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啊,历史&土地
第005节(总第023节)
二月兰披着晨曦走来,在恰当中擦肩而过。朦胧扁舟深水紫焰,山花照亮你的背影。远山孤高如我,说不出的赞美我已尽知。
撞见马亨的时候曹常青正跟一个女孩子聊天。这女孩是刚刚认识的,并非马亨想象的那种关系。曹来到这里散心,拐过一个亭子,就看到这个女孩坐在草丛里看书。看着女孩的白色连衣裙与身边鲜艳的月季花相映照,一颗恋慕之心怦怦地跳个不停;曹终于忍不住,主动上前搭话。女孩大眼睛很有神,脸庞匀称丰腴,皮肤光洁细腻;虽然话很少,有点羞涩,但也不怎么拘束。曹发现她看的是小说,便试探着聊文学艺术。后来发觉她对服装、影视更感兴趣,于是立即转移话题,谈起对时装的理解以及当红影星的趣事。平日的广泛涉猎再一次发挥出巨大的功效,曹的思维如泉喷涌;独特的视角催化出层出不穷的新颖见解,如莲花般纷纷洒落在女孩那张凝神聆听的美丽脸庞上。可惜时运不济,好端端的机会被马亨冲了。等马亨走后,曹的兴致减退了不少,女孩也要走了。不过临走时曹问到了女孩的一些情况,得知她叫梅淑,是新都纺院大一的学生;因为喜欢新都大学的校园环境,所以周末常到这边来走走。曹还打听到她的父亲是新都美院的,母亲在市文化局上班。“毕竟是知识分子家庭,”曹心里想:“这样的淑女可惜已经不多了!”
自从过年后离开工地,曹基本呆在新都大学。马贞的手机很少打通,有一次曹忍不住打电话到马贞家里去,这回是“马半仙”的老伴接电话;不但没问出马贞的芳踪,还无故被老妈子凶了一通。不过曹实在不死心,前几天特意赶回朋江工地,向孙玲大姐打听马贞的消息。可孙姐说,马贞自领导走后便请了长假,一直没回工地,也没有她的消息。不过孙姐告诉曹一个好消息:俞老板决定要另外给曹一笔钱,听说还跟办公室主任打好了招呼,就等下个月发工资时打到曹的工资账户里,算是补回过年那一阵扣发的部分年终奖。
当时曹心情不好,对钱的事提不起兴趣,很想找小沈聊聊,小沈却出人意料地迷上了围棋。只见他整天打棋谱,琢磨棋理,晚上又到工地的小网吧下棋,对曹的到来似乎心不在焉——简直是入魔道了!
前天上午曹回到新都大学,决心过一段清静日子。事实上校园里满眼都是撩人春意,仅仅一天的工夫,烦恼就被滤除得差不多了。就在曹准备安安心心地复习功课的时候,工地却出事了:冯缺用水果刀捅伤了俞老板!随后的消息是俞老板住进了当地的医院,华源公司由许贤临时负责;冯缺则被当地派出所抓走了。
俞老板多年来对曹照顾有加,如今遇此灾祸,焉有不去探望之理?曹连夜赶回工地,首先去医院看望俞老板,不巧的是正赶上动手术,未能见面。听医生说,俞老板伤在腹部,相当严重;虽然不致要命,恐怕难免落个残疾。
曹折回工地,此时已近午夜零点。大部分人没睡,都在议论纷纷;至于事情经过则说法不一。曹回到宿舍找沈鸣洲,想了解事情发生的细节,却发现小沈正在睡觉,被叫起来时两眼还有血丝,脸色苍白,显然又在网吧下了好长时间的围棋。对于俞老板被刺伤的事件,知道的甚至不比曹多。小沈很后悔下棋,连说要立即戒除棋瘾;还当着曹的面把几本棋书撕得粉碎。
曹劝勉了小沈一番,又找小崔了解情况。出事那一阵小崔刚好目睹了事件的全过程,知悉事情始末;见曹来问,便眉飞色舞地描绘这一场绝对真实的节目。前几天俞老板履行诺言,强行扣了冯缺二百块钱,没见冯缺有没什么动静。今天中午冯缺老婆刘妍来到工地,又把冯缺大骂了一通。之后冯便模仿当年福源公司乖崽的做法,下班后到俞老板的屋里吃晚饭。俞老板脾气火爆,三言两语之后两个人就动起手来,只听见屋里“乒乒乓乓”一阵乱响。大家跑过去救架,只见屋里的饭碗、茶具、酒瓶、水壶全被打翻了,碎片撒了一地,木饭桌还被扭断了一条腿。冯缺虽然矮壮有力,可俞老板人高马大,这一番交战显然是俞占了便宜。冯缺左脸上挨了一下,青肿了一块。
大伙把两人拉开,俞老板一直高声大骂。冯缺反而一声不响,在大家的劝说下回到宿舍。刘妍却不饶人,大骂冯缺窝囊废,质问冯缺“以后还有什么脸见人”。老肥上前说了她几句,那个婆娘才老实了一些。大家见没什么事,便各自回屋里了。小崔最后一个走开,回到宿舍门口时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冯缺双手握着一把水果刀直奔俞老板的屋里,刀刃闪动着刺眼的寒光。小崔吓得大声喊,可已经来不及了。随后只听见屋里一阵闷响,就没动静了。大家赶过去把俞老板抬出来时,遍地都是血迹,在场的无不心悸。只有冯缺出奇地镇静,若无其事地回到他的宿舍里,继续吃饭喝汤。不到半个小时,两辆警车开进来,几个大盖帽赶下车,不费吹灰之力就把冯缺逮走了。
大家仍然没有睡意,都说冯缺无理取闹,他那媳妇更是可恨——总之是一对黑了心肝的狗男女。罗通喜的说法则与众不同:那次停电事故,据可靠的消息说,中央领导不但不以为忤,反而十分高兴,甚至还看作是恰到好处的天意安排!事实也确实如此,上面没有一句责怪的话,只有朋江工程处小题大做。俞老板实在没有必要为这样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跟冯缺死顶——当初要是稍作退让,何至于走到今天这一步?
对于罗的高论,胡平南直叫好。老肥指着罗说:“你这样的人要是当上大官,肯定是大奸大滑,不知道要祸害多少老百姓!”
