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5%9b%9e%e5%88%b0%e9%98%b3%e5%85%891第一章 歌声荡漾浮出朝阳

第007节(总第007节)

我走过的地方,神魔人鬼都走过。阳光切开沉重的往事,温文尔雅而又混蛋如我在故乡之外疼痛。我在极限里颤抖,你在极限里从容。

沈鸣洲一毕业即来到广坳工地,迄今已有两个月了。在工地的两个月里沈见到的始终是对监理的客气,象上午这一幕还是头一次看到——原来监理也不是那么好干的!中午时分大雨停歇,沈回到宿舍换身衣服,再弄点吃的,已是午后一点了。
同宿舍的邢勇开到车间报到去了。这家伙在北方的荻州交通大学学的本是社会学专业,却又弄了个物流管理的双学位;下工地时先在经理办公室听差,后来转到仓库;干了几天又不耐烦,向李执信提出到车间干点实际工作。李对他宽厚有加,再次爽快地答应了。沈、邢两人的铁架床都挂上了蚊帐,蚊帐上面还盖着一层塑料膜,既防山里的毒蚊子又挡房顶的漏雨。两张床铺占了房间一多半的地方,床铺中间靠近后窗摆着一张简陋的木桌。邢的床上散放着枕头、毛毯、裤衩、袜子、书本、象棋,凌乱不堪。相比而言,沈的床铺整洁得多。
下午两点要参加吉主席主持的民主会议,眼下还有点休息时间。昨天晚上沈喝酒过量,一晚上头疼欲裂,被蚊子咬伤的小腿肚似乎也格外肿痛。今天在工地蹲守了一个上午,此时躺在床上虽然好受不少,仍有点恶心感。沈躺不住,干脆爬起床,突然想起昨天傍晚收到小于带来的两封信,还没打开看呢!昨天傍晚本来和杨早勤、刘蕴美一起散步,邢勇开非得拉着沈去“古城”玩,结果错过了王上游和小于,也错过了珍贵的来信。沈赶紧从枕头下面拿出那两封信,厚厚的信一看就知道是财荣写的;另一封信薄薄的,寄自新都,肯定是来自大学同学金仁同。两个月前沈到孖局报到及下放到福源公司期间曾发出四封信,寄给父母、财荣、金仁同;另一封信是寄给有特殊缘分的一个朋友,叫周音航,荻州人。
沈搬来一个小木凳,坐到靠后窗的木桌上看信。窗外是一条山涧,对面是雨雾濛濛的山体和树丛。财荣是沈唯一的知心朋友,大学期间和财荣通信次数不多;但每封信都很长,在信中几乎无话不谈。当时沈初到孖局,举目无亲,心情不好。还有,那一阵沈刚接到家里的信,是妹妹束青写来的,说是大姐躲计划生育生下第三个闺女,亲友及邻里乡亲都说又生错了。妹妹特意请哥哥给这位刚出生的外甥女取名字——第二个女儿的名字已经是“招弟”。沈很生气,在回信中赌气取了个“错错”。另外妹妹还说到林坑彭元生一家要迁到樱桃原、占用栏屋那块属于沈姓家族荒地的事,沈没在意。给财荣的那封信主要是祝贺他的新婚,劝他不要老想着少年时期的梦中情人姜小慧;另外询问他的近况和传闻,讨论了哲学和宗教方面的几个问题。因为已经步入社会,沈在信中力劝财荣不要纠缠于文革和文革之前的那些运动,不要总是纠结于底层情怀、而对圣人和精英百般排斥敌对;不要一味地推崇春秋战国,当今社会怎么说也是一个繁荣时期;更不能身在镇政府而大肆抨击“官怪”——这是他自创的名词,意思是官员群体表里不一人格分裂不说人话,整个人除了“官”其他什么也不是,堪称“当官的怪物”,简称“官怪”。还有,爱情、诗歌和文学毕竟是青少年时期的梦想;如今成家了,返身面对生活本身才是正理。尽管规劝得那样恳切,沈对财荣的诗才还是挺欣赏的。尤其是他早年写的那首山茶油的诗歌,虽然他本人对那首诗似乎不怎么看重,沈却一直很喜欢,至今仍然能够完整地背下来:

山茶油
阳光熔成的流体
流淌着清亮与火
黑亮如母亲的眼神

母亲的眼神照着向阳的山茶树
山茶树的枝干顽强曲折如父亲的腿脚
从泥土里长出的腿脚
负重跋涉的腿脚
走遍山岭和田野
一直走进结满茶籽的深秋

山茶油美丽如母亲
溶进阳光般的笑颜
父亲吞下火种
长在故乡的山坡上
阳光雨露寒暑风霜
父亲和母亲的故事开花结果
果实馨香如秋日的阳光

阳光熔成的流体
世上最美的流体
浇灌着远古的传说
古老的传说长出健康的肤色

我们都是传说的后裔
父亲的腿脚母亲的容颜
至今生长在向阳的山坡
阳光熔成的流体
浇灌故乡的土地
从此故乡的土地无比富饶
盛产无数的美丽

诗中的故乡,还有故乡的山茶油,美得令人心颤。财荣多次跟沈说到阳光,动情地称赞阳光有“无穷的色彩”,是神的世俗显现,更是我们的归宿。诗中把山茶油看成阳光的变体,足以理解山茶油在财荣心中的位置。可是,故乡的美只是美在诗中,现实中的故乡虽然满目苍翠,却摆不脱贫穷,看不到希望,留不住她的子民。财荣经常说我们每一个人都应该“回到阳光”、“回到神”,可是看看巨大而又坚硬的现实生活,该如何回去?
沈抚弄着财荣的信件,不知怎地却放下来,先拆开来自新都的那封信。在大学同学中,金极为要强,学习成绩一直靠前,外号“前三名”。一次沈与金对酌,金透露出他本人所理解的“前三名”的含义:第一名,金仁同;第二名,金仁同;第三名,金仁同!
这家伙!如今他供职于新都一个效益很好的房地产国企,在处境上自然继续保持着领先的优势。沈拆开漂亮的信封,发现信纸只写满大半页,而且是打印的字体:

老友:
获悉你落到这种地方,很出意外,建议走人!
新都花花世界,机会良多,可抽空来走走,届时定会尽地主之谊!至于收入嘛,坦白地告诉你吧:如果你说的孖局收入是实话,那么请乘以三之后再与我的“淡月”比吧!
想想当初毕业时那么多那么好的机会,你真是弃沉香而取木炭!若不亡羊补牢迷途知返,只能用落魄穷困买单,个中道理和取舍想必不用苦思冥想绞尽脑汁吧?

