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5%9b%9e%e5%88%b0%e9%98%b3%e5%85%892第二章 红尘遮断诗意路

第008节(总第017节)

请稍稍收敛你的快意,请怜悯每一次遇到的自卑。透过枫叶凝视秋天,风在若隐若现中越走越远。啊冬天,在做减法中清醒入睡。

元旦将至,康人豪多次请假,王上游就是不批。事实上并不是王上游对康有成见,而是侯五常反复向王强调最近测量任务的紧迫。
侯五常上窜下跳,指手画脚,让王上游十分恼火。王本想不理他,可业务上毕竟是听技术人员的;况且柳东不怎么管具体事情,工地技术上的具体安排多半由侯作主,侯成了事实上的现场技术负责人。再说侯对别人普遍很横,对王还算是比较客气的。王上游曾向柳东询问赵登禄何时来工地,答复是元旦一过就来,因此王隐忍未发。
公司的技术干部中,王上游看得上眼的不多,沈鸣洲算得上其中之一。晚饭后王到小沈的房间里坐坐。房门敞开着,小沈正坐在一个粗陋的木桌旁看书。王上前拍拍沈的肩膀:“沈工,看了这么多年的书,还没看到‘颜如玉’呀?”
沈一看是王上游,感到十分难得,赶紧让座,可房间里只有一个木凳子。王也不客气,直接坐到了沈的床上。沈解嘲说:“书里头什么都有,‘颜如玉’也多得是;可惜我肉眼凡胎,一个也没看到!”
王正色道:“眼前就有,就怪你反应太迟钝!”
沈猜到王说的是顾老板的女儿。可媚姐一直没跟自己提起这事,只是近来才风闻别人的传言,叫沈如何行动?王接着说:“吕厚德天天奉承顾老板,巴结戴越,讨好媚姐,什么手段都用上了——还是你老乡呢!”
沈忙说:“老乡归老乡,这事没所谓……”
“是没所谓。”王仍是一脸的不平:“不过做人总要有做人的样。如果那边是一般的工人、农民家庭,看他还会这样走脑子!”
见沈不吭声,王安慰沈说:“不过成不了也确实无所谓,跟顾老板那种人结亲不见得是好事!”停了一会,王忿忿地说:“就是因为这种人太多了,工地才搞得乌烟瘴气!”
沈好奇地询问具体有哪些“不堪”的人。王毫不忌讳地点了叶贤美的名:“听说那个小骚货在电厂到处惹事,呆不下去了,顾老板就把她塞到这边来。我看那个小骚货和戴越是一路货色——什么杂七杂八的都要,里里外外通吃!”
沈本来心情有点抑郁,至此忍不住笑着说: “不至于吧?她还要嫁人呢——你没看还有这么多人追她!”
王仍然坚持自己的看法:“是有很多人追她——昨天我还骂张二新冒傻气!我看追得最紧的还是罗调度,这两个人倒是乌龟对王八,算是般配!”
沈不解地问:“罗青松又怎么啦?”
“时间长了你就知道了。这段时间柳工老夸他,说‘这孩子很勤快’。”
沈想了想,点点头说:“是呀,罗调度天天在工地穿梭一样忙,够勤快的!”
“谁不在工地忙?”王瞪圆眼睛,嘴上杂乱的胡子微微地颤动:“他天天抢着给柳东洗裤衩!”

朱奉经近来异常烦恼。自柳东主事后,生产蒸蒸日上,奖金多出一倍以上——这些都是好事,朱从不为这种事感到不平衡。真正让朱恼火的是,如今工地越来越与他无关:排计划、定方案、具体组织施工、工程结算,哪一样他都插不上手!在柳东的放纵下,工地这帮小子越来越把他当老朽了!
想想从当年公司初创至今,他和游仁富、杨大清并称公司“三老”,多年来一直在工地叱咤风云,受到历任领导的敬重。凑巧的是,“三老”均即将于年底退休,可眼下的处境实在是天差地别:游仁富被局里当作人才借调到朋江工地,年底局里的“老同志”座谈会也有他;杨大清作为设备维修的师傅,在全局名声响当当,还没退休就有很多单位和老板争相聘请,徐柄政想返聘他都遭到拒绝。再看自己,受苦受累不算,还得为延误工期背黑锅,临近退休了竟然毫无声息!
另有一件可气的事情是戴越几次说电话费太高。本来把客厅里的电话放开打长途是为了方便大伙,事后看大家还是比较自觉的,电话费不算过高,而且比较稳定。可自从康人豪来到工地,电话费就象火箭一样往上窜——真不知那个JIBA毛哪来那么多废话!
上午朱奉经在工地转了几圈,瞎忙了一阵,还跟任老板手下那个带班的张老大吵了一架。那个屌毛仗着有点技术盛气凌人,每每多说几句便发脾气。让朱更恼火的是,自己为了生产与张老大吵架,侯五常竟然站在一边笑着看热闹——柳东来工地之前姓侯的还对自己言听计从呢!真不知道那个小王八蛋在背后搞了什么小动作,和戴越一样吹阴风煽鬼火则是铁定无疑。
朱感到没趣,更有点寒心,不到中午便气呼呼地回到书记楼里。一进门就看到康人豪坐在沙发上打电话,只见他歪着身子,全身穿得有款有派;耳朵下面压着电话筒,象是搂着他的小情人。朱再也按捺不住,冲向前指着康大吼起来:
“吃饭了没有?拉大便了没有?拉完了没有?今天拉稀还是香蕉便?JIBA毛,电话归你家是不是?干脆把它拆走,送给你的小情人算了……”
康人豪被突如其来的一阵雷吼吓得乱了方寸,稀里糊涂地挂断了电话。待回过神来,朱已经进了他的房间;嘴里还在骂,骂得十分难听。
康从小娇生惯养,哪里受得了这个?当即狠狠地朝朱的房门吐了一口浓痰。之后康回到零午山上的工棚里,越想越气,干脆收拾东西,一股脑儿装进密码箱里;谁也不打招呼,拎着密码箱,到外面找个车赶到福江工程处。可巧康常贵正准备回局里,见儿子仓促赶来,十分惊讶。老康对小康并非不了解,所以听了他的一面之词后仍要他回福永工地。无奈小康十分执拗,坚决要走,老康只好带着儿子一起回基地。
徐柄政仍在基地,当天就闻知此事,十分惊怒,亲自给老康致歉。王依媚力劝徐息怒,以免伤了本来就有虚火的肝脏,并极力为朱奉经说好话。徐摇摇头说:“朱师傅真的老了!”

