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乡第十章 除 夕

男人是泥,女人是水,水流入方池则方,流入圆池则圆;男人是树,女人是藤,藤总是窥伺着林中最高大茁壮的乔木,攀沿而上,把它缠得紧紧的。可是这棵大树一旦遭斧斩雷劈,倒了下去,藤立刻不顾而去,又攀附上另一棵大树。

在新江县蹓躂了一整天,几乎每一条大街小巷都走遍了,林焕然曾打听往日的泰昌隆搬到哪里去了?有的说:「乜嘢 隆吖?未听过!」有的老人说:「早就冇咗(没了)!」;有的则说合并成「新江饮食服务业总公司了!」,反正是旧迹难觅。林焕然本来想打听看有没有伯父的消息?现在既然连旧迹都找不到,人当然难找到了。於是便回去华侨大厦,考虑是否回去南岗去看看?看看那长长的青石路,看看那荔花映红的溪水,看看林家大屋的塔尖。这两天他老觉得眼尾跳,脑海里时不时又浮起挂在墙上曾祖父的影像,以及他那炯炯有神的眼睛,那双从他儿时一跨进门槛就盯着他的眼睛。他心灵感应到老祖宗的呼唤,故乡的呼唤,他到车站和码头打听了车船班次,决定明早搭花尾渡回斗石镇。因为改革开放之後,各乡镇跟县城之间货物和人流多了,早上有一班船从江门开往新江,再开往斗石,傍晚,有一班船从斗石开回新江再到江门,恰恰好可以一天来回。他买好翌日早上的船票便到邮政局挂电话去美国,整整等了一个小时电话才接通。他向太太简单报告了行程,说明天回老家看看,後天就会返回广州,最多两三大後可以抵达香港,并已预订了大後天深夜飞洛杉矶的机位。

回到房间林焕然全无睡意,电视又没有甚麽好看,百无聊赖。他祇好习惯地站到窗前,眺望珠江的灯火,仰观天幕的繁星,让遐思自由纵驰。想着想着,他又想起他的母亲,想起那个孤独的除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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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遥远的五十年代,是他父亲被捕一年之後。

隆冬腊月,考完高中上学期期终试,学校即将放寒假。他像平日一样放学後便回惠福西路狭小的房间,趁其他房住客尚未放工,赶快生火煮饭,待母亲回来祇要炒一个菜就可以吃饭。有时连菜也不用炒,祇在饭面上蒸一碟咸鱼或蒸瘦肉,或牛肉蒸炸菜就行了。那天母亲回来却不炒菜,对他说:

「换件衫,我哋(们)出去吃饭!」

「出去吃饭?」诠仔以为自己听错了,那是很久的事了。

自从父亲被捕後,他们从未到过外面吃饭。

「我哋今晚去北园吃饭!」母亲说。

「北园?」那是越秀山公园斜对面一座花园楼亭式的酒家,有假山流水,画梁雕栋,诠仔跟同学到越秀泳池时曾经路过,那时北园刚落成不久,美得令人忍不住要多看几眼。

「系!今晚要介绍你识一个人。」

「啊!」诠仔有点纳闷,但也不多问,因为他察觉到母亲满脸春风的样子,料想不会是甚麽坏事,便驯顺地换过一件乾净的白恤衫再披上棉衣随母亲出门。挤了一轮公共汽车,隆冬季节虽然不出汗,但衣服却是挤皱了。而北园里面比外观更美,曲桥流水,雕花栏杆,古色古香的酸枝桌椅,予人一种优美典雅的感觉。诠仔尾随着母亲登上二楼,祇见她张望了一下便推开包厢的门,里面已坐着两个男人,一个五十开外头发花白,剪着陆军平头,粗粗壮壮穿着深蓝色厚绒中山装,但顶上的纽扣却敝开。他双眉粗黑,眼神威严,诠仔进门之时祇见他嘴角微微牵动,并不露齿,似笑非笑。