第二天曹常青和沈鸣洲赶到医院看望俞老板,没多久韦局长亲自率队前来探望,其他探视的人络绎不绝。紧接着局里很快为这事定了调:俞礼光为了伸张正义,赤手空拳勇斗行凶歹徒,光荣负伤,为此给予抚恤金二十万元。
工地的舆论很快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有人开始为冯缺说话。曹常青觉得人心真是深不可测,为了不让人说闲话,不得不在工地多呆几天。如今许贤管事,曹有点茫然,只得暂时收敛了起来,甚至委屈自己跑了几趟坝面。晚上曹和小沈一起去指挥部看望老童,小沈这才把祖哥的联系方式转告曹。本来前两天曹回工地时就应该告知的,却因小沈沉迷围棋耽误了。这本是一个不错的消息,只是此时曹的心情不太好,没什么特别的反应。
曹本想再去看看黄雨秋,黄却已经辞职。老童说,她是上个星期辞职的,如今正帮着蒋戎张罗天维中学的事务。有意思的是,辞职前的一天黄坚守岗位,在给外单位打电话时发生了一番争执,挂电话之际清晰地听到对方甩下一句“有病”。黄立即重新打电话过去追讨说法:“你说清楚来,谁有病?!”语气凛然、分寸有度的黄最终迫使对方道歉。
沈不禁赞叹说:带着锋芒的善良人性魅力无穷……曹和老童相视一笑。上次黄雨秋见到曹时很矜持,对曹似乎刻意保持着一种距离。曹却很乐意跟她接触,甚至打算长期交往,因而此次扑空让曹感到相当惆怅。
三个人闲聊了一个多小时。曹照例大谈历史和政治,越来越觉得搞政治一本万利:仅需要提出学说或主张,竖起大旗就有人出钱出力。若时运不济,大不了降低一个层次,将从政降为搞关系,也是低投入高产出,风险不大。后来曹、童二位聊到石川,说石川正玩命给导师洪麟做项目,出众的才能完全为洪导认可。洪导待石川也不薄,不但每月给钱最大方,而且把石川的师兄师姐都交给他调配——其中竟然包括去年投奔门下的在读博士!曹感叹地说,石川读书读到这一步,真正是意气风发了!
沈插不上话,自个儿寻思大家都在读书或调动,自己是否也应定一个目标。谁知刚开始琢磨,睡意就象潮水一样阵阵袭来。沈抵挡不住,只好先回去。曹不想那么早回宿舍,继续跟老童聊天解闷。
一直耗到十一点多曹才辞别老童,回到工地小区门口时又被老皮拉进门卫室喝酒。别看老皮只是一个看门的,平日有事没事总是竖起耳朵来打听各种消息。比如近来霍臣国被调换职位一事,卫、董两位副局长争当局长风波,这个老家伙都能讲出一大堆的花边新闻来。很多人对他的这一套不屑一顾,曹却喜欢听,因此老皮乐得跟这位小兄弟交流。
可此时曹的心情不太好,虽然勉强自己跟老皮逗乐,还是掩盖不了心中隐隐的抑郁。不等曹坦白,老皮直接发问:“是不是又找不着马贞那个小姑娘?嘿嘿……”见曹睁大了眼睛,老皮举着一瓶当地的便宜啤酒,故意卖起了关子:“喝下这一瓶,算是给老哥我面子;你呢,就可以找你的天仙妹妹去——怎么样,合适吧?”
曹本来对马贞差不多死心了,况且也没什么酒量,此时却被老皮激起了内心的那团思绪,一股久违的热情很快就强劲到不可遏止,于是二话不说抢过酒瓶子,“咕咚咕咚”一阵子,很快就把那瓶酒喝得见底。老皮嘴里连夸“爽快”、“就喜欢这样”,心里着实有点发虚。等曹倒竖着酒瓶子时,老皮收敛笑容说:“你呀,别追得太紧了,放一放更好……”
曹一听急了:“你到底有没有她的消息?!”
“有有,”老皮忽然往外面瞧了瞧,见没有别人,压低声音告诉曹:“那小闺女不乐意在工程处干杂活,总想做一些更有意思的事情。前几天不知道通过谁跟蒋戎联系上了,要到蒋戎的学校里去代课。这边的工作,小丫头想立即辞掉,蒋戎不肯,叫她先试一阵再说。”停了一下,老皮叹一口气说:“那小丫头是挺难缠的,小弟你要是真把我当老哥看,就听我一句——”
曹认真地看着老皮,不再跟老皮逗玩。老皮见曹还算真诚,于是接着说:“她的漂亮,现在是95%,小毛病只占5%,对不对?等到真正过日子的时候,这个比例啊……我就担心会倒过来!”
祖哥走后的几天里,沈鸣洲一有空就钻进网吧;每次都是迫不及待地登陆网站,迅速找对手较量。在这个虚拟而又真实的世界里,沈自由自在地驰骋,忘记了现实世界中的困惑。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什么时候都不愁对手和展示的舞台。可以说,唯一的障碍就是现实中的工作,还有这具臭皮囊所必须的吃喝拉撒睡!因为开初几天沈不得要领,等级分降下来不少。此后沈发誓要把分数打上去,杀红了眼时连大小便都没时间放空,憋得足足的。
有时候沈也意识到不该这样沉迷,提示自己玩完这一盘就下网;可不服输的顽症早已渗进每一滴血液里,致使每次刚下完一盘棋总是不由自主地立即开始了下一盘。网上的时间过得好快,好多次沈都是耗到后半夜快支持不住了才退下来,结账时才发现又破费好几十元——算起来大约相当于两天的收入!之后沈在静悄悄的黑夜中失魂落魄地回到宿舍。屋里乱糟糟的,衣服没洗,书没看,甚至连脚也没泡就钻进被窝里。第二天沈赶着起床上班,早餐也给误了,整个上午都昏昏沉沉的。本来沈的生活很有规律,这些日子全乱套了。
公司上下都知道小沈一心钻研围棋,倒是都挺宽容的。俞老板从不说沈,其他人如许贤、伍斌有时候还象朋友一样跟沈聊几句有关围棋的话题。沈感到十分内疚,越来越强烈地感觉到必须摆脱围棋。前两天曹常青回来时沈忘了转告祖哥的嘱托,等曹走后特别自责。反思一番后,沈终于发誓要戒除围棋;而且说干就干,马上把棋书毁掉,还给自己写了一份决心书。
当天晚上沈没有摸棋。似乎是刚刚醒来,沈又一次回到了现实世界。转天沈跟着大家到坝面值班,继续过着嘈杂而又迷茫的日子。晚饭后沈听隔壁小崔的收音机,却不料听到世界职业围棋赛事的介绍,棋手之众、场面之隆、水平之高、花絮之俏,实乃近年来所未有!沈听得内心激荡翻滚,下棋的欲望象洪水——不,象海水一样汹涌澎湃,终于冲垮了坚固的大堤!沈又一次被驱使着走进网吧,饥渴难耐地登上了熟悉的网站。这一回沈吸取了以前的教训,稳打稳扎,容忍对方围空。对手虽然不弱,可难以找到沈的破绽,局面一直落后沈十余目。收官时沈为了求稳,简化了局势,虽然忍让了一些,仍然维持着四、五目的胜势,系统点目的结果确实是沈胜4.5目。此时棋盘上已无处可走,棋局该结束了,谁知对方不肯认输,沈决心奉陪到底。走了几步棋后,沈发现出了问题:对方点击了pass,自己却在棋盘上走了棋。再次点目,沈反而输了半目!
