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乡第十七章 爱 情

爱情,是划破夜空的流星,是一纵即逝的火花,是一首令人神驰的乐章……有时像怒海翻腾的巨浪,有时像深山幽谷里宁静的湖水……

一九六一年春天,真的有几分春天的味道,农村分了几分自留地,开放了自由市场,果然立竿见影。自由市场上有蕃薯、蔬菜、猪肉卖,店里也有高级饼乾点心之类东西卖,饥饿的情况开始改善,但物价却贵得惊人。朱肉卖十三四块钱一斤,蕃薯也卖二三块钱一斤,高级饼乾点心卖八九块钱一斤,价格是以前的十倍。这对月入四五十元的普通人来说,这些东西都是可望而不可买的。然而由於几年来人们有钱没地方花,谁手上都存有三二百块,积累了一定的购买力。所以自由市场开放初期,倒是热闹非凡,人山人海,不管东西多贵都有人买一点来解解馋。然而自由市场并没有取代黑市市场,因为自由市场以农副产品为主,洋货仍然在黑市流通。而活跃於黑市的人,收入也比当个小干部好得多,大鱼大肉没有问题。

自郑庆元回去香港之後,林嘉诠不再那麽活跃,他去高级餐馆吃东西的次数也大大减少了,一方面是没有钱,另一方面是没有伴。想不到他蛰伏的时间并不太久,一个意想不到的亲戚又令他回复在西濠口钻动的日子。

也不记得是那个星期天了,反正那个星期刘淡竹没空,他星期五收到母亲的传呼电话,要他马上打电话回去,说有急事。他早就跟母亲约定,没要紧的事别三天两天的打电话来,他母亲也不常找他,因为有时打电话叫他回去吃点好东西他也推三挡四的。他打电话回去,他母亲再三叮嘱这个星期天一大早一定要回梅花村,说她娘家一位亲戚从国外回来,想见见他。在记怀中他还没去过外公家,他回国时外公外婆都已逝世,母亲的娘家也没有甚麽直系亲人,加上他们回来不久母亲又跟「老窦」去了武昌,连听也没听说她娘家有甚麽亲戚。现在难得有一个亲戚从国外回来,自然是值得高兴的事,所以星期天一早就坐公共汽车去梅花村。他原本以为会在梅花村见到她的亲戚,没想到到了梅花村他妈又拉他坐公共汽车到华侨大厦。

「做乜唔(为甚麽不)叫我哋(在)华侨大厦等啫?」

「两仔乸(母子)梗系(当然)要一齐去先(才)好睇(看)吖吗!」她仍然是干部装束,虽然每人一年才发一丈五寸布票,但她的衣饰还蛮考究的。

在大堂办妥探访登记,上到五楼按响门钤,拉开房门的是一位年青的姑娘。郑桂香迟疑片刻,伸长脖子朝房里望,一个肥胖的中年女人拉开洗手间门探出头来。郑桂香跟她四目相视,端详了一会,同时喊了出来:

「你系(是)志莲表妹?」

「你系(是)桂香表姐?」她们俩都惊讶得张大嘴吧:

「快啲入(赶快进)来!快啲入来!」

那位年青姑娘闪过身子让郑桂香两母子进去,原来房里还另有一位姑娘。

「呢(这)个就系诠仔?咁(这麽)高大!高你成个头。」那个叫梁志莲的阿姨拉着嘉诠母亲的手,眼睛却瞄着他。

「似佢老窦(像他老爸)!你啲仔(子)女呢?都好大了呱?」

「都大了,仲(还)读紧中学。」

「我哋都有二十几年冇(没)见罗!」

「有罗,有罗!你嫁嗰(那)阵我仲(还)未嫁,等到胜利我先出嫁,我去印尼嗰(那)阵你都去咗武昌罗!」

「呢(这)两位系你嘅女?」郑桂香望着房里两位女孩子。

「唔系(不是),呢个系我表姨甥女,叫方倩怡,嗰(那) 个系佢同学,佢地一齐来探我。我女细(小)佢(她)两三岁,仲未返。我就系想返来睇(看)下,先决定畀唔畀佢返(给不给她回来)!我表姨甥女就喺(在)前几个月坐光华轮返来。依家(现在)喺(在)华侨补校读紧(书)。」她说着,转过头来吩咐那女孩子,「叫表姨妈啦!」

