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5%9b%9e%e5%88%b0%e9%98%b3%e5%85%891第一章 歌声荡漾浮出朝阳

第002节(总第002节)

请看他们正要远行,各自的行囊里装满了远行的故事。每个人都在远行路上遇到另一个自己,行走千里却在原地。我从此刻走来,身后不存在来龙去脉。今生遇到你,赞美声留待来生。

贾宏临时回孖局基地一趟,作为子弟职工本来稀松平常,没想到惹得锦源公司的书记、经理加老板史城大发雷霆。就在小范和胡立松离开信访办时,史城的一个亲信打电话通知贾宏:立即下杨盘工地,否则后果自负!
放他妈的狗屁!哪怕是全公司都怕姓史的,贾宏也要争这一口气,押上自己的前程去撩拨一番虎须。再说,贾宏的想法和举动在锦源公司已尽人皆知,姓史的明摆着是整人。略加思虑,贾宏决心故意拖后一天去杨盘工地,而且只字不提理由。恰好同为子弟职工的鲁智东弄来了四张国内足球联赛的门票,时间就在转天傍晚七点;鲁大哥把其中的一票投给了贾宏,另外两张票给了局项目部副部长祝植枫和孖局附属小学美术教师启客程。启客程长相老浪劲大,娶了一个赶新潮的漂亮老婆阿彩——就是在福源公司基地做出纳的那个小娘们,王依媚的姨表妹。贾宏虽是球迷,却从未去现场看过比赛;此次赶上良机,更觉得自己的决策顺天应人英明无比。鲁大哥是局设备科的主力和红人,这几张门票是合作单位顺便送的,算是一点意外小福利。
次日上午事情有了一点变化:鲁智东因家里有事不能去看球了。剩下的那张门票,贾宏本想转给福源公司的汽修专业大学生金志书,可惜金志书去了广坳工地。后来鲁把足球票给了福源公司经理徐柄政的小车司机林世英。林世英也是孖局子弟,多年来以长得帅气善于泡妞闻名;贾宏虽然不喜欢那个人,但不好反对。
随后贾宏打探鲁智东家究竟出了什么事,得知竟然是因为死了一只猫!去年徐柄政从老家带回一只威武的小公猫,养在基地的家里;他老婆却不肯养,几天后徐把小猫转给了鲁智东。鲁家特别喜欢这只猫,还把小猫戏称为“徐猫”,因为这猫跟徐柄政的气质神似。没想到前些天徐猫闹病,昨晚突然肚子肿胀拉血而亡。鲁智东的老婆和女儿哭了一晚上,哭得今天没法上班上学,弄得鲁大哥不得不请假陪着她们母女两个。
贾宏觉得十分不解,习惯于艺术家式放荡的启客程却说“完全能理解”。午饭时贾宏听最近到手的女朋友洪忆苕说,徐猫乖巧极了,简直人见人爱。平时它偶然得病不吃药,无论怎么样把药掺到食品里或蘸上鱼汤,徐猫总是精准地把药剔除,逼得鲁智东两口子带它去宠物医院打针。可这次徐猫似乎自己感觉到了大限来临,求生欲极为强烈,竟然什么药都主动吃,最后时刻还流着眼泪巴望着主人……
贾宏不觉跟着伤感了一阵,忽然觉得养宠物的那些家伙没那么烦人可恨了。下午五点贾宏和祝植枫、启客程一起动身前往东郊的新体育场,坐公交车几经辗转,六点出头便来到了体育场外面。孖局虽然处于市区,但孖局人收入低加上土气没见识,比乡下人强不了多少,走出基地大院多少有点自卑。这一点贾宏和祝植枫深有同感,而启客程经常在首都和新都之间跑,早已理所当然地把自己视为本地市民了。
此时林世英那小子刚从基地出发。三个人进到体育场里头,顿时感受到了一种宏大的空旷感。这是一座有八万个座位的体育场,此时到场的球迷稀稀落落的,大概坐了三分之一。
四张票对应的座位挨在一起。三个人或坐或站一边闲聊,不觉说到孖局的一些职工子弟。贾宏因为小老乡范思鲲和好朋友金志书在福源公司,格外关注福永公司那边的几个子弟,比如干测量的牛孝姬、搞技术的侯五常、游移不定的李向红,还有在基地占据着采购肥差的金明。掂量这几位,贾宏觉得最不肯学技术的金明前程看好,李向红也不错;而一心学技术并同时坚持读学位的牛孝姬反倒看不到什么出路。祝植枫听得不服,瞪着眼睛质问贾宏:“照你这么说,吊儿郎当的半吊子最有出路,像我这样只知道傻干活的岂不是完了?!”
“我可没说‘完了’。”贾宏正颜纠偏:“哪个层级都需要干活的,没有大想法就老老实实干活过小日子去。”
祝植枫眨了眨眼,愣着没话,宽额头上写满了疑惑。启客程居然也听说过金明,听说那人特别能算计,荣膺“精算师”的称号。贾宏告诉启、祝两个:金明作为马半仙的非正式弟子,和吕厚德、韩涛交好,以“三剑客”自诩。
这时入场的球迷越来越多,坐满了过半座位;粗略估计应该在五万人以上。双方球员也开始入场。三个人对主队和客队的感情没多少差别,也不看重赛前仪式,因此基本以旁观者的姿态一边观看一边聊天。开赛五分钟后林世英气喘吁吁地赶来。这家伙一身运动服加球鞋,好像是要上场踢球;不过应该承认他的帅气和活力。
球赛伊始,有观众喊出“嗬——”众球迷似乎心有灵犀,跟着呼应。这声音起初平稳低沉,隐隐地恍惚从海底深处传来;接着越来越大,越来越近;最终冲出水面,聚成滔天巨浪,让人惊心动魄。如此场景反复出现。有时大家拍巴掌,象一阵阵海浪拍打礁石。下半场时间过半,主队落后两球,而且看起来扳回无望。失望之下有人拍打两腿之间的椅子,发出“砰砰”的声响;越来越多的人跟着拍椅子,最后几乎所有人跟进。体育场里顿时响起沉雷,又像是微微地袭来了地震……
贾宏感觉够吓人的,以后再也不来现场看球了。好不容易熬到比赛结束,四个人等大部分球迷挤出去后才从容离开体育场。林世英提议去市区的食品街吃夜市烧烤,由他请客。贾宏不是很乐意去那个拥挤杂乱的地方,但启客程和祝植枫欣然从命,只得跟随大流服从大局。此地离食品街大约三站地,贾宏提议打车过去。艺术家启却要求走路去那儿,这样可以体验都市之夜的风景;此说竟然得到了祝植枫和林世英的赞同。
真是没办法。一路上林的话很多,抱怨最近跟着徐柄政东奔西跑十分辛苦。这些天王依媚行踪诡秘不定,有时甚至躲着徐柄政,不知道她藏着什么机密。后来祝植枫径直说起这些年闻听林某人女人缘好泡妞本事大,此时直接向他本人求证。林有点得意地承认说:“夸大了一些,不过大体是事实。我从十五六岁就开始泡妞,到现在泡了十年,经历了七个女朋友,都没成,哈哈……”至于收获,最重要的当然不是给某些男人预先送去了绿帽子,而是“好歹明白了一些道理”。
贾宏忍不住调侃:“什么道理?有得有失?要有责任感?价值观要一致?玩物丧志玩人丧德……”
“不止是这些老生常谈。”这回林语气真诚:“这样说吧,是有很多人羡慕我;可是那些书生、才子、学者、贵族的气质是我从骨子里羡慕的,怎么样学不来……‘为火者必不能水,为水者必不能火’,真是至理名言!”
