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间进入一九七六年的时候,谁也不会想到在这一年中国会发生那么多惊天动地的大事;不过人心惶惶不安,却是新年伊始人人都能感觉到的。就连我所在的荒僻的小县城,人们也是惊惶不安地迎来这新的一年的。

文革已经进行了九个年头了,还看不​​到结束的迹像。对这没完没了的运动,人们疲惫了,厌倦了,憎恶了。文革开始时青年人的那种狂热早已不知去向,他们已经被驱赶到广阔的天地里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多人都在思考问题。普通民众心里充满迷茫,特别是在毛自己指定的接班人成了叛徒卖国贼而且死于非命后,他们在问:这怎么解释文革?毛的威信因此一落千丈。大家开始小声嘀咕:毛泽东发动文革的真实目的并非反修防修那样冠冕堂皇,其实不过是诛戮开国功臣,实行更加严厉的恐怖统治罢了。一些人甚至在心里想,恐怕只有毛死去,文革才能结束。偷听美国之音的人们获知毛的健康每况愈下。然而,毛假如一旦真的死了,中国会成什么样子,谁也想像不出,也不敢想像。

 

七六年的元旦到了,党报发表了毛的两首诗词,意在鼓舞士气。我们中学老师奉命给学生讲解诗词。我每次讲到“不须放屁,试看天地翻覆”时,总克制不住要笑,只好背转过身向黑板偷笑,等到能够一本正经了,再转过身继续讲两首诗词的伟大意义是反修到底不动摇云云。同时在心里想:毛的这诗词太粗俗了吧? “放屁”也写进去了,这是诗么?我可不敢佩服。

很快就是周恩来逝世,从北京传来很多小道消息,例如毛没有去医院和周恩来告别,江青在周恩来追悼会上不摘帽子等等。于是一种悲情迅速蔓延:鞠躬尽瘁为人民的周总理,活着的时候遭受排挤打击,现在他死了,他们还要搞小动作。太气人了!人们不约而同地把痛恨集中在江青身上。
坦率地说,当时在中国民众中早就聚集着对文革、对毛泽东的强烈不满情绪。但是在高压恐怖统治下,这种情绪无法喷发,它在寻找时机。终于,周恩来的去世提供了一个发泄反文革、反毛情绪的机会。

 

七六年春节是元月三十一日,那时我在兰州探亲。二月某日,我逛街走到中央广场,忽然看见省政府大门一侧有人围观什么,走过去一看,原来墙上贴着一张小字报,是悼念周总理的诗歌。它写得很沉痛,很真挚,表面上也看不出是否有弦外之音。围观的人连连叹息,同时意味深长地互相交换眼神。谁都明白,在那样的形势下,歌颂周恩来,把他高度美化,过度拔高,其实是由于不敢直接反对毛泽东,而采取的一种迂回反对他的手法。说是借题发挥也罢,声东击西也罢,打着红旗反红旗也罢,以毒攻毒也罢,春秋笔法也罢,总之这是中国人常用的手段。听话听音,锣鼓听声,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这也是中国特色,这是专制高压下人们表达意见的特殊手段。

那时,中国人似乎不约而同都学会了写诗。当然这是因为没有别的武器可以使用,只剩下“诗言志”了。

 

在中央广场看了悼念周恩来的诗歌后,我心情沉重,漫无目的地在附近的小街巷里信步而行。小巷曲曲弯弯,两旁的民宅破破烂烂,来来往往的人个个愁眉苦脸,从一家家敞开的大杂院的门口看进去,可以看得出市民的日子过得很艰难。小街巷里的水站前,排着长长的来挑水或抬水的大人小孩,个个面无表情。只有一个傻子坐在他家院子的门槛上哈哈哈地笑个不停。整条小街上,这是我见到的唯一的快乐者。

后来我走到黄河边上,天空布满铅灰色的阴云,仿佛老天爷也没有好心情似的。我呆呆地望着黄河,也作了一首诗:

黄河,你为什么这样消瘦?
全然不是我记忆中的滔滔洪流!
那粼粼的碎波,分明是你有无限的苦愁,
你无声地流着,定是强把百般辛酸忍受。
艰难时世的母亲,你日夜为多灾多难的儿女担忧,
在飞沙走石的戈壁,我思念着你,仰望苍天,热烈的祈求。
而今我失神地痴望着你,内心充满儿女无能的惭羞。
我沉默地走近你,注目良久。
泪珠悄悄地滚落在胸口!
阔别你已有几度春秋,不曾料想到历史竟如此残酷!
我不能在你身边太久的停留,
挥手作别,我要为你战斗!
在出奇的沉寂里,我也听到你,母亲的怒吼!
啊,我不要母亲的温柔,我要诅咒和怒吼!
(1976,2,22。)

我这不是悼念周总理,只是心情压抑,郁闷,有感而发。因为经常偷听美国之音播报的中国新闻,我对毛泽东实在已经是深恶痛绝。现在这个国家民生凋敝,怨声载道,但是谁也无力反抗他的强权,民众只能忍气吞声,苟且偷生。现实令人绝望,我不知道我的祖国究竟前途何在?

那天我还看到一件事情,印像极为深刻。我从一个小学操场边路过,小学生们在开大会,校长(革委会主任)在讲话,他的威严的声音通过高音喇叭传向四面八方。 “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阶级斗争——”他用难听的方言硬梆梆地说,“——一抓就灵!”只见他一边说着,一边猛地举手在半空中划了一道弧,又猛地一抓,仿佛抓起了一大把阶级敌人,把他们拎在半空。霎时间,操场上几千学生鸦雀无声。目睹此景,连我也吓得心狂跳不止。

 

二月底我返回小县城,小县城死气沉沉,但却也涌动着暗潮。那就是:小道消息满天飞,其中多半是挖苦江青的:什么“红都女皇”如何如何,什么老人家要和江青离婚之类。
清明节即将来临,小县城没有什么动静,但是来自北京的小道消息越来越多。什么“总理遗嘱”,什么毛批评“四人帮”,什么毛批评江青是“帽子工厂”,批邓小平是“钢铁公司”,等等。接着从北京传来消息:天安门广场天天人山人海,悼念周恩来的花圈如山,诗词如海洋,传说有两米直径的不锈钢制成的花圈摆放在人民英雄纪念碑前。

由于我们在边远的小县城,对天安门广场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不甚了了。直到事后很久,我们才知道,四月四日是清明节,首都人民的悼念周总理的活动达到高潮。数十万群众不顾当时的禁令,涌向天安门广场,悼念愈益高涨。重病中的毛指示政治局开会决定采取紧急措施,于是从当晚开始清除天安门广场的花圈和标语,公安部布置工人民兵和公安人员围住纪念碑,阻止群众去送花圈和集会,军委调动卫戍部队在二线待命。四月五日,广大群众继续涌向天安门广场。当群众发现他们献的花圈被收走了,听说还有人被抓,异常气愤,于是要求“还我花圈”、“还我战友”,口号声此起彼伏。群众还同一部分民兵、警察和战士发生了严重冲突。公安部门出动的“广播宣传车”和几辆汽车在混乱中受到​​损坏,天安门广场东南角的“工人民兵指挥部”着火,群众和民兵、警察都有受伤的。此时政治局一部分人站在人民大会堂里注视着广场事态的变化。晚上六时半,由中共北京市委第一书记吴德出面发表广播讲话,认为“在天安门广场有坏人进行破坏捣乱,进行反革命破坏活动”,“我们要认清这一政治事件的反动性,戳穿他们的阴谋诡计”,“革命群众应立即离开广场,不要受他们的蒙蔽”。晚上九时半,一万多民兵、三千多名警察和五个营的卫戍部队,带着木棍,封锁了天安门广场,进行清场,实行镇压。四月六日凌晨,部分在京政治局委员听取北京市委关于天安门事件的汇报,认为群众的行动“是反革命暴乱性质”,四月七日,毛远新两次向毛泽东报告情况。毛泽东同意公开发表《人民日报》记者关于天安门事件的“现场报导”。 “现场报导”认为悼念周总理的活动是“反革命活动”,天安门广场发生的事件是“反革命政治事件”,“妄图扭转当前批邓和反击右倾翻案风的大方向”。当天晚上中央政治局开会,宣读并通过了中共中央两个决议。第一个决议的内容是:根据伟大领袖毛主席提议,中央政治局一致通过,华国锋任中共中央第一副主席、国务院总理。第二个决议的内容是:中央政治局讨论了发生在天安门广场的反革命事件和邓小平最近的表现,认为邓小平问题的性质已经变为对抗性的矛盾。根据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提议,政治局一致通过,撤销邓小平党内外一切职务,保留党籍,以观后效。一个小时后,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即向全国广播了这两个决议。