「表姨妈!」

「乖了!」

「我都唔识得(不知道)点叫先啱(怎样称呼才对)?跟我女叫表姨妈应该唔(不)会错得太远。」志莲表姨说。

「是但(随便)一句,点叫都啱(怎样称呼都对)!」

「诠仔佢(她)点(怎样)叫啊?又距咗一代,我同你系表姊妹,即系表上表啦!跟我女亦系叫做做表哥。」

「表哥!」她不等表姨妈吩咐就叫了,倒叫得蛮爽快的,林嘉诠听了却觉得很怪异。

「咁你都要叫人表妹啦!」他母亲吩咐着,但他却叫不出口,声音留在喉胧里。

「你同学叫做乜(甚麽)名吖?你自已介绍!」志莲表姨对她的表姨生女说。

「她叫吴海伦,她是褔建人,不懂广府话。」方倩怡说着带浓厚南洋腔调的普通话说。

林嘉诠打量这位突然冒出来的表妹,她约摸十九二十岁,脸庞虽然是蛋形,但却十分饱满,皮肤黑里透红,这是从南洋回来的侨生共同特徵。她头发浓黑,扎着一条马尾。身材中等,高度约有一米六多一点,但体态丰盈,穿着一袭无领的白底碎花连衫裙,高挺的胸脯像要破衣而出。

另一位剪着齐耳短发,上身穿胸前结着大蝴蝶结的新款白裇衫,下身是浅蓝色百摺裙,脸庞略嫌扁平,不如方倩怡好看,但却显得较为文静。

「系嘞!咁(这麽)多年冇(没)见,几好嘛?你又点搵(找)到我嘅?」

「讲起真系(是)一匹布咁(那麽)长,或者你会怪我呢(这)个做表妹竹织鸭冇(没)心肝,无事不登三宝殿,其实我搵(找)得你好辛苦。」她拉她表姐的手一直没放开:「我嫁过去冇耐(不久)国内就打仗,七国咁(那麽) 乱。我又一个接一个咁(地)生,成日(整天)都忙住换片喂奶,边得闲谂咁多嘢(那有空想那麽多)吖?到咗(了)啲仔(子)女大咗啲(一点)定咗啲(稳定一点),写封信畀(给)你,寄到南岗村!点(怎)知打回头。後来我谂(想),或者啲(村里的)人唔(不)知你嘅(的)名,第二封就写表姐夫收啦,点(怎)知又石沉大海。後尾(来) 就冇(没)再寄信了。直至最近一年印尼排华,好多人都返咗(回)来,我啲(的)仔女又嘈住要返(回)来读书,咁咪喺又谂(这样才想)起你,想了解吓国内嘅(的)情况。因为嗰(那)边啲消息好乱,有啲话(说)好好,有啲话好差。先嗰(前)几个月青河村有人返来,我托佢(他)帮我打听吓,佢搵(他找)到泰昌隆,咁(这样)我先(才)寄封信畀你大伯转畀(给)你。估唔(想不)到呢次咁(这次那麽)顺利,冇几耐(没多久)就收到你嘅回信啦!」表姨一口气说着,越说越兴奋,连水都不用喝一口。

表姨祇顾跟多年不见的表姐聊着,无暇理会他们几个年青人,林嘉诠一边听她们的谈话一边端详房里两个女孩子。他的目光在她们脸上扫来扫去,刚好跟倩怡的目光接触,他不好意思地把视线移开,但她却让目光继续在他脸上盘旋,好一会才移开。

「你读华大?」她看着他的校章明知故问:「听说校园很大!」

「一般啦!」

「过几天我们去看你!」她仍然说着带浓厚南洋腔的普通话,不像是徵求他的意见,而像是通知他。

「啊!」他不置可否,似乎祇表示知道了。

「阿怡,你返咗几个月,觉得点呀?惯唔惯呀?」

「蛮好!学校环境也不错!」表姨妈用粤语问,她仍用普通话回答。

「印尼嗰(那)边点呀(怎样)?系唔系(是不是)住唔落去吖(住不下去)?」郑桂香认真地问。

「咁又唔系(不是),阿怡老窦嗰度(老爸那里)差啲 (些),我哋(们)住响(在)大城市都冇乜(没甚麽) 事,都几平安。不过啲细路(那些小孩)嘈住(嚷着)要返(回)来,又见咁(那麽)多人返咗(回)来,唔系心郁郁罗(这才心动)!」