车夫竟能说出这种话?三个人听得惊愕不已。没等这几位哥们问话,林主动解释说:“你们别误会,后面那句话是我们公司小诸葛金明说的……”

近期王依媚忙得象陀螺一样转个不停。除了财务本职工作那一摊,徐柄政的工作报告也费了不少心思。本来正要用心应付“十一”演出,家里却不省心,先是老公吴辉得胃病,在局附属医院治了一周不见效果,办了好多手续才转到市里的天健医院;随后姨表妹阿彩屡屡被她老公启客程欺负,越来越过分。阿彩竟然毫无感觉,媚姐却气得不行,一心要帮表妹真正把持女主人的权柄。上个月徐柄政发神经,要仿照局里每月一期的《局报》,公司办一份《生产月报》,里头也要包括公司动态、施工进展、发展探讨、文艺副刊之类,而且马上就办。本来这事归媚姐具体负责,工会、办公室协助;那个无所事事却什么都爱插手的戴越不请自来,像鲶鱼那样一个劲地搅局。媚姐看他就烦,干脆不管。戴越倒真的很卖力地干起来了,还自封为“主编”,真是好气又好笑。局里还要在“十一”前举办运动会,按说应该由工会负责,吉卫民却要把这事交给媚姐,媚姐当然推辞;吉又交给办公室马元,于是陈佳言和小于改在马元手下跑腿。
媚姐为吴辉的病花了两天时间。可气的是,吴辉住进天健医院后,竟然又犯洁癖,每天起大早给医院擦洗楼梯,弄得媚姐很没面子。阿彩的事也不好办。表面看这位打扮张扬的表妹挺灵挺有个性挺新潮,实际上却毫无主见。后来媚姐逐渐了解到,阿彩把老公启客程当“艺术家”来炫耀崇拜,对他简直言听计从,还任由姓启的把住钱;而姓启的特别财迷,跟戴越一样不买房不投资,光知道死存银行,任让钱贬值。姓启的说要“丁克”,阿彩立即宣扬不生孩子的好处。更气人的是,近期姓启的不时地向阿彩宣扬“男人需要好几种女人”,还说以前的纳妾制度“合理”,阿彩竟然也不予反驳。
姓启的学画出身,如今在局附属小学教绘画,又在新都美院读在职研究生;平时蓄长头发,胡子拉碴的;画人物似乎有一手,但离“艺术家”还差很远。媚姐学的虽然不是绘画,但在首都师范大学中文系上学期间曾到新都美院投于文老师门下,学习国画和水粉,对人物画也有一定的认识。姓启的那点水准不能让媚姐折服。当然,对于家庭来说,专业水准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人品和责任心;而姓启的恰恰在这些方面不让人放心——年初就风传这家伙骚扰过六年级的女生,最近还有学生家长告到校长那儿去,搞不好学校要处理他。
媚姐反复给阿彩开导,告诉她原则问题不能让步,否则后患无穷;还有,过日子跟才华没多大关系,女主人必须确立自己的地位。媚姐说破嘴皮子,阿彩似乎有点被说动了,透露说如今启客程称阿彩为“傻婆姨”,跟以前比确实有点不一样了。媚姐赶紧趁热打铁,叫阿彩拿这事跟他叫板。没想到阿彩竟然喜滋滋地说,“我家爷就喜欢我傻”,一张漂亮的粉脸溢满了幸福——简直要把媚姐气死!
媚姐终于放弃了自己的想法。人各有命,老天造人各归其所,谁也勉强不了谁。其实媚姐最关心的还是徐柄政和他执掌的福源公司。媚姐虽是艺术类专业出身,却对企业管理或者说对做企业很有兴趣,在福源公司的日常运转中发挥着独有的作用。不过徐柄政虽然看重媚姐,但在人事、工程、设备等重大事务中坚持大权独揽,很少听别人的意见,包括媚姐。媚姐推崇规范和岗位管理,认定管好企业的前提是确立规矩;而徐柄政恰恰不重视这一点,喜欢耍手腕,因人设岗,弄得如今乱象丛生。比如那个戴越,早在前任乔经理时期就以“能人”著称,负责那个时期的计划股;去年徐经理上任不久就撤销了计划股,戴越本人却不属于任何部门,成了“自由人”。不过这家伙精力过人,虽然平时工资照领,却不肯闲呆,四处干预,尤其喜欢插手各工地的施工结算;大家稀里糊涂的,谁也不细究——怪不得有人称他“戴经理”、“九千岁”呢!还有,公司市场股负责人何盛业无所事事,经常不来上班,没人过问。不过,何股长光杆一个,况且人家立过大功,养着他也说得过去。更奇怪的是,两个月前市水务局下属的双绿供水集团公司有两个人调进孖局,其中一个叫杨早勤的工程师本来归局总工办,徐柄政第一时间把他请到公司,让他负责广坳工程的技术工作。此前公司已发文任命赵登禄为广坳工程的技术负责人,杨早勤去广坳后这份文件也没取消,而杨本人也没有正式的任命文件,就这样没名没份地干了快两个月。赵登禄干脆躲在基地,乐得不干活光领工资。媚姐打听到杨早勤的媳妇是孙玲,在朋江工地后勤部门上班;有个女儿转到局附属小学上学,托小学老师刘妍照看。杨工一家既然来到局里,本该尽可能让人家全家团圆,徐柄政偏偏把他弄到广坳那么偏僻的地方而不接纳家属,导致一家三口长期散落在三个地方,怎么说也是一种作孽呀!
