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本小说的写作原因

这篇小说是在真实事件的基础上,加以虚构而成的。朋友的突然身亡,近似谋杀的身亡,深深触动了我,我知道他死的冤,死的不明不白(当然,他死于别人的算计,也死于自身的弱点)。每想起一部作品的成功,要以一个朋友的牺牲为代价,我就禁不住泪水盈眶。在写作过程中,我感到惊奇的是,每当卡壳时,仿佛总有一股神秘的力量推动着我,为我解围。尤其是写第17章节时,仿佛我的朋友在天之灵在帮助我。另外作品在《钟山》杂志上发表也出乎意料顺利。

备注:本小说曾发表于《钟山》杂志1998年第四期

这一转身等多少年;这一回头忍多少泪!──良渚遗言●陆文

当风点灯

1

我的朋友良渚三天前离开了尘世,终年三十一岁。关于他的死因众说纷纭版本极多,而且里面渗透着大量有损于他声誉的议论,也不知是真是假、有意还是无意,并且有些话是从同他十分亲密的人那儿传出来的,我听了像吃了苍蝇。为了尽可能澄清事实,我觉得很有必要用我熟悉的体裁来陈述他的死亡。这样,既可以寄托我的思念,又可以摆脱心灵的重荷。然而打开电脑,千言万语、众多头绪,竟一时不知从何说起。我明白光凭未经证实的道听途说,以及一部分所见所闻、推理假设,还不足于揭示死亡真相,否则,警察便是多余的了。而且语言这玩艺不好掌握,特别是对于一个笔墨荒疏、重操旧业的人,我知道搞得不好往往弄巧成拙。就拿他的遗言“这一转身等多少年/这一回头忍多少泪”来说,起先我就画蛇添足成了“这一转身,不知要等多少年/这一回头,不知要忍多少泪”。这显然是不负责任的,至少是难以原谅的粗心大意。比如“泪”,作者起先写成“悲”,后来才推敲为“泪”,在我看来,“泪”与“悲”并没有实质区别,但这说明良渚用词挑剔,他不会允许别人随意篡改文字,哪怕增删一个标点符号。再者,将事件中的家乡话译成普通话,一不小心也有可能歪曲真实、错误表示情感的度数。要知道,粉饰或丑化我的朋友,这都不是我的意愿。左思右想,我还是接受了朋友三官的建议,决定第二天上午同他去兴福寺烧香,以明心迹,以求菩萨保佑。三官认为唯有神灵的默许和庇护,才可以使我放心大胆、公正地敲击我的电脑键盘。

香烟缭绕,灯烛辉煌,幡幢五彩飘挂,遍体鎏金的释迦牟尼高高在上于莲花宝座,他那慈祥宽容的微笑,仿佛接受了我虔诚的祈求,和首肯了我不怀恶意的记述。

顶礼膜拜之后,我们去寺庙茶室喝茶时,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走进茶室区域,清风拂面绿树成荫,泡好茶找好座位,我与三官坐在池塘边的高台上,两人边吃茶边谈谈说说,为人生的无常而叹息,为良渚的仓促离去而遗憾。说着说着,我不由从提包里拿出良渚的诗集。这是一本薄薄的装订粗糙的小册子,边角翻卷很陈旧,样子象翻了很多遍。封面正中题有“没有情人”四个字,右下角写上“良渚著”。里面有六七十首诗,还有二十多篇散文。这些诗文有的毛笔书写,有的圆珠笔书写,字体行楷,颇有章法,写得潇洒,又不油滑。我看了目录,信手就翻见了他的《兴福寺》:

谁在吟哦?高旷而萧索的声音,激荡不绝,在澄空之下,在寺院之上,在尘埃之间。

久已喑哑的诗歌驭风而来,把幽远的风景诉说成极致。空心潭边无人花自落,罗汉桥下无风水自流,静看竹径蜿蜒而去,禅房深深如许,我空空之手合而又分,分而又合。

手合十,低诵声里,我遥想唐时月,唐时酒,唐时人和唐时诗。

手分处,尘埃纷纷如落英,掩没智者之智,愚者之愚,掩没千古功罪,掩没我足下的小径。

阳光普照,佛像频闪金色的灵光。殿门敞开,人声喧然而来,喧然而去。燃一炷清香,顶礼膜拜只为找寻几番辗转于三生石上的旧痕。如来说:从哪儿进来的,就从哪儿出去。人生是无尽的轮回。那数不尽的悲欢离合,爱恨嗔怨,只消玄色的袍袖信手一挥,瞬间已是过往。