「志莲表妹,虽然咁(这麽)多年冇(没)见,但系(是)我哋(们)由细(从小)玩到大,又系表姊妹,讲真嗰(的一)句,假如印尼嗰(那)边唔系(不是)认真住唔落(不下)去,咁就唔使咁(就不用那麽)急返来。国内嘅(的)情形要住耐啲(久点)先至知(才知)道,一下好(很)难讲(说)得明白。」桂香委婉地表达了她的意见。虽然不是说得那麽明白,但劝她暂时不要搬回来的意思却是明显的。

「我就系想了解清楚啲,所以亲自返来睇(看一)下,嗰细路(那些小孩)唔识嘢(不懂),净系识(是晓)得趁热闹,人哋(家)返,自已就嘈住(嚷着)返,其实各人情况不同,我都系要仔细谂清楚先做决定。」

「喺(是)了,你喺(在)印尼有冇(没)见我哋(们) 三姑娘啊?」

「早嗰(那)几年有人请饮嗰(那)时见过吓,後尾就唔(不)见罗!听讲去咗美国,又唔知系唔系(是不是)?咁你嘅情形点呀?几好嘛?」

「我嗰情形一下就好难讲得清楚,嘉诠佢老窦……」郑桂香欲言还休,眼眶红了起来,她咬着嘴唇极力克制着,深深吸了一口气。待情绪比较平复了她才转过脸来对嘉诠说:「嘉诠,我同(跟)表姨廾几年冇(没)见,好多嘢(话) 要倾(说),费事(免得)你哋(们)坐响度(在这里)闷,不如带佢哋(他们)两个去长堤周围玩下,一阵间(会儿) 先返来。」

「好!咁(那)我同佢地(她们)出去啦!」嘉诠又转过头来用普通话对她们说:「我妈让我带你们到长堤走走,看风景!」说着就站起身,两个小姑娘尾随着。

「十二点返来吃饭!记得呀!」表姨妈望着他们的背影说。

林嘉诠带着两个少女由海珠广场沿着珠江向西走,一直走到爱群大厦,沿途有说有笑,但说过些甚麽,一转眼林嘉诠全忘掉了,因为说的全是没有深意的闲话。留在林嘉诠脑海里较为深刻的印象,是她们对国内物质的严重缺乏的现象,全不在意。她们心里充满着为建设社会主义祖国贡献一份力量的豪情壮志,对自已的未来充满憧憬。林嘉诠觉得她们幼稚,还在发梦,也懒得跟她说国内的真实情形,觉得说了也是对牛弹琴。而她们对「大跃进」「人民公社」全无兴趣,也不晓得是甚麽东东,她们最感兴趣的是旅行,是学校里的舞会。在她们的经历中,交谊舞是在舞厅丶夜总会里跳的,私人家庭舞会中很少跳,而且私人很难得才举办一次「派对」。而国内的大学每隔一两个星期就举办一次舞会,跳交谊舞,她们觉得很好玩,很兴奋。

表姨这次回国,林嘉诠的收获倒不少,每个华侨回国祇准免税带两个手表,表姨带了男女装手表各一个,男装送给青河村的亲戚,女装表送给嘉诠母亲。他母亲有手表,便把表转送给他。那时一块手表值一百多元,是不小的礼物了。林嘉诠把梅花牌女装表拿到黑市上换回一块英纳格牌男装表,他这才有了第一个手表。

表姨在广州祇住三天就取道香港回印尼了,她这一趟除了送礼物给他之外,还送来一位哎吔表妹(粤语:喻远房亲戚)和她的一群同学。表姨走後的第四天,即星期六的下午,林嘉诠接到通知叫他去大门口,说有人找他。他出去一看,方倩怡领着三女两男在大门口等他。他们都骑着崭新的三支枪等名牌脚踏车,林嘉诠办妥登记,他们便浩浩荡荡地操进来。他们穿得花花绿绿,男的头发比国内的男学生长得多,两鬓磨上发腊,梳得熨贴。女的一个剪着齐腮短发,两个扎着马尾。他们的打扮在当时的人们眼里,是典型的「飞仔飞女」,一行数人操入校园颇令人侧目。虽然他们是不请自来,林嘉诠也一样得充当向导,带他们四周参观。他们对图书馆、中山堂、科学楼都不大感兴趣,但对校里的林荫大道和珠江沿岸的风光倒蛮欣赏。当天晚上「华大」有舞会,他们一行六人便决定先到南园去吃饭,然後再回「华大」跳舞。林嘉诠没有脚踏车,祇好踏方倩怡的车让她坐在背後。他载她的时候一路上感觉到背脊的微热,好像她的脸儿正贴在他背上。