徐的用人也很有问题。媚姐作为女流之辈尚且知道要“德才兼备”、“用人长处”,避免以自己的喜好为准绳,可徐恰恰犯了这方面的禁忌。福源公司虽然有一些个性强、不好管的职工;但同时不少人很有才干,值得重用。胡立松那样的另类不用也罢,可那个老资历的技术干部孙由基,凭什么把人家挤走?非得起用赵登禄,没看出赵有什么过人之处。孙由基一到朋江工程处就被擢升为工程部部长,职位与胡立松相当,可见人家的才能。媚姐早就注意到孙由基方面大耳,十足的富贵相,徐柄政拦人家前途实在太不明智!土方队长许铭义是一条很仗义的汉子,徐曾经很倚重他,只是因为不好管就把人家晾在丰口工地。设备股长杨大清的技术能力在局里有数,也因为习惯于坚守各种管理规定,和他的高足王朋康一起不受徐待见。王朋康虽然有时候跟领导提条件讲价钱,可他那个“修理王”的外号并非浪得虚名。倒是那个新来的大学生吕厚德,长相不错,又会察言观色,深得徐的欢心。如今杨、王两个呆在潘渡工地,而吕留在基地和供应股一起经手小件采购,堪称资源错配。
乔经理时期福源公司极为困难,但一直坚持跟进福永工程;后来好不容易挤进了局里的洋港隧洞工程,可惜因为内部分配不公引发职工闹事而下台,公司也被局里撵出了洋港。乔下台时广坳工程正准备进场,福永工程基本拿下了,可以说给徐柄政留下了不错的家当。公司唯一的副经理苏仁勉至今呆在潘渡那个小工地,公司党支部书记雷元振还留守在丰口工地——那个土坝工程已经进入扫尾阶段。按说应该让雷元振或苏仁勉去负责广坳工程,徐柄政却私心自用,不听媚姐劝告,执意让临近退休的李执信去当头。即将开工的福永工程利润很高,是一块公认的肥肉,估计徐柄政仍然不会让雷、苏那两个公司领导插手。徐甚至自认为很懂技术,经常干预技术工作,差不多把胡立松架空了。媚姐虽然也有很强的权力欲,但总觉得这样做很不妥当。
徐柄政的事业心和支配欲都十分强烈,这一点媚姐特别能理解。事实上徐一直很努力,尽管现实离他的愿望还有相当的距离。徐在家里——包括在郁市千陵县普安乡的老家——多年来都是说一不二,弄得家人见到他就紧张。媚姐认为应该把事业和家庭分开——对于徐来说,不仅他本人在事业和家庭中的角色要分清,同时也要尽可能地防止家人进入福源公司。可徐柄政仍然不听媚姐的意见,接二连三地把家人弄进公司。早在做普通技术人员时就把堂兄徐庆光从郁市基础工程公司弄来,如今被公司上下称作“国兄”;后来又把老婆庞宁从老家办进了局里,放到公司办公室管资料,被陈佳言戏称为“国母”。后来经媚姐反复劝说,徐才把庞大姐弄到局机关服务中心上班。其他侄子外甥来公司上班、惹事的出现了好几单,弄得徐声望受损。在媚姐的强烈劝说下,徐终于把那些不谙世事的年轻小子们打发走,如今只留下小外甥李喜阳,在广坳干测量。
媚姐和徐是同村老乡,但比徐小了足足十八岁。二十年前徐考入荻州农学院,学习农机专业。虽然这所学所不出名,徐却是家乡的第一个大学生,声望和成就都压过了同样混出名堂的胡立松。美中不足的是徐的长相不太好,为此被人讥为“丝瓜经理”;但他的脸相颇有特点,而且身体健壮,举止稳重,是属于真男子的那一种。媚姐从小就崇拜徐,小时候因特殊机缘去过几次工地,见识了青年徐柄政的非凡风采,顺便跟几个小男孩打过架。少女时期对徐更是心仪不已。徐很少回老家,每次回家媚姐都要跑去看他。后来媚姐也走出了老家那片山地,大学毕业后出于内心深处的情愫,明知徐已有妻室和女儿,还是毅然决然来到孖局,下放到福源公司。和吴辉的结婚有点仓促,或者说有点草率。当初觉得吴辉衣着讲究,形象很好,很有大城市市民的风范。后来虽然有点失落,但世事无法重来。如今媚姐只求能够继续按照内心的感受营造生活,而吴辉给予了足够的默契。
徐是家乡的英雄人物,其实媚姐也很要强。这次“十一”会演,媚姐打听到马贞的节目是一个现代舞蹈,媚姐立即决定也表演舞蹈;而且自己编舞,另外不惜花大价钱请市艺术学院的张袖红老师给自己辅导,届时一定要压过那枝号称“才貌双全”的“局花”。
世事总是节外生枝。前些天媚姐从一叶秋那里获知一个重要信息:去年从市水务局下来的董翼申副局长,提出一个整合本省东部区域水电市场的思路,可能对福永工程有想法!
徐对这个消息毫无反应,媚姐却极敏感。眼下局里的生产会议召开在即,媚姐决定抛开其它所有事情,不等徐回来,立即去一趟福永县,为福永工程——不,应该是为福源公司的前途命运作一番前景莫测的努力!
为此媚姐在电话里向徐提出工作要求:“给我十万活动经费!”
电话那头大吃一惊:“你要这笔钱干什么?”
“你别管,”媚姐很镇定:“反正不是违法乱纪,更不会把你牵进去!”
那边沉默了一阵,终于还是答应了:“你要仔细,回来再跟我说清楚……”
“我才懒得向你汇报呢!”媚姐那美丽的睫毛上闪动着泪珠,话语间却仍然带着阳光般的笑声:“我愿意用心去做的事情,不想被别人看到!”