另一位瘦小而年轻,祇二十出头,也穿着中山装,但却是斜布的,顶上纽扣也敝开,露出里面咖啡色毛衣。他见桂香母子推开门倒是站起来,露齿微笑。

「快叫苗伯伯!」母亲用普通话命令。

「苗伯伯!」诠仔不明其祖宗庙堂,轻声在喉咙哼了一下。

「唔!唔!好,请坐!」那个叫苗伯伯的粗壮汉子眼睛上下扫量诠仔一遍,命令似地吩咐。诠仔和母亲拉开椅子坐下。

「桂香,没想到你有这麽大的儿子,怕有十八九岁了吧!」苗伯伯摆了摆手势,他身边的年青人赶紧替桂香母子斟茶。

「才十七岁!」桂香替诠仔回答。

「比你高一个头,你不说,没人敢说你俩是母子,最多像两姊弟,但样子又不大相似!」姓苗的目光仍然威严地打扫着桂香母子。

「他像他爹,我十八岁就生他了。」桂香微微地笑了,人家赞她年轻,心中自然暗喜。

诠仔心里有点不快,默不作声。

「局长,要不要先点菜?」年轻人拿菜单问。

「俺就点个红烧猪蹄,其余的你和桂香点。」苗局长看也不看菜牌,摆摆手,让那秘书模样的年青人点去。他的眼光却往诠仔脸上扫了一下,摆出长辈的架势:

「嘉诠,念高二了罢?」

诠仔头也不抬,祇点了一点作为回答。

「唔!好!要好好念书,做个三好学生,将来为建设社会主义祖国作出贡献!」苗局长一本正经地说,饭桌变成了课室:「俺小时家里穷!没念完小学就去当学徒,学打铁。後来参加革命,不打铁,打仗去。」苗局长说起往事,一派洋洋得意。

这时服务员把丰盛的酒菜端上来,诠仔看也不看,菜肴对他来说已不重要,他觉得如坐针毡,祇想逃脱。可是他母亲全无察觉,她祇一味附和苗局长,筷子却往诠仔碗里夹菜:

「吃呀!快吃!」诠仔被迫咬了两口,觉得全无胃口。

「解放前,俺家乡穷得连玉米粥都吃不上,要吃野菜,吃糠。俺参军之後,有一次过年,第一次吃上红烧猪蹄,那滋味儿现在还记得。哪有你们现在这样幸福,鱼呀,肉呀!吃也吃不完。」苗局长滔滔不绝,夹起一块红烧蹄塞进口里才把话打住。

「所谓苦尽甘来,苦日子都过去了,你又当了局长,往後好日子多着呢!」桂香附和着。

「桂香啊,你这话可说对了。俺当铁匠的时候,甭说没想到有今天,连成家娶媳妇也不敢想,後来俺娘典了两亩地总算成了亲,没多久日本鬼子来了,俺也参加革命了。」苗局长比划着,咀嚼猪蹄的软骨,阁阁作响。苗局长说得兴奋,突然侧过身子对正诠仔,以长辈的口吻说:「嘉诠,你还年青,前途无量。年青人最重要是站稳阶级立场,跟旧家庭划清界线,跟着毛主席共产党,走革命道路!」

