城头昨宵月,今夕亏其圆。丈夫矜小节,一缺谁复全。
――曾国藩诗《秋怀》

“那是个安静的夜晚,大家都睡得死气沉沉。”

说话间,28岁就坐牢的胡光友,他那瘦骨伶仃的脸上只有眼珠晰晰闪光,瞳孔张得最开,到现在的时刻,他已经是四十来岁的文革之后年代了,仍然没有判决,没有给他增添的皱纹流露舒展的笑容。牢房里昏暗的光线增添了他说话的意味,几个难友也在旁边凑了过来,大家好象都闭住呼吸。每天的上下午吃饭之间的余时,就是囚犯们摆龙门阵的时候。

这天大家说到这座牢狱里究竟死过多少人的事,引来胡光友的一段回忆。“谁都没有想到他会那样走上绝路,还是西师(西南师范学院,现在叫师大)的教授呀。他姓杜,斯斯文文的神态,对谁都没有句重话,总是慢慢的口气,象在课堂上教书,戴着那深度的眼镜,模样周正呢。我们关在一起好久,那是文革高潮时期。同在这间号房,就是这个位置”他说着给我指一指我坐在的炕板位置,还真让人有怪异的感觉。

胡光友接着他那细腻的声调“我就睡在他身边,天天如此,偏偏那夜睡得最沉,平常我经常要醒几次,真是有鬼呀,我那天一睡就到天亮,丝毫感觉都没有。等我早上醒来,翻身正想起床,怎么感觉手上不对,接触到的炕板湿漉漉的,又滑又沾又稠,奇怪!我越觉得意外,就爬起来揎开被子,那铁窗口射进的阳光一团照映出半明半暗,又黑又红的血迹。杜教授的被子遮完了他的头颅,身体卷缩成一团。我大吃一惊,血就从他的被子边沿流散开延至我的铺位。我忙把他的被子揎开,才见到血是从他的手腕流下一大滩,被子上湿了好一大,都有点硬了,他的另一只手上还握着刀。我急忙一推他,人都死得硬梆梆,冷冰冰,脸色苍白,眉头紧锁,表情痛苦万分,哇!我一大叫,死人啦。这下整个牢房里难友们都翻起来看到,全部惊恐万状,都吼了起来:‘死人啦!快来人啦!不得了啦……!’”

这让我想起那夜胡光友被伊大炫用便桶砸破头的半夜的情景。

“他那样的死法叫长痛不如短痛,一了百了。”合川年青农民老万气势汹汹的说:“抓捕了就等于终身犯人,放出来还叫劳改释放犯,无论罪大罪小,没得罪还不是一样。”

老万三十来岁,经常能说些农村怪事。中国五十年代人人知道的少年英雄刘文学的故事,就发生在他的村社附近。听他说到当年的实况,才知道本来是王文学和刘文学都是偷辣椒的盗贼,因为刘去晚了一点,见好的都给王摘了,嫉妒起火,知道王文学地主成份好欺,就大闹起来。王怕暴露了要挨整,情急败坏,只想卡住刘的脖子不让他喊开,不想孩子嫩,竟然因为憋气死去。于是,一个成了全国吹嘘的榜样,一个被判决死刑枪毙。老万说他是看透了这社会,当农民不偷盗,一天好日子都没有。就这样累犯累抓,累抓累犯,这次依然。就象伍罐,直到枪毙才了

“那你怎么不去死呢?”北碚澄江镇的街道少年杨子荣这么顶他:“那个不想多活几天哟!唉,还是教授,真可惜。”杨还不到十七岁,脸型椭圆,肤色光滑,未进监狱之前,他还在读中学,说话时手头还有块旧布在扯线,那是用来搓绳索编织网袋,犯人都要这么做来混时间,准备在判决时候装载行李。他一说就把老万冲动。

“我要是教授,还死得早些。象你这小子,除了杀人也想活,别的都不会想,那倒简单。这年头,越聪明的人越难受。你看林彪呢,给弄死在蒙古,国家的付统帅,说来是九千九百九十九岁了,就差一岁就当万岁。”老万奋起反唇相讥。