因为金明临时有事,这次为广坳工地采购电视“锅盖”的事就由吕厚德独自办理。吕猜想金明是为公司的新工作服奔忙,不过采购的事没按金明要求的“到市里多看几家”;而是直接找到局里机电公司的年轻人解扬星,很快以两千元的价格买下由他推荐的一个较大规格的“锅盖”,明天一早由对方送到福源公司的院内。剩下的时间吕到局东门外的“红粉发屋”物色了一条小妞,带回到自己和金明共同的宿舍里疯狂消受了一下午。发廊妹走后吕粗粗整理了一下床上的衣物,把颇占地方的电饭锅、电炒锅、电炖锅、切菜砧板、切菜刀、小餐桌、小茶几放回原处,免得惹金明不高兴。
吕佩服金明的见识,尤其惊讶于他的自制力。虽然在外人眼里吕和金明是知心朋友,但吕更多地把他当作大哥甚至严厉的家长,心里隐隐地有点怵他。近期金明几次建议吕主动下福永工地,吕犹豫不决。明天金明要给广坳送电视“锅盖”,几天后才能回来,吕心里暗暗高兴。
其实吕也是够聪明机智的,决不是死读书的书呆子。吕家在际县窝冲乡乐坝村,而吕姓人是窝冲乡的第一大姓,与邻居云洲镇的韩姓人地位相当。据族谱记录,远祖一直追溯到吕不韦。吕厚德父亲生前脑子灵活,每年都要暗地里搞点买卖,为此在“文革”中被批斗,一时想不开上吊自杀,撇下幼小的一儿一女。母亲带着两个孩子吃尽了苦头,熬到如今总算看到了出头之日。吕家如今虽然贫困,一家人在村里十分普通;但吕厚德作为吕不韦的后裔,着实具备不同于妹妹杏芳的禀赋,只是母亲和邻里乡亲没注意到罢了。早年上小学五年级时,有一次云洲镇的显贵之家姜传声带着一家人到乐坝参观蜘蛛塘,村书记和村长前去接应,引得村里男女老少一起围观,对他们一家的穿着、容貌和言谈举止啧啧称羡不已,觉得那一家人跟神仙一样;尤其是小儿子和小女儿穿着时髦,人又长得好,让人羡慕得要死。当时吕厚德和村里老杜家的小儿子杜环清挤在一起,吕和小杜对那一幕场景至今印象深刻。就是从那时候起吕下定决心远离家乡,到大地方谋求发展。姜传声三儿两女,小儿子姜五洋和吕年龄相当,学习成绩特别出色。后来吕设法和姜五洋接触,终于成了好朋友,算是跟姜家攀上了关系。如今姜传声官至际县县委副书记、纪委书记;而姜五洋进到省建委,前程十分看好。
跟姜家谋得交往对吕厚德来说只是小试牛刀——至少吕本人是这么看的。吕的文凭不够硬,毕业后赖邻居老杜之力进到孖局。老杜是福源公司的八级老炮工,如今提前退休,回老家休养。虽说这个单位效益不好,但这一年来吕的处境很不错,还得到了金明的鼎力相助,可以说成就已超过了老杜。金明作为孖局子弟,不但尽力给吕引荐局里的能人,还自掏腰包接济吕,给吕买名牌皮鞋、西裤和衬衣,最近还花了不少钱给吕配了一个不错的手机。无故受人资助,吕开初疑惑重重,觉得受之有愧,心里不安;后来才得知此举在局里被称为“买马”,亦即提前投资“黑马”,以图日后的丰厚回报。至此吕开始心安理得地消受金明提供的所有资助和服务。听说金明小时候和“马半仙”一家人呆在同一个工地,“马半仙”想把算命看相那套东西教给儿子,可惜两个儿子都学不会,倒是在旁边看热闹的金明学了不少;后来“马半仙”真的动心想收金明为徒,金明却不肯深学。也许金明早已通过看相断定吕大有前途,想到这里吕就特别开心。
金明在局里的人脉自然相当广,光是当年一起玩大的子弟有好多个,吕厚德知道的就有李向红、贾宏、马亨、牛孝姬、侯五常——后者正是祖哥女朋友侯娇娥的哥哥。李向红、牛孝姬和侯五常都在福源公司上班;贾宏在锦源公司干技术工作,听说最近正办理停薪留职,准备到外面闯闯;而马亨去年离开孖局,到广坳工地做监理员。不过金明真正看得上眼的很少,重点推荐给吕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李向红,另一个是局设备科的鲁智东。李向红原先和牛孝姬一起干测量,去广坳工地后转到办公室,近期又跟供应股长许家藩打得火热,调到仓库上班。许家藩在基地和广坳两地跑,回基地时广坳那边的事情便交给李向红。吕感觉李向红城府过深,不太乐意跟他交往。鲁智东约莫三十多岁,看起来更实在一些。金明本人原先跟着杨大清和王朋康干汽修,两年前汽修专业大学生金志书进到公司,金明便转到供应股,一直干到现在。
在公司里,吕更乐意跟徐经理的司机林世英喝酒吃饭,私下里还称兄道弟。林世英长得高大英俊,性格也开朗,女朋友一大堆;另外亲舅舅胡敬义早就当上了局里中源公司的经理。尽管有这么多的闪光点,林公子却偏偏入不了金明的法眼——金明断言林“徒有其表”;要不是有个亲舅舅罩着,恐怕早就“下工地打风钻”去了!
