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乡第六章 宰 狗

——覆巢之下岂有完卵?
卑贱人家狗也遭殃。

每一个人的出生和死亡都是一样的,谁都是赤条条的来静悄悄地走,来时未曾带来一片朝霞,去时也带不走半朵云彩,天地依旧,云山依旧。

威慑令妇女屈膝,苦难使儿童早熟。

命运就是这样,它既不由你控制,也不依你的想像发展,你期待最美好的未来,永远不会出现;你所担心的最坏结局,也不会来临。

 

邢傲梅的死,像一粒小石般投入浪涛滚滚的江河,它激起涟漪无法扩散,瞬息之间就被後面的波浪淹没。邢傲梅死後最初两三天,倒是有一些议论,因为这种斗争法和这种死法,在僻远的乡间是罕见的。但革命不是绘画绣花,革命的本身就是暴力,就是一个阶级用暴力打倒另一个阶级的过程。一个地主婆的死,根本不足挂齿,革命的洪流仍然滚滚奔向前方。「土改」的步伐并没有放缓,斗争大会仍然一场接着 一场地开着,继林耀祖等几家之後又有三四家人被圈入地主富农之列,被没收财产,扫地出门。那些日子家境稍为过得去的人每闻锣声都心惊胆震,不知这一次自己会不会被围进粗麻绳圈中?土改队曾总结经验觉得打骂和私刑是行之有效的,因此难免放纵农民,让农民在斗人时继续行凶。施行私刑确实容易使人招供,令他们把藏金地点供出来,但由於私刑过滥免不了使自寻短见的人数增加。但这祇是九个指头中的一个,为了广大的农民群众翻身作主,死个把地主份子算得了甚麽?

随着「土改」运动的深入开展,被评为地主的人越来越多,自杀死亡的人数也越来越多,单是南岗村就死了二十多人。可是没收来的胜利果实也越来越多,堆得林氏祠堂满满的,祠堂里面不够地方,还堆到外面去。经过土改队和农会开会研究,决定在分田分地之前先分配杂物。这些杂物包括家俱、瓷器碗碟、布匹、衣服鞋袜等。至於黄金、宝石、大洋是不能分的,必须上缴国库然後折为人民币,再根据具体情况作分配。贫苦的农民在这次分配中所分得的祇是「胜利成果」中的九牛一毛,但许多人已经乐不可支。

傻炳分到一些布匹、衣服、鞋袜高高兴兴地穿着炫耀,他故意走到林耀祖家的厢房,抖着身上不甚称身的新衣,举高脚上崭新的皮鞋对林家的人说:

「以前你哋着靓衫(你们穿漂亮的衣服),着(穿)鞋着(穿)袜,依家(现在)轮到我着(穿)罗!」说完得意洋洋地走开。诠仔看着傻炳因不习惯穿鞋的走路姿态,觉得十分滑稽,祇是不敢笑出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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傻炳分到的当然不止一双鞋一套衣服,他们一家还分到了林家大屋地下的一层。「虾哥」一家几代都住在南岗村边缘一个土墩上,南岗人叫那儿做徐家墩,徐家墩跟南岗村距离一段约一百米的荒坡,是独家村。按照祖宗们的老规矩,祖辈凡是当奴仆的,其子孙世世代代都不得搬入正村。土改队偏偏要破这个例,让奴仆的後代做林家大屋的主人。可是「虾哥」夫妇死也不肯领这个情,他说,他生在徐家墩,死也死在徐家墩,坚决拒绝搬进林家大屋。阿福由於在泰昌隆打工,常年不在家,他的老婆也坚决不肯搬进林家大屋。她说:「我老公又唔喺屋企(不在家),总唔可以撇开老爷搬去同二叔住喺同一间屋啩?」,这样徐家名义上虽然分得林家大屋地下的一层,但整层都是空荡荡的,祇傻炳在房里搭了一张床。因为他尚未成亲,一个人生活不方便,日常生活仍在徐家墩,祇有民兵守夜时才偶而睡三两夜。