虽然又一次被人算计,但这次沈忍住了,耐着性子另找了一位强大的对手。这位高出近三个段位的对手,显然没把自己放在眼里,开局即咄咄逼人。沈欣然迎接挑战,很快就忘记了一切,整个世界都变成了黑与白的消长。在这个简洁、纯净而又优美的天地里,沈渐渐地成长起来。凭着耐心的算计和良好的感觉,沈积着跬步渐渐地把对手逼入下风。对手急了,强行挑起了一场对杀。两条大龙在右上角开始纠缠,一路蜿蜒而行,席卷了整个棋盘。沈为了打赢这场关键性的战役,不惜放弃了另外两块小棋。结果,沈的大龙在左下角安全地回到了家,坐看对方的大龙碰壁而亡。对手仍然不肯认输,四处寻衅,疯狂搜刮;沈步步为营,坚守大局,不为一城一地所动。当最后一块地盘被瓜分完毕,沈终于笑到了最后。望着这片狼藉的战场,沈清点了一遍目数,至少赢十五目!
沈点击系统,系统给出的结果却是沈输了好几十目!沈不禁蒙了,仔细一看,原来傻电脑判定双方的大龙都活着!沈真是哭笑不得,不得不给对方没有眼位的大龙紧气,而对方一直点击pass。可恨的电脑一直逼着沈自损目数,直到把对方的大龙抬出水面、陈尸街头,电脑才消除了它的“户头”。最后计算胜负,沈反而输了几目棋!
沈呆呆地坐着,过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无端吃这样的亏,怎能消恨?只有狠狠地教训几个人方能解心头之恨,才能安心地回去歇息!谁知适得其反,沈越是着急越是输得一塌糊涂,等级分又滑下去一大截。期间沈一度强迫自己离开了围棋游戏,转到一个聊天室里谈论自己的经历。沈说起在工地的困境和遭遇到的不公,立即就有人跳出来警告沈说:“自己过不好不能怪政府和社会……”碰了一鼻子灰的沈立即回到围棋网站,继续在黑白世界里厮杀。
时间在棋局中无声地溜走,待到沈意识到现实世界时,又一次耗到了后半夜,花去了足足八十元。揉着发胀的眼睛,沈有一种欲哭无泪的感觉。第二天晚上赶上俞老板出事,沈还在偷空睡觉,对事情的全过程浑然无知。至此沈强烈地感受到:必须戒棋了,再这样下去简直不是人!
曹常青再次回来的时候沈还没完全恢复体力。万分愧疚之下,戒棋的决心又一次升腾而起。跟曹一起来到指挥部,沈的心情舒畅了不少。在围棋那个虚幻的世界里,一切简化为黑与白的纠缠;虽然突出了矛盾,却无法与现实的真实性和丰富性相比拟。
因为犯困沈提前离开指挥部,经夜风一吹,睡意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天幕象淡墨一样,眼前的天地是多么的空旷!本来是要走出山村的,如今却又回到了荒村旷野——也许这就是无法参透的命定之数!既然如此,那就不用多想了,尽情地享受着这一方美景吧!
回到西城时没看到什么人。四周很安静,路灯昏昏欲睡。路过网吧的时候,里面那柔和朦胧的灯光又一次强烈地吸引着沈。沈不觉停下了脚步,内心又涌起了一场激烈的斗争。棋瘾象蛰伏的火种瞬间点燃,窜起熊熊的烈焰,烟腾腾地烧烤着沈的心;所有关于休息、健康、工作甚至前途的理性提醒都显得那样的微不足道!终于,沈再一次跨进了网吧的大门,成了这个科技时代新贵的猎物。
看着屏幕上深木色的棋盘,沈如沐春风,脑子清醒得如同秋林中的晨露,在短兵相接中步步算得精细入微,杀得对手死子遍野。这个等级分高出沈近四百分的对手,在沈的凶狠进逼下毫无施展的机会。尤其是在左下角对方的势力范围里,沈点进去后百般腾挪,反复冲击黑棋的弱点;螺蛳壳里做道场,居然活出一小块棋,不但掏空了对方的大空,还迫使外面的大龙出逃!二百余手下来,沈数数战利品:四个角全得,中腹还绞杀了对方一条小龙——当胜二十目以上。点击“点目”,电脑显示的却又是令沈发蒙的结果:沈负3.5目!
沈再次要求数目,结果还一样。沈不死心,干脆耐心数子,结果是沈执的白棋拥有近190子的地盘——怎么会输棋呢?
沈忽然发现,双方所提的死子数均被归为零!白棋多提了黑方近三十个子,如今归为零,怎能不输?沈想方设法要找出原委,可操作水平有限,鼓捣了好一阵子,最终还是无计可施。
一种被愚弄和算计的感觉强烈地涌上心头,沈气得直哆嗦,咬牙切齿地找对手拼杀,一个接一个地找他们撒气。小小的棋盘霎时风云变幻,逼得沈两眼迷离,昏招迭出。本想狠狠地教训对手,却反过来被对手狠狠地制服。好几次沈迷迷糊糊地觉得该回去睡觉了,可身子好象被一种魔力牢牢地缚在椅子里,丝毫动弹不得。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沈终于听到外面有人叫唤。揉着酸痛的眼睛走出来,沈忽然发现外面的阳光亮得跟火球一样,不禁感到一阵晕眩。眼前是一个高大个子的中年男人领着一个清瘦的小伙子——细看高个子原来是何盛业。何笑着对沈说:“你真是中病了,快换换脑子吧——老乡来了,眼皮都不抬一下!”
曹常青老晚回到宿舍,很惊讶地没看到小沈。第二天睡到日起三竿,仍然没见小沈回来。懒洋洋地起来刷牙洗脸,可巧孙玲大姐从旁边经过,招呼曹说:“昨天一直没看到你,晚上也没见你回来——你叔叔找你呢!下午他要回基地,中午你到他屋里去一趟。”
这个亲叔叔虽然来工地大半年了,曹却很少去找他,关系还不如远在基地当党办主任的那个族叔走得近呢!这次他主动找自己,不知为了何事。有一点曹很清楚:这位叔叔不同意自己追马贞,而认为卫矜是个不错的人选。
下午曹常青也要离开工地去新都。中午匆匆吃过饭,简单收拾一下,拎着一个轻便的手提包,曹便来到叔叔的屋里,准备见面后直奔新都。曹副总工刚吃过饭,正悠闲地剔着牙。这位高层次知识分子平时脸孔比较冷,让人不易接近,其形象与实质倒也匹配。不过这次他对亲侄子还是很和蔼的。
“你跟马家的小闺女走得怎么样了?”曹总十分关心。
小曹愣了一下,不过很快反应过来,违心地说:“还行吧。”
曹总是极聪明的人,见此也不追问,而是直奔主题:“你究竟哪一点不满意卫矜呢?”