沈鸣洲整天没什么事干,大部分时间呆在屋里看书。山上的工人三班运转,白天有人睡觉也有人用收音机或音响放音乐。李卫华还弄来一台小彩电,每天晚上好多人去他屋里看电视。不过这些收音机、音响和电视里播放的大部分是本地的山歌和戏曲音乐,说的多半是本地方言。沈虽然喜欢民歌,却欣赏不了这种软踏踏的音调。这里的方言跟普通话差异很大,给沈印象最深的是“王”、“黄”不分,“大”、“太”颠倒,跟自己老家的方言也是大相径庭。原先在书记楼里大家基本用普通话,这些天任老板的队伍里进了一些本地民工,加上几个来自福永的职工,工地的方言骤然多起来了。吕厚德、晏乐辉他们很带劲地学这种方言,沈却一点也不喜欢。
几天下来沈鸣洲开始有点呆不住。早饭后看看又是一个晴朗的好日子,沈忽然想出去散散心。可上午正是大家出工的时候,公然下山转悠有点说不过去。正站在屋外的空地犹豫不决时,陆社华微笑着走过来,居然邀沈出去走走。
原来昨晚陆上了中班,今天白天可以休息。沈欣然答应,于是两人一起走下零午山。沈在广坳工地和陆见了不少次面,交往却不多。不过陆给沈的印象格外不一样,因为他长得有点像秋平,而且看起来岁数跟秋平差不多。听李卫华说,陆社华年初刚结婚,老婆是来自深山里的土妞。沈以此向陆询问,陆证实了这些,还说自己很幸运,“这辈子没打光棍”、“祖宗显灵”。问其年龄,竟然已经37岁了。陆告诉沈,乖崽和他年龄相当,去年才有了女儿。沈想想也是,张二新、阿光牯、王建武、朴哥、吴祥彬、唐小华、林丰水、林世英都过三十了,不都还没结婚吗?陆还说,广坳工地食堂的刘淑贞阿姨,作为娄二蛋的老婆,是被骗来的,要不然娄二蛋十有八九要打光棍。刘淑贞发现被骗后到局里闹事,领导出于息事宁人,把她妹妹刘妍调进局里、安排到附属小学教书这事才过去。
陆虽然已近中年,却不显老,脸庞较瘦棱角分明,隐隐有一股英豪阳刚之气;而且笑声朗朗,性情随和。和陆呆在一起沈感到相当惬意。自从来到福永,陆这个炮工班长差不多改了行,开车、修车、给电工和车间帮忙,什么都干。下山时遇到几个职工,陆很自然地跟他们打招呼,沈却觉得他们看自己的眼光有点异样。越过工地办公室,从南面离开电厂,沈想沿着小路去村里看看,陆却想去风情街。沈想起自己来这里两个多月了,还是上个月的一个傍晚跟晏乐辉、唐小华散步时去过一次风情街,当时只是粗粗地看了看,没什么印象,这次去转转也好。于是和陆一起沿着电厂外面的公路折向东边,轻松地漫步。
陆的口音很重,长相举止确实是这边的模子。语言差异虽大,看这边的风土人情似乎跟老家差不多。沈跟陆说起自己小时候老家的情景,那时候几乎没人出去打工,大人的娱乐活动不少,比如看戏唱曲、办年货、打猎、玩扑克牌、讲各种稀奇古怪的故事之类。陆连说他这边也有,另外还有很多种玩法和游戏,比如角力比赛:两人相对,单手手掌推一根粗木棍,支持不住的一方算输。还有踩高跷,对称的两根长棍,下部做成三角,各踩上一只脚,双手持木棍的上方走路,技术好的能趟过深水,能越过很高的门槛,还能上下台阶。更刺激的是踩滚板,就是一块长方形木板压在一根圆木上,双脚踩在木板两端找平衡。沈很快想起来,这些玩法老家都有。记得小时候有一次秋平、丁早江、福萁、陈红眼、哥哥沈鸣渊和老哑子的二儿子河发围在一起玩滚板。别人都小心翼翼地让人扶着踩,踩稳了才让人放开,只有丁早江兴冲冲地独自踩上去。没想到动作过猛,身子惊险地摇晃了几个大幅度来回,终于重重地摔倒在地上;脑袋碰在旁边一个装着鸡食的脏脸盆边沿上,生生地削掉一小块头皮,疼得呲牙咧嘴。
那时候还有很多工匠,比如木匠、篾匠、铁匠、棉花匠、泥瓦匠,现在似乎只剩泥瓦匠还有市场。陆补充说,现在的生意人和专业户也是不错的,比以前的工匠手艺人强多了。福永这边除了特色小吃风行外,还有很多养殖专业户;加上不少海外华侨捐助,因此比一般的农村强不少。