诠仔听了才第一次抬头看他,但一接触他的眼光立刻就移开,因为他目光威严,不容冒犯,诠仔祇好把视线移到他的双唇,他上唇很薄,显然是一个能说会道的嘴巴。

「嘉诠,要好好听苗伯伯的教导啊!」他母亲这句话是用普通话说的。诠仔不自觉地把目光移到他母亲的脸上,觉得她两颊绯红,不知是兴奋或是喝了点酒。

他没有回答,低头无言,也没有吃东西,脑际突然浮起了素琴和萧团长的影子,他猛地摇一摇头,想把脑子里的影像驱散,他不要再联想了。

这一顿饭,用广东话来说是「从背脊落」,吃而不知其味。回家途中诠仔一言不发,他母亲似乎想对他说些甚麽,但也是欲言又止,因为他并没有给她机会,连正眼也没有看她一下。回到家里,他祇说一句:「早抖(休息),好攰(累)!」就爬上碌架床,脸庞向墙闭眼躺下,其实他全无睡意,祇是不愿谈话而已。他游思驰骋,想起素琴,想起琪琪,想起娘,也想起他并不亲近的老窦,他被抓去快两年了,不知他现在怎样?然而,他想像不出来,……老窦在脑子里的影像也逐渐模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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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局长的一顿饭,诠仔知道那不是甚麽好兆头,祇是一直若无其事地避着,不愿提,也不愿想。但孵热了的雏鸟迟早是要出壳的,熟了的果子迟早是要掉下来的。逃避现实也逃避不了多久,他的母亲终於选择一个晚饭後向他宣布,要跟苗局长结婚。

她说,苗局长是他们卫生局的局长,住在梅花村。前几个月因疝气病住院认识,往来也有几个月了。苗局长文化虽然不高,为人似乎粗鲁,但心地好,不介意她有一个十七岁的孩子。他在山东临沂老家,原本有妻有儿,他参加游击队後妻子也成了共产党的地下交通员。可是在战乱期间音讯不通,一九五零年返乡探亲,才知道四八年淮海大战前被国民党发现她的身份,抓去杀掉。孩子由奶奶拉扯长大,现在已经娶媳妇了,他们仍然住在老家,所以对日後的生活,不会有甚麽影响。

诠仔听後沉默良久,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那是无法子的事,但他仍然试图影响母亲的决定。试探地说:

「我都十七岁罗,不如我唔(不)读书出去搵嘢(找事)做。」

「傻仔,你依家(现在)做得乜嘢(甚麽)呀?最多唔系(不是)做学徒。唔系呢啲(不是这些)问题?净系(祇是)靠我份粮(薪水),悭悭地(省一点)都够供你读书,不过依家(现在)世界变咗(了),你同我孭(背)住反革命家属嘅名,一世冇(没有)出头㗎!我谂过,苗伯伯虽然好似有啲架子,其实系水鬼升城隍,心虚,要狐假虎威。不过我观察过,佢心地系唔错嘅!又唔使(不必)你改口叫佢老窦,你仍然叫佢伯伯就得啦!」

听了这番话,诠仔明白母亲之心意已决,也就不再说甚麽,但内心却不禁浮起对女性的鄙夷。在他生命中出现的女性影像迅速在脑际掠过,素琴、琪琪、母亲……

男人是固体,女人是流体,男人是泥,女人是水,流入方池则方,流入圆塘则圆。山歌都有唱,男人是树来女人是藤,藤生来就会攀附,它总是窥伺着林中最高大茁壮的乔木,攀沿而上,把它缠得紧紧的。可是这棵大树一旦遭斧斩雷劈,倒了下去,藤立刻不顾而去,又攀附上另一棵大树。他觉得他母亲就是这样的女人,跟素琴比起来她更多几分自私。他从小就跟母亲有隔阂,这几年在一起生活,隔阂没有减少反而增添了几分厌恶。

「不如我转学返(回)去新江!」诠仔沉默了许久才突然迸出这一句,言外之意,桂香当然明白。

「你癫咗吖(神经病)!乡下嘅(的)日子你未挨过吖?有自唔在攞苦来辛(有自在日子不过,偏要去捱苦)!」

诠仔没有反驳,但他的沉默与坚持桂香是看得出的。这是一个骄纵惯了的孩子,是压不服的。近几年家庭的变故使他变得成熟,也变得沉默,但倔强却未有丝毫减少。她明白不能强迫他接受苗某,也不能强迫他做任何他不愿意做的事。此刻若对他施加过度的压力,结果必然是彻底的决裂,这是她最担忧和恐惧的。然而她又不愿意放弃这次改变身份的机会,她对於苗某,谈不上爱与否?她祇觉得那是一个倚靠而已。其实诠仔的反应也在她估计之中,所以无须思考就说:

「咁(这样)啦!或者搵间(找一间)寄宿嘅学校寄宿。若果搵唔(找不)到,就继续喺度(在这里)住啦!」

诠仔听了点头表示同意,母子之间的重大问题就这样决定了。

农历腊月,桂香跟苗局长办妥了结婚登记,祇拎着一个简单的衣箱就搬到梅花村住了,据说还弄两桌酒菜招待局里的同事和亲朋。

那个寒假诠仔除了到中山图书馆看书借书之外,就把自己关在房子里。两餐就到大马站的小饭店胡乱吃一两角钱的饭菜,他不是不肯自己煮饭,而是不愿意跟同屋共用一个厨房,不想听他们问东问西。

寒假短短一个月他真的看了很多书,像春蚕啃桑叶那样,啃完了一本又一本。从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到狄更斯的《大卫 · 波科菲尔》;从司汤达的《红与黑》到雨果的《悲惨世界》;从普希金的《欧根 · 奥涅金》到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祇有在阅读时他才能忘却现实的生活,也祇有在阅读中才能寻找到心灵的慰藉。假如没有书籍他真不敢想像那麽多的日日夜夜将怎样过?

那段日子,他母亲偶而会在傍晚或者星期天的下午来探望他,帮他收拾房间,洗两件衣服,他母亲来时有时遇到,有时见不到,见到面时唠叨几句:

「睇吓(看一下)你吖,成个狗窦咁(狗窝一样),都要学吓照顾自己了!」

诠仔不在家时她便留下字条:「衣服已洗,晾在天台,记得去收!母。」

可是诠仔对母亲的殷勤却毫无感觉,当面时会顺口溜似的说一声「唔该(谢谢!)」,没见面时顺手把字条一揉,掷掉,全无感激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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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尾禡,年的脚步已近,母亲频频出现,一次又一次地磨着,几乎已到了哀求的程度,她要诠仔无论如何除夕到梅花村去吃一顿晚饭。诠仔推辞了一次又一次,最後拗不过祇好点点表示默许,他母亲这才展露笑容说:

「年三十晏昼(下午)我过来同你一齐去!」

可是到了年三十,看见隔壁房姚师奶准备过年那种热闹快乐的劲儿,诠仔的抗拒情绪却突然飙升。他觉得这种气氛不属於他,这些年来热闹快乐已与他无缘,而他也不想作陪衬,去看人家快乐。他祇想逃跑,想逃得远远的,躲得远远的。未过中午他已经溜了出去,也不去平日惯去的大马站饭店吃饭,怕给母亲逮着脱不了身。他走平日相反的方向,到维新路胡乱吃点东西便乘公车去南方大厦。广州文化公园下午就开放,祇有在那儿才能消磨这好长的时间,至於母亲找不到他会如何失望,如何焦虑?他想也没有想过,而且极力抗拒不去想它。

诠仔先在公园里漫无目的地蹓躂,又到棋坛去看人下象棋,棋王杨官麟跟挑战者吴耀华正杀得难分难解,进车的进车,跃马的跃马。观棋者鸦雀无声,全神注视着壁上的大棋盘,祇有下棋者下一着妙棋的时候,观众席上才发出「啊!」的一声长舒。诠仔原本并不是十分喜欢下棋,可是看着看着 却看出味道了,时间竟在不知不觉中过去三个钟头。

离开棋坛信步往前走,不觉来到了溜冰场,溜冰的人似乎不太多,祇有二、三十人的样子,大家顺着同一方向在水泥溜冰池里游动,跳跃的跳跃,旋转的旋转,动作纯熟利落,十分优美。诠仔忍不住走过去站在池边看,其实他也想下场玩玩,但摸摸口袋,看看自己这一身衣服,祇好黯然打止。口袋里剩下的钱不多,可不能乱用,而他身上这一袭啡色飞机恤,深灰色细直纹卡叽布裤,却是他所有衣服中质地最好最新的,是几年前母亲特意买来的,可不能拿它来磨地。而他目前的溜冰技术,必然是屁股磨地,因为他祇学过两个钟头,是跟余秋云学的。