那一晚他们几个侨生玩得兴高采烈,他们不仅自已几个人跳,「华大」的男生请她们跳,她们也高高兴兴地跳;而那两个男的也勇气十足,到处请「华大」的女生跳舞。他们的舞步不算精采,但华尔兹这类舞步是能跳的。几个侨生最喜欢跳森巴舞,音乐一响起就一个站起来,一个接一个的跳成一大串。他们的热情奔放,无拘无束,甚至喧哗怪叫,令人侧目,跟「华大」学生的稳重拘谨形成鲜明的对比。他们的出现就像在一盘水中加入高猛酸钾,所有的水分子都活跃起来。於是人们就忍不住要打听这几个陌生的「飞仔飞女」是从那里冒出来的?

林嘉诠依然故我,他还是像以前那样轮流着请女孩子跳舞,当然也请方倩怡和她那几位女同学跳,对谁都不特别亲热。每当他旋转至面向门口时,都不由自主地张望一下,希望看到刘淡竹的身影,虽然她说过她再不会在学校的舞会上出现,但他希望出现奇迹,可是直至舞会结束她都没有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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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倩怡在「华大」校园出现一个月之後,在四月一个春风荡漾的傍晚,刘淡竹约林嘉诠到流化湖湖心楼上吃晚饭,流化湖和东山湖一样,是学生和广州市民一铲一锹地挖成的。堤岸上留着他们的足印,绿波里渗着他们的汗水。现在长长的湖堤上葵树已经树影婆娑,整齐有序地列於两旁,中间是一条砌着砖石的小路,情侣抱肩的抱肩牵手的牵手,一双双一对对地缓缓走过。

湖心楼建在一个小小的人工岛上,是一幢砖木结构的两层楼亭建筑物。楼房全部重量都由漆朱红色的木柱支撑,木柱的最上层是绿色琉璃瓦的金字塔楼顶,八角起飞瓴,横梁也漆朱红色,隐在墨绿的树丛中,映照着碧波,倒真是万绿丛中一点红。但此时已不止一点红了,树冠长得刚有二楼高的凤凰木,枝梢正摇曳着火焰般的红花。湖心楼四周是可凭栏远眺的阳台,栏杆全都漆上朱色,阳台里面是可以移动的雕花玻璃窗。在楼上吃饭碧水、青山、绿树、红花尽收眼底,然而那时跑到公园吃饭的人,并非全是情侣,也有很多人祇是为了吃上一顿好的,所以每到傍晚,几乎所有的公园餐馆都得挂号排队。那时,到公园餐馆吃饭无须出差证明,祇要有钱有粮票就行了,对一般市民来说比较方便,所以贵点也是值得。

这晚通往湖心楼的朱色拱桥边竖起一块小黑板,上面写着「今晚供应梅菜蒸鲩鱼、红烧猪手(蹄)」难怪排队的人那麽多。林嘉诠庆幸自已来得早点,可以买到最後两三张餐券,排在他後面的几位祇好空手而回,明天请早。

林嘉诠和刘淡竹斜角而坐,对照广阔的湖面,一面品尝难得一遇的鲩鱼和猪蹄,一面欣赏湖光山色。

「相见时难别也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林嘉诠凝望着 远处,若有感触地沉吟起李商隐的名句。

「世事茫茫难自料,西楼望月几回圆?」刘淡竹沉思片刻,抬起头凝望着他的眸子,抿着嘴角调皮地回敬一句韦应物的诗。

「我们独处的时间真的很少,每一次约会都很艰难,像罗蜜欧与朱丽叶那样。」

「你不觉得这样更加浪漫吗?」

「我不觉得,祇觉得难受!」

「真的?」

「你不相信?」

「你不会那麽寂寞吧?」她说着又转过身凝视他的眸子:

「听说你近来挺活跃呢!」

「你是说……怎麽说呢?那是我的表妹,刚从印尼回来,在华侨补校念书。」他把方倩怡的情形大约介绍了一下,她默默聆听,但当他说完她却说:

「我又没问你这些,朋友之间贵在心灵相通,假如心灵不相通,天天在一起也没用。」

他没有答腔,眼睛望着逐渐暗了的湖面,想搜索适当的语言,但找不到祇好保持沉默。

湖心楼虽然处於碧波之中绿荫之里,但楼台上席无虚座,人头涌涌,整个厅堂充满粤人讲话特有的嘈杂声,绝不是一个可以深入谈话的地方。所以他们转换话题,言不及义地闲聊,心里的话都憋住不说出来。

晚饭後天更黑了,远处的树木已由墨绿变成漆黑,橙红的路灯发出微弱的光,在湖水中闪烁荡漾,但却祇能照亮一个很小的范围。他们俩并肩走了一会,林嘉诠伸手去携住刘淡竹的腰肢,她并不抗拒,反而倾侧身子半偎在他怀里。他们沿着葵堤慢慢走向北岸,想寻觅一个可以坐下来的的地方,可是路边的石凳一早就被人情侣们占据了,他们祇好继续向前走,走了好远才在湖边葵树旁找到一块石头坐下。

「淡竹!再过一年多一点我们就毕业了,那时恐怕是要各奔东西的。有一些话我想了很久,觉得无论如何也得对你说。」他把她的腰肢扳过来,让她半倚在葵树干上,注视着 她的眸子说:「虽然我一无所有,但毕业後总会有一份工作,可以过自已的生活,我请求你认真考虑一下,你能不能完全接受我?愿不愿意跟我共同生活,忧戚与共?」

她愣住了,她完全没想到他会说这样的,她软软地把身子全倚在树干上,良久没有反应。他在黑暗中一直凝视着她的眼睛,突然他察觉她的眸子在转动,折射着闪光,一颗泪珠随着闪光滚出来。

「怎麽了?怎麽了?……」他慌了,不知所措。

她没有回答,虽不能说泪如泉涌,但却是一滴接一滴地淌下。

「别哭!别哭!」他掏出手帕为她抹泪,可是抹去了又涌出来。他实在不知道怎样办好,祇本能地抱着她:「怎麽了?你怎麽了?」

仍然没有回答,她索性把头枕在他肩膀上,哭出声来。他紧紧地抱住她,轻拍她的背脊,她全身放软,完全倚偎在他怀里,但抽泣并未停止。

「有甚麽事?请告诉我!」他温柔地说着,本能地低头亲吻她的眼睛,亲吻她的双唇。

她默不作声,但反应却很强烈,她伸手紧紧地搂抱他,吻着他的双唇,还伸舌头进他口腔拌扰着。他本能地把入侵的舌头吸吮着,感到从未有过的兴奋,感到她柔软的乳房正紧压着他的胸脯。他使出全身气力紧抱她,好像要把两具肉身捏成一团,而她的抽泣也停止了,整个身子像无骨头似的软痪在他怀里。他的手本能地抚摸她的背脊,她的腰肢,她那富有弹性的臀部。她没有抗拒,祇是身子不由自主地扭动,一团灼热的火从丹田燃烧冒升,他亢奋得无法自持,虽然未曾学习过,但他的手自然而然地从臀部移至大腿内侧,他一直摸索下去,直至摸到三角地带一片湿濡……他觉得自已要爆炸了,雄性动物的本能使他想做进一步的动作。就在这时候,背後小路上忽然射过一线手电筒的闪光,灌木丛後传来一阵步履声,他一切动作全都停止了,心里一惊整个都颓软下来。因为他知道公园关门之前是有人四处巡逻的。

她稍为迟疑,立即发现他的变化,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长地笑了一笑,坐直身子,伸手捧住他的脸,吻了他一下,整理一下衣服。

「回去吧!」说着,又在他脸颊上拧了一把。她牵着他的手站了起来,他也无奈地站起,伸手拍打粘在屁股上的草叶和泥尘,两人互搂着腰肢走上葵堤小路。他俩好久好久都没有说话,未知是馀悸未消还是陶醉在刚才的热吻中?一直往前走,公园的大门口在望了,他才打破沉默:

「刚才我说的话,你考虑一下吧!」

「你认为爱情就是一生一世白首到老的吗?」

林嘉诠一愣,不知如何回答,因为这是他以前未曾思考过的问题。他沉默了一会才发问:「不是吗?」

「《红与黑》你应该看过,于连跟德.瑞娜夫人的爱情你认为不是爱情吗?」

他们在望见大门处的一张石凳上坐下,以便能在关门之前离开。

「那当然是爱情,是真挚的坚贞不渝的爱情。」

「可他们有没有一生一世?有没有白首到老?」

「啊!……」他一时语塞,他的爱情观实在太简单了,枉他看过那麽多小说:「他们的环境比较特殊,当然并不是所有的爱情都能够厮守一世,但这至少应该是一个共同追求的目标。」