林家大屋二楼分给一户姓周的人家。周家祇有三个人,周婆婆和她的儿子和女儿。周婆婆其实并不太老,祇五十来岁,但因为她丈夫辈份高,她娘家在横沥大家叫她「横沥婆」,周姓的小孩则叫她「横沥婆婆」,或者祇简单的叫她一声「婆婆!」,素琴姐和琪琪都这样叫,所以诠仔也跟着这样叫。

横沥婆婆跟其他翻身穷人有一个很大不同之处,就是她并未因土改而改变对林家的态度,她称林耀祖仍然是大哥前大哥後的,称嫲嫲仍然称大婶,邢傲梅死了之後她就称冯氏为大嫂。她嫁过南岗村之後生下一男一女,不久老公便出洋,以前一直都有寄钱寄信回来,日本仔来了之後才断了音讯,她也曾托人打听过,可是一直查不到,就这样的「失踪」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她原本生活是过得去的,丈夫断绝音讯後才慢慢变成穷人。

她的儿子叫周源,但人们却喜欢叫他做「圆周」。「圆周」约十八岁,抗战胜利後勉强读了两年初中,家里实在支持不下去才出来学木工。既会做家俬也会修农具。周源不知是否受到母亲的影响,对村里的「地主分子」和地主子女倒也客气,称呼仍然像土改前一样不变。

周源的姐姐叫周凤,大他三岁,已二十出头。她名义上已经嫁到上寮的刘家,实际上却仍然是黄花闺女。她从小订婚的未婚夫去了南洋,三年前因夫家的老太爷病重,为了冲喜便接她过门,抱着生(公)鸡拜堂,算是刘家的孙媳妇了。但她连丈夫的脸都没有见过,所以常住娘家,而她夫家的人也尚能体谅,并不见怪。她对林家各人的态度基本上跟她娘一样,其实她已视自己为嫁出了的姑娘,对南岗村的事不大关心,她最关心的祇是她的「丈夫」何时回来?或者何时接她去南洋。至於在娘家无论住这间屋或那间屋,她认为都一样。

周源家原本有一间正屋,一间横屋,是砖瓦结构的老式房子,有四个房,本来也还宽敞。不料去年一阵台风把他们的屋顶全掀起了,又无钱修,才不得不接受土改队的分配,搬到林家大屋来。这样他们便成为林家大屋的新主人和林家的邻居。然而横沥婆从不以新主人自居,她曾对诠仔嫲嫲说,等她有钱修好自己的祖屋就搬回去,老一辈的人是不兴住人家屋子的,每一家人都有每一家的祖宗。

周源家入住林家大屋一直平安无事,但傻炳入住不足十次就发生一件怪事,有一夜四更时分,傻炳突然大声呼救,声音大得把楼上的横沥婆吵醒。横沥婆跟周源点灯下楼,看见傻炳蜷缩一角,浑身震抖,满头冷汗。横沥婆又叫又摇,好不容易才把傻炳叫醒。

傻炳说,睡梦中有两个人赶他走,两人都蓄长须,一个穿青色清朝官服,一个穿红袍。他们一个扼他脖子,一个掌掴他,说这不是他的地方,要他赶快走。而他自己则浑身无力,像瘫了似的动弹不得。

周源掌灯贴近傻炳细看,发觉他脸上好像确有掌痕。横沥婆说,大概是土地公和林家祖先,但那个年代谁也不敢把这种想法张扬。

然而傻炳毕竟不是善於隐藏心事的人,有一夜他跟林耀富值班守夜,终於忍不住告诉林耀富。林耀富说:「唔怕!鬼惊鬼(洋)枪,拎支枪返去,鬼就唔敢出来。」当晚他俩背着三八步枪回去林家大屋睡,果然平安无事。他们一连住了三夜都不见动静,几乎可以证实「鬼惊鬼枪」的结论了。不料第四夜被鬼压和被掌掴的却是林耀富,而在睡梦中他竟然怕至尿了床,他在梦中也是见到两个穿青袍和红袍的长须老人。