这一点沈不得不承认——至少比老家际县更有商业气氛,而且读书的风气也比老家强。不过沈有意无意地把福永和际县比较,总觉得二者大体属于同一档次,至少不太久的过去是差不多的。果然,越是说到沈小时候的情景,这边和老家越相似。比如,羡慕、敬重城里人和读书人,是当时共同的风气,只不过这边仍然很好地保持着这种风气。对照家乡的际县一中和这边的福永中学,听陆说的情况,觉得还是福永中学更强一些。本地学生拼命往福永中学里挤,弄得这所省重点拥挤不堪,学生上厕所都得排长队。如今城南正在新建另一所重点学校缓解压力,取名为实验中学,将来要跟福永中学一争高下。听说县委书记亲自抓,正在玩命赶工,争取明年招生开张。
两人越过书记楼,没看到公司的人。阳光明媚,山风送爽,公路两边满眼都是青草和小树。沈屡屡谈及小时候的事,果然诱发了陆的热情。陆大谈那时候猎杀野猪的惊险,让沈想起老家茧皮牛的故事。曾听老哑子和方山伯说,茧皮牛年轻时和乐坝那边一个姓杜的年轻人一起打猎,被受伤的野猪追赶,从挂日岭山脚逃到乐坝的蜘蛛塘边仍不得脱。那时刻茧皮牛突然脚板受伤,情急之下姓杜的小伙子把野猪引向自己,和野猪一起滚下蜘蛛塘。在水塘里野猪很快被淹死,两人才最终脱险。此时想起来,那位姓杜的年轻人如今也该退休了,好象就是杜环武的父亲……
陆社华忽然说到小时候亲眼见到的巫婆,那些外地来的巫婆模仿刚逝去的死者,语气神态甚至音容笑貌都像极了。多年来陆一直觉得不可思议——不要说自家亲属,就是技术高超的演员天天照着样子模仿训练也难以做到呀!因此陆借机向沈“请教”,很认真地问沈是怎么回事,“有没有科学道理”。
沈也有这方面的困惑。小时候沈听母亲和石香、磨娘她们叙说鬼神的事,活灵活现。秋平、模魔、海发也讲过死后的世界,其中不少奇异现象是他们亲身经历的。不过这些都只是听说,沈唯一亲眼目睹的灵异事件发生在母亲身上。那是小时候的一天上午,母亲突然心神不宁,说是听到大哥沈鸣渊的惨叫声。大哥早饭后去砍柴,走了好一阵子,肯定不在房屋附近,怎么会听到他的声音呢?此时父亲到窝冲长明给人盖房子去了,只有小沈在家帮着烧柴火。敏生嫂和石香来劝母亲,可是母亲就是坐立不安,无法安心做饭煮猪食,不时地出去寻找,还到处呼喊大哥的名字。母亲的不安很快引得邻居河发、湖发兄弟和茧皮牛、敏生、丁早江、模发他们都帮着找,把长屏山和附近的蘑菇山、六阴水、壶山几乎转遍了。后来有人赶去挂日岭寻找,都没发现哥哥。接近午饭时分母亲终于呆不住,熄了灶火,拉着小沈去找。象是早已得知目的地,母亲沿着长屏山径直往西,越过杀鬼冲直奔林坑方向走。小沈怀疑要去弱布外婆家,却在接近林坑的一个陡峭山崖下发现了哥哥。此时哥哥正躺着呻吟——原来他是从坡顶不小心摔下来的,把右大腿摔伤了。随后赶来的河发和茧皮牛把哥哥背回家。哥哥摔伤的山坡离家接近五里地,母亲是如何听到哥哥的惨叫声的?此事千真万确不容否认,科学是否愿意承认?该如何解释?
沈猜到陆社华所说的不假,为了稳妥起见沈还是反复求证此事的真实性。陆强调这是他亲眼目睹,说到后来陆急得发誓。陆还提到远近闻名的养狗大户罗桂田,和他同村,小时候一起玩得很好。后来罗家一条养了十几年的老黑狗死了,罗桂田特别难受。不久罗做了一个梦,梦见老黑狗告知养狗方法,讲得很详细,大部分内容是以前从未听说过的。醒来时罗忘了一半,但还是凭着记忆和摸索慢慢地做成了专业养殖户——这事说起来不也挺怪异的吗?能不能经得起科学的解释?
看着陆虔诚求解的神情,沈不觉以正统科学自居,开动脑子使劲琢磨,力求解释得合情合理。其实以前思考过这些问题,显然无解。情急之下沈突然想起财荣厌烦决定论,不觉灵光一现另辟蹊径,郑重地告诉陆,科学只是解释世界的一种理论体系和方法,它的特点是必须可重复验证、可证伪、自身没有矛盾。对于这些事情,科学一般是武断地否认。再说这个世界很多事情不可重复——不要说心灵里无法言说的奥秘,也不论漫长纷纭的历史,就是眼前沈和陆在阳光明媚的上午散步,一路所见所闻恐怕也无法重来。由此可看科学尽管很强势,拥有现实的话语权,其实也只能探索世界的一部分;很多事情自己见识了就行,不必寻求科学的承认——得到承认能怎么样?不被承认又有什么妨碍?