「我觉得能够共同生活厮守一辈子的恋人,是非常幸运非常幸福的,但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有这样的福分。十对生活在一起的夫妇,有八九对是勉强凑合着,由於孩子,由於社会压力,由於共同利益而不得不勉强在一起。有的貌合神离,有的甚至是形同仇敌,但他们仍然在一起,从外看来还是一个完整的家庭。」她遥望星空,像对林嘉诠说,又像喃喃自语。

「你不相信有非常幸福地厮守一生一世的夫妇吗?」

「当然也有,但把他们粘合在一起的已不是爱情,而是爱情的余灰,孩子、家庭,情义和责任……」

「那你认为爱情是甚麽?」他也遥望星空,似乎想在深邃的星空寻找到答案。

「爱情,是划破夜空的流星,是一纵即逝的火花,是一首令人神驰的乐章,爱情是……」她仍然凝望星空,仍然像自言自语。

「爱情难道不是两情相悦,心心相印吗?爱情难道真的那麽不可捉摸吗?」林嘉诠见她没说下去才发问。

「老套!你难道不能把她说得美妙一点吗?爱情当然是心心相印,是心灵接触後的悸动,有时像在怒海翻腾的巨浪,有时像在深山幽谷里宁静的湖水。所以我追寻爱情,渴望去爱人,渴望被爱,但我不相信有永恒的爱情。」她仍然凝望星空,仍然像自言自语。

林嘉诠没有回答,也凝望着星空沉思,他觉得她说得颇有道理,觉得她成熟,知识渊博,他的爱情永恒观开始动摇。

「那麽家庭呢?社会责任呢?」

「那是两回事,家庭和社会责任不能跟爱情混为一谈。当爱情来临的时候,那纯粹是爱情,纯粹是一种爱和被爱的感觉,其时绝不会考虑甚麽家庭?甚麽社会责任?一旦渗杂进这些东西,就像在音乐演奏会中渗进了喝酒猜枚吆喝声那麽鄙俗。」

「也许我本来就鄙俗,你的这番理论,不像是现实生活中的女孩子说的,像是西欧小说……」林嘉诠觉得她说得也有道理,以前他祇是没有仔细去观察和思考而已。

「你绝不鄙俗,我不会看错人,你的本性祇是被压抑被扭曲而已,你觉得自已处於不安全的环境中,规行矩步,担心稍为行差踏错便摔得粉身碎骨。」

「你也许说得对,但爱情总得顾及现实啊!」

「现实可爱吗?祇睁着眼睛盯住现实,不肯闭上眼睛去幻想,能寻找到真正的爱情吗?即使成功谈婚论嫁,甚至成功组织家庭,生男育女,那也不过是交易,跟真正的爱情距离太远了。」

林嘉诠觉得她说得很对,说得很透澈。现实生活实在不可爱,在现实生活中很难寻觅到他所渴望的生活,也许需要更勇敢地幻想,但现实却又是不能逃避的。

「你说得很对,但现实生活却是不可以逃避的,我们以後会怎样呢?毕业以後也许就得各分东西,说不定一个分配到黑龙江,一个分配到海南岛。」

「你想得太远了,未来并不由我们来控制。几年前你会想到会发生饥饿吗?会觉得吃一顿饱饭是那麽幸福的吗?去年这时候你能想到今天我们可以吃上鲩鱼和猪蹄吗?也许我经历的事比你多,我不愿意想得太远,想得太周全。」她说着然後像作诗似地吟咏起来:「未来是玫瑰色的天堂,我不会觉得狂喜,未来是黑暗的坟墓我也不会觉得恐惧!」

「啊……」他无言以对。

「老想到现实,老想到未来,可见你是一个现实主义者,实在令我失望。你如果不敢释放自已,你也将会像其他男人那麽乏味。」刘淡竹说着站了起来:「时间也不早了,走吧!」林嘉诠还不想走,但又不能硬赖,他看看表确实快到关门的时间了,祇好缓缓地跟着她,觉得很失落。走近大门口,刘淡竹突然站住,回过头来抱住他一吻,算是最後的奖赏。