自此傻炳再也不敢回林家大屋住,楼上周源家也把楼梯通向大厅那道门锁起来,自己祇用後门出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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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日子以来诠仔觉得自在和快乐的时刻,就是跟琪琪、素琴、雅书这类同背景的朋友聚首的时候。当周围都没有别人时,他们就可以有说有笑,或互相安慰,互相鼓励,一扫平日的忧郁。他们常常相约到虎岭尽头更远处放牛,祇有去到更远处才能避开南岗村的大人和小孩,他们也宁愿更晚一点才牵牛归去,因为晚了可以减少跟相识的人碰头的机会。

诠仔有一个永世难忘的记忆,那是一个霞光绮丽的黄昏,他跟琪琪、雅书牵牛归来,傻狗时而在他们的前面,时而在他们背後奔跑着,状甚快乐。从虎岭下来走上田间阡陌的时候,同村一位矮矮圆圆的妇人「巴辣鸡」迎面走来,他们把牛牵到一边让路给「巴辣鸡」走过,诠仔也像往常那样叫她一声:

「顺嫂,牵牛啊?」

「巴辣鸡」祇在鼻孔里唔了一声,算是回答。雅书也叫了一声「顺嫂!」,她同样也祇唔了一唔。琪琪走在最後,也最後叫她一声「顺嫂」,不料劈啪两响,琪琪被掴了两记重重的耳光。

「死妹(死丫头),小狗学人争大辈,掴醒你呀!」「巴辣鸡」一声咒骂便扬而去。

琪琪莫名其妙地挨打,泪水在眼眶里打滚,诠仔恨恨地瞪着「巴辣鸡」的背影,握着琪琪的手说:「唔好喊(别哭),唔好衰畀人睇(别给人看低)!」。诠仔不说犹可,一说琪琪就泪涌如泉,低声饮泣起来。

「哎吔!唔好衰畀我睇呀?有志气噃!」「巴辣鸡」转过头来盯诠仔,她突然扬手一巴掴过来:「连你都掴埋!」。

诠仔一弯腰身躲过了,「巴辣鸡」再掴第二巴的时候,诠仔伸出左手抓住了她的手腕。诠仔虽然祇有十二岁,但个子比「巴辣鸡」还高。她被抓的手费了好大的劲才抽出来。她咬牙切齿地瞪了诠仔一眼:「你因住来(等瞧)!」说罢恨恨地走了。後来才弄清楚,琪琪小过雅书一辈,照理应叫她「顺婶」。

回家不久,诠仔还未扒两口饭就听见傻狗激烈地吠叫,诠仔探头向门外望一望,天已渐黑,人还未看清楚但一阵尖锐而熟悉的声音已飘了进来。

「诠仔,你个死仔(死小子),出来!」「巴辣鸡」双手叉着腰站在厢房门口喝令。她身旁站着两个男人,一个是粗壮的文叔,他照例背着三八步枪,另一个比较面生,个子不高,祇到文叔的耳朵,穿着恤衫,不大像农民。

诠仔知道来者不善,但也得硬着头皮出去,因为厨房很窄,除了一个灶一个旧碗柜之外,祇放得下一张矮矮的饭桌,水缸都得放在门外。「巴辣鸡」兴师问罪时,林家一家人正坐在矮凳上吃饭,傻狗则在门边转来转去等人喂它。诠仔一端起碗便掷给它一条蕃薯,它还未吃完就吠了起来。

「乜嘢事呀?顺嫂!」嫲嫲从灶角的位置站起来,迈出厨房:「啊!顺哥,返咗来呀!过嗰(那)边坐啦!」

「边(谁)个得闲来坐呀!唔!」「巴辣鸡」用鼻孔说话。

「诠仔,跟我哋(们)返队部!」文叔命令。

「乜嘢(啥)事啊?文叔。」诠仔的伯父耀祖也走了出来。

「诠仔虾(欺负)我老婆罗!」周兴顺代替文叔回答。

「吓?虾(欺负)顺嫂?」嫲嫲大为诧异。南岗村没有谁敢得罪「巴辣鸡」,碰一碰她都不得了,不骂你三日六夜誓不罢休。」「解放」前她还怕族长父兄,对林耀祖一家还恭恭敬敬,「解放」後除了土改队,没有几个人她放在眼里,连文叔她也祇是平辈视之。文叔虽然是民兵小队长,但毕竟祇是民兵,她老公可是国家干部啊。