曾记得那是一个下午,是母亲结婚十来天後,他像往常那样到中山图书馆去翻翻书报和借小说,突然一只纤细的女性手掌按在他摊开的《萌芽》杂志上。他抬头看见一副熟悉的脸孔,原来是余秋云,她正眯着眼笑。

「啊!是你呀?也来借书?」

「嘘!」她把食指放在唇边,示意肃静,细声说:「出去才说。」

诠仔赶紧办好借书手续,跟她走到图书馆前的花园。

「这麽巧你也来借书!」

余秋云点点头,突然把那双黑眼睛移到诠仔的脸上盯住:

「这些日子来可好吧?」

「谈不上好不好,日子就这样过。」诠仔把脸别过去,看着别处,秋云也把她的目光移开,望着前方马路。

「前几天在东山碰见你母亲,聊了一会,知道你整天把自己关在房子里,可有点担心。不过现在看来还算好。眼神虽然有点忧郁,但不是沮丧,精神也算不错。」

「我还能怎样呢?天要下雨,娘要嫁人……」

「不过老躺着看书也不行,也要运动运动。」

「放假了,学校都关门了。」

「可以溜冰呀!最近我学会了溜冰。要不要一起来?」诠仔不置可否。

「来罢,就在永汉路工人文化宫!」秋云主动地替他拿了主意,女中的学生很少这样爽朗的。这样诠仔便在工人文化宫上了溜冰第一课,摔到屁股开花。秋云的技术虽然不是太好,但已可以随着人群溜大圈。

那次晤面之後便没有下文,傍晚,余秋云说要回家了,下次再一起玩,但却没有约定日期。

此刻,在除夕的傍晚,在溜冰场旁,诠仔倒是想起了余秋云,想起了她明亮的眼睛,爽朗的声音,但他很快抑制住自己,不去想了。自己算甚麽呢?祇是「地主仔」,祇是「反革命家属」,祇是没人要的孤儿。

傍晚,整个文化公园突然冷了下来,下午来玩的小孩大人都回家吃团年饭了,祇有寥落的几个外地游人。除夕时分在北方早已雪厚盈尺,可是这个南方省会,在日间太阳斜照下还是暖熙熙的,直至入夜才有点凉意。空阔地方风也渐渐大起来,似乎是「翻风」(寒流到)了,而唯有「翻风」才应围炉吃团年饭的年景。

诠仔在冷落了的文化公园踯躅着,北风透过脖子钻了进来,他赶紧拉起飞机恤的拉链,护着脖子。眼睛向四处搜索,寻找熟食摊档,他不愿出去,因为一出去又得花两毛钱买门票才能进来。可是,许多摊档都没有开,平日人群熙来攘往的摊旁显得格外冷落,祇有一档似乎还在卖云吞面,诠仔赶紧走过去叫了一角钱热气腾腾的云吞面,三下五落二,两下子就吞进了肚子,身子也暖和起来。这时候,艺坛那边突然传来悦耳的扬琴声,随着一阵音乐之後飘来熟悉的粤曲「…… 妹你爱吖我个心吖啊吖啊坚……」原来是〈柳毅传书〉,於是便踱过去站在人群中欣赏。

台上的表演者虽然是名不见经传的青年演员,但也功架十足,唱腔不俗。诠仔看着看着,却不禁神驰到遥远的孩提时代,忆起倚在娘身旁看〈柳毅传书〉的情景,不禁黯然神伤,眼眶也忍不住湿润起来。

不久,市政府主办的文艺晚会开场了,喧闹的锣鼓声和鞭炮声震入艺坛,诠仔也随着人群向文艺晚会的方向拥过去,那是现代的歌舞,有〈扑蝶〉、〈采菱〉;有合唱也有独唱,比较热场,诠仔又在舞台下耗去两个小时。