吕承认金明看人有眼力,但如此贬低林世英还是让吕的内心产生了抵触。跟同事比起来,吕觉得还是跟老乡更亲近一些——韩涛就不用说了,祖哥也见了几次面,每次都很愉快。就是新来的沈鸣洲,到公司报到那天吕和他聊了两个小时,说得很开心。韩涛几次鼓动和吕一起做生意,吕没有本钱,一直没答应。更主要的原因是吕觉得做生意不如当官,以权力谋取利益正象老祖宗说的那样,“其利百倍”。以吕目前的状况,按金明的说法,往上爬的第一个目标应该是公司设备股长,然后是往局里走。吕当然认同这些目标,只是觉得目前各种条件都不具备,需要时日。而金明不这样看,认定目前是吕往上走的关键时期,吕需要立即采取正确的应对举措。
不管怎么说,明天金明要去工地,今晚就该好好吃喝一顿,权当饯行。吕到外面买回来一些肉菜、点心、花生,还带回几瓶啤酒。回到屋里赶紧用电炖锅煲上蘑菇鸡汤,再用电饭锅蒸好米饭,之后便细致地弄出几个冷热菜来。同时吕还泡好一大壶功夫茶。别看吕穷人出身,享受和品味方面毫不含糊——这套餐厨具就是吕坚持弄来的,至今仍然瞒着公司——住在隔壁的范思鲲和小于很自觉地帮着严守秘密。陈佳言为此经常称吕为“吕公子”,还感慨说,吕公子是“投错胎的公子王孙”。

金明确实临时赶上了事情,而且是很重要的事情,不过与新工作服无关。前些天金明央求何盛业帮着弄一份文凭,最好是中专文凭,高中毕业证书也行。何盛业果然热心相帮,找到局里新引进的几位人才之一、那位叫蒋戎的大叔,让蒋戎大叔利用人脉给金明办一个职校的毕业证书。金明按何盛业的提示,去了那所职校一趟。一天的工夫文凭之事已经办妥。晚上金明想请何盛业、蒋戎吃饭,何不肯应承,蒋戎则始终没露面。金明只好回来。
金明早先听何盛业说过蒋戎,说蒋戎跟何盛业父亲关系密切,何见过这位叔叔好几次。蒋戎毕业于首都的尚仁大学水利系,毕业后进入政府部门,仕途平坦,前些年官至市教育局长。这位学者官员骨子里死守“教书育人”的书生理想,在一次局长会议上不知触动了哪根筋,对“教研室人员素质太低”的现实大为感叹,说到后来动了真气,扬言要尽快对教研室进行“大的变革”,“该留的留,该下的下”,谁也不许例外。没想到一星期后自己下岗,挂一个市政协常务委员的虚衔——原来教研室里许多人的关系背景很深,可以追溯到市领导呢!后来蒋戎找到市领导请求重新安排,自愿到到水利系统干本行,结果被安排到效益不错的双绿供水集团公司担任顾问。可惜好景不长,没过多久全国各地兴起“引进外资”、“靓女先嫁”之风,双绿公司被政府以“引进现代管理”、“做大做强”为名卖给外资;外资一来就大量裁人,蒋戎没能保住岗位。找人后蒋戎转到孖局,如今挂着“顾问”之职,实际上基本闲着。这次蒋戎肯为金明帮忙,不知是他自身的想法变了还是何盛业的面子足够大。
金明仅上过初中,而一个初中文凭在孖局是很难出头的。局里每年都招进来几十个大学生,同时局里提拔经理、副经理、科长、主任以及公司提拔股长、工段长,学历、职称门槛年年抬高;许多局里的职工和子弟尽管很有管理经验和能力,却因文凭和职称的限制得不到提拔。和金明一起玩大的子弟中,贾宏的学历最高,读到了中专;其他如李向红、侯五常、马亨、牛孝姬都只有初中学历。李向红对学历没有想法,侯五常似乎不太在意。马亨历来读书不好,而且在上学期间调皮捣蛋;今年年初不知从哪里买来一个大专文凭,又弄到一个监理员资格证,摇身一变成了监理员。小牛近些年在他老妈的要求下坚持读书,去年在市里的一所职工学校补修完了高中,还参加高自考,可惜成绩不理想;今年小牛继续补习,看样子会一直坚持下去。
金明本来也没有文凭上的想法,遇到吕厚德后更是一度寄望于他,想办法帮他往上混。对于金明这样境遇的人,采用这种方式虽然无奈,但也很正常。男人出来闯荡,总得有所依靠;既然没有现成的大树,那就长线培育一个也好。小吕的潜质之好,得到许多人的承认,其中就有包括放言无忌的胡立松,还有眼光独到的何盛业。就是内心傲气的媚姐,尽管不喜欢小吕,却不敢小看他。可后来金明发现小吕有好多毛病,比如讲究吃穿、难以吃苦耐劳、抽烟打牌搓麻将;最要命的是自制力差——三番五次嫖娼就是明证!到社会上混可以放宽道德要求,见识也可以稍低一点,却不能不管住自己——没有一点铁血性格,不可能真正搞出名堂!
老天总是爱开玩笑——有文凭的人往往能力欠缺,而很有能力的人多半文凭不够硬。金明一直为李向红缺乏文凭而感到可惜,而李反过来劝金明弄文凭往上走。金明虽然对自己的涉世能力有相当的自信,但从未想过真要走出那一步,直到前一阵鲁智东的一番劝说。
鲁智东作为孖局子弟,学历同样不高;不过近期据可靠消息说,提拔他当局设备科副科长的人事安排已基本内定。金明知道鲁是副局长卫时进的人,而卫副局长在局里多年,目前在副局长里头排名第一,应该是韦局长的接班人。韦局长连任了两次,此任刚刚开始,估计任期结束就该进入卫时进时期。而且金明还知道卫是工人出身,比较倾向于提拔在孖局基层打拼的职工。而鲁智东那天给金明分析说,从市水务局下来的董翼申副局长可能对卫时进的仕途构成致命威胁,孖局子弟升进之路的黄金时期很可能就剩韦局长的这几年时间!
金明没见过董翼申,不过从局报透露的信息看,那位见过世面的领导显然不满意职工的“文化层次普遍偏低”,还认为干部队伍的“经营理念亟待提升”,指望董重用孖局子弟很不现实。因此金明接受鲁智东的建议,自己也设法弄文凭,主动创造机会;加上对小吕的支持,算是两条腿走路。当然,两方面的努力有轻有重,毕竟小吕上去的可能性要大得多。
金明回到宿舍,只见屋里热气腾腾,小饭桌上已经摆上好几碗菜肴,还有啤酒;墙根的电炖锅正“咕咕”地冒着热气。吕厚德坐在床边,笔挺的衬衣仍然干净整洁,一副很满足的神情。金明走近了才看清饭桌上有大虾、红烧鱼、牛排,还有一个凉拌豆腐和一小碟花生米。见金明回来,吕招呼了一声,赶紧拔掉电炖锅的插头,用碗盛蘑菇鸡汤。
金明看了一眼吕的床铺,注意到吕的后脑勺头发有点乱,心里已明白八九分,不过丝毫没表露出异样的表情,很随意地问起电视“锅盖”的事。得知是图方便找解扬星办理的,而且价格不便宜,金明心里有点不痛快,仍然没有表露出来。接下来哥儿两个在小饭桌前相对而坐,喝酒吃肉,一边闲聊着公司和局里准备运动会的一些听闻,倒也十分开心。据小吕说,公司这回组织篮球队参赛,队长是呆在丰口工地的土方队长许铭义,具体的组队、训练工作也由他负责。个人项目参与的职工不多,主要是广坳工地的几个人,比如号称“第二高手”的朴雄义掷铁饼,试验工罗惠下象棋,工地财务柳信梅跟林世英组合打羽毛球。明天金明开车送“锅盖”进广坳,届时带着这三个人回来。有意思的是陈佳言要代表公司参加青年组3000米长跑比赛,还声称届时要“一展雄风”。
金明知道陈佳言每天坚持早起锻炼,身体还不错;但他毕竟是年近四十的人了,应该参加中老年组才是。小吕说,“陈教授”有感于福源公司没人参与青年组的田径比赛,总觉得是个缺憾,于是主动补缺,同时为公司树立表率。
金明对这些事情缺乏兴趣。两人杯来盏去,吃得额头冒汗,小吕及时挪来一台小电风扇,对着金明吹。两人的酒量都很小,一瓶啤酒下肚就差不多了。饭后的项目是品茶。泡功夫茶是本地的特色,小吕虽是外地人却已轻车熟路,泡茶、斟茶、品茶的全套功夫早已烂熟于心。小伙子头发油亮,鼻梁直挺,大眼睛肥耳垂,确实是一副好相貌。金明虽然偶尔也喝点茶水,但对这套过分讲究的东西很看不上,因此不动声色地看着小吕忙乎,等到喝茶时便跟小吕说正事。
话题很快落在小吕的下一步安排上,金明依然要求吕主动下福永工地。为了打消吕的疑虑,金明把公司的情况做了一番细致的分析:福永工程最为赚钱,是公司的救命工程;谁要是在福永出了大力,谁就不愁今后在公司的地位。另外从设备股的情况看,老股长杨大清尚在潘渡,且即将退休,新股长的候选人只能在王朋康、大学生金志书和你吕厚德之间选择。论资历、论技术,“修理王”有绝对的优势;吕依赖的只是一张文凭,而且还时常被人怀疑为水货;就算不是水货,前面还有一个金志书呢!金的文凭和吕比起来成色足很多;而且金的资历、技术和厚道人品,在公司很有口碑。和金比起来,吕似乎只有“脑子灵”、“外表形象好”之类不着边际的所谓优势,当然更重要的是得到了徐经理的欣赏。如今广坳工程进展不顺,把金志书和王朋康困在那里;最近盛传徐经理要把修理王调到福永去,而金志书被杨大清点名要调到潘渡去挑大梁。吕若不抓紧时机抢先到福永去积累资本,今后哪里还有吕的地位?