「我边(那)敢虾(欺负)你呀?顺嫂!你打琪琪我叫佢唔好喊(不要哭)啫嘛!」

「你仲(还)抵赖?你仲捉(还抓)住我只手!系唔系(是不是)想打我呀?」「巴辣鸡」一手叉腰,伸出另一只手指着诠仔的鼻梁。

「我捉(抓)你只手系唔畀(是不想给)你打我啫嘛!」诠仔低头伸辩:「对唔住罗!」

「对唔住就得嗱?冇咁(没有这样)便宜!」「巴辣鸡」还不肯罢休。

「走啦!」周兴顺揪着诠仔衣领往外拉。

「放开我!」诠仔挣扎着,用力拨开周兴顺的手:「去唔喺(就)去罗!」

「死仔,仲(还)想还手?」周兴顺未说完一掌已打过来。

诠仔踉跄的退了两步,摔倒在地。

「哎吔!哎吔!」叫痛的不是诠仔而是周兴顺,傻狗不知甚麽时候窜了过来,咬住他的小腿,喉咙发出低沉的吼声。

文叔见状一枪柄打到傻狗的头上,傻狗「汪」的一声松开嘴逃跑了,文叔持枪追了几步。傻狗并没有逃远,祇逃到屋角监视。

「只死狗,你只死狗,我一定要㓥咗(宰)你!」「巴辣鸡」迁怒到傻狗身上,她拾起地上的柴枝掷过去,傻狗逃得更远,消失在黑暗中。

吵闹了一会,邻近吃饱了的人都走过来围观,七嘴八舌你一句他一句地议论起来。多数人认为诠仔不算「虾」(欺负)顺嫂,可是在「巴辣鸡」的坚持下诠仔仍然被文叔带回土改队部,嫲嫲迈着小脚陪诠仔走向林氏宗祠。那天,队长到区上开会,队里由那位戴眼镜斯斯文文的阮同志当值,他见一行数人进来,七嘴八舌地说着,不禁皱起眉头。