陆听得频频点头,连说“还是读书人有见识”。这时前面出现了连成一片的房子,风情街和公路形成一个相当宽阔的十字路口。路口的斜对面就有一个小饭店,上面挂着“福永小吃”的粗陋牌子。两人走上风情街,折向北边继续散步。陆朝小吃店里望了望,里头没人,毕竟现在不是用餐时间。街道两侧分布着杂货店、五金店、修配点、发廊、水果铺,还有麻将室和网吧。前面有一个桌球室,屋子又大又简陋,像个临时搭建的棚子;不过里头显得比较干净整洁,摆着六张球桌不觉得拥挤。陆带着沈走进桌球室,跟店老板聊天。老板和陆是同龄人,两人满口当地话,沈听不懂,于是在门口蹓跶。里头三个年轻人围着一张球桌玩,另有一个粗壮的中年人,背对着沈。沈走过去一看,才发现这位中年人居然是孟喜归——原来昨天孟也是连着上了白班和中班。
这时陆社华撇开店老板,过来和孟逗笑,称孟是桌球“高手”,而且恐怕是“专业水平”。孟“嘿嘿”地笑了两声,没否认。沈感到奇怪,正狐疑时,陆笑着说:“沈工,可别小看老孟,人家也读过大学——是当年老牌的大专生,比徐经理的文凭还要硬呢!”
沈听得大吃一惊,细看孟喜归虽是粗人,眉宇间似乎隐隐地残留一丝儒雅之气;又想起那次他在零午山上唱的歌,心想此人恐怕来历不凡。沈追着询问孟的经历,孟却特别不愿意说,纠缠了好一阵子才透露说和老乡邝克昭是高中同学,都上过大学,只是专业不一样。陆补充说,老孟曾偷渡出境做生意,还跟一帮劫匪较量过,一个人对付七八个人没怎么吃亏。
之后三个人离开桌球室,继续沿着风情街闲逛。大家常说的“黄记”位于风情街的最北侧,这是一栋三层小楼,挂在二楼的标牌是“黄记饮食城”。陆大大方方地走进去。沈和孟喜归都是初次来这里,进屋前孟拍拍又脏又旧的工作服,跟在沈后面。
三个人越过大厅,直接进到后面的厨房,里头有一对中年夫妇正在择菜。见陆带人进来,夫妇俩赶紧打招呼。陆称这对夫妇为“大哥”、“嫂子”,把沈、孟二人介绍给中年夫妇——这对夫妇果然就是老板和老板娘。接着陆挪来几张小凳子,俨然半个主人,招呼大家一起坐下。黄老板口称“沈老板”、“孟老板”,沈连连否认,“我只是个打工的”。黄簇起眉眼笑着说:“你们公司的人跟电厂里的职工一样,都是有身份的人,哪里是打工崽?我跟你们公司好多人交了朋友,以前的都不说了,最近吕老板就经常来我这边,很大方很潇洒,真是大老板,吕大老板……”
“吕大老板?”沈不禁问了一句。陆也楞了一下,听黄老板描绘几句长相,立即反应过来,扭头对沈说:“就是你那老乡吕厚德!”
不知怎的沈不想在这种环境多呆,很想走。陆社华和孟喜归却颇有兴致,跟黄老板夫妇聊得热闹。沈听了好一会儿,才得知陆社华夫妻的媒婆原来是老板娘,怪不得这么亲密呢!沈对他们的话题不感兴趣,不过后来他们说到当地小吃繁荣的原因,盛传缘于一个老财主的故事,不觉提起了兴趣,主动打听详情。于是黄老板开始给沈讲故事,陆不时地纠正其中的细节。老板娘笑着上楼,说是上去和阿美一起收拾饭桌。
原来早年福永县有个首富老财主,姓范,就在离风情街不到十里路的一个大村里。美中不足的是,老财主家历代旺财不旺丁,五十了只有三个女儿,幸好小媳妇怀上了身孕。小媳妇快生孩子时老财主半夜做梦,梦见有老鼠正咬他家的田产账本,惊得大喊了一声醒过来;得知小媳妇刚产下一个儿子,高兴之余不觉有点心惊。儿子三岁多时已特别聪明伶俐。一天老财主带他出外闲逛,故意指着山下的一大片农田叹息说:“这些田都是我家的,想卖的话太大,只怕没人买得起。”儿子立即大声回话:“爸爸你怎么这么蠢?谁能买多大就划出多大卖给他呗!”老财主听得心惊肉跳。儿子七八岁时老财主带他看家里的金银财宝,逗问他说:就是吃山珍海味,这辈子也吃不完如此多的财宝,多遗憾——总不能扔掉吧?儿子立即有了主意:可以买鱼苗吃——看那些挑着大箩筐叫卖鱼苗的,两大缸鱼苗卖得贼贵;滤出来其实没多少,吃鱼苗保证能吃光这些财宝!
儿子长大后果然一事无成,整天吃喝嫖赌,花钱如流水。老财主最终彻底失望,末期把财产分成两部分,一部分做善事,修建一条大路连通老家和县城;沿路架设了两座桥梁,每五里路建一座凉亭。另一部分在县城建了365个小饭店,资产属于财东,租给别人经营;租金是每年管儿子一天的食宿,由此保证儿子不至于饿死。老财主死后,儿子得知原委,当即把365个店面全部低价卖掉,不久就把钱花光,要了几天饭后最终死在路边。不过,留下的那些饭店大部分保留了下来,如今成了本地的特色。
沈听得嘘唏不已。陆笑着说,风情街就是这位范姓财主修的,正处在当年连通县城公路的路上,前些年改造公路时只是拆除了一个亭子。还有,电厂南门对着的那条路,就通向姓范的村子。如今还是范姓家族兴旺,出了好多华侨,几乎年年都有华侨捐助老家。那边去年刚修了一条水泥路,当地人出力,姓范的华侨出钱。
这时老板娘下来了,后面还跟着一个穿浅色上衣的少女,显然就是阿美。沈发现阿美真的象李卫华说的那样,非常漂亮——她的肌肤特别细嫩,掐一把准能出水!她的身段匀称苗条,而且看得出极富弹性。虽然她羞怯地低着头,沈还是瞥见了她的眸子,又明亮又清澈,跟泉水一般。阿美从身旁经过的时候,沈似乎闻到了她身上的淡淡芳香——天然的、不可抗拒的清香!