8.10

沈默默地坐着,茫然地看着窗外。当初在局里打听的收入是真实的。听韩芳云大姐说,自从去年局里执行新的劳动法,实际收入比以往还低;因为局里的做法是每个月硬性扣除周末的几天工资,说是留待以后集中歇假。更让人沮丧的是,以“奖金”命名的那部分不可或缺的收入,沈一直未领到——大家都说已经拖欠三个月了。
许多人说金钱不是人生和幸福的决定性因素,沈也一直持这种想法;可面对冷硬的现实,内心积累着解不开的困惑。到孖局报到的第一天沈就收到一个红色工作证,里面贴着自己的照片,盖着孖局的公章,注明是“干部”。虽然大学生干部身份表面上得到一些人的羡慕和看重,可沈更多地感受到一种敌意。工人对沈这样的大学生的起点工资级别意见很大,同为技术人员的同事对沈多半不阴不阳——文敬东就曾跟韩芳云、林晓音抱怨说,沈这样的高学历可以很快评工程师、然后到局里拿大房子,而他和胡工、赵工这些水校毕业的人拼死拼活干了多年也没能弄到工程师,很不公平。各工段股室的负责人除了韩芳云和杨早勤,没有谁对沈友善。就是那个爱说爱笑的武自春,经常嚷着要“买马”,有一次当着沈的面直言不讳地说看好文敬东、金志书、吕厚德,不看好骆时丁和沈——特别是沈,“可惜了这么好一张文凭”。
沈听说过骆时丁,好象被借调到朋江工地去了。对于文敬东的抱怨,沈听得一头雾水。后来听王上游说,局里规定工程师和子公司经理同为科工级干部,享受同等住房待遇,都能分到90平米的住房,经理和工程师以下的职称职位对应的面积小一些;但所有这些人都面临着共同的附属条件:必须结婚,且配偶必须是孖局户口。局里的单身女子本来稀缺,而且基本外嫁;因此大学生实际上多半是找外地或老家的村姑做老婆,然后想办法把老婆的户口弄进局里。可局里每年只有十几个外调户口的名额,好多人排多年的队也轮不上——陈安甫就是例子,十几年了也没能把爱人的户口办进局里。
沈执意坚守灵魂的高贵,不愿意把自身等同于金钱和地位。具体到当下的处境,沈愿意象当初求学一样,尽心尽力地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借助某种相对公道公平的途径,让自己能够获得与付出相对应的回报,借以确立独立的生活和品格,在此基础上持续追求灵魂的完美和永恒。可现实清晰地表明,没有这种想象中的途径。
当初做学生的一番辉煌经历,至此基本归零——这是自身内在的问题,还是教育体系的根本性缺陷?或者二者兼有?对于未来,沈无力把握,只能和周围的民工、职工、同事一样,天天上班下班,被动地应对不可预知的未来。让沈难过的是,先一步参加工作的财荣同样面临着这种迷惘,而且很可能要严重得多。
沈默默地收起金仁同的信,一边在心里默默地告诉这位同学:“谢谢好意!我还是决定省点脑细胞,稍安勿躁盲目行走……”正要拆开财荣的回信,突然有人推门进来,细看是王上游。王给沈带来二百块钱,说是中秋和国庆两节的补助——本来补助一百,全公司都是这个标准,是戴越向徐柄政争取,让广坳工地的职工多得一百。之后王告诉沈,胡立松找沈有事,正在技术股等着沈呢。
沈当即收起两封信,重新塞进枕头下面,一路小跑着来到技术股。这时胡工坐在杨工的办公桌前,何盛业坐在胡的旁边。杨工的办公桌上放着几份崭新的彩色报刊,沈猜到是戴越分发的公司月报。胡工吩咐小沈立即拟一份给指挥部的函,内容是指陈监理工作不到位,严重影响了工程进度。沈在一张便签纸上很快草拟好文稿,交给胡工审阅。胡粗粗看一遍就点头通过,让沈拿着文稿到办公室,就着工地唯一一台旧486电脑和新配置的喷墨打印机,输入并打印好文稿,再找林晓音盖上公章。
忙完这些时胡立松和何盛业已经坐在那辆乳白色的办公马上等着了,司机雷管麻利地打着火。沈以为完成了任务,准备参加吉主席的民主会议;不料被胡叫上车,一起赶往设在通和镇的工程指挥部。