吕听得沉默不语,掏出一支烟递给金明。金明不接,吕便自己点上烟,猛吸了一口,迟疑地说:“杨大清是公司的红人,王朋康又是他的徒弟;而且王朋康很可能要去福永,我再去还有什么意思?”
金明耐着性子,继续为吕分析说:“你以为杨大清有多红?只是因为他资历老、技术过硬,大家尊重他就是了,当领导的想法哪里会跟平头百姓一样?在公司里,也可以说在整个局里,工程和设备都是领导个人创收的大项,杨大清那个老古董把设备款走得清清楚楚的,一点油水都没有,当领导的也跟着吃斋。以前那个乔经理,退下来的时候没弄到什么钱,现在老了没钱用,跟着人家做生意,累得又黑又瘦,看起来都可怜!局里跟他同时做经理的那帮老家伙,现在谁不舒舒服服坐在家里养老?‘修理王’可能不至于这么死板,但我看也不怎么样,不少地方还不如杨大清呢!他要是当这个设备股长,不见得能当好!”
吕只顾抽烟,过了好一阵子,仍然是心事重重:“我要是下去了,回不来,岂不是更亏?设备股长那么重要的位子,谁能保证给我……”
吕的话没说完,金明已经气得眼冒金星,暴跳起来,指着吕直骂:“你就留在这里打牌、抽烟、喝茶、搓麻将、玩女人,就等着玩出个设备股长来!”一边骂一边顺手抓起桌上的一个小茶杯,使劲摔在水泥地上。小茶杯哗啦啦地摔个粉碎,刺耳的噪声把吕惊得跳了起来。金喘匀了气,指着吕吼:“徐柄政私下里说过,‘大学生总比民工好用’,你还做梦呢!告诉你吧,人家肯拿眼看你,你还是个人;人家要不看你,你什么也不是!”
金明那张略显瘦长的脸此刻绷得更长,平时眯细的眼睛睁得溜圆。吕不敢看他那涨红的脸和隐隐带着血丝的眼睛,讷讷地想说点什么,却说不出来。这时金明想起吕经常嫖娼的坏毛病,更加气不打一处来。金明与人相处一向有度,对于这些事情一般不提及;因为这是个人的私事,不应干涉,而且一直替吕保密。可这回金实在忍不住,狠狠数落吕:公司和局里的单身年轻人不少,但象你吕厚德这样做得如此过分的还真不多!比如范思鲲,人家就有志气,洁身自好,也很有进取心。最近外面抓治安很严,有时候还到局里来巡查,一旦逮个现行后果将不堪设想!
吕脸上有点发热,辩解说:“你不要误会,我这是找对象,谈恋爱——只要事情没定下来,谁都有选择的权力!”
金明一听更加火冒三丈:“我尊重你自由恋爱的权力,可是你一天换一个女人上床,女朋友多得连我都认不过来;大盖帽要是看到,怎么会搞得清楚?”
金明喘口气,又觉得吕可笑可恨,换一种口气说:“你小子胡搞乱来,使劲糟蹋自己去吧!外面那些烂货,倒贴钱我都不要!老祖宗都说,‘不靠黄门靠红门’,老爹老娘给了你小子好相貌,你本来有机会找个大户人家,做你的乘龙快婿;照这样乱搞下去,母猪都嫌你脏!”

这些日子于东晖忙着准备福源公司的月报和组织运动会,同时抽空找对象,整天忙忙碌碌的。脑子和手脚同样停不下来,却不知该如何看待这些事情的意义和价值。
实际由戴越折腾的月报主要提供生产信息和文艺娱乐,即将露面的首期刊物实在无可观之处。按公司当前的状况,月报的内容理应以广坳工程为重点。小于提出多联系那边的生产骨干,尽量让月报接地气;陈佳言赞成,还帮着列出了一份拟联系的骨干名单:除项目经理李执信、技术负责人杨早勤外,还包括土方队长武自春、调度股长钱晓勇、车间主任丘国柱、工地办公室主任韩芳云、子弟技术人员文敬东。可戴越自信爆棚独断专行,仅仅给韩芳云和她的属下林晓音打了两个电话,凭着两位女将提供的资料和他对广坳工地的印象就敲定了有关广坳工程的全部内容。至于那个运动会,大体上按往年的惯例,小于不想走过多的脑子。
也许得益于性格随和工作听话,小于的人缘相当不错,乐意为小于张罗对象的同事也很多——近期何盛业、赵登禄、庞宁和局工会主席鲁佩香大姐就给小于介绍了不错的女孩子。可惜对方条件优越,或者不那么优越但眼界很高,没一个看得上小于。此前小于已汲取教训,花了大笔钱提升自身形象——服装上的投入累计近三千元,让小于心疼不已;更难过的是巨额投入没带来应有的良好效果。这笔钱若是投入到收藏中,可买到不少宝贝……只是,再多再好的宝贝也换不来红酥手情妹妹以及后来的爱妻太太老婆大人河东狮啊!