「慢慢来,一个讲到一个!顺嫂讲先啦!」

「巴辣鸡」一轮机关枪似的劈哩巴啦地扫过来,把傍晚陌上相遇的情景说了一遍,中间当然夹杂着「死仔」「死地主仔」「死仆街(仆倒街上死掉)仔」的辱骂。

「咁佢系冇打到你啦(这样是没有打你)!咁即系冇事啦!」阮同志等她说完慢条斯里地作总结。

「乜嘢冇事啊?拣(捏)到我只手鬼死咁痛(很痛)!」

「巴辣鸡」还不肯罢休。

「咁你认为点(怎)样做吖?」阮同志侧着头问她。

「咁我又唔识(不懂),佢话(他说)『唔好衰畀人睇』(出洋相给人看)系乜嘢(是甚麽)意思吖?若果唔罚佢,佢以後唔系(不是)更加大胆?」

「林嘉诠,你话畀(说给)顺嫂听系乜(是啥)意思?」

「冇乜(没有甚麽)特别意思,我系叫琪琪唔好喊(不要哭),喊(哭)人家更加睇(瞧)你唔(不)起!」

「咁啦!你向顺嫂讲声对唔(不)住啦!」阮同志吩咐着。

「顺嫂,对唔住!」诠仔心里很不甘愿,但嘴巴不得不道歉。

「好啦,咁大家返屋企(回家)啦!」阮同志说。

「咁佢(他)只狗咬伤我又点呀?」周兴顺见要没戏了,急急提出来。

阮同志问明情由,知道并不是诠仔纵狗咬人便说:「照规矩办罗!」

依照乡村俗例,咬人的狗是要给宰掉的,文叔听了食指大动。

「诠仔,只狗返来你要绑住佢(它)啊!」文叔跨出队部门口时仔细叮咛,诠仔默不作声,他但愿傻狗此去再也不回来。

翌日一整天不见傻狗的影子,天仍下着蒙蒙细雨,黄昏时分乡村照样响起呼鸡唤狗的声音,农妇们有的在庭前撒下米碎,嘴里「唧唧唧」地叫着,呼唤小鸡回巢;有的携着饲料,嘴巴「哪哪哪」地作响,呼唤小猪来就食。文叔披着蓑衣,背着步枪,沓着木屐,突然探头进林家狭窄的厨房:「你只狗喺(在)村口返紧来,记得等阵(会)绑实佢(牢佢它) 呀!」说完又蹑手蹑脚退了出去。

诠仔放下碗筷坐着发愣,自娘死後狗便是他家里唯一的朋友,在苦难的日子里,傻狗祇有一些米汤蕃薯吃,可是对主人却忠心不二,闲时它喜欢舔诠仔的手脚,或者躺在诠仔脚边打盹。它当然不知道闯了大祸,因为护主是它的本能反应,挨打而逃跑,饿馁了又回到主人身边同样是本能反应。

文叔退出去不久,傻狗果然夹着尾巴垂着头地踱步回来,不像平日那样跳跃奔跑。踱步到檐下,猛烈抖摇身体,甩掉身上的雨水,腹部明显地扁凹下去,它用求饶的眼神远远地望着厨房门口,尾巴猛摇,但却站着,不敢走过去。冯氏看了兜起半碗薯粥倒在它的钵里,它急步窜前狼吞虎咽。

诠仔端起自己已吃了一半的碗,再盛得满满的倒进傻狗的钵里,它抬望诠仔一眼,轻哼两声表示感激,然後低头进吃,它当然不知道这是它的最後晚餐!诠仔看着忍不住的泪水慢慢渗出来在眼眶里打滚。嫲嫲见诠仔坐着不动便拿起平日绑傻狗的麻绳走过去,蹲下想套住它的头,不料它头一甩又跑开了。可是并它没有跑远,仍在檐下摇着尾,抬头看看嫲嫲又看看它的钵。

「阿诠,仲唔快啲(还不快些)绑住佢(它)!」从林家大屋传出文叔的声音,原来他并非离去,祇是躲进林家大屋监视着,这时他跟傻炳不约而同地从林家大门伸出头来。

诠仔无可奈何地走出厨房,拿起地上的狗钵走到傻狗跟前让它继续吃,一边抚摸着它的背脊,泪珠终於忍不住淌了下来。傻狗仍然狼吞虎咽,嫲嫲把绳索递给诠仔,诠仔摸抚着它的头,把绳索轻轻绕过它的脖子,绑好结,它驯顺地望主人一眼,没有任何反抗,它当然不知道它最後的一刻到了。

诠仔刚把傻狗绑牢,文叔和傻炳就冲了出来,抢去诠仔手上的绳子要把傻狗拉走,傻狗不肯就范,四腿向後退跟文叔角力,喉咙发出呜呜的哀鸣,频频回头向诠仔投来求援的目光。诠仔低着头冲进了卧屋,关上大门,倒在床上看着漆黑的屋脊。他已止住泪,祇感到眩晕和麻木,他眼睛虽然不看,但耳却塞不住。屋外续续断断地传来傻狗的哀鸣和吠叫,他脑海里不断浮起文叔使劲往前拉,傻狗四腿使劲往後退的景象,直至呜呜的鸣声静寂了这种影像还未消失。他鄙夷自己,觉得自己懦弱没用,觉得自己卑鄙,亲手出卖了自己最忠实的朋友。