这是一个棘手的问题。面对着这位亲叔叔,曹觉得应该坦诚一点,不必用“感觉不好”、“缘分不到”之类的托词来搪塞。在大众的眼里,卫矜的外貌、身材、年龄、学历、能力和家庭背景,无论哪一方面都经得起挑剔、苛刻眼光的审视。可是小曹感觉中的她那另一方面,难以言说——说出来又会有谁相信?虽然如此,小曹还是谨慎而又大胆地点评着这位大家小姐的毛病:“她那个人,有点心高气傲,还特别爱虚荣,不太好相处……马贞挺好的,人也不错……”
“马贞有没有这样那样的毛病呢?”曹总的嘴角再次露着微笑。
“……”
“其实谁都有不足的地方,这个道理你应该懂。马贞的优势在于特别漂亮,作为找对象这样的大事我倒是主张不要过于追求这个——卫矜不也挺好看的嘛!而且,还有一点,”曹总不觉挪动椅子靠近侄子,同时压低了声音:“你也知道,卫矜和卫局长、董局长都是很亲的亲戚。据我所知,韦局长的任期还剩一年半,一年半后究竟是由卫局长还是董局长来接替现在还不太明朗;不过可以肯定地说,下一任局长肯定是在这两个人里头选出来!所以说,你要是和卫矜谈成了,今后不论是谁上台,对你都非常有帮助——我倒不是要你拿婚姻做交易,卫矜那女孩子确实很不错的;又有这么好的条件,为什么不考虑她呢?”
卫、董二位局长接替韦局长之事,小曹早有风闻;这次由叔叔这样有身份有地位的人说出来,看来确有其事。虽然叔叔的话听起来句句在理,可小曹略加分析便发现有问题。为了说服这位心情急切的叔叔,小曹披心沥胆地亮出了自己的观点:
“您说的当然有道理,不过什么事情都是有利有弊,所以我们遇事就得从利与害两方面来考虑。据我所知,卫、董两个副局长暗中斗得非常厉害,使出了很阴毒的手段。比如前段时间那个霍臣国事件,谁都知道锦源公司是卫局长的老窝、史城和霍臣国两个是卫局长的亲信——您仔细看看局里下发的那份通报就能闻出味来。本来韦局长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可就是不行,就得拿到台面上来,弄得全局人议论纷纷——谁不知道这都是董局长在市水务局搞的鬼?听说前一阵退休职工联名写信告发‘公子路’的事,也是董局长使的劲;只是因为牵扯到韦局长女儿的‘公主楼’才没深究。说到腐败问题,其实哪个子公司不都是帐外有帐?局里那些领导哪一个不在工地安排包工头赚黑钱?就是董局长本人,虽然来局里的时间不长,可他照样借‘福江工程处’的招牌凭空截留管理费;打着开拓市场的幌子,天南海北世界各地四处游玩!您想想,这两个人是仇家,怎么可能两边都会念叨这样一个小亲戚?抛开感情因素不说,我要是跟她成了,弄不好很可能两头受气——如果是那样,我就死定了!”
说到这里,小曹偷偷地看了叔叔一眼。曹总表情严肃,象一尊雕像,显然听得很认真。小曹不觉受到了鼓舞,进一步阐发着自己的观点和学识:“中国的官场历来特别地黑。为了争权夺利,父子、兄弟可以互相残杀,母亲可以对自己的婴儿下毒手!我和您一样,都是知识分子,性格上有很多弱点,不适合到官场上去混。比如秦末那个大知识分子李斯,本来是宰相,又得到秦始皇的信任,有权有势,干什么不成?可他听了赵高的一番胡话,动了私心,在大事上犯糊涂,做了不仁不义的事。做了也罢了,可他虽是个法家人物,骨子里又是仁义道德那一套东西,还拿这一套来对待赵高——赵高是个太监,哪里会信孔儒那套说辞?那种人为了达到目的,什么卑劣、污浊、残忍的手段都可以使出来!李斯的悲剧可以说是中国知识分子整个阶层的悲剧。您也是懂历史的读书人,这种事情我们最好还是离远点好!”
曹总听得很仔细,听完后脸色十分难看,站起来在房间里来回走了几步,怒气冲冲地说:“争个局长位子说什么‘父子、兄弟互相残杀’?有几个人能做到六亲不认?你不用跟我狡辩,以后我也不会为这件事费口舌!这次我对你只提一个要求:跟卫矜谈一阵对象,想办法让她吹掉你!”
沈鸣洲与老乡见面时,何盛业笑称两个人的形象“有一拼”。这位老乡十分清瘦,表情忧郁,说起话来迟缓压抑——真不知二十岁的小伙子哪来的这份深沉沧桑!
何盛业介绍说,这位小伙子叫杜环清,来自沈的家乡际县;其父是局里的老职工,已退休在家。这次来工地打工,接纳他的正是华源公司,韩涛掌控下的汽修班。
沈用方言跟小杜聊了几句,得知小杜的老家就在窝冲乡乐坝村,位于挂日岭的西侧,离沈家大概十多里地。“何高人”吩咐沈帮忙把小杜的东西从建设之家搬到华源公司的宿舍——与沈的宿舍隔着两排房子。
小杜的行李装在两个大包里,另外还有一个背包。沈发现小杜的东西十分庞杂细致,甚至脸盆、衣架也带来了——真难为他带如此多的行李赶这么远的路!帮着挂蚊帐的时候沈正犯愁找不到立竿,小杜似乎早有预料,从背包里掏出一卷包装绳和几枚钉子,利用这几件东西在墙上象织蛛网一样拉出几道绳子,自然就把蚊帐挂起来了。
沈注意到小杜穿得很普通,外套灰不溜秋的,皮鞋也很旧了,不过衣着还是挺整洁干净的。收拾停当,沈跟小杜又聊了好一阵子,这才意识到此时已是十二点多了,很多人已经吃好了午饭。沈带着小杜到食堂买来饭菜,不动声色地替小杜出了饭菜钱,然后带着他到自己的宿舍一起吃饭。小杜当时就发现了沈的手脚,说什么也不肯受此恩惠,坚持把钱还给了沈。
没见到曹常青。饭后小杜回去休息,沈也准备午休。睡前沈找来一面小镜子照着剔牙,却看到镜子里的自己两眼浮肿,脸色干燥,呲着黄牙,至少老了十岁以上!