孖局男职工找对象天然困难,大学生也不例外。实在不行的话,可以去找上初中时的那个女同学。小于知道她当年暗恋自己,可她仅上完初中,长得也不太好看,多年来在沿海一个小镇的生产线上打工;就是自己乐意,也难以让家人接受……小于出身于根正苗红之家及广阔的农村天地,母亲已逝仅剩老父,上有一个哥哥下有一个妹妹。老家出一个大学生不易,小于算得上较为耀眼的明星,尽管如今已沦为普通的打工一族。哥哥出外打工卖苦力,身体损耗很大所得却极为有限。妹妹于东情毕业于县师范学校,四处寻求一个小学教师的职位而不得,小于作为哥哥爱莫能助惭愧至极!
唯一让小于略感踏实的就是这几年的收藏淘宝。外人只知小于喜欢收藏古玩字画,其实小于更喜欢在军工纪念品中寻宝,军刀、盔帽、水壶、模型、勋章着实收藏了一些,可惜在收藏品中的比例不高。收藏过程中多亏了市里的“大国强军民间研究会”。那个研究会半官方半民间,里头的会员上百人,大都是白领金领阶层;小于不是会员,因为几次去旁听,故而认识了几个人。
军工收藏品只让同住一屋的小范见识过。每次抚摸这些见证了峥嵘岁月乃至血与火的宝贝,小于就具体而微地感受到了大国强军梦想——这可是小于从小学时候就渐渐萌生的情怀。学校教给小于的近代史充满了屈辱,“落后就要挨打”的警钟一直在内心深处长鸣。经过几十年的艰苦创业,尤其是经过改革开放的发展,咱们国家兜里有钱了,国际上惦记的小偷和强盗自然就多起来——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嘛!前两天听研究会的会长说,咱们中国几千年来从不穷兵黩武,主要依靠王道教化周边野蛮邦国;放到当今世界,郡县美欧、将中华文明覆盖全球是不可阻挡的大势所趋!
真的吗?小于不觉从另一个角度思索:落后就要挨打,可是一旦领先了、变强大了,是不是就可以打别人?难道只能凭着高尚的道德约束不欺凌别国吗?万一我国的领导人的想法不这样呢?要是强大了不欺负别人别国,不奉行丛林法则,那么落后就要挨打明显不对,否则就是双重思维精神分裂……
尽管在公司前途渺茫,尽管找对象屡屡受挫,尽管即将要去人人畏难的广坳工地,小于却觉得这是一个极为重大而又激动人心课题,需要透彻分析确证无误。可是无论怎么琢磨都得不到明确的答案,简直成了心中的疙瘩!小于说服自己抛开这个不着边际的烦恼,洗心革面过老百姓的日子,却总是做不到。
无奈之际,忽然想到“它山之石可以攻玉”,于是找机会向几个颇有见解的同道同事朋友询问。研究会的同道当然是首选,问了几个人,结果是回答不一。有的说中国奉行和平共处五项原则,不会欺负别国;有的说中华民族是文明人,讲究仁义礼智信,强大后主动维护世界正义;有的比较坦诚,承认强大了就会欺负别国,到时候可以选择性欺负。这样的回答不能让小于满意,于是转向福源公司求助。小于跟金志书关系最好,也推崇金的见识,可惜此时他陷在广坳工地。同宿舍的小范对这话题不感兴趣,公司技术领导胡立松倒是兴趣浓郁,直言强大了就会欺负别人,“看谁不顺眼就修理谁”,“到时候派你做小国国王”、“天天吃御宴搂宫女”……
最后求助的“陈教授”陈佳言认真思考一番后郑重表示,中国强大后只会对那些不肯“朝贡”、“称臣”、尤其是拒绝接受教化的国家施加压力,但仅仅是“执干戚舞”以德服人;对自己的阵容则会尽力保护,表现出令人称道的勇气担当!
果然是以王道郡县美欧教化全球的节奏!小于恍惚在酷热口渴之际喝下一大杯冰饮,畅快到了骨髓灵魂!没钱没房没老婆的现实烦恼反似海市蜃楼庸人自扰……

东方破晓,遥远的霞光穿越丛林似的高楼,把福源公司的办公小院照得明亮而富有生机。灰蓝的天空预示着又一个暑热的日子,但此时的晨风把早起的人们吹得浑身清爽。一辆面包车和一辆乳白色人货两用车早已等在福源公司的小院里,货车的车厢已装好了一个大“锅盖”。金明早已守在货车驾驶室里,自己兼任送货员与司机。民主巡视小组的成员也陆续赶到。因为胡立松组织纪律性的缺乏,增援广坳工地的大军还是延迟了一天出发。
此时还没到上班时间。办公室马元虽然不在巡视小组之列,但也早早赶来。提前赶到的吉卫民、陈佳言、赵登禄、纪从山呆在马元的办公室歇息——纪不属于巡视小组,这次跟车一起回广坳工地。戴越带着小于整理他编成的第一期公司月报。月报共100份,给公司基地留下30份,放到办公室由马元安排分发;剩下的70份带到各工地去。何盛业和胡立松还没来。面包车的司机本来是王亦龙,前天王司机被临时改派,开车送王依媚出差,于是今天劳驾老司机雷管。
戴越的首期月报印在一张铜版纸上,四个版面都很漂亮;封面赫然印着局办公大楼。马元抽出一份递给吉主席。吉坐到马元旁边的长凳子上,戴上老花镜仔细地看起来。不过其他几位大佬对此兴趣不大,都只是瞟了一眼。陈佳言觉得不该用局办公大楼作为封面,有“拉虎皮扯大旗”的嫌疑。赵登禄笑眯眯地说:“儿子打老子的旗号,老子怎么会有意见呢?”赵的大脑袋和吉卫民差不多,不同的是吉的胖脸上上胡子粗糙花白;而赵的大脸白白净净的。
戴越不理会两人的说笑,叫小于数好份数后把剩下的月报抱到下面的面包车里。这时纪从山亮着大嗓门对赵说:“你说的不对!这不是打旗号,是儿子给老子长脸——九千岁快把这些东西送到韦局长那里去。那个万万岁一高兴,搞不好赏你两个小老婆!”