「甚麽时候再见?」这是每一次约会分别前林嘉诠必问的话,但她的答覆总是不着边际,这次也不例外。

「我会通知你!」她看着他失望的表情又补上一句:「其实我也很想见你,但目前祇能这样,以後你会明白。信我!气质上你绝不鄙俗,我还是喜欢你的。」说着又在他颊上吻了一下,然後扬长而去,把他抛离在背後。

出了大门,两人的距离更逐渐扩大,刘淡竹走在前面,林嘉诠远远地跟着。到了无轨电车站,两人也不乘同一辆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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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段日子,林嘉诠觉得内心很矛盾,刘淡竹、方倩怡的出现令他有点迷糊。他觉得刘淡竹很特别,像从幽谷喷射出来的泉水,像泉边绽开的水仙,清新脱俗,但跟她约会又困难重重。方倩怡则像校园花圃里的菊花、鸡冠花,虽然并无特别的韵味,但却随时可遇。周末周日他好几次想约刘淡竹都失望,在百无聊赖的情况下,方倩怡也就自然而然地渗进他的生活中。方倩怡很主动,常常打电话找林嘉诠,三几天就来一趟传呼电话。最初是找林嘉诠替他们卖东西,例如手表、火石、针水、衣服、脚踏车之类。後来就找他去郊游,去跳舞,去打桌球。林嘉诠以前跟郑庆元在一起时,是郑庆元卖东西,他不赚取分文,纯粹是帮忙。但他替方倩怡的朋友卖东西却不同,他是从中赚取利润的,他觉得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变成炒买炒卖分子,感到正在沦落。他不能够拒绝金钱的诱惑,有甚麽比得上从侨生手上拿一只手表,到西濠口找一个相熟的人卖掉,一转眼功夫就赚几十块钱那麽容易呢?於是他祇好降低自己的道德标准,自我安慰说,这样做也算不了炒买炒卖,既没有损害了谁的利益,自然算不了是做甚麽不道德的事。共产党定下的规矩不一定都是合情合理的,例如「土改」,例如「人民公社」。林嘉诠虽然在心理上找到了支持点,但他仍觉得自已的生活越来越糜烂,整天都是找吃、找钱、找舞会,找女孩子玩耍。人生的理想已荡然无存,他也失去奋斗的目标,既然已踏上这条轨道,没有办法不依着轨迹走下去。他没有勇气紧急煞车,他对饥饿感到恐惧,也不愿再过着以前那种苦行僧似的日子,不愿为未来的恐惧而放弃目前的利益和欢乐。

然而正因为深知其险,深知一旦失手,後果严重,所以每一次交易他都小心翼翼。他从不跟陌生人交易,东西祇卖给两个比较熟的人,一个是马伯,另一个是宁姐。马伯是一位六十出头的老头,瘦瘦小小的,但步履稳健,精神饱满,可见他的生意做得不错,饥饿对他没有威胁。另一位是二十多三十岁叫宁姐的女人,她身材丰满,脸色红润,腮帮鼓鼓的,披着一把及肩的秀发,在嘉诠的眼里她虽然不像他的同学们那麽年青,但却有成熟女人的风韵。这两个人林嘉诠知道他们跟郑庆元交易已久,第一,他们不是公安假冒的;第二,他们都久经考验,嘴巴很密,除非当场给抓到,否则即使事後出了问题,他们也不会供出是谁卖给他的。马伯住在六二三路,宁姐住在河南华侨新村,後来林嘉诠有东西要卖就乾脆拿上他们家去,不再在街上交易,这样安全的系数也增加多了。

侨生们卖了东西手上有钞票自然是吃喝玩乐,他们的护照交给了学校,吃喝需要证明,所以又得找林嘉诠帮忙。而林嘉诠经过郑庆元的长期教导,利用褪色水搞假证明已经驾轻就熟,这样又自然而然地跟方倩怡和她的同学们一块到餐馆去吃喝玩乐。

跟方倩怡交往的过程中,林嘉诠觉得最不习惯的是方倩怡那种夸张的表情,她无论说话或动作都显得夸张,也不知是否为了引起他的注意?而她想不到这样做效果恰恰相反,令他格外不敢跟她独处。所以当方倩怡来电话时,他常常叫她约多几个人一起玩,最初也许由於总是一大群人在一起玩,林嘉诠不觉得他跟方倩怡有甚麽特殊关系,也不认为自已於道德有亏。