沈顾不上懊悔,一头扎倒在床上,立即昏昏沉沉地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沈似乎醒过来,眼皮却仍然象城门一样沉重。使劲揉着生疼的眼睛,才发现屋里黑漆漆的,不知已是什么时候。沈迷迷糊糊地接着昏睡,睡梦中依稀记得自己神勇无比,把一群捣乱的黑影统统赶下了悬崖。当眼睛终于能够轻松睁开的时候,阳光从窗子照进来,特别耀眼。沈又一次闭上眼睛,整个身子绵软无力,脑子似乎也迟钝了许多。
一直躺到中午,听到外面的饭盆敲得山响,沈才挣扎着爬起来。到食堂买了点饭菜吃下,终于感觉好受了一些——算起来竟然睡了足足24小时!下午到工地转了一圈,大家都说沈瘦了,田调度笑沈“找到了恋爱的感觉”。晚饭后没多久沈又不得劲,早早便睡下了,一直睡到第二天早饭过了才起床,总算把体力恢复过来。
象是吃撑了胃一样,沈终于能够平静地反思沉溺于游戏的弊端了。围棋确实精妙,黑与白的消长正是辩证法的直观阐释;可对于复杂的现实世界来说,实在是简化到了不能再简化的理想状态。虚拟毕竟不是现实,把宝贵的时间精力耗在大量而又无谓的算计之中,究竟有什么意义?怎么就不嫌累得慌?
沈想起了做学生的日子。为了分数和排名,可以血气喷涌、彻夜难眠;也可以穿着破解放鞋在寒冬腊月里踏着雪地走十几里路,为的不过就是打听一份成绩单和排名!这种驱动力是如此的强劲,驱使沈为之起早贪黑、牵肠挂肚了足足十几个春夏秋冬!细想起来,近来沉迷的网上围棋,不也是通过等级分、段位、级别、胜率还有所谓的财富来吊沈的胃口、迫使沈魂牵梦萦吗?想想网上那么多的游戏,为什么能死死地拴住成千成万的人?不就是激发了人类共有的权力地位欲求和英雄主义的情怀吗?如果说学习能让人有所裨益的话,那么通过研透人性的弱点而开发出来的种种游戏,耗去千千万万社会大众的时间、精力甚至是前途堆起金灿灿的利润,这种手法是多么的恶毒!
沈发现,理性的力量远远超过激情。当初多次信誓旦旦地要自拔于这种让人争强好胜的游戏泥坑,却总是越陷越深。如今通过冰冷的思维穿透头顶的迷雾,欲望的大潮终于越来越远了……沈把这些想法告诉罗通喜,罗笑称沈“参透了秘密”、“戒毒成功”。之后罗告诉沈,当初他也曾沉迷于网络下棋,那种棋瘾过了两年年才慢慢消退;如今跟真人面对面下棋也难以找回当初的兴奋。
尽管后来罗通喜找沈玩过几盘棋,但沈的兴致大减,再也激不起当初烈火一般的斗志了。算起来前后花去了七百多元的网费,让沈心疼不已——这笔钱可以买到很多书,或者可以到首都工艺城买回一把心仪很久的中高档二胡!不过毕竟走出了心魔,沈感到特别开心。
自从来到工地,杜环清几乎每天晚上都要到沈鸣洲的宿舍里坐一会,经常说到他老家乐坝的见闻,让沈听得饶有兴致。两个人特别聊得来,而且都喜欢舞文弄墨。有时小杜问起他哥哥杜环武的情况,沈只能说起广坳工地的一些见闻,对杜环武的近况一无所知。后来还是小杜自己打听到他哥哥如今在福源公司的潘渡工地,而他嫂子齐文欣却在福永工地当着办公室主任。
后来沈发现小杜更多的时间是往工程处那边跑,听说有时候还去公主楼里看看。小杜仅上过初中,听他自己说,上学时除了语文,其它科目的成绩一般。曾经梦想过写诗画画,干修理并非他所愿;但父亲强烈要求他干这一行,说是修理技术只要过得去就不愁没饭吃。不过沈很快就发现小杜的不凡之处:他能用铅笔迅速勾画出人像,而且十分传神。有一次粗粗几笔就在白纸上勾勒出一只山鸡;那只山鸡正匆匆地走在树丛中,恍如活物!
更让沈饶有兴致的是,终于明白了让小杜呈老态的原因:同村一个叫阿英的女孩子,让小杜着了魔一样地迷恋,如今已十年了!那个村姑却遮遮掩掩,叫他摸不着底细。而且此次阿英跟小杜一起来到工地,赖何盛业之力,住在公主楼里,当天就被安排在工程处办公室干杂活——怪不得他跟孙玲大姐混得那么熟呢!
出于好奇,沈特意去看了阿英一回。那时她正与康人豪一起收拾会议室,孙玲大姐在旁边指挥。这丫头打扮入时,丝毫没有村姑的影子。观其外貌,小矮个圆胖脸,三分姿色;唯笑容十分甜蜜,而且笑起来显露两个小酒窝。沈隐隐地感到疑惑——把她和小杜那清俊的“申”字脸放在一起,哪有一点夫妻相?
回到宿舍沈径直问小杜:“你再仔细看看,她真的那么漂亮吗?”
小杜显得十分激动:“她是我心目中的天仙!”看到沈一副惊讶的样子,小杜缓了一口气,诚恳地解释说:“沈工,也许在你们旁边人的眼里,她只是一般人;可我是从小时候就和她在一起的,那时候她象小公主一样迷人!你也知道,童年时候的记忆是最美好的;至于长大了她变成什么样子,就好象她要变老一样,已经不重要了。”
这一点沈能体会到。想了想,沈提出建议:“你另找一个对象吧。另一个姑娘跟你近距离接触,迟早会冲淡她的影响。”
小杜摇摇头说:“你这话可能很对,我老爸当初就强迫我这么做过,几次给我介绍不错的对象。我是迫于压力去见的,不过每见一面人家就不要我。”
“为什么呢?”
“因为见面第一句话我就说:我暗恋了一个女同学十年了,至少目前还摆脱不了她;我要是不说出来就对不起你——所以我们只能先做一般的朋友。”小杜说完了笑了笑,笑得十分灿烂,简直象小孩一样纯真!
沈没有女朋友,不知其中的奥秘。女孩子天使的一面挂在脸上,人人都可以看得到;其魔鬼的一面沈近年来时有耳闻目睹,成为沈心中难以抹去的阴影。看着小杜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光晕,沈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小杜坦陈很崇拜沈,天真可爱地要求沈这位出身于名牌大学的老乡赠送他一句话。沈想了想,叹口气说:“许多事情只能自救,别人是无从帮忙的……”
小杜立即高声附和:“你说得对!每次痛苦的经历都是我自己走出来的!”