大家一阵哄笑。戴越的脸虽然有点粗黑显老,此时却红到了脖子,在笑声中戴越抱着一叠月报赶出门。小于正要拿着另一些材料跟着下楼,被马元叫住。马元交给小于两封信,一封很厚,一封很薄,都是写给沈鸣洲的,搁在办公室有点久了。厚的信来自外省际县,是小沈的老家;信封上的字很漂亮,有点清秀。赵登禄感叹说:“说不定是情信呢,真是耽误人家了!”
陈佳言安慰赵说:“领导有这份心意就行,缘分的事你就不用担心了。胡工就说过,‘有缘千里来相会’,千真万确!找对象就像找东西,着急、玩命是找不到的,哪天懒得理会,目标就会自动跑出来……”
赵指着陈笑着说:“肯定是你自己的想法,栽赃胡工!满脑子封建迷信,毒害青少年好同志,害人不浅……”
“什么‘栽赃’?胡工就是这么说的,他那个老婆也是老天送的!”陈显得很兴奋,急着反驳。这时马元点着头插话:“我好象也听说过一点,胡工找对象很有意思……”陈不给马元说话机会,抢着说:“那年胡工喝多了酒,骑单车把路边的一个良家女子撞到水沟里去了。胡工又是拉又是抱,最后把人家抱到床上去了!”
大家哈哈大笑。赵笑着说:“一叶秋天天写那么多的诗也只是回老家找个村姑做老婆,听说还费了牛劲——真不如学胡工,直接抱回来算了!”纪从山指着赵说:“你老婆也是才女,也是天天写诗,还不照样被你这个不懂诗的粗人粗手抱走?写诗、看诗有个屌用。花花绿绿的票子甩出去,一句话不说人家就跑过来,连抱都省了!”
又是一阵笑声。这时吉主席放下月报,理了理眼镜,缓缓地说:“我还以为胡工说话直来直去,找对象费了很大劲呢,原来是这样……”马元补充说:“别看胡工老是喝酒喝得醉醺醺的,平时大大咧咧,办大事还真有一套……”
话音未落,一个高大的身影闯进来,大声嚷:“你怎么知道胡工喝多了?人家喝多了才想得明白!”大家楞了一下才看清是何盛业,“何高人”也不谦让,一屁股坐到长凳上,挤着吉卫民,把吉挤得很不情愿地挪到边上去。
不等大家问话,何先开口:“昨晚胡工拉我去他家喝酒,他非得把自己灌醉,我劝不住。不过今天他肯定要跟着下工地,过几分钟就来。”停了一下,何忽然冲着马元嚷:“我听说广坳那边老是被监理刁难,最凶的那个监理员就是你弟弟马亨——你做大哥的怎么不说句话?毕竟端过我们局里的饭碗,屁股一换位置就翻脸不认人,过不过分?嗯?!”
赵登禄也跟着说:“没错,就是你那个老弟,一挪窝就对老东家下狠手!”纪从山接着嚷:“不认局里和公司这个阿爷就算了,我们这些穷得快要光屁股的大叔大哥看着他长大的,跑到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讨饭吃,怎么也应该给点面子吧?”
马元有点不好意思,解释说:“他不怎么懂工程,只是跟着别人跑腿,主要还是听总监的……”
“这你就大错特错了!”纪从山指着马元大发感慨:“你们家那个马大帅太勤快了,那么多监理里头只有他天天来工地——好多次只有他一个监理守在工地。说起施工要求来一条一条的,跟以前我们吉主席背老三篇一样熟,比那个总监相丞懂多了!平时在现场威风八面,能文能武,说一不二。都说锦源公司领导厉害,职工见到经理史城就跟老鼠见到猫一样,我看马大帅比‘史老虎’还厉害几分!公司被停工那么多次,大部分是马大帅签发停工令。这次我出来就是因为马大帅又甩出停工令——我还看过那张单子,字写得跟人一样霸气,一张单子就把整个大坝填筑停了。我们那么多振动碾、装卸车、推土机、反铲全部趴蛋,李师傅和杨工一点办法都没有!”说到后来纪唾沫横飞,满是汗毛的粗脸泛起了光泽。
这回马元那张圆胖脸真有点挂不住了,想了一会才找到说辞:“搞工程主要还是要抓好质量和进度,监理不是主要的……”赵登禄纠正说:“现在主要的问题不在公司这边,是甲方拖欠我们那么多钱,还处处刁难我们!”
马元立即指着何盛业笑着说:“这事就得找我们老何同志解决!”何盛业摆摆手说:“人家又不给钱又刁难,这不是明摆着下逐客令吗?还磨蹭什么?识相一点,撤出来算了!”
纪从山立即大声附和:“好好,都回去,什么鸟‘巡视会’也取消。现在就通知胡工,叫他再喝一瓶,在家抱老婆孩子……”
“不能这么说吗?”这时吉卫民忍不住发话了:“做什么事都有困难,更何况是搞工程?工程款的事嘛……老何跟业主那边熟,这项工程主要也是靠你跑下来的,老关系还在。你这次去找甲方范总,请范总协调资金,同时尽可能了解情况……”
何不觉拉长了脸:“我早就是个闲人了,谁还认得我?领导雄才大略,早就成竹在胸,主席你就不用操这份心!”
大家突然没话,一时有点冷场。吉不觉摘下眼镜,安慰何说:“不要这么想,到底还是应该相信组织、相信领导的……”
谁知何仍然不领情,不冷不热地打断吉的话:“我更相信观音!”
这下吉不敢出声。赵登禄指着何盛业笑着数落:“你作为老党员,平时那么多的政治学习,是怎么蒙混过关的?”纪从山这才意识到在场的人里头只有自己不是党员,不禁来了兴头,笑着对吉卫民说:“主席,‘个人利益淡如水,党的事业重如山’,你们共产党员应该把工资奖金全部捐出来作党费才是啊!”
吉皱了皱眉头,正琢磨着怎么回话,陈佳言忍不住反驳:“纪老板你也真是的,我们党员也得吃饭啊……”吉卫民似乎这才反应过来,强调说:“我们一样是人,也需要吃喝啊……”
“你们共产党员不一样,”纪一本正经地说:“你们是由特殊材料做成的,比钢铁还刚强百倍呢!”
屋里一阵笑声。这时胡立松来了,头发很乱,步履仍然有点沉重,被雷管扶着进面包车。于是大家从马元屋里出来,笑闹着下楼,正式开始了“民主巡视”的行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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