当初徐柄政派戴越和胡立松赶赴广坳的时候,私下里徐主要寄希望于戴越。可如今胡立松一连串大动作,事情办得初具眉目,让戴急得如同老虎吃天无处下口。下午胡带着何盛业往指挥部跑,戴本来也想去,可又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正琢磨时,吉主席的民主巡视会又不停地催上门来——好不烦人的虚假玩意!起先戴推说身体不适,可吉卫民晃着那颗番薯脑袋亲自上门邀请——真他妈的躲都躲不开!在娱乐房召开的民主会上,戴耐着性子坐在吉的左手边。吉的右边是那个口水多过茶的陈佳言。戴本以为走走过场,很快就会冷场散会,谁知吉卫民稍加鼓动,还真有几个傻瓜提意见发议论!“傻二百”沙守良第一个大呼公司正流失人才,比如年初技术骨干孙由基跑了,还带走了技术人才伍斌;如今听说胡立松也要走人,这样下去怎么得了——多可笑!接着那个自以为聪明的大傻瓜林丰水牢骚满腹,没完没了,说了半天也不外乎执行新劳动法和节假日的事。确实,自从局里执行《劳动法》一年多来,大家象往常一样天天上班,每个月却只领到21.5天的钱,剩下的钱据说是集中周末度假时再支付,亦即过周末时不扣钱。实际上几乎没人能获准集中过周末,偶有过周末的照样扣钱,扣得一点也不含糊!所以实施《劳动法》的结果是职工照常上班,收入少了一块。这事早已有人提出,不过局领导不予理睬,所以政策就这么定了。有本事的人自有办法搞到钱,没本事的只好认倒霉。这么简单的事体林丰水竟然不懂,还摆出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慷慨陈词;而吉卫民这条老狐狸装模作样地做记录——真是油到家了!
就在戴越如坐针毡的时候,杜环武骑着摩托赶来,连喊下边“新城”里出大事了!戴第一个赶出来询问情况,杜喘着粗气结巴了好一阵才说明白。原来准确地说,出事地点是“新城”里杜环武开设的“女人缘”发廊,马亨在“女人缘”里打闹了一场,朴哥也连带着挨了揍;之后朴哥拉着李卫华、王建武及一帮子弟司机开车奔向指挥部,咬牙切齿地找马亨复仇去了!
戴责备了杜几句,不敢耽搁,立即找来司机老屈,带着杜环武;又叫上和马亨、朴哥关系都不错的子弟职工洪福天,坐上越野车急急赶往指挥部。
原来马亨挨了相丞的一顿臭骂,满腔怨气无从发泄;更后悔没敢当场跟姓朴的较量,有负自己这一身拳脚功夫——当初马亨在孖局时,就看不惯姓朴的自封“第二高手”。下午马亨按耐不住,自己开着监理的吉普车来到工地,四处搜寻文敬东和朴雄义,可惜没找到这两个人。回来经过“新城”时,瞟了一眼“女人缘”,忽然想起“鬼妞”是姓朴的情妇,顿觉有了寻衅的机会。马亨猛地停下车,黑沉着脸闯进“女人缘”,警惕地扫了一眼,指名要找“鬼妞”服务。杜环武赶紧上前笑脸招呼马亨,并向马亨推荐“鬼妞”的同伴。马亨不理,径自走进里间,将正在梳长头发的“鬼妞”拎了出来,一把扔在地上,喝令“快脱裤子,老子要在这里嫖你!”
“鬼妞”大声哭喊:“我不是鸡——你这个流氓……”刚骂出口,马亨“啪”地给了“鬼妞”一记重耳光,把“鬼妞”打得天旋地转,嘴里还狠狠地骂:“骚屄还敢自卖自夸!姓朴的能嫖你,老子也能嫖你!老子的jiba比姓朴的长多了粗多了硬多了!再敢出声老子就要把你的骚屄肏个稀巴烂……”
“鬼妞”哭喊着要报警。马亨冷笑了一声:“王所长是我兄弟,你报个屁警!”其实马亨只是通过何成根认识了派出所长王亚虎而已,而王亚虎也只是听何成根说起马亨精于南拳。此时马亨懒得废话,三下两下扒去“鬼妞”的衣服,扒得只剩裤衩和胸罩;接着两脚左右开弓把这一团白花花的肉身麻利地踹出门,喝命她去叫姓朴的来领死。
这“鬼妞”原先确实卖淫,自从遇见朴哥后便专事理发,一心跟朴哥谈对象。况且朴哥虽然只是一名重机手,却被大家戏称为“新城”的“市长”,连管他的李卫华也对他恭敬有加;因此“鬼妞”作为这里的“第一夫人”,近期颇有威严。今日突然遭此奇辱,一时接受不了,连滚带爬哭喊着冲向不远处朴的房间。朴正在睡午觉,闻知此事,嚎叫一声便冲出门,直奔杜环武的发廊。马亨正得意地躺在椅子里,见朴这架势,赶紧跃出。没等马亨站稳,朴已经扑到了,右手卡住马亨的脖子,左手却被马亨的右手抓住手腕,在空中摇晃。马亨左手紧抓着朴的右手,往后趔趄两步,“砰”地一声靠着房子的毛竹墙柱,差点把房子撞倒。马亨后背有了依靠,便用右腿猛踢朴的肚子。朴痛不过,右手一松,放开了马亨。马亨趁机侧转,一个扫堂腿猛地把朴放倒;不等朴爬起来,又操起椅子、凳子往朴身上猛砸。朴凭着蛮力雷吼一般地爬起来,与马亨又一次扭打成一团,屋子里只听得一连串砸烂东西的声音。朴终究只有笨力,斗不过马亨。几招下来,体力渐渐不支,被马亨打得鼻青脸肿。马亨的胸脯亦被抓破,脖子上被勒出一道鲜红的血痕。这时杜环武上前劝开两人。朴瞪着马亨说:“小子有种就等着!”说完便出去搬救兵。马亨虽然嘴硬,心里着实打鼓。等朴一走,他也坐上车跑了。随后朴拉上几个人,亲自开着大工程车狂追。
戴越心里十分紧张,因为最近上面重点抓社会治安和安全生产;局里对此十分重视,正着手整顿一些重点工程项目的管理情况。越野车紧急赶到设在通和镇政府办公楼旁边的指挥部,刚刚停稳戴越就带着洪福天和杜环武下了车。在指挥部里没看到朴雄义,也没有马亨的影子;倒是一楼娱乐室里传出吵架声,细听似乎是胡立松的声音。三个人赶紧跑过去,推门一看,只见胡立松正跟相丞吵架,两个人隔着一个麻将台,互相指着对骂。胡骂得尤凶,每骂一句便拍一下桌子,还绕着桌子追过去;矮半个头的相丞则绕着桌子步步躲让。戴越慌忙赶过去拉住胡立松,一面又对着相丞说好话。这时业主钟启明副指挥长闻声赶来,见状亦劝胡、相二人不要冲动。
戴把胡拉出门,问胡的车停在哪里,还有何盛业、雷管、小沈哪里去了。胡满身酒气,依旧骂着相丞,不理会戴。正忙乱时,何盛业匆匆赶来,告诉戴越说,马亨和朴雄义都在派出所里。戴一听有点慌神了,撇开胡立松,顾不上坐车,三步并作两步赶往一百多米外的派出所。后边老屈开着车跟过来。