无端成了大人物,沈有点吃不消。尽管很早就在老家出名,其实沈丝毫没有面对崇拜者的心理准备,因此反复跟小杜强调自己的平庸。小杜却不肯听从,此后反而更加频繁地跟沈来往,遇事就向沈请教,就是韩涛回来后也是这样。有一天上午修理厂没活干,小杜居然跟着沈来到坝面观看。当时许贤亲自监督施工,伍斌、罗通喜、老肥、田小章这些大佬悉数在场。小杜象小孩一样东看西瞧,不时地问这问那。大家都挺开心,连近期不怎么开玩笑的许贤也对小杜露出了笑脸。小杜看着空旷而又壮美的场面,不禁微微地叹口气说:“明明是好事,为什么非得闹到死人呢?”
沈听得大吃一惊,忙问缘由。原来朋江工程的移民反复回来闹事,特别是缪副总理视察那天来了近千人;当地政府出动武警弹压,死伤了好几十个移民——这些都是听孙玲大姐和韩涛说的,沈竟然一点也不知道!
沈听得惊疑不定。这时小杜随手捡起几片云母石,用一块硬石头的尖刺雕刻,不一会儿就刻出一只小兔、一头耕牛,还有一对热恋中的情人;其逼真可人,让在场的很多人惊叹。随后许贤请小杜给他刻一枚印章,小杜却没明确表态。
不久生产开始恢复正常,大家都忙起来,小杜来得也少了。不过小杜还是几次抽空上山寻摸木料和石材,工具是柴刀和小铁锤。一天下午沈好奇地跟小杜一起去采石料,两人爬上副坝旁边的山头,远望主坝和副坝的施工场面,象山里人一样打量着新奇的世外景观。此时天气已经转暖,山林里不时亮出火焰似的映山红,和树林外面的阳光一样鲜艳明丽。
沈痴痴地看着映山红,象是回到了老家的长屏山,自己和小杜恍如昔日的樵夫。当年沈是那样地向往外面火热的世界,如今外面大工业的工地正实实在在地热火朝天地进行着——沈扪心叩问,能心甘情愿地回到童年的山村家园吗?或者真心拥抱外面忙碌的现代生活?沈左思右想,难以把握,无法回答。
林间流水潺潺,树上鸟鸣啾啾,外面工地的隆隆声昭示着激动人心的征战。又一个春天来了,却不知道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春天。
曹总虽然和侄子不欢而散,不过侄子的那一番分析还是触动了自己的心事。远的不说,自从史城来到工地,就有意无意地把自己冷落到一边,而对孙由基百般推崇;孙本人对此竟然安之若素!去年曹总从南甸理工调到孖局的时候,身为建工学院副院长的同事池壬一直劝曹别走。可当时曹认为,大学里高学历扎堆,教师的压力越来越大;而且迫于体制,每年都不得不写很多注水论文,因此表面看起来比较自由,实际上寝食难安。更现实的问题是,曹在南甸理工只有一套一居室的老房子,从学校新出台的政策看,作为一个仍算年轻的副教授,曹要拿到两居室的新住房还有很大的困难;若论自己买房,实在力不从心。而孖局开给曹的条件是一套三居室的大房子,还有副总的位子——两相权衡,曹很快选择了后者。
大半年过去,曹总品尝到了另一层苦涩。虽然住得比较宽敞,收入却一直不高,日子过得紧巴巴的。更令曹不安的是,太太在基地上班,曹大部分时间住在工地,长期两地分居,弄得家不象家,长此以往总不是个事。回到基地的当天晚上,曹总偶然见到太公。这位小学时候的同学看起来更老了,乍一看象五十开外。曹总知道他的苦衷,却无法劝慰。不过曹总不赞成他做伙夫,极力劝他到新都大学谋一份差事,毕竟太公的姐夫曾立德教授那么有名望,总会有办法的。太公也说姐夫已答应叫他过去,他正在料理一些家务事,等办妥了再过去不迟。
第二天上午曹总到韦局长办公室去了一趟,得知这次回基地的任务是跟随纪委彭书记去杨盘工地查账。后来曹总才弄清事情原委。原来苏仁勉接替霍臣国当上锦源公司的经理,不到一个星期就跑回局里,声称锦源公司名声在外、号称盈利上千万,实际上亏损了三百万元;因此要求局里派人去查账,免得到时候让苏背黑锅。本来霍臣国一事已经够让韦局长头疼的了,苏又扔出一颗炸弹——可这事能怪苏吗?韦局长只好责成下面成立一个小组前往核查。核查组长由财务、预算、统计和技术组成,组长则由局纪委彭书记担任。
显然这是一项得罪人的差事,谁也不乐意去。听说当初遴选技术人员时,康常贵是第一个被考虑的;可康千方百计地找借口不去,后来干脆以养病为名躲进了医院。有人提议让胡立松去,可胡的个性太张扬,很快就被否决了。纪委办公室提议让范思鲲参加。小范脑子灵,会说话,又能吃苦,确实是个不错的人选;只可惜这小伙的资历太浅——不要说霍臣国,就是那个不干不净的韩文善也在工地干了七、八个年头了。掂来掂去,还是曹总合适一些——更何况曹总是外来的专家。故而此议一出,无人反对。
核查组还没筹划好,曹总享有一天的闲暇时间。开初曹也想推辞不去,可后来觉得,虽说事情关系到个人,却最终必定是公家买单。比如上次谬副总理视察,第二天外商IHE公司就正式向中方提出索赔,理由是谬副总理视察搞形式,导致他们打乱安排、延误工期、额外投入之类,索赔金额600余万元。后经龙指挥出面斡旋,辅以资金支付方式的让步,最后赔300万元了事。这次给锦源公司查账,不管是盈是亏都是孖局自家的事——盈利一千万能奖励谁?亏损三百万又能处理哪一个冤大头?
曹正想着该如何打发这一天的时间,忽然听说池壬刚刚荣任南甸理工大学建工学院的院长。曹总决定去庆贺一番,同时叙叙旧。赶到南甸理工时已是上午十一点,曹很快就在水利实验室里逮着了池壬。几个月不见,感觉就不一样了。如今的池大教授衣着有款有式,走路步态沉稳,说话慢条斯理,甚至脸部也越来越呈现富贵相了。更让曹惊讶的是,出了实验室,外面停着池的宝马轿车!这车款式气派,锃亮油黑的车身透着尊贵,曹看了心里不觉涌起一阵酸楚味。
池壬连说买早了一步,原因是买车半个月后池壬突然被提拔为院长,而作为院长率先拥有这么好的私家车是不合适的。
曹笑着说:“不如把车给我,这样你解决了难题,我成有车族,落个两全其美!”
“你以为有车是好事?还不够烦的!”池壬一边说一边用遥控器打开车锁:“最好是坐公家的车,去哪里都是一句话,什么加油、保养、维修、年检,一概不用管!”
“你不是刚好有这种机会吗?”
“学校又不是政府,哪有这个条件?”池招呼曹上车:“不过你倒是有这样的机会,就看你愿不愿意——现在去见的人就能成全你!”