俗语说「男追女隔重山,女追男隔层纱」这话不假。一个女性假如刻意讨好男性,主动追求男性,祇要她不是太丑,不是太令人讨厌,男人是不易抗拒的。因为大多数男人都不是柳下惠,他们总认为「人不风流枉少年」!总认为追到的女人愈多就愈是风流倜傥,林嘉诠也不例外。林嘉诠虽然心向着刘淡竹,觉得她是一阙偶而从天际飘来的仙乐,但仙乐可不是想听就能听到的,有时候不得不听流行音乐,祇要不是革命歌曲就行了。

方倩怡似乎跟他母亲很合得来,她在他跟前时常说他母亲的好话,赞她人好,赞她能干;而他母亲又好像有意撮合他们,打电话约他去餐馆吃饭时也常常一起约方倩怡。

六月初一个星期天,他母亲说方倩怡考完高校联考,请她吃饭祝贺。本来她想在梅花村家里吃饭,但见嘉诠在电话中含糊其辞,怕他藉故不来,便改在东山的北方馆吃。北方馆并不华丽,但那是嘉诠中学时代他们母子经常聚会的地方,回忆起来特别温韾。这几个月来他们三人一起吃饭本是平常事,这一次也并无特别。方倩怡很兴奋地说了她报考的志愿,几乎全是广州的。第一志愿是华大、第二志愿是暨大、第三志愿是华师、第四志愿是广师、第五志愿是佛山师专。问她为何不报北京上海的名校,她说一者自已成续不好,怕考不上;二者怕冷,怕不能适应北方的天气。还说北京上海她都去过了,并不好玩,人又土,呆呆板板的。饭後嘉诠母亲说她一会还要回去医院值夜班,三人走到铁路文化宫旁便分手。那晚铁路文化宫正放映苏联影片《静静的顿河》,《静静的顿河》是萧霍洛夫的名著,是描写二十世纪初俄国革命战争期间,顿河流域哈萨克人的故事。四巨册,场面非常雄伟,描写非常细致。小说林嘉诠早就看过了,所以当他看到镜柜里,马匹奔驰於宽阔的草原之上,战士穿插於黑森林之里的剧照,就深深被吸引住了,便提议去看电影。

电影拍得非常紧非常生动,女主角长得非常漂亮,身材非常丰满;男主角留着两撇胡子,非常具有男性魅力。而最出乎他意外的是电影描写爱情乃至性欲的手法非常大胆非常细腻。不仅有很多拥抱深吻的镜头,而且女主角坦露酥胸,还有抚胸的动作,还有强奸的镜头。虽然这些镜头祇一纵而过,但林嘉诠还是看得血脉贲张。在黑暗中他虽然无法看清楚方倩怡的脸孔,但他感到他的一边手臂被人紧紧地抱住,她的身子已半依偎进他怀里。他感到女体的温暖和柔软,感到女体的芬芳,他也情不自禁地格外兴奋起来。影片放映完了,她挽着他右臂的手并没有放松,她的头还半枕在他的肩上。他对这一切不仅默许而且感到享受,他们就这样像情侣似的步出电影院,在铁路文化宫右侧不远林荫下的石凳上坐下。他们自然而然地拥吻起来,他的手也自然而然地在她身上摸索,抚摸她的腰肢和酥胸。她胸部很丰满,一只手祇能罩住乳房的一半,而且很富有弹性,他无师自通地搓揉着。他们很少说话,动作胜於一切,但由於那里灯火比较明亮,虽然祇是一条小路,通往梅花村杨箕村,行人倒也不少,他们的拥抱抚摸动作也要适可以而止,不能太肆无忌惮。

林嘉诠没有作过甚麽许诺,方倩怡也没有提任何要求,但他们之间的亲蜜关系就这样不清不楚地延续。在林嘉诠心眼中尽管方倩怡的地位无法跟刘淡竹相比,但他跟方倩怡约会,远比跟刘淡竹约会的次数多。林嘉诠以前以为自已能够忍受寂寞,现在他才明白那是被迫的,一旦压力解除他就忍不住寂寞了。他就这样刘淡竹有空时约会刘淡竹,刘淡竹没空时约会方倩怡,互相交替着。他清醒明白自已陷入一脚踏两船的险境,但又无力自拔!他没有勇气和毅力作出正确的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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