後来听说文叔、傻炳、「淋尿裤」等几个民兵,把傻狗倒吊在树干上,吊乾它的涎沫,再用竹竿把它按到河里浸死。然後在河边砌灶煮开水烫毛,刮掉毛之後切成一块块,用南乳、腐竹、生姜来炆。诠仔听了脑里不禁又浮起傻狗被倒吊滴涎沫的情景。

那天傍晚,仍然下着蒙蒙细雨,诠仔披上蓑衣一个人悄悄地走到虎岭娘的坟前跪下,他没有哭,祇觉得无助,满腹心话不知对谁说?幸而娘还有一座坟,他还可以来看看,还可以默默说点心话。而傻狗却甚麽也没有了,连骨头皮肉都变成别人的臭屎,自此他下决心,以後无论如何再也不养狗了。

傻狗被文叔他们吃进肚子之後,诠仔好久都闷闷不乐,连琪琪劝解他也没有用。但田仍然是要种的,牛还是要放的。过了一段日子,诠仔虽然收拾心情,继续生活,但人却是变得更加沉默了。笑容已从他的脸上消失,跟琪琪、雅书、素琴聚会的时候,他偶而会抿嘴但那不太像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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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琴大诠仔三岁,已是十五岁的姑娘了,她也更多跟随轩婶下田,学习种薯插秧,较少跟诠仔他们一块玩。而素琴的早熟又比诠仔更加明显,她变得更加沉默也更加勤奋。没有农活的时候,她也经常独自挑着筲箕到别人收获过的薯地里,捡拾遗漏在地里的蕃薯,或别人嫌太小而抛弃的蕃薯。因为土改队按人口分给地主的粮食根本不够吃,如果再不节省点,往後就得挨饿。

诠仔见到素琴较多的时候,就是下雨的日子。南国多雨,春寒过後就是连绵的春雨,不分日夜,下个不停。诠仔常常找机会趁没人看见时溜进素琴的厨房,在那儿谈天说地,说说他们从书本看来的或从别处听来的故事。琪琪、雅书当然也参加这样的聚会,他们有时也从家里带来一些蕃薯或花生,用灶里的炭灰煨熟来吃。他们之所以选择到素琴那里,是因为素琴年龄稍大,她自己除了下田之外就把自己关在房子里,不愿走动。因为那时她已经发育,长得亭亭玉立,在村里走动时常常引人注目。另一方面她家分配到这间旧屋接近村脚,比较偏僻。尽管每一次聚会他们都小心翼翼,但也一样有意外。

有一次连绵下了两天雨,诠仔跟琪琪相约午饭後到素琴家,诠仔先到,带来了一些花生,琪琪後到,也带来一些花生。他们像往常那样用灶里的炭灰煨,花生还未煨熟,素琴家的大门就被人碰的一声推开,一个背着长枪的粗壮身影闯进来,大喝一声:

「你哋系度做乜哋呀(你们在这干甚麽)?想搞破坏呀?」原来是文叔。

「唔系(不是)呀,我哋(们)煨花生啫嘛!」诠仔大着胆回答。

「你哋几只嘢(你们几个人)成日喺埋一齐(整天在一起),唔慌系(肯定不是做)好事,跟我返队部交代清楚。」不容分辩,押着四个小孩就往外走,未到巷口就遇到戴眼镜的土改队员阮同志。

「阮同志!」文叔礼貌地叫了一声。

「乜嘢(甚麽)事呀?文叔。」他看了看素琴和诠仔问文叔。

「佢哋几只嘢(他们几个人)成日喺埋一齐(整天在一起),唔知系唔系(不知道是不是)搞破坏?」

「唔系呀!我哋(们)煨花生啫嘛!」诠仔连忙分辩。

阮同志问明情由後对文叔说:「由佢啦(由得他们了),细路仔(小孩子)一齐玩!」

文叔无奈祇好放他们回去。他们也就各自回家去,顾不得灶里的花生了。

过几天在虎岭远处聚首时,他们讨论到一个严肃的问题,得出的结论是:想过好日子,必须离开这儿。至於怎样离开?到何处去?却又感到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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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慑令妇女屈膝,苦难使儿童早熟。以往祇懂得撒娇,祇懂得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富家孩子,经过短短的几个月「土改」,都突然长大了,思想也成熟了。不仅学会忍耐,而且懂得「涸辙之鲋相濡以沬」。在社会上他们被人孤立,受人歧视,这种压力自自然然把他们压挤到一起,使他们相亲相爱。