然而,天下无不散之筵席,随着一阵激烈而密集的鞭炮声,已进入零时,新的一年已经来临,文化公园的高声喇叭响起:「恭喜新年进步!」,「恭喜各位市民身体健康!」。虽然文化公园内内外外都挂着「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坚决拥护党的总路线!」,「毛主席万岁!」,「共产党万岁!」,「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的标语,但政治术语还未侵入人们的日常生活,也未侵入新年的贺词。

高潮过後,场面迅速地冷落,人们朝四边的出口蜂拥出去,而「翻风」所带来的毛毛细雨更加加速了人们的步伐。文化公园的路灯也渐渐暗下去了。诠仔随人流逼向南方的出口,好不容易挤了出来,从南方大厦的後门移到前门,他站在骑楼底喘定气,凝望黑黝黝的珠江,暗淡街灯下的码头,如雾般轻飘的细雨。他全无睡意,也全无归心,因为他不知该归去何处?等待他的明天是一个甚麽样的明天?

诠仔在那儿站了好久,雨郄没有停歇的意思,据说,白天的雨骤来骤散,夜雨总要下好几天。最初南方大厦门口倒站立七、八个人,渐渐地走了一个又一个,最後祇剩下诠仔。年的喧闹已经消散,街上静得像荒野,好久都没有一辆汽车经过。船也都沉睡了,汽笛声彷佛已是远古的记忆。诠仔两手环抱倚立着,凝视着在街灯下飘飞的轻雨,白蒙蒙的,像雪丶像雾丶像烟……他不知道自己在等甚麽?等天亮?等雨停?还是等一个——

像梦中飘过,

结着愁怨的姑娘。

在雨的哀曲里,

消了她的颜色,

散了她的芬芳。

他感到茫然,觉得惆怅,而夜却又这样的漫长,漫长得令人难於忍受;而深夜的寒意也令他不禁打了个哆嗦,他知道这样等下去不是办法,於是掏出手帕盖住头顶,不顾一切地冲了出去,朝爱群大厦方向奔跑。鞋跟在静夜中敲打出有节奏阁阁阖的声响,他又记起戴望舒的诗:

冷清清的街上沉着的跫音,

从黑茫茫的雾,

到黑茫茫的雾。

是怎样回到家的?是几时回到家的,他没法说清楚,唯一清晰的是用双腿走回来。跑跑走走,走走跑跑,走过骑楼,跑过街道,回到家时内外皆湿,里面是汗,外头是雨。怕吵醒别人,他不敢洗澡,祇用毛巾擦一擦头,换过衣服就睡觉。可是睡得不安稳,迷迷糊糊连连绵绵不断地做梦,春梦噩梦交织而来,他辗转反侧不由自主。等到他真正醒来,也不知是甚麽时候了,祇觉得口很乾,头有点痛,脚跟浮浮地到厨房烧了一壶开水,喝了一杯又睡,又是迷迷糊糊连绵不断的梦……

「起身喇!睇(看)你吖,间房乱成咁(这样),似乜嘢(像甚麽)样?」

那是他母亲的声音,他想睁开眼睛,但睁不开,身体挪动了一下,又痪了下来。

「起身喇!」他母亲伸手想掀他的被,可是立刻停止了:「乜(为甚麽)你个身咁 (这麽热)㗎?」再伸手摸他的额头,热得熨手。她紧张起来,把一肚子要臭骂他的话咽了回去,倒了一杯开水,扶起他半个身子:

「饮多啲水,你乜嘢(甚麽)时候发烧㗎?」

「依家(现在)系乜嘢(是甚麽)时候呀?」他仍迷迷糊糊。

「依家系(现在是)年初二晏昼(下午)!」

「啊!咁(这样)我喺年初一瞓到依家(现在)喇!」

「咁!年三十晚你去咗边(那里)?」

「我去咗文化公园……然後落(下)雨,然後跑返(回)来……」

「快啲去睇(看)医生啦!真系前世欠落(下)你嘅!」她抱怨着,却用她短小的胳膊扶他下楼去看急诊,满腹的怒气怨气也就这样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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