曹惊奇地问:“什么人?去哪里见?”
“你别问,等一下就知道。”池驾着车,平稳地驶出校门,在大街上穿梭而行。曹很快猜到,这次赶上了池跟人家谈业务——看池壬这家伙,手机不停地响,整天在外面参加饭局,越来越成生意人了!可是不这样行吗?学校年年扩招,他带的硕士、博士,计划内和计划外的,算起来五、六十号人,个个都等着要毕业;学校又催着要论文要资金,考核指标悬在头顶上;年年都要过考核聘岗关,不玩命到外面抢项目,怎么对付这一切?
小车拐向龙运河左侧,逆着河疾行。河水看起来还算干净,两岸花树成荫,游人三两成群。市里没有直接入海的河流,只有这一条运河最为壮观;历时一千多年,承载着这个城市辉煌的历史和不定的未来。小车在河边巡游了一阵,折向西边,驶入市中心闹中取静的区域,在龙运宾馆前面停了下来。
前来赴宴的原来是市水务局宋局长,另有一位是水务局下属的运河设计院裴院长。四个人在宾馆顶层的东侧找了一个雅间,开窗即可鸟瞰龙运河。
宋局长脸部偏瘦稍显苦相,此时却不妨碍满面春风,口口声声尊称池壬为“池老师”。池壬不敢当,客客气气地引着宋局长坐上位,自己和裴院长分列左右两边。曹总坐在宋局长对面。宋局长不认识曹总,听池壬介绍说曹总乃原先的同事、关系不错的朋友,遂开怀畅饮,话也多起来。
举了几次杯,聊了聊项目,宋局长谈起了最近的一件大事:市里经过长时间的酝酿,已经制订出一项宏大的规划:通过工程和文化等措施,要把龙运河建成“世界名河”!
“过两天报上就会登出消息。”宋补充说。
池壬点点头:“这种思路是对的。前几任市领导都很重视这条运河,每年都下了很大的力气来治理。你看现在,河水清了不少,整个面貌不一样了。最近又要搞龙运河综合治理……”
宋局长强调说:“这次新来的荀市长思路跟以前的领导有很大的不同。荀市长说,治理龙运河要站在历史的高度,充分挖掘历史积淀,沿着不同的河段构建符合历史和现实的功能区,真正让这条河流象巨龙一样带动城市的品质提升!原先的治理规划视野不够宽阔,因此荀市长要求高起点高规划,保证一百年不落伍;同时引进国外的咨询机构,和南勘院、运河设计院一起重新编制,还要邀请国内外知名的大学和机构参与。”裴院长在旁边直点头。
池壬听得两眼有点发直,赶紧斟满一杯酒举到宋局长和裴院长面前道贺,连说自己“落伍了”,请宋局长多关照。曹总也知趣地举起了酒杯。大家开心地痛饮了一通。宋局长放下酒杯,换一种口气说:“大思路有了,只可惜投资太大,一时拿不出这么多钱来。”
池壬忙问:“那怎么办?”
“荀市长要求先干,钱的事一步一步解决——中央肯定会支持的……”这时口袋里的手机响个不停,宋接通电话,是新都水务局郑局长打来的。接完电话,宋感叹地说:“老郑他们搞了一个公园,好象是……哦哦,叫‘生态水利景观园’,过半个月就要剪彩了,邀我参加开园仪式——他们又跑到前头了!”
戴越在广坳呆了一个星期,本想偷空惬意一番,没想到惹上一身烦恼!
工地仅有六个人留守,异常清静。杨早勤和刘蕴美的宿舍相邻,两个人白天黑夜在一起,俨然一对夫妻。洪福天几乎每天都出去钓鱼打鸟,每次都带着那个留下来干杂活的民工阿田,过得跟神仙一样。邢勇开从早到黑闷在屋里看书,听说这家伙正在钻研“厚黑学”;如今看人的眼光都有点不一样了,看得人浑身不舒服。刘淑贞管做饭。
司机王亦龙天天跟着老洪出去打野味,戴越乐得和刘淑贞寻快活。别看刘淑贞年纪不小,又不好看;可她那浑身的肉感在公司绝对第一,在整个局里也数得上号!许多人笑话她老来俏,其实这些人最没眼光!
可这次不一样。皮肉撒欢之后,刘竟然要让戴越想办法解救她的堂表妹夫冯缺!冯缺动刀伤人事件惊动了市水务局,若不是水务局出面,此事早就在媒体上渲染了。如今韦局长明确表态,要不惜一切代价为俞老板讨说法,否则队伍没法带了——我戴越算老几?若是逆势而动,不惟救不了冯缺,简直就是找死!
戴越把形势分析给刘听,谁知这婆娘压根儿就听不进去,反而哭闹着要回基地找住在对门的阿彩帮忙。按她的说法,阿彩认识的人多,心眼又好,肯定能帮忙;不象某些人嘴甜心狠,关键时候做缩头乌龟。
这话多可笑!阿彩算什么东西?她认识的不过是几个唠叨女工而已!如今她在福永工地跟柳东泡得火热,连老公她都懒得答理,冯缺又是谁!戴越忽然发现这个婆娘非常愚蠢,怪不得她只能嫁娄二蛋那样的二百五——想想娄二蛋那人,为了一点小钱什么傻事都干。如今在潘渡打隧洞,别人不敢进去的危险地段,他可以整天守在里头,为的是每天二十块钱的额外补助——眼前的这个蠢女人可真配得上娄二蛋的婆娘!
这事虽然烦人,倒也没什么妨碍,因为此番戴越来广坳本来就不光是为了寻快活。近来水利市场僧多粥少,局里年年为项目的事发愁,四处找饭吃。最近传来一条可靠的消息:局里开始重视经营部,还要给找到项目的人悬赏,奖励方式好象是提成;另外,在建项目中让甲方追加投资或使停建项目复工的也有重奖。水利工程投资动辄上亿,按百分比提成奖给个人,比例再低奖金数额也是很诱人的!
眼下这个广坳电站,干到四分之一了却撂荒好几个月,半死不活的,拖到现在连徐柄政都有点失去信心了。但戴越认定还会复工——有谁会白扔一两个亿呢?从刘淑贞那里赌气出来,戴越便坐上当地人的手扶崽赶到通和镇,又坐小巴赶到广坳县城,费了好大周折才找到范正秋。真是英雄所见略同,范总的想法和戴一样。两个人在一家饭店里小酌,权当叙旧。临走时范总偷偷地告诉戴:外商很讨厌这个一手造假的戚县长,不想成就他的“辉煌政绩”。戴连连点头:“哦!哦!”