原来胡立松的办公马一路不顺。上午这场大雨下了三个多小时,出山的公路本来坑坑洼洼,此时到处都是积水,分外难行;还有几处山体滑坡,幸好没把公路堵死。后来还遇到一辆大货车,车大路窄,堵了近一个小时。业主在通和镇租下一栋小三层楼作为办公场所,监理和设代一同住在那边。新的指挥部办公小区刚刚动工,地点就在大坝下游约两公里的地方,发电厂房附近,也是未来电站的办公区。办公马赶到指挥部时已是下午四点多。胡、何、沈上到二楼指挥长办公室,不巧的是,范正秋总指挥刚刚去县里开会去了——据说是戚县长亲自叫他去的,很紧急,还说要等两三天之后才能回来。之后三个人把那份函送到了在旁边办公的副总指挥钟启明手里;钟要求明天上午在指挥部开协调会,监理、设计、施工各方派代表参加。胡、何知道钟不是主事的人,略说几句便起身告辞。三个人在楼梯口与相丞打了个照面。相一副气哼哼的神气,梗着粗脖子与胡对视了好几秒钟。还是何盛业反应快,推着胡下楼,相在胡的身后“哼”了一声才上楼走了。胡怒火中烧,回过身要找相的麻烦,被何、沈二人死死拉住。几个人出来后坐上车,看看天色已晚,遂到镇派出所旁边的“山味居”吃晚饭。
吃饭时没人劝酒,胡却给自己灌下三大杯。酒的神奇作用让胡感到身子有点飘忽,思绪也迷离不定。这时胡忽然想起了相丞的不友好态度;又回想起几年前和相丞在同一个工地,那时的相丞狗仗人势,怂恿业主和设计代表给公司出了许多难题,直把乔经理折腾得差点下跪!如今公司财力大了,关系硬了,底气也足了,大可跟他来回硬的!想到这里,胡找了个借口出来,直奔一百多米外的指挥部。可巧相丞独自在一楼娱乐室里看报。于是胡冲进去指着相大骂。相猝不及防,狼狈不堪。正骂得过瘾时,却被戴越赶来败了兴头。那边何盛业久不见胡回来,不久又见马亨坐着车慌忙躲到派出所,深怕出事,于是赶回指挥部看个究竟。果然是这家伙借酒闹事,还意外地碰到了戴越。
戴越赶到派出所时,马亨和朴雄义正在里头谈判。所长王亚虎认识双方当事人,本着息事宁人的态度,从中协调两人关系,要求两人重归于好。王所长直夸两人都是拿得出的汉子,就是不该打架。如今正是严打时期,上面对嫖赌及打架斗殴极为敏感;若认真追究起来,不光朴、马二人足够刑拘的资格,朴拉来的这一车人都难逃干系!王所长一番恩威并用,朴、马二人都不敢说话。这时戴越赶到。王所长和戴越打过多次交道,对“戴经理”的才能佩服有加,因此一见面就请戴来处理这件事。
“戴经理”立即在旁边的“山味居”要了两个雅间,宴请王所长及其手下的办事员,当然还有事件主角朴、马二人及朴拉来的一帮子弟司机。马亨是马元的弟弟,又是这边的监理,应当照顾;朴雄义受了欺侮,更需安抚。戴一番巧舌,基本化解了两人的矛盾。洪福天也很会调笑,几次说得朴、马二人笑开怀。后来这两个家伙竟然频频举杯,称兄道弟——真是一对活宝!
这件事似乎快过去了,可还有一个人让戴越放心不下,这就是杜环武——他的发廊活像一个残留的战场。虽说杜无权无势,可他也是公司的老职工,这次损失好歹总得有个说法吧!戴正不知如何处理,不想杜极宽厚,主动提出收拾发廊的事情不麻烦别人了,由他自己处理就行;并说只要几位当事人能够和好,他的这点损失也就不必提了。
一席话说得满席交口称道。朴、马二人不好意思,提出每人补偿杜二百元,杜坚决不要。看看事情过去了,戴越又掂着指挥部那边,胡立松是不是还要闹事。想到这里戴越便起身告辞。王所长看看时间不早,也走了,于是大家各自回去。
戴越赶到指挥部时胡、何早已走了。不过戴越仍然化了一番精力在指挥部斡旋,基本消除了胡工闹事的不良影响。戴越还发现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子,只是眼光有点冷,看起来不好接近。听业主李远波说,那是设计代表,叫吴霜洁,今天中午刚到;听说是南堪院的实习生,呆几天就走。