这就是轰轰烈烈的四五天安门运动。毛泽东和四人帮指邓小平是天安门事件的黑后台,把他打倒;并在全国掀起批邓风暴。

 

批邓和反击右倾翻案风运动的内容之一是追查政治谣言。一时之间,全国上下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但是事实上虽然人们非常恐惧,却对追查政治谣言运动进行抵制,很少有人揭发别人的问题。整个运动雷声大,雨点小。在我们中学,人人只是空洞地表态,表示拥护批邓,坚决反击右倾翻案风,但是并没有实质内容,也不涉及他人。敷衍了事,东拉西扯,结果追查政治谣言不了了之,没有像过去那样运动一来,一揪就揪出一大批阶级敌人。

不过,不管哪里,总是有要拿别人的血来染红自己的顶子的人。

在我们县的水电局,批邓有个插曲:高局长和技术员张运广坐在办公室里闲谈。张运广忧心忡忡地说:“连天安门事件都发生了,那邓小平还不知道要干啥大事呢?”这本是批判邓小平的话。可是高局长听了,却立刻正色说:有毛主席在,有首都民兵,他能干什么?张运广一听,哎呀不好,局长要曲解了。他不敢再吱声了。过了一天,高局长把张运广叫到会议室,会议室里坐着几个人。高局长对张运广说,你把昨天说过的话再说一遍。张运广说,我没说什么呀!高局长说,就是你说邓小平怎么怎么的那个话。张运广心想,这是要整理我的材料了,我那样说到底有什么错呢?幸亏昨天没有别人在场,现在我来它一个坚决抵赖,谅他也没有办法。主意打定,就说:我说邓小平死不改悔,是正在走的走资派。高局长说,你不是这样说的,你把你的原话重复一遍。张运广说:我的什么原话?高局长说:你说——。高局长想揭发但是又不敢重复张运广的话,因为那样一来,张运广如果死不认帐,那么那就成了他高局长说的话了。文革使人人都变得聪明又狡猾,敏感又多疑,这就是一个例证。结果不管高局长激将也罢,循循善诱也罢,张运广就是不肯重复他说的那几句话。高局长气坏了,但没有第三者作证,他也没有办法,事情最后不了了之。

 

四五运动被镇压下去了,批邓和反右倾翻案风运动遭到人们的抵制,虎头蛇尾地搞不下去。似乎一时之间,大地又风平浪静了。毛泽东病势沉重,他周围的人各怀鬼胎,这些情况老百姓固然不知道,可是大家却都在惶惶不安地等待着。等待什么,谁也说不清楚。然而谁也想像不到,没有多久,爆发了唐山大地震,接着是毛泽东“驾崩”,不久又发生“四人帮”垮台的特大喜事。毛尸骨未寒,他的夫人江青束手就擒,这不仅是对毛的讽刺,而且也表明毛泽东发动的文革终于以失败画上了句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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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渝——重庆自由撰稿人,独立中文笔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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