辞别范正秋回到工地,戴马上通知王亦龙一起回基地。太公曾托戴接刘蕴美回去一趟,当戴越正式传话给她时,这个喝了不少文墨的女人竟然不肯走,说是基地环境不好,闹哄得慌,而且频频出现雾霾;这里才是山清水秀修身养性的好地方!戴听得愕然无语,趁刘淑贞在食堂做午饭,赶紧坐上王亦龙的车,一溜烟似地逃跑了。
局里终于召开局领导扩大会议,重点讨论董翼申副局长的提议——进一步改组、加强经营部,改由兰则令担任经营部部长;同时加强工程投标、资产运作和市场开拓方面的力量。韦局长表态赞成,其他局领导无异议,中层干部更是齐声赞同,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大家挨个发言,谈了经营部的一些构想。最后韦局长就经营部的主要人选问题发表讲话,除强调德行外,更强调了能力;明确表示希望经营部真正成为“能人俱乐部”,以便在激烈的市场竞争中为局里争到一杯羹。
会议决定由分管后勤和机关大院的钱副局长负责物色人选,兰则令协助操办。钱副局长要求各部门和各子公司积极推荐能人——凡是局里看中的人才,都要以大局为重主动配合,不得借故阻拦。
福源公司尚未主动推荐,有人便指名要戴越。谁知戴越死活不肯过去;但表示虽然人不在经营部,平时同样会留心经营部的业务。朋江工程处推荐太公,令钱副局长十分惊讶。技术中心倪璐主任开导钱说,别看太公在食堂掌铲刀,实际上是个很能干的生意人。当年他从二十岁开始做生意,十年下来积累了几百万的家资。有了钱的太公并不是个暴发户,而是捐款做了不少好事;还花钱哄老婆刘蕴美读书,让刘从一个普通女工一直读到首都师范大学中文系函授本科毕业。只是因为前两年垫资参与华夏大学城的建设,把家底一点一点地全垫进去了,最后却拿不到钱,这才落了难。很多参建的老板都自杀了,或是因拖欠民工的工钱而被民工砍死砍伤;太公总算度过了难关,但也一下子老了二十岁以上。其实论能力和人品,太公不在局里各中层干部之下。
钱副局长一听,立即同意了。可是太公因夫妻不谐,一气之下提出辞职,准备往新都大学另谋出路。为了不让钱副局长失望,倪璐主动让出胡立松。钱虽然对胡的个性有所顾忌,但考虑到他的工程经验相当丰富,还是接受了。
虽然把倔傲不驯的胡立松支走了,可技术中心历来人手紧张,如今更是难以应付。倪璐于是向韦局长提出进人的要求,一面开始在各子公司物色人选。正忙碌时,肖锋裙在市里上完课回到基地,特意来看望倪姐。此时已是下班时间,别的部门大都关着门,唯有技术中心还有人在加班——除了倪本人外,范思鲲也也没走。此时小范坐在门口的办公格子里,用电脑编制“局长楼”的施工方案,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肖进来的时候,小范眼皮都没抬一下。
一见到肖进来,倪璐兴奋地站起来迎接,小声地说:“是什么风把我们的辣子公主吹来的?想死我了!馋死我了!”
见办公室静悄悄的,肖也压低了声音:“倪姐才让人馋呢——姐夫真有福气!倪姐这件衬衣多好看……英姿飒爽,一看就是职业女性、青春女孩!”
倪璐哧哧地笑了起来:“我都老太婆了,别玷污了‘青春女孩’四个字!”一边说一边摸着肖的束腰连衣裙:“这衣服才好看呢——名牌服装,款式好,料子有保证——可惜没有我能穿的!我太胖了,又不想减肥,完了!”
“你胖什么呀?千万别去减肥!”肖有点着急:“你的身架比较大一点,浑身结结实实的,多健康!现在的服装厂家故意做小码的衣服,逼得大家没完没了地瘦下去,多可恨!”
倪璐笑意盎然地端详着肖:红润的脸庞,苗头的身材,健康的肤色,还有热情的眼神。倪一边看一边不禁啧啧称赞:“多好的姑娘啊!不知哪个积了几辈子德的有福小子能够享受我们的公主——有没有意中人呐?”
肖红着脸说:“倪姐说哪里去了?多少考试在等着我呢,哪里还有这份心思?”
倪点点头说:“也是。工地那帮小子,再有能耐也是孙猴子穷折腾,翻不出如来佛的手心,别想打我们公主的主意!”说着让肖坐了下来,又给肖泡上一杯菊花茶。
两个人说到最近动作很大的经营部,倪璐又说到技术中心缺人手,正要进人。肖顺便推荐沈鸣洲。倪璐虽然没见过小沈,不过早已知道他是近几年来整个孖局文凭最硬的本科生;这次听肖连夸“那孩子挺朴实能干的”,便答应考察一下,一旦满意就调过来。
聊了约摸半个小时,肖起身告辞。倪璐送走客人回来,小范探着头问:“倪姐,这女孩挺有个性的!”
倪侧着头瞟了小范一眼:“我还以为你一心干活呢,吓得我们说话都不敢大声!原来你和那些臭男人一样,贼眉鼠眼地偷听我们姐妹聊天!”
小范连声叫冤:“倪姐千万不要这样想!工作上的这些事情,谁能做到忘我投入?我的耳朵又没坏,就是强迫自己不听也办不到啊!”
倪回到办公桌前坐了下来,歇了一口气才回话:“算你还老实!告诉你吧,她可是我们的女中豪杰;虽然没有忆苕妹子的功夫,但从小就敢反抗暴力,什么样的坏小子也甭想欺负她!”见小范竖起耳朵倾听,倪一时心情很好,便给他讲起肖锋裙小时候的一件事。
那时肖在老家山沟里上小学,学校有个高年级的问题男生比同班同学大两岁,块头比其他学生大许多,经常欺负别人,寻衅滋事,学生个个都躲着他。有一次这个坏蛋趁放学后老师不在时欺负小肖,打了小肖几下,还得意洋洋。谁知小肖冲上去跟他玩命,虽然头发被扯断、脖子被抓破,身子被摔得青一块紫一块的,却浑然不顾。那个小混混胆怯了,最终吓得四处逃窜。小肖紧追不放,逢山过山,遇水蹚水,追得那个坏蛋满山跑,就是不敢跑回家。最后事情闹大了,迫使坏蛋的父母当面道歉,紧接着坏蛋就迎来了父母的一顿暴揍。此后几年时间里,谁也不敢欺负小肖。
小范听了连称“少见”。倪打趣说:“你要是敢对她图谋不轨,恐怕也会遭到这种下场!”
“不敢不敢!”小范笑着说:“我一直是良民、顺民!”
倪忽然想起小范和沈鸣洲一度同在福源公司干过,便向小范问起沈的情况。小范十分为难,犹犹豫豫地说:“我和他接触时间太短……怎么说呢……倪姐您还是亲自考察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