真没想到乡下小饭馆里还有这么一位美女!放到老家,大概只有蘑菇塘的福兰能比。陆社华看到阿美也兴奋起来,不停地叫他“林太太”,叫得阿美红着脸躲开了。孟笑着说:“听说林世英刚刚提亲,以后的事还说不好呢!”
陆立即虎着脸,教训孟说:“就是你这张乌鸦嘴,把小美女气走了——人家郎才女貌有什么不好?我嫂子说的媒,没有不成的!”

元旦刚过,陈佳言便带着新的任命书和公司月报前往福永。一同前来的还有赵登禄。往年这事多由戴越经手,因戴越还滞留在福永,便改由陈代劳。对于这位新任“钦差大臣”的驾到,柳东还是放下架子陪礼相迎。陈也不负柳的殷勤,带来了柳东的正式任命书:公司技术负责人兼福永工程的项目经理。其中前者是局里任命的,盖着韦镇堂的大印;后者则是水到渠成的事。太子扶了正,柳东自然满心欢喜。
股级干部的任命书上赫然出现了吕厚德的名字:公司设备股股长!柳东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同在一旁围观的戴越也感到十分惊讶,忙问陈大人事前有没有听到风声。陈摇摇头说:“徐经理总是出人意料。高人高招,不是我们这些人能猜得到的!”
其他股长的任命倒是不出所料。丘国柱仍是车间主任,许家藩继续掌控供应股。纪从山虽然一直对徐不满,却依然稳稳地坐着砼工段段长的位子。土方队长由许铭义转给了钱晓勇,也是可以理解的。前段时间许想辞职,被局里挽留,正准备调到别的公司去。武自春改调丰口工地赋闲虽然惹争议,但绝不可能让他来福永。钱晓勇以前在土方队当过班组长,后来干调度,如今回归本行;虽然资历稍浅,能力也不是很突出,可去年他在潘渡负责开挖的具体工作,成绩还是有目共睹的。朱奉经即将退休,调度股长没给罗青松,而是给了年届五十的魏义廉。此前魏在潘渡负责调度工作,总体上差强人意。赵登禄负责福永工程的技术工作,实际上技术安排主要还是听柳东的,这一点赵本人也清楚。
班组长的任命权归项目经理,此事柳东早有安排。王上游虽然水平不算高,个性又强;但公司缺人,只好将就了。孔川学负责工地实验室,重点是砼的质量控制,应该说还是胜任的。电工班长自然归新调来的唐小华。车间内部设一个日常带班的班长,就让陆社华担任吧——人家本来就是班组长,再说丘国柱也是认可的。
因为调度股在生产中的作用至关重要,柳一直把几位调度人员摆在突出的位置。沙守良勤勤恳恳,柳给予他班组长的待遇。罗青松脑子灵,肯吃苦,这样的年轻人实在难得。为了奖掖罗的进取心,柳特地打电话跟徐柄政联系,要求在调度股设一个副股长的职位,并让罗青松担任。徐却不同意增加岗位,只同意给予小罗副股级待遇。
在这次柳东主持的的人事调整中,最明显的手筋莫过于取消车队长一职。柳将车队一分为二:司机班和重机班,并将这两个班交给土方队管辖。在多名重机手中,张二新早已引起了柳的注意,因此这回张顺利地当上了新设立的重机班长一职。司机班长仍然归李卫华。
最让柳头疼的是如何抚慰、安排王朋康。修理班长一职自然归王所有,但王早就是多年的修理班长了,这回屈居吕厚德之下,如何让他接受这种现实?反复思量之后,柳东认定:不论人事上有多少玄机奥妙,作为一个自己挣饭吃的公司,把生产搞上去才是根本。眼下施工已经全面展开,众多的吊机、田螺车、翻斗车、拌和机、汽车、重机每天都在不停地运转,这些铁家伙一旦趴下,整个工地就如同折断手脚动弹不得!而在维护这些设备的正常运转方面,王朋康是铁板钉钉的灵魂人物。至于那个科班出身的吕厚德,究竟起到了什么作用呢?听说这人正要跟顾老板家族结亲——柳东佩服他的神通,不过这跟生产是两回事。
在职工大会上宣布这些任命,自然引得议论四起,王朋康更是面如土灰。对此柳东早有化解之策。在县城的“临江仙”特意宴请陈佳言时,作陪的除戴越和赵登禄外,柳只带上了这位“修理王”。这次宴会上还有一段小插曲:陈佳言透露,小于终于获准离开工会,居然被徐经理安排给戴越打下手!
待陈佳言、戴越、赵登禄一同回基地后,柳多次把王请到自己的房间里,仔细询问王的困难和想法。经过几天的接触,柳东基本上摸清了王的想法和个性。局里这次集资建房,王拿到了一套小两室的套房,却把他两口子多年的积蓄耗得差不多见底了。柳东得知情况后,立即单独送给王一个数额诱人的红包。
种种努力终于有了回报。“修理王”声言只是看在柳经理的面子上干活,不时地还对徐柄政出言不逊。柳东闻言,立即找来“修理王”,正色告诫说:“当不当股长你都得干这些活,谁也不用埋怨。凭本事吃饭,到哪里都有你的位置!”