陈佳言刚刚通过基地的几个同事朋友得知了一些消息,深受触动。孖局的几位主要领导昨天一早齐刷刷去了新都,好象是要跟新都大学签署校企战略合作协议。那边是新都大学的常务副校长出席露面。协议内容不外乎“合作互补共赢”、“产学研一体化”、“助推科技进步”云云。新都小基地的事没人提了。听一叶秋说,这是孖局的重大部署和收获,局报要大力宣传;还听说是戴越牵线促成了双方的好事。
回想那几天戴越神神秘秘的劲头……原来是干这种虚滑之事!造成了那么大的损失,局里的头头明明失职,却通过这种方式巧妙掩盖住了。果然是坏事变成了好事,大家皆大欢喜。可怜那么多人还在傻傻地巴望,梦想着繁华之乡的小基地和小家庭小日子呢!记得胡立松曾在公司领导班子扩大会议上不合时宜地发牢骚说:“那帮人习惯于把老百姓的丧事办成自己的喜事,几十年一直都是这德性……”当时被副经理苏仁勉制止。许多人觉得“胡说”确属胡说而且过分,此时陈忽然觉得胡工的话好有道理。
既然大家都玩虚的,身为工会干事更不能免俗。中午胡立松去指挥部的时候陈干事也没闲着。从文敬东那儿打听到今晚要浇趾板混泥土,陈佳言立即鼓动挂名团委书记的金志书,联合工会发动在工地的公司团员和青年去打混泥土;条件是由陈干事出面向吉主席要点经费,给参与活动的年轻人发点礼品。吉主席不好打击下属和年轻人的热情,虽然心里不甚乐意,还是答应从本来就不多的工会经费中挤点钱出来。
陈干事将这支临时拼凑的队伍命名为“青年突击队”。吉主席的民主会议结束之际,陈在会上说明此事并宣读名单,名单中的大部分成员居然都出席了本次会议,而且个个欣然参加。会后金志书带着几个人从许家藩那儿领出许多铁铲铁锨和手套,陈带着小于去找韩芳云大姐,让食堂刘淑贞、安阿姨准备一些夜宵和汤水。上午戴越分发公司月报时向各部门悬赏求稿,许诺每篇投稿不论是否采纳,均奖励三十元。这次“突击队”活动虽然还在筹备阶段,陈便鼓动金志书联合工会和工地办公室为突击队的活动写稿,从不同侧面多写几篇;写得好的话还可以给局报投稿,届时既可为部门增色又可得到实惠,一举两得。金却不肯写,办公室林晓音也没兴趣。倒是技术股刘蕴美乐意参与,于是和小于一起抽空拟稿,忙得不亦乐乎。
上午金明带着谭狗头的几个民工装好了电视“锅盖”,据说从此娱乐房里的电视机能收到三十多个台。会议结束后有人打开了那台29吋彩色电视机,果然能清晰地收到好多电视台的节目。平时大家总是用这台电视机播放录像片,如今突然能看到电视,大伙兴奋不已,许多人聚集在里头看电视嬉闹。
测量班的小马和李喜阳坐在电视机的前排,两个年轻人不停地逗乐,林丰水、王上游、邢勇开、赵登禄和出纳“慢工”坐在旁边看着,王仍然带着他的鸟枪。李喜阳模仿电视里的亲热镜头跟小马起腻,不停地搂抱小马,夸张地做出拥吻姿态。小马皱着眉头拼命躲开,嘴里“嗤嗤”地拒绝。大家看得哈哈大笑,坐在李喜阳旁边的林丰水更是笑得前俯后仰。李喜阳突然扭头对准林丰水送出一个飞吻,几乎是嘴对嘴,同时松开了小马。林丰水象触电一样双手捂着嘴,把头埋进两腿之间。屋子里哄堂大笑。过了许久林还没直起腰。李喜阳有点心虚,拍着林的后背说:“亲爱的,你怎么啦?”林突然抬起头,对这几米外的窗户长长地喷一口气,接着发出一声尖厉的叫声:“极臭!”
赵登禄和王上游笑着出门,沿着公路往头肩山方向散步。慢工跟着出来,焦急地叫赵、王二人等一会,等他回宿舍取柴刀,要到山里去寻找一些树根做根艺。赵笑着说:“原来还有你着急的时候!”一边说一边和王继续散步,不等慢工。
邢勇开也想去,却被韩芳云叫住,说是去食堂帮忙。邢虽然不乐意,但碍于韩大姐的面子,只好硬着头皮到食堂去,发现李向红也在那儿忙活,正和刘淑贞阿姨一起在食堂的储藏间搬菜。安阿姨正在外间切肉,见邢勇开进来,吩咐邢给一口大锅里舀水。
安阿姨是调度沙守良的老婆,全身干瘦,跟肥胖的刘阿姨对比鲜明。邢没心思干这些活,洗菜、切菜笨手笨脚的,反倒添乱。安阿姨没说什么,刘淑珍却不时地说邢,“油麦菜没洗干净”、“韭菜还有黄叶子”、“手脚怎么这么笨呢”,一边说还一边扭动着她那身肥肉,让邢又生气又恶心。后来还是李向红开了口,叫邢回去。刘淑珍又叫邢晚饭时来食堂帮着卖饭菜。邢赶紧逃了出来,回到宿舍先休息一阵,晚饭时托小马给自己买一份饭菜,饭后便坐大篷东风车下工地,参加“青年突击队”的活动。