很快又到春节,可是对地富反家庭来说春节已没有甚麽意义,既没有钱过节也没有心过节。年三十、年初一也跟平日一样,没有鸡没有鸭也没有串门拜年。固然没有人会来他们家拜年,他们也不想去别人家拜年,因为不受欢迎。诠仔坐在厢房里呆呆地望着街外出神,心里盘算着今後怎样办呢?前些日子伤痛尚未过去,脑子啥也想不到,现在他却不能不想到自已的处境。明年他还能不能上学呢?哪有钱交学费呢?他觉得一切都没有希望。假如一家人这样被囚着,往後的日子怎样过?他很担忧,但这些问题绝不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所能解决的。

正当远处的鞭炮声此起彼落的时候,林家大屋外出现了一个身影,她朝着大屋张望觉得不对劲,又转过头向厢房看看,这才看清楚原来是诠仔的二姑母。

「啊!大哥,娘,原来你们搬到厢房了!」

「快进来,快进来!」嫲嫲走出去把她牵进来。

「二妹,真系想唔(不)到你会返来。屋企嘅(家里的)事你应该知啦!」

「就系听到多少所以赶返来!娘,大哥大嫂都好吗?诠仔都好吗?」二姑母跟所有人打了招呼又说:「呢(这)次我冇带乜嘢返(甚麽回)来,剩系(祇是)带咗啲(一些) 梅菜同几斤咸肉来。谂住呢啲襟食啲(想来这些耐吃点)」

「好!好!呢啲(这些)最好了!」嫲马赶紧接过东西。

「二妹,你坐吓,我去队部报告先,依家(现在)规矩喺咁(是这)样。」耀祖穿起一件不称身的破大衣出去,朝林氏祠堂方向走。

约摸半个钟头後林耀祖才回来,不久羊婶也随着来了。

「二姑娘,咁得闲返来啊!」

「特登(意)返来睇吓(看一下)。」

「你哋惠阳嗰(那)边搞咗土改未啊?」

「基本结束啦,嗱!呢张系我嘅证明。」二姑母递一张纸给羊婶。

「我唔(不)识字嘅,你都知啦!」羊婶并不去接证明:

「不如讲畀(读给)我听啦。」

「啊!唔好意思,呢张系乡政府开证明畀(给)我返娘家吖,上面咁(这样)写:『兹证明我乡林秀姑乃贫农成分,现须到新江县探亲,望给予方便。』」

「啊你夫家系贫农吖,咁我哋大家系贫农,系一家人。虽然佢哋系你娘亲大哥,但系佢哋系(他们是)地主,咁你都要划清界线㗎。」

「多谢羊婶,阶级情同亲情我会分得开嘅!我就系想返来睇(看)吓佢哋点(他们怎)样?开导吓佢哋(他们),叫佢哋要同政府合作。」

「咁(这)就好,咁就好!你哋慢慢倾(聊),我重(还)要去开会。林耀祖,你二妹走嘅时候记得来队部报告。」

「哦!知道。」

羊婶走了之後二姑母才有机会跟嫲马和伯父谈话,大家细声细语一边谈一边抹泪,没谈多久们的眼睛全都红了。诠仔坐着发呆,虽未听清楚大致也知道是说些甚麽,他祇觉得既无助也无奈。

晚饭之後窗外渐渐黑沉,虽是新春但已没有人打牌赌钱,也没有人举灯夜游,像诠仔这样的地富家庭的人更加不想外出。点亮了一盏油灯,一家人有一句没一句地闲完聊着。临睡的时候二姑母坐在诠仔床沿,似乎想说甚麽却又久久都说不出来。她忍着忍着终於忍不住了,鼻子一酸哽咽起来:

「诠仔……大个仔了……都读中……学了,呢排(这段时间)发生咁多事……你要学晓照顾自已……姑母住得远,唔可以经常探你。」二姑妈边说边抽鼻子,他听着姑妈的话令他想起了娘,自从娘死後许久都听不到这样体己的话了。禁不住的泪水直在眼眶里打转,诠仔也不答话,祇猛点头,他怕一开口就会哭出声来。姑妈拉着他的手摸了一会,突然把一包用手帕包着的东西塞到他手里。

「呢度(这里)有二十万(旧一万元等於新人民币一元),系姑妈织帽织箩赚返来嘅,虽然唔多悭悭地够半个学期用。过咗正月十五返学校去交咗十万银(元)学费先,党嘅政策冇话唔畀(没说不给)人读书。若果泰昌隆有得食就返泰昌隆食,若果泰昌隆冇(没)得食就喺(在)学校搭住伙食,每个月大约三四万银,咁就交住二三个月伙食费先。」二姑母说完拍拍他的手背,诠仔的泪珠终於忍不住滴了下来。

那一夜诠仔又是转辗反侧不能成眠,不知是由於兴奋或是由於伤感。

第二天二姑母陪诠仔到土改队部,说开学後诠仔想回县城读书。土改队说没有问题,还说十八岁以下的都不是地主分子,政府不限制他们读书或工作。这样全家人才放下心里一块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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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语说:「褔无双至,祸不单行」但诠仔觉得有坏消息的时候常常是接二连三都是坏消息,有好消息的时候也往往也有几个好消息。

二姑母走後不久,好像还未过元宵节,有一天清早,那位戴眼镜姓阮的土改队员在「羊婶」的陪同下来到他们居住的厢房,四周看了一下对「羊婶」说:

「照依家睇(照现在看),佢哋(他们)应该系(是)工商业地主,或者系华侨地主而唔系(不是)反革命地主!」他说完交了一封已经撕开检查过的信给林耀祖,然後便跟「羊婶」走出去。原来这封信是诠仔父亲林耀庭寄来的。

大哥大嫂:

相信你们等我们的消息等得很焦急,然而我又何尝不焦急呢!解放後陆军医院被解放军接管,我们被当作俘虏,集中起来进行思想改造。学习革命理论,学习毛主席着作,检查我们的错误思想,向党和政府坦白交代自己的历史和行为。这样过了几个月,後来一位首长把我们原陆军医院的三十多名医生找去谈话,问我们愿不愿去朝鲜当战地医生?如果愿意,可以当作起义人员处理。我当然愿意去,这样我们便日夜兼程去朝鲜,而桂香也一起去,她当了护士。现在我们一切都很好,虽然工作忙一点,但精神很好,很兴奋。

你和大嫂好吗?娘和诠仔好吗?等待你们的信,来信可寄一一七号邮箱……

这封信比冬日的太阳更温暖,不仅使他们放下心中的石头,而且给他们带来一丝新的希望。

随「土改」高潮的过去,林家的处境果然有所改善,林耀祖获准回去泰昌隆继续做他的生意。诠仔也回去新江中学读书,离开南岗村的前夕,诠仔最後一次为家里牧牛,他悄悄约定琪琪、素琴、雅书到虎岭远处聚会。他对南岗虽无依依之情,但对离开儿时的伴侣却难免有点惆怅。未知他们的处境何日才能改善?未知他们何日才能离开樊笼,振翅高飞?那天,他们很晚才归去。当他们踏上归程的时候晚霞已经褪色,素琴虽然恭贺诠仔可以回县城继绩读书,但一路都很沉默。教她说甚麽呢?本来她也应该在那儿上学的,可是现在……一切都不可能了。

琪琪或许还是小了一点,还保留着几分童真,几分乐观。她说:

「迟吓(一点)我都考中学,同埋(和)你一齐返学。」她对未来充满憧憬。

命运就是这样,它既不由你控制,也不依你的想像发展,你期待最美好的未来,永远不会出现;你所担心的最坏结局,也不会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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