任命书刚刚公布,阿彩便被下放到福永工地接替慢工干出纳,慢工则调回公司总部。对于这位泼辣的机关妹子,柳东伺候得很小心,把她安排在自己的隔壁。接着吴守中也来了,喜得吕厚德“吴师傅”叫个不停。吴也很给面子,干起活来充分体现了老师傅一丝不苟的严谨作风;不象温永顺那样毛手毛脚,上个螺栓也让人不放心。
几天后福永工地又进了几个职工,其中最引人注目的要数乖崽了。这个原本“刁民”的职工子弟被徐经理晾在丰口工地好些年,这回能到福永工地,据说主要是因为自结婚、尤其是有了女儿后脾气骤然好转了许多,快成标准的良民了;徐经理看得满心欢喜,才格外开恩的。不过乖崽自己主动承认,这回是他上门求徐经理,才调到这边来的。如今他在土方队和车间两个部门听差。
“徐经理又到外面跑了一圈工程,黑瘦了不少,苦瓜脸快风干了,看起来好象有毛病!”在零午山上食堂前面的空地上,乖崽说得眉飞色舞,对旁听的几个职工描绘着最新见闻:“我还去了一趟广坳,那里快成度假村了!杨早勤和刘蕴美两个孤男寡女,天天到山里散步,回来又到娱乐室卡拉OK,亲密得比人家两口子还要好十倍!”看到沈鸣洲走来,又冲沈补充一句:“你的好朋友邢勇开天天关在屋子里走象棋,连吃饭都要人家去喊,整个中了魔了;听说要赶超局里的象棋冠军罗惠,照这样下去水平恐怕要超过十段!”
沈鸣洲刚好路过这里,见乖崽高谈阔论,便停下来听一会。沈觉得乖崽所说的广坳情况虽然大致是事实,可也有明显的夸张,便不再听了,独自走下零午山。乖崽看起来虽然比陆社华老一些,却是口齿伶俐,很有年轻人的活跃劲。沈要去书记楼取信件——是阿彩捎来了沈的书信。
此时正是下午一点多的样子,偏西的太阳似乎还有点暖意,沈的内心却经受着一个严酷的寒冬。戴越离开工地之前曾暗示沈说,能在福永工程拿到几十万、上百万工程的人,都有很不一般的关系,而罗富昌是其中最有后台的一位。戴还说个性太强的人往往因耿介而妨碍自己的前程,比如骆时丁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那位骆工虽然干了很多活,可处处与人抬杠,从来不给领导面子;近期朋江工程处把他退回来,回到公司里各个工地谁也不乐意要。如今放在潘渡,什么也不让干,只给基本工资,完全被晒起来了!
戴越的好意沈当然领受;可是让沈痛心的是,自己没什么过错,也不跟人抬杠,可如今落了个与骆工差不多的下场!若说罗老板有非同寻常的来头,那工程量该给他虚开多少才合适?万一将来被人查处,又该由谁来负责?这方面戴越却闭口不谈,要沈自己“把握”,沈不知道该怎样把握。更让沈心寒的是,侯五常、叶贤美、罗青松那帮人天天聚在一起,居心叵测地散布着谣言,说什么沈鸣洲百般刁难、讹诈罗老板,“罗老板成了唐僧肉”、“好可怜”。这几个人加上柳东,和罗老板那么亲热,俨然一条战壕里的患难兄弟,共同对付着沈鸣洲这个神秘莫测的敌人!
昨天戴越刚走,当晚李卫华便找到沈,犹犹豫豫地传柳东的话:立即给罗富昌开出一个合适的工程量,并签字画押,否则下岗!见沈没什么反应,李悄悄地劝沈说:“我当然相信你是清白的,可清白有什么用?罗老板当着柳东的面说,‘茶水费我都不知道出多少了!’你想想,这种人黑道白道都有势力,怎么可能会认栽赔钱?”
李卫华走后,沈出奇地平静,相反还隐隐地萌生一种快意。实际上从那一刻起沈的内心已经坚硬如铁,打定好的主意不可能改变,因为此事关系到做人的原则。何不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来个不理不睬,他柳东又能怎样?能吃人吗?
沈认定柳东不足为虑,隐隐感到不安的是罗老板和他手下的人。今早起床时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种预感很快就得到了证实:早餐时沈在食堂旁边遇到“工头”,这个罗老板信任的带班人,一改几个月以来温顺、和气的脸孔,对沈恶言相向!
上午沈琢磨了很久,却理不出头绪。后来沈隐隐地觉得应该找直接罗老板谈谈,可又不知是否合适。罗老板的队伍住在零午山上,而罗本人常常在工地的会议室里跟柳东、罗青松、叶贤美他们闲聊。沈走下零午山,路过电厂南门边的临时办公室特意过去看看,没看到罗老板,不过也没看到柳东。罗青松和一个上了岁数的肥壮老头在调度室里聊天,见到沈路过罗的眼神很不友好。沈猜想那个老头应该就是新来的调度股长魏义廉。走出南门,越过临时修车场,沈很快来到书记楼。楼里静悄悄的,大厅里头的那部白色电话很醒目。财务室在二楼,柳信梅不在,只有阿彩在里头对着小镜子梳头。
见沈进屋,阿彩很高兴地放下镜子,招呼沈坐下。沈觉得柳信梅颇为看重自己,这回没见着她便忍不住向阿彩询问几句。阿彩撅着嘴说,柳姐身体有点不舒服,前几天请假回基地了。沈还没落座,有人象风一样闪进屋里,拿着一张条子,说是要借钱出来,给技术股买文具。原来是侯五常,沈想跟他打招呼,只是插不上嘴。随后侯五常发现了沈,却毫无反应,只顾跟阿彩调笑。沈看到自己的信就放在柳信梅的办公桌上,于是拿着信告辞。
沈下到一楼大厅,刚想出门,这时那部电话突然响起来。沈犹豫了一下,还是赶过去接听。对方的声音很熟悉——居然是祖哥!