办公马和越野车从通和镇回到工地,得知工会组织了活动,都没回总部,直接下到坝面。此时已是晚上七点多了,不过天色不是很黑。坝面上游面亮起十多盏碘钨灯,把场面照得十分明亮。沈鸣洲跟胡立松在坝面中央下了车,一眼就望见右岸上游面立着一台混泥土拌和机,旁边是忙碌的人群,各种颜色的安全帽攒动起伏。走近了才发现临时搭建了一排下到右岸趾板的木板,依靠斗车将拌好的混泥土送到趾板上方的下料口平台,再通过下料口及下面的串筒倒下去。下料口旁有人用铁铲将洒落在旁边的混泥土铲进串筒。下面的趾板有几个人用铁铲将串筒送来的混泥土扒开,另有人操着振动棒将泥浆状混泥土振密实。从操作拌和机、给拌和机喂沙石料、推斗车、执铁铲都是公司的年轻人,其中大部分人推斗车。其它如拆送水泥包、操作振动棒、给趾板立模板由文建礼的民工负责。左岸的两块趾板也有民工在做浇砼前的准备。
陈佳言正用相机给大家拍照。沈鸣洲看到了邢勇开,只见他推着斗车步履生风。后来居然发现了吉主席,正提着铁铲站在下料口旁,只顾低头扒料。从他那被弄脏的白色手套看得出,他干活的时间不算短了。胡立松赶去抢过吉主席手中的铁铲,催促吉回去。吉没太坚持,随后坐上办公马,和何盛业、雷管一起回总部。
沈要帮邢勇开推斗车,邢不让,叫沈陪监理。沈这才注意到何成根站在拌和机后面看着,没人理他。沈犹豫了一下,还是从小于手里接过铁铲,给拌和机喂石料。胡立松不知怎地特别兴奋,铲了几下便把铁铲交给别人,从林丰水手里要来斗车,兴致勃勃地干起这项最累的活。戴越抢过陈佳言的相机,专门拍胡的滑稽动作。胡不让照,戴偏要把相机对着他。后来胡放下斗车,下到趾板,竟然从民工手里夺过振动棒,大模大样地打起震动来,不一会就把衣服弄脏了。戴越也干着下去,用相机对着胡照个不停。
沈不喜欢参与这种活动。公司这些人干活远不如民工利索,经济上肯定不合算。如果说有别的不便明说的意义,那样的意义在这年头有谁信?想到这里沈把铁铲交给罗惠,转身跟何成根打招呼。
何穿着一身便宜衣服,坐在旁边一直看着大家忙;一声不出,也没人理他。见沈前来作陪,何十分高兴。以前沈陪监理都是出于工作需要,常常极力为施工开脱,以争取通过验收。如今这两块趾板压根儿没找监理验收,监理竟然象局外人一样在旁边看着,放在以前是不可想象的事——古语说世事变幻无常,此言不虚。
这回两人谁也不谈工程,而是像朋友一样聊天。不知不觉何成根讲起他过去颇为辉煌的经历,沈能感觉到何的激动。何的形象在大家的印象中很不好,许多人恶毒地骂他“老土”、“二百五”、“琐崽”;而且似乎还是一个尸位素餐的蛀虫。此时听何说到他的少年时光,沈真替他难过。听何说,那时候他在小学、初中始终很拔尖;可因为整个学校的教育水平低,最终他只拿到中专文凭,毕业后回到县里一直在基层呆着。如今家里还有弟妹上学,他作为农家孩子的老大,责无旁贷地挑起了家庭的重担。前些年收入不高,日子过得很艰难。这几个月来到工地做监理,收入骤然提高了两倍,可他一直维持着极低的生活标准,唯一的“奢华”就是买了一身名牌衬衣和西裤——这还是因为范总取笑了他一通之后,咬牙买下的。
沈琢磨何的年龄应该不小了,可能与文敬东相近。文一直在局基地物色对象,何也应该有人选了吧?何告诉沈,他只对村里的一个姑娘真正动过心,那个姑娘不是别人,正是谭老板的妹妹——她可是周边几个村子的大美人哦!
沈历来信息闭塞,最近听邢勇开说过,何成根追谭老板的妹妹,没想到还真有其事。沈半开玩笑地说:“你大舅子干活缺乏技术含量,你得用心指点他才是啊!”
“不要这么说!不要这么说!”何忙摆手:“他在我们老家很神气的!”
“再神气也撒不到你头上!”沈想起谭老板那短发尖头越发觉得好笑:“你管我们,我们管他,你又是他妹夫,他能神气什么?”
何一时沉默无语。沈发现何的脸色很难看,赶紧止住玩笑,随后问起详情。原来,谭家姑娘本来也觉得何不错,可后来看到何毕业后仍然清苦,谭老板又拼命反对,事情终于黄了。何还偷偷地透露给沈一个不幸的消息:不知上面出了什么事,最近风传业主和监理都要裁人。按说何的资历老,工程懂的不比姜习少;可姜习能拍马屁,拍得相总和范总没有一个毛孔不舒服;如果传言属实,走人的基本就是他何成根!
沈感到惊愕不已。但工程上的事无法预料,作为小人物只能被动应对。何反复要求沈保密,沈自然不会跟人说起,也没必要提及。真正让沈难受的是范总的态度。沈见过范总两次,觉得那人有豪爽仗义的一面;再说大家都说范总为人好,可他怎么能嘲笑何成根的穷呢?听赵登禄说,范总也是农村出身,当年也是穷得没有一件好衣服——可他怎能这样对待何成根?
沈借着灯光看着何成根的脸,发现他满脸茫然,猛然觉得好象还有点苍老!沈突然真切地感受到,这位陌生的工作关联者,和自己的命运多么相似!芸芸众生每天都在经历着各种各样无从躲避的故事,或悲或喜其实都是多么的不易!