谁在吟哦?那若有若无的声音,那似近又远的感悟,令此刻的我有缘无言。

当晚祷的钟声已过,尘嚣渐远,花眠去,众鸟皆栖,我再回首,觅你昔日楚楚风情。

读完,我细细品味“人生是无尽的轮回。那数不尽的悲欢离合,爱恨嗔怨,只消玄色的袍袖信手一挥,瞬间已是过往。”试图寻找他内心深处的意念,推测此诗他是对症下药有感而发,还是寻章摘句卖弄文骚。这倒不是胡乱猜疑,过去,良渚为了获奖曾连夜赶写过不少应景文章。

正在这时,我估计在上午十点左右,三官突然惊呼:“良渚,良渚来了。”我吃了一惊,竖起身子,说不要吓人,近来心有余悸,这种玩笑开不得。三官说,不信你看。远远望去,果然寺庙东墙的侧门走进一个人。此人穿着深蓝色的T恤衫,下面是黑裤子黑皮鞋。平顶头,挺着微隆的肚子,迈着八字步,摇摇摆摆地向我们走来。良渚,真的是良渚,从他的走路姿势明显可以看出。在我看来,他的“摇摇摆摆”不是显示他身子的虚弱或走路姿势的缺陷,而是欲显示他的得意悠闲和社会上的“大哥”派头。他上身穿的就是他生前所喜欢的深蓝色的T恤衫,我只是不知他下身为何这样钟情死亡的黑色,我吓了一身冷汗,真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因为此时阳光刚从厚实的云层里钻出来,何况人岂能死而复生、这儿又是神灵的殿堂。

重返人间的良渚没有走上高台,与吃茶的我们相会,只是转了个弯,走上横跨池塘的石板桥,走了十多步,身子轻飘飘的,仿佛脚不着地,而身后却拖着一条长长的阴影。突然,他扭着脖子倔强地回头望了我们一眼,也许狠狠地望了我们一眼,后来就闪进了北面亭子的背后。

三官后来说,“良渚脸上的怒火能烧透一吊子水,能照亮仇人的脸,那几块活泼的横肉红里带紫,像小老鼠似的抖动。”我们心胸坦荡正义凛然,没有捞他的油水要他的命,当然不怕与他相见,也敢于与他对话,却不知他为何不打招呼,露了露面就躲进远处的亭子后。我俩不甘心,马上奔往靠北的那座亭子。转了一圈,万籁无声,四周一个人都没有,我们沿着通幽的曲径,走过空心潭和一个小池塘,像鬼子进村那样搜索了路边的假山和灌木,一直走到寺庙尽头的黄墙处,也没见一个人影。

回家听说,良渚卧室里的片子床倒了,“轰隆”一声倒了;家里除了电饭煲,所有的电器都没法使用,这包括彩电影碟机,甚至连一修再修的空调也继续坏了,这又给了我们震撼。

良渚死后,怪异的事层出不穷不胜枚举,使人不能断定这都是臆想出来的。大家也不敢多谈,生怕鬼魂缠身,更生怕遭到别人的暗算。哎,千头万绪一团乱麻,话还是从头说起吧,以免读者不知所云。

2

8月29日晨,我接到朋友李四海电话。他告诉我,昨夜九点良渚严重车祸,目前躺在工人医院接受抢救。希望我马上去探望,最好在医院值班,他负责安排值班人员,详细情况见面再谈。李四海吐字清晰语调平静,消息却令人难以置信,我吃了一惊,无法将良渚与车祸连在一起。良渚身材魁梧头脑灵活,视力极好又不嗜酒,我不知他怎么会同车祸沾上边的。我估计开光阳摩托车时,他也许在黑暗处不小心碰上了一位莽撞的卡车司机。这很有可能。在这个人烟稠密红尘滚滚的城市,人人为了财物食物,以及其它莫名其妙的东西,在狭窄的区域里东奔西走,据交通管理部门通报,每天车祸不下于二三起,轻则骨折残废,重则肝脑涂地。本月接连死了两个名声显赫的有钱人,颇让富人们兔死狐悲。一个是腰缠千万胸有壮志的企业家,他仗着一张化钱买来的驾驶执照,奋不顾身开着“子弹头”钻进了人家的卡车底下;另一个是顾客盈门财源滚滚的饭店老板,他为了急事,不惜血本用自己的桑塔那撞坏了一根电线杆。前天,还有一个即将退休的妇女走在人行道上,给刹车失灵的汽车追上呢。

良渚躺在住院部六楼13号急救室。我是费了好大的劲找到他的。我东张西望徘徊了一通,才好不容易找到住院部的楼梯。寻找如此困难,是因为大楼门厅正在装修,给全封闭了,而近视的我,又一时找不到进入的标志。

良渚昏迷不醒倒在床上,身上盖着白被单。他头上绑着纱布,红肿的嘴唇满是血痂,左鼻孔还塞着氧气管。纱布上面血迹斑斑,垫在他后脑的一叠卫生纸也被浓浓的血水浸透了。他闭着眼睛,嘴唇微微张开,左腿与左手不时活动着,我分不清这是求生的顽强,还是病危的挣扎。病床四周站着哭丧着脸的家属,他父母也在场,后来知道那个坐在床头的、体型丰满的姑娘是良渚的姐姐。