杨子荣初进来的时候,最怕人家说到他杀人的事。看看严打过了,才心安一点。他是帮一位姓王的同学打群架出手,用刀子将另外的同学杀得半死。进来没有上镣铐,估计死刑能躲,但也说不定,他总有点忐忑不安。当他听我说到俄国作品“罪与罚”里那主人公拉斯柯尔尼科夫用斧头凶残的劈砍死两个老太姐妹才判八年,便觉得不可理解。默默的说,俄国人怎么判刑那么的轻呢,好象该投胎那里才对。要是听我现在说北欧杀人犯还可出狱休假,怕他会上瘾。

“你们也莫争,文革里自杀的还少了哇,没有抓进来的,听到风吹草动,自杀的还有呢。这年头死人莫非当死条狗。死了狗还有人看热闹希奇,死了人谁理你,都怕沾了边,说与你有什么关系,躲还躲不过来。说是说,象杜教授这么死,也怕是难受到极点。”胡光友说起他的经验之谈。

“有冤的也没有申冤处,有罪的,不给枪毙也是终身囚犯,只不过不象水浒里说的,要在脸上烙金印而已。服刑期满的叫劳改释放犯,敢回来的其实还不如奴隶日子好过。莫说别人,就连三亲六戚都瞧不起,就够你想那滋味了,羞着做人。活着有啥意思。”老万说时,杨子荣已经摸出小圆盒子刀,低头在炕板上一手压着一件烂衣,一边切割。

我看到他手里的刀,连想到几年前的杜教授活着的时候,也在这牢狱里,也是象我们今天这么坐着,于闲极无聊中,用过那样的刀切割布料。这刀是牢房里――唯一用来他杀不可能,而自杀确有恰到好处的用具,几乎犯人――人手一块,那原料本是监狱里仅仅许可带进来的万金油盒,用空以后,舍不得丢,就狠狠的踩扁,将边沿在地上擦磨锋利,用来割切旧布料,改制衣物大小,做裤头等的用具。我也有过那样的一,还自己裁剪手工缝纫了一条裤子。

听胡光友的描述,我想到这位杜教授那夜晚的情景。在那个夜深人静的凌晨,在被窝里一手握紧这金属,一手挺出腕脉,慢慢的拉锯,从毛孔切入,进到皮肤,再进就是最粗的动脉血管,再锯下,刀口拉就出了一股浓烈的血液,泌泌的激流,象释放着一种神灵般的液体,这是纯洁的,无菌可染,供养生命的源泉,这液体里有他的智能,他的精神,他的基因,因为这样的液体使他成为教授,学者,可以为人类作出更大贡献的原料,就在这瞬间只要他犹豫一秒,稍微压住半刻,就可以逃脱死神的追捕,但杜教授任其血涌如注,象奔腾的长江黄河,总要到达海洋,到达幽灵荟萃的圣地,迟早都是这么回事,一走了之,死神就在身边召唤,来吧,快来,这才是你的宿愿,赶快离开没有希望的人世:血沃中原!

那是何等的巨痛需要忍耐,何等的悲伤需要结局。心灵的创伤,绝境的绝望,最后的寄托就是这样的刀,那可是用何等的坚强,何等的勇气,生与死的界限就在自己的信念中择选,让心脏一分一秒的越来越衰竭,心跳一下下越来越乏力,直到没有血液可压的瞬间,他安祥合上眼睛,是不是那么轻轻一叹惜,就结束了人生,结束了他来这人间旅程:在一个错误的时间,到错误的空间,是一切都颠倒的世界。他没有声息,没有动静,也不争抗,见旁边的难友都睡得沉沉,他没有遗嘱,没有留言,一个白天还是干干净净,思维敏捷的学人,就将整个人生用万金油盒制作的刀一横,做完了句号。

我再看着杨子荣手里的刀滑动,他那聚精会神的模样,仿佛就是在切杜教授的皮肤。

哎,这刀片!

文章来源:作者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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