沈失声地问:“你是怎么知道这边电话的?”
“我嘛,最擅长未卜先知……”祖哥笑声朗朗
“算了吧!肯定是吕厚德告诉你的!”吕厚德总是在工地和基地来回跑,听说还经常去朋江工地找韩涛,估计跟祖哥混得很熟了。
“哎,这次还真没找他。”祖哥仍是一副轻松的口气:“我找的女朋友——就是上次跟你说的那一个,她哥哥不就在你们工地吗?就是这样知道你躲这边的。”
沈这才想起来,上次跟吕厚德聊天时,吕很随意地提到祖哥,说是“可能要跟侯五常一家结亲”。当时沈听得愣了一下,却没追问。沈对祖哥的女朋友不敢妄加猜测,只是侯五常那人……正不知说什么好,那边突然在问:“过年回家吗?”
沈竟然没想过这问题,吱唔着说:“看吧……”
“我肯定回去。本来想和你一起走,你定不下来那我就不等你了。”
沈忽然想起祖哥有考研计划,忙问:“你不是要考研吗?考完都快大年三十了……”
“大年初一我也要走!”祖听起来仍然兴奋:“老家这次变得大呢!县里说要创县级市,到处搞开发,除了南浦开发区,听说又要在城区的西郊、北边建工业区。还要修公路——从县城到云洲和窝冲都要修大路,听说是八车道的大路。我们老家的林云公路也要搞了……”祖哥还说到老家一些大项目,际河上游的韩家湾水电站正在筹划;祖哥工作过的那个化工厂,扩建快完工了,过完年就要重新投产。
沈对这些好消息提不起兴趣。祖哥很快感受到了沈的情绪,转而说起几个老同学老朋友的近况。廖夫子评上了优秀教师;陈金禄本来教得也不错,可因为过于沉迷麻将,影响不好,没评上,不过这小子跟校长关系很铁。福豆开饭店生意兴旺,发了不小的财;他老婆茶丽是上龙岭那边的人,比福豆还能干,而且特别能吃苦。冯典华的压力很大,因为最近上面要求镇一级政府瘦身裁员——云洲镇政府要从目前的120多人减少到八十,许多正式身份的人还保不住工作呢!不过祖哥相信小冯的能力,相信他到哪里都能吃得开。最近姜传声副书记要来云洲,还要视察中心小学,镇里作为大事来抓,财荣和办公室另外一个人具体负责接待。
说到这里祖哥换一种语气说:“天草,你那个死党不太会处世。听小冯说,他几次发牢骚,怪上面的检查评比太多,有一次还当着上面的人说他们‘劳民伤财’——这句话连嵇书记都不敢说!修公路征地,补偿款很低,村民当然意见大,镇里吃公饭的人一般不说话;只有财荣给县里的领导和拆迁办打报告提意见,摆出一大堆的理由证明补充标准不合理。镇里要在大屋那边建一个贸易市场,财荣也有意见。听说这几天镇里在评选‘一对一’帮扶名单,本来就僧多粥少,财荣不知犯哪根筋,死活坚持给韩老师的孙女一个名额。嵇书记、韩镇长都不吭声,陈副镇长打哈哈,程所长板起脸,幸好方普生所长表态说‘应该考虑’。听说韩镇长把最后一个名额放在康仔和韩老师之间选择,逼得财荣跟康仔闹矛盾。”
沈听得默然无语。停了好一会儿,沈忽然冒出一句无来由的话:“那你这次回去帮财荣一把——他怎么啦?”
电话那头也愣了一下,继而诚恳地说:“作为老朋友肯定要帮他出点力的!以前我见过嵇书记,混了个脸熟,这次回去是要跟他聊聊,为财荣说说好话。不过我觉得财荣这个人太单纯、太孤傲,书生意气太浓——以前在学校他跟老师同学的关系都处得不太好,现在到基层就更不好办。你们两个关系这么好,可他一点也不象你这样随和、厚道——象你这样忠于职守、没有野心的人,到哪里都会过得不错!”