李四海不在那儿,跟他学画的学生吕新辉在场。他三十岁,是个面清目秀外表老实的奶油小生,嘴唇薄薄的,眼珠忽闪忽闪挺灵活。我悄悄问,怎么回事。吕新辉沮丧地说:“昨晚九点出的事,吃完饭从饭店里出来,一辆面包车停在路边,挡住了视线,给一辆‘小飞虎’撞倒了。”“他和谁一起吃饭?”“和我。”“有没有其他人?”吕新辉吞吞吐吐,眼睛始终没正面看我,那神情好象有难言之隐。我很奇怪,盯了一会他垂视的眼睛,想了一会又继续问:“是谁送他进医院?那个肇事的司机呢?”吕新辉说:“我拦了一辆出租车到医院,我没钱,良渚口袋里也没有多少钱,幸好医院有认识的朋友,没收费就盖了现金收讫章,进行脑CT检查。检查结果颅内出血,有个铜板大的血块,观察了一阵,又做了第二次脑CT,见血块不断蔓延,就动了手术。司机嘛,在车管所接受处理。”我听完介绍,望了一眼良渚的父母。两位老人被意外事故击跨了,全身心关注着儿子的安危,所以没有在意我们的谈话。我走近他们,良渚父亲认识我,因为我在他家吃过几顿饭,曾说过两只笑话,引得他哈哈大笑。他喃喃说:“陆文,我们夫妻俩全靠他,下半辈子全靠他,我们只有一个儿子……良渚从来不和我们顶嘴,责备他几句,也不顶撞,读初中时,娘打他也不还手,还说你们为我好,长大之后一定报答养育之恩,赚了铜钿全给你们。”老人说话声音低沉,垂头丧气,两只眼睛一无光彩,还有一些血丝,一看就知道熬了夜。良渚的姐姐边听父亲说话,边眼泪汪汪摆弄着弟弟的导尿管。

突然,良渚的左腿猛然踢蹬了一下,又猛然踢蹬了一下,病床也似乎有些摇晃,这也许只是我的感觉。时刻按住他左腿的那位妇女力不能支,我急忙上前接替她的工作。良渚的腿儿白白嫩嫩粗壮有力,显得营养有点过度。它后来的几次动弹不像起先那么厉害,既有意识又无意识。按了一会,左腿的动静平息了,可是不一会,他的左手也猛然活动了两下。第一次,样子想伸手拉掉头上的纱布,第二次,像搔肚皮的某一痒处,又像试图扯掉那根导尿管。前后相隔不过半分钟,随后是一声长长的感叹,这感叹像混杂了一口痰从喉咙深处翻滚出来,让人既恐惧又充满希望。手脚挣扎,一声感叹,这使我清楚看到了良渚生命力的旺盛。我十分快慰,觉得良渚尽管重伤得不成人形,但还不至于凶多吉少。

这时我听到一个妇女偷偷说,良渚的两只门牙给撞掉了。另一个妇女指指戳戳说,不止两只,好象有三四只。良渚的姐姐试图翻开他肿胀的嘴唇,欲看个究竟。良渚起先抿紧了嘴唇,后来张开了。只见下面一排完整的牙齿,和里面一条鲜红的舌头,上排牙齿稀稀落落空了一大片,舌头上面都是些浓黄的液体。她哭着说,有五六只七八只,舌头上面好象还有一只。所以直至良渚火化,谁都不晓得良渚究竟掉了几只牙齿。