第二天早饭后胡立松带着李执信、杨早勤、文敬东、沈鸣洲、王上游去指挥部,参加钟启明组织的协调会议。出发之前胡让刘金艺和小沈准备好了上面几层坝料和左右岸趾板的验收资料,另外又让小沈准备好了一份向业主催要木材、水泥、钢筋和火工材料的公函。这份公函要求业主三天内运送一大批物资进场,理由充足措辞严厉。胡带上这些资料和公函,率领众兵将坐上面包车,底气十足地直奔通和镇。又是雷管开车。本来路上积水很多,他却把车开得相当快,颠簸得不轻。沈坐在面包车的最后排,很快就犯困迷糊,干脆躺下来。
昨晚八点半工地又开始下雨,而且越下越大。何成根当即回去,沈留下来推斗车。随后“突击队”的年轻人早就没了当初的兴致,一个接一个开溜。只是由于胡立松一直不走,相当一部分人只好硬着头皮坚持。直到后半夜一点胡立松才停下来,把剩下的活交给文建礼的队伍,大家才疲惫不堪地撤回来。看人挑担不吃力,自己挑担步步歇;看人砍柴不辛苦,自己砍柴累成狗——用在此次突击队员身上是多么的贴切!沈回到宿舍时才发现邢勇开早已回来,而且已经睡着了。靠窗的木桌上放着一张报纸,细看正是戴越带来的首期公司月报。这时邢醒过来,笑沈过于死心眼——沈的同行文敬东、刘金艺他们早就回来了,比邢还早呢!邢回来时又一次听到杨早勤拉二胡,这次邢突然来了兴趣,特意去杨的宿舍看看,发现只有刘蕴美一个听众,一边听一边翻看戴越带回来的月报。随后刘蕴美跟邢说起公司月报,又说起局里的月报,很崇拜一叶秋。杨只顾拉他的二胡,没跟邢说几句话。邢呆了一会儿就走。杨平时常拉的那首曲子,听刘蕴美说是《二泉》,说是特别有名,不过邢听起来没什么特别的感觉。
沈听过杨早勤的二胡,基本把《二泉》糟蹋了。沈到澡堂匆匆冲了冷水澡,回到宿舍想睡觉,邢却仍然兴奋,不停地跟沈说起这两天的见闻。比如王上游又跟王明宽正面冲突,挖苦王明宽的测量技术不会是从师傅那里学来的,而是“师娘教出来的”。王明宽竟然没怎么应声,可能他的技术确实不如王上游。又说戴越分发公司月报时,在柳信梅那儿碰一鼻子灰。柳当着慢工和小于的面把报纸扔到地上;还说这份月报跟戴越本人一样恶心,把戴数落得狼狈不堪。后来邢打听到戴越的一些情况,原来这位九千岁特别好色,什么女的都要;每次来广坳都跟食堂刘淑贞鬼混——听说戴还曾打射婆的主意,被射婆厉声呵斥了一通才不敢靠近。
戴越的脸相本来不差,却是好色上相;加上一双雌雄眼,眼角纹路深,看起来让人不太舒服。不过此时沈有点犯困,不想聊天,实在睡不了便拿那份《月报》来看。挺大的一张纸,四个版面。纸质特别好,摸上去很舒服。《月报》封面赫然一座漂亮气派的办公楼,楼前是一台崭新的大吊车。沈当然认识这栋孖局基地的办公大楼。再看第一版,主要是公司简介。二、三版是公司目前几个工地的情况介绍,主要是广坳电站、丰口土坝、潘渡隧洞,还有最近正张罗的福永电厂。也有一些介绍基地的文章。不过最让沈好奇的是第四版的文艺栏,划分成好多板块;里头是一些散文和诗歌,字体小而密集,还真有点分量。沈立即翻看这一部分。几篇文章下来,沈感觉如同嚼了一把炉灰渣子,尽是些散发着异味的空话、套话、官腔;有的文章满纸俗笔或艳丽之词,恍如几个丑老太婆涂脂抹粉搔首弄姿,呛得沈直皱眉头。不过有意思的是,戴越有一首叫《我的水电生涯》的诗,标明为“七律”,引得沈颇有兴趣:

从小出生在工地,父母没空少关怀。
读书十年十学校,还有一年在家呆。
结婚老婆没户口,困难时期又怀胎。
我儿又跟工地走,这种故事要重来。

沈不禁哑然失笑。邢猜到沈在笑戴越,插话说,公司还是有高人,刘蕴美就在局报上发表过文章。刘还说,一叶秋有句名言:“眼泪是文艺富矿”,让她听得从心里折服。
刘蕴美说话经常冒出几句诗词来,沈却不肯高看她的才华。听说他老公在朋江工地,不知怎地夫妇两个没在一起。再看这份月报,还好,后面有王依媚的一篇小散文,题目叫《青春的梦想》,大体是一些略带感伤的文字,文笔还算清新;却属时下极其大量的所谓“青春美文”之类,为沈所不喜。不过因为有了这篇文章,《月报》才没那么丢人。
再看首版的编辑名单,徐柄政挂着主编之职,副主编是公司书记雷元振和副经理苏仁勉、工会主席吉卫民,还有王依媚。执行编辑是戴越,编委则挂着一大堆人,如马元、赵登禄、杨早勤、朱奉经、杨大清、陈佳言、吴辉等人。除了朱奉经,其他人都听过或见过。向邢勇开打听,他也没听说过这个人。
此时沈躺在面包后排,迷糊中听胡立松、王上游和文敬东他们说笑,没想到他们居然说起了朱奉经这个人。据他们说,公司有“猪牛羊”三老,分别是朱奉经、游仁富、杨大清,这三老都是技术能手出身,在整个孖局都出名,如今只有游仁富没弄到技术职称和新房子。三老之外另有两位工人出身的老同志在公司担纲,一个是谢福宽,正协助苏仁勉管理潘渡工程,另一位当然是李执信。朱奉经是风钻工和炮工出身,中年得了矽肺病,没彻底治好,因此公司没让他到施工一线;后来转行干调度,近期要到福永工程去当家。
沈的睡意不觉消除了大半。此时面包车已快到通和镇了,车窗外又是雨雾濛濛。随后大家说到这次即将召开的协调会,文敬东、胡立松立即来气,议论了一番最后把矛头指向“朱老娘们”朱雪君,就是她在背后煽风点火,给公司带来很大的麻烦,今天就要找机会修理她。胡立松还听说这次来了一个“吴小娘们”,这次连她一块收拾。沈发现胡的后背有两处残留的混凝土碎渣,相当明显,竟然没人提醒。
胡正说得高兴,李执信突然郑重地说起这次协调会的注意事项,提议别把那份函件交给业主,毕竟现在并不缺钢筋、水泥、木板之类的材料,没必要把关系弄僵。胡仍然坚持给甲方施压,不过胡还是退让了一步:视协调会上业主的态度临时作决定。李要求大伙态度好点,杨早勤赞成,胡也点头同意。
协调会在指挥部三楼会议室召开,主持会议的业主是钟启明和李远波,三个设代朱雪君、吴霜洁和老工程师童宇和都来了。监理方面,相丞只带着谷容、姜习,马亨和何成根则不见踪影。大家就着一张长圆形办公桌坐下来,福源公司的六个人和业主、设代、监理相对而坐,俨然两军对垒。不幸的是,形势的发展果然印证了座位的昭示。胡立松强硬要求相丞认可最上面的四层坝料和左右岸的四块趾板,补签所有相关资料和表格。相丞立即拒绝,双方马上你来我往,连带着翻出许多老账;针锋相对锱铢必较,措词十分激烈。钟启明几次干涉都没能打断胡、相两人的嘴仗。不久相丞的气势有点不足,胡越来越逮理,表情和语气上甚至睚眦必报。可就在这关键时刻杨早勤向监理赔不是,相丞立即再次强硬起来,令胡非常恼火。
这时朱雪君插话,顺着杨的软弱拿腔拿调。王上游挺身而出,不客气地指出趾板图纸的错误——把空间直角混同于平面直角,导致趾板分缝线出现偏差,锚筋和灌浆孔的位置因此需要调整。朱立即语塞,童宇和赶紧探前身子向王上游询问详情。气氛缓和了一些,形势开始有利于福源公司。谁知那个一直闷声不响的工程部长李远波,忽然站出来攻击福源公司的施工。这次不等胡反应,文敬东毫不客气地反驳,甚至连小沈也找出了李部长大人的几条不是,会议至此火药味十足。胡立松不理睬李执信的眼神,“啪”地一声把那份公函摔到钟启明的面前,叫业主立即运送一大批物资进工地,否则由业主“承担一切后果”。
李远波立即噤声,钟启明也有点手足无措。沉吟了一阵,钟启明宣布会议暂停,材料供应的事由业主想办法,设计图纸问题则由设代和施工单位单独磋商。李执信提出让杨工和小沈、王上游跟设代交流,交流地点由业主另行安排。钟启明同意,让李远波带着设代和杨早勤几个人去二楼小会议室。
沈鸣洲跟着杨早勤、王上游一起离开会议室,没想到设代三个人都起身去二楼。下楼梯时沈不觉与吴霜洁并肩而行。吴披着黑色外套,脸稍长,下巴稍尖,不是很漂亮;但她脸色白净透着生机,一双大眼睛虽说有点冷峻,却时时刻刻闪动着聪慧,浑身透着一种诱人的气质。沈不敢正眼看她,隐隐地闻到她身上淡淡的清香,醉入心底几乎感到晕眩!
二楼的会议室不大,六个人就着一张桌子开始讨论。首先由王上游说明图纸的错误,朱雪君、老童和吴霜洁都听得很认真。沈坐在吴霜洁身边,很快就弄清楚了王上游所说的问题,发现影响很小,可以忽略不计,更不需要调整锚筋和灌浆孔的位置。杨早勤也看出来了,“嘿嘿”地笑了笑。大家都很客气,朱雪君几次道歉,“对不起你们”,让杨、沈都有点过意不去。王上游也不再坚持“问题严重”的提法。尽管如此,沈还是提出由设代重新计算,另外出一份更正说明。朱、童二位立即答应。
随后杨早勤和朱、童说起南勘院一个叫靳业的副总,王上游居然也知道,还曾在朋江工地见过他。沈不认识那个人,转而跟吴霜洁小声聊天,得知吴在南勘院水工处一室,而沈的大学同学江帆在水工处二室。据吴说,江帆归在市里的龙运河治理项目,如今正在做可研报告——龙运河离孖局总部不到十公里。
沈还得知吴今年刚从新都大学水利系毕业,为此沈问起新都的一些见闻。吴难得地有了笑容,笑容如春日的阳光,让沈多日来内心的抑郁一扫而光。沈坦率地问她:“看到江帆的同班同学窝在这么一个山沟里,感到惊讶吗?”
吴抿着嘴笑了笑,微微地摇摇头说:“不惊讶。基层出真知,年轻多磨难——你别窝一辈子就行!”
沈顿时萌生一种开悟式的感动。这么简单的道理自己怎么会不懂呢?如今虽然有点迷惘,但人生自有不同的阶段,以前的经历不可能归零!平时自诩见识深刻,到头来竟然不如身边的这个女孩子!沈不觉又看了吴一眼,发现她正优雅地梳弄额前的黑头发,浅红色的嘴唇十分饱满。
这时突然有人闯进来。沈细看原来是胡立松,赶紧站起身来。胡一进屋就黑着脸问王上游,图纸问题谈得怎么样。王慢悠悠地说了声“差不多了”,杨早勤忍不住解释几句。朱雪君不自然地笑了笑说:“我们有点差错,不过不影响施工……”
话音未落,胡立松气势汹汹地指着朱雪君说:“什么‘不影响施工’?影响大呢!你以为我们没人,小瞧我们是不是?我告诉你,你这样的货色我们局里一抓一大把……”
“你这人怎么回事?”朱雪君虽然是读书人出身,但毕竟是出头露面的女人,无法忍受胡的蛮横:“有事说事,你凭什么人身攻击?!”大家一看这架势,赶紧来劝架。沈和杨早勤、王上游拉着胡立松往外走,童宇和、吴霜洁劝慰朱雪君。胡被拉出会议室老远,仍然指着会议室那边骂着“设计院的人我见多了”、“你有什么了不起”之类的话,骂声在楼里嗡嗡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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