沈无言以对。之后祖哥又说了一些老家的情况,好象还说到一个叫宗坤的博士,沈没仔细听。放下电话,沈好一阵子茫然无措。惆怅地走出书记楼,忽然想起先前罗老板说到的凤岩寺。沈在学校接触的都是唯物论,对宗教那套说法一直心存排斥。可眼下郁闷难解,不觉对寺庙萌发一种强烈的念头。于是沈沿着电厂南环路大步赶路,越过风情街往东,走上一条沙土公路。左手边一条清清的溪水相伴而行,一直送沈到大山脚下。沈沿着沙土公路继续往山里走,顿时一股清新扑面而来。到处都是茂密的树木,樟柏松竹都有,鸟鸣声清脆悦耳。沈沿着公路在树林中盘旋而上,越过一个山坡拐向南边,不多时即来到山坳里的那一片红墙黄瓦寺庙面前。
凤岩寺四面围墙,大门紧闭。金色琉璃屋顶从里面高耸而出,展示着无言的威严和壮观。门外的空地上,挤着好几个地摊,卖佛珠、香火、信物、书本的,五花八门;另有一些看客跟小摊贩讨价还价。沈向一个摆书摊的老太太打听寺庙情况,得知寺庙每周一不对外开放,每到这天庙里的住持只接待重要人物或是个别老香客。沈想了想,原来今天正是周一。
遗憾之余,沈忽然发现老太太卖的都是先前从未接触过的书,比如《周易讲义》、《梅花易数》、《四柱命理》、《奇门遁甲》、《阴阳风水》、《面相病理》等等,还有《易经》、《道德经》、《阴符经》、《黄老术》之类。沈翻翻这个,看看那个,老太太一个劲地说这书有多好,那书有多神。沈有一种奇怪的感觉,特别信任老太太,居然一口气买下近二十本书。
沈抱着书往回走,远望夕阳已经靠近西边的山头,出奇的大而泛白。下到山脚时前面驶来一辆摩托,走近了才看清是罗富昌,后面还驮着一个头发半秃的中年男人。这时摩托车停在沈的面前,罗老板主动跟沈打招呼。经介绍,后面这位大脑门的男人居然是福江工程处负责工程部的黄天明,沈听过他的名字。
沈突然觉得,罗富昌虽然有复杂的社会关系,但其儒雅的气质还是十分明显的。福永这地方读书的气氛很浓,而罗恰是读书人出身,何不直接跟他沟通?想到这里沈委婉地提出要和他谈点事情。
罗见沈有话要说,略感意外,于是下了车,跟黄天明打一声招呼,跟沈走到十几步外的一棵竹子下面。
沈直截了当地说:“罗老板,你的工程量我没有办法提供。”
“嗯……为什么呢?”罗似乎很镇定。
“因为我只能按实际提供,这是我做人的原则。而这样做你没办法接受——我也能理解你。”
罗沉默不语,用脚尖轻轻地敲打着地面。沈这才注意到罗老板上身黑西服笔挺而又闪亮,里面的白衬衣配暗红色毛衣显得很有档次;反观自己土夹克旧毛衣象个打工仔。但沈不受影响,继续以一种跟所有大人物平起平坐的底气说:“我不是要刁难你,一直都没这样想过。不管领导对我怎样不满,我都不会屈从,大不了下岗——等我下岗了,自然会有人出面解决你的问题。”
罗寻思了好一会儿,终于点点头表态:“我知道你是为公司着想。这事你不用管了,我找柳工解决。”

新任股长吕厚德十分不满柳东对自己的轻视,决心干出一番名堂来让大家瞧瞧。设备是局里的命根子,自然也是公司的命根子。吕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重新登记、统计公司的各类设备,还亲自到各工地巡查了一趟,基本摸清了公司的家当,并据此向徐经理提交报告。在报告中吕历数设备管理中的漏洞,以及今后设备管理和购置的思路,还附上新的设备管理制度。徐大为高兴,立即批准了新股长拟定的制度,并通过公司红头文件下发到各工地。
比徐更高兴的是吕厚德本人,因为在新的设备管理制度中有这么一条:今后公司各项目部及基地购置设备超过万元的,须首先报经设备股长同意,再由公司经理批准;购置超过五万元设备的,须由设备股长主持置办!
有此一条,吕即扳倒了柳东。有了法规可依,吕基本上掌握了全公司的设备。许多人从此对吕恭敬有加,柳东也开始叫“吕股长”了。接着吕重点在福永抓设备管理,力图干出一番新气象。王朋康被柳东招安,工作还算积极,吕庆幸不用管他。吴守中兢兢业业,自然是表扬的对象。另外有几个学徒工,虽然笨点,倒是好管;唯有温永顺仗着子弟身份目中无人,干起活来拈轻怕重,连王朋康都不太敢管他。这回吕看在眼里,决心拿他来开杀戒,以树威望。
吕首先抓劳动纪律。温是迟到早退惯了的人,对于吕事先的三令五申丝毫不放在眼里。这天早上吕亲自守在零午山上的修理厂,过九点了温才慢悠悠地晃着来报到。吕大发雷霆,连训带骂,把温整了个狗血淋头。温开初嘴里还骂骂咧咧,可因为不占理,而吕长得壮实,听说还会几路拳脚,因此越来越胆怯,到后来竟然一点气势也没有了。在几个学徒工面前丢尽了脸,温的心里窝了十分的火气。
温不久发现,更恼火的事还在后头。吕把设备股往年平均分配的固定奖金拿出一半自己掌握,根据大家平时的不同表现和所谓的贡献大小给予奖励,档次拉开不小。温虽然极为不满,却是无话可说,只得忍气吞声。
吕的事业初显起色,个人问题的解决更是指日可待。如今戴越已经站在吕这一边,有关小弱与沈鸣洲的传闻日渐熄火,相反吕要做顾老板女婿的传言此起彼伏。明年就是小弱的本命年,因为顾老板信奉本命年不宜结婚,所以有意在过年前把女儿嫁出去。看来,吕的艳福即将来临。连金明都说吕今年金光照顶双喜临门,好运来势之猛,挡也挡不住!
能得到“小伯乐”的夸赞,若在平时,吕准得兴奋好几天。可这一回吕的心气不一样了,觉得金明毕竟是底层的人,眼界不过如此而已。把小弱跟“设备股长”相提并论,未免太抬举她了!最近吕又见过她几面,又黑又瘦的,一脸柔顺相,毫无个性,天生一个受气包。这种人要说做老婆还凑乎,要说多有魅力、甚至跟金光闪闪的“设备股长”媲美,完全是扯蛋!
让吕感到意外的是,更多的好事接踵而至。徐经理出面,居然为吕争取到了一套小两居室的老房子,作为吕的婚房!吕立即赶回基地办理房子过户手续,办公室主任马元鼎力相助。
每到年底马元的事情就特别多,此时百忙之中费时出力更是难得,因此房子的事刚刚搞掂吕就要宴请马元,还叫来金明和韩涛作陪。没想到马元坚辞不受。后来吕才得知,原来马元正在办调动,调往新都文化局!听说手续早已办好,本来年前就能去那边上班,只是为了给韩芳云交接好工作,马元主动多帮忙近两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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