3

良渚早年是我长期的文友,近年是我偶然的赌友。发迹后,晚上常常到我家玩。是个不速之客,从不预先通电话,后来有了手机仍不预先告知,看模样不是吝啬话费,而是心血来潮才到我家的。他多数骑着摩托车来,大概担心车子给人偷了,进门之前,就把车子停在我家隔壁的供电局大院内,可见他的细心。几次来往,我看出他谈话不深入、心不在焉,往往起了个头,又转移话题,还盯着我那台嗡嗡作响的电脑。我就觉得他不是为了同我交谈,而是特地来同我的电脑下棋。从此以后,我就缩短敷衍,投其所好,主动给他启动象棋软件。他也不推却,一下就是三四小时,有时午夜一点还毫无倦意不想离去,完全像个没有家室的单身汉。即使我连连哈欠看钟点暗递逐客令,他也装聋作哑,继续抽着“555”牌,不时弹着烟灰,和他的对手“猪八戒”纠缠。有时我想,他好象不是来联络感情,也不是来下棋,而是逃避什么的,至少是逃避寂寞的长夜。我晓得富裕与无聊相伴,它们是一对孪生兄弟,形影不离,也晓得富裕而缺乏生活目标的人最害怕寂寞的长夜。长夜是无聊孤独的仓库,它兵精粮足时间充分,使你没法消磨没法挥霍。它如粪蛆蛀虫一样,无情地吞食你的意志你的灵魂,让你既度日如年又苟且偷生。今年某一下半夜,我曾接到一个富人的电话,他邀请我马上到他家,他说没什么事,只是睡不着,又不想看书看VCD,想与我聊聊,与一个作家聊聊。语气挺谦卑的。我理解他此时的心情,知道他的确没什么事,但却染上了富贵病。他害怕孤独,害怕寂寞,需要有人陪伴。既然妻子出门做生意去了,能言善语热情充沛的熟人便是最佳的人选。我拒绝了。我说,我不是说书的,业余是个做名片做印刷样稿的,时刻准备下岗,精力主要用于养家活口,如果我随便答应像你这样的人,每天夜里我都不能睡觉了。老实说,你那化不完的铜钿肯定不愿与人分享,那么你也没有理由掠夺别人的时间,正像人家没有理由掠夺你的财富一样,深更半夜,你的无聊寂寞我不想分担。

早年,我同良渚还有一些朋友曾举办几回诗画展,没有经费进入展览馆,就找关系在园林廊轩里办。他写诗歌,我写前言,三官他们画油画。清茶一杯,围桌而坐,三朋四友聚集于画廊指点江山海阔天空,谈李杜徐志摩,谈凡高达利毕加索。意犹未尽,劈硬柴(AA制),买了些熟菜,晚上还去某个朋友家吃酒。我们既孤芳自赏自视清高,又互相捧场互相妒忌。当然所谓的妒忌,仅限于背后不愿肯定人家的作品,或吹毛求疵。有几次还为了一二句句子的主谓宾、一首诗的出处而争执,搞得很不愉快,这多少影响了我俩的友情。换句话说,就是面和心不和。我想这可能是“文人相轻”。后来也许江郎才尽肚皮要紧,几乎同时,我们一齐投笔从商,追求起金钱来了。铜钿进了腰包,心情逐渐开朗宽容起来。空闲时,我们吃吃茶赌赌钱,聊聊天散散步,有时我在舞厅还能看到他的怜香惜玉。老实说,虽然没有经济来往,朋友关系还算过得去,至今我家里还保存着他的诗稿。

良渚乡下出身,不过没种过田。读完高中后,没能考上大学,据她姐姐说,成绩长短脚,语文出色,数学一塌糊涂。无路可走,又不喜农桑,就在家里读书写诗,练毛笔字。据他说,重点研究唐诗宋词,特别喜欢王维辛弃疾,将他们的诗词毛笔抄录贴了一屋子。一般白天睡觉,晚上写作。稿件寄出去(寄挂号),十有八九石沉大海,也不知文字没过关,还是投稿无门路。在家坐了两年,经常和一个绰号叫蜻蜓的女同学搅在一起。青年男女、少年儿童常从门缝里偷看他们的举动。不过三个月,村里闲言碎语沸沸扬扬,甚至说良渚陪着蜻蜓去城里流了一次产。父母十分难堪。后来自己也觉得不成人样,白吃爷娘饭终非长久之计,就到城里一家工厂做临时工。是钳工还是翻砂工,我也不清楚。最近才听周华说,是翻砂工,他那时候到过他厂里。良渚听说有人找他,走出车间,周华说简直不认识他了。他戴着一副平光眼镜,头上戴着一顶灰帽子,颈项间围着一条大毛巾,一脸黑灰,鼻孔墨黑,下面是一条工装裤和一双老K皮鞋。周华说,平时看惯了他衣冠楚楚,红领带蓝西装,乍一看到他在社会底层辛劳的模样,感到吃惊。我只知道他老是病假,若是车间主任刁难,他就百般纠缠毫不厌倦,除了硬扯他到厂长办公室评理,还威胁揭露他与某女工眉来眼去的隐私,直至人家屈服就范。病假后,他多数关起门来写诗作文,他曾对我说,写一首诗,作一篇散文,起码要抽掉半包香烟,如果有女人在身边可以少吃点,因为女人也是香烟。那时候,他吃蹩脚香烟,好坏不计较,烟瘾难熬时,带霉味的烟屁股也行,后来做了王总经理的女婿,香烟就抽顺了“555”牌。如是别人敬他红塔山,他摇手谢绝,说只抽外烟。诗文写好了,就给这个狐朋看,那个狗友看,挺自负于作品的气势和韵律,朋友看惯了他的手段也没有多大感触,多少好评,有的人也许同我一样出于妒忌,还认为他无病呻吟装腔作势,缺乏深刻的生活感受,似乎为写作而写作,为发表获奖而写作。良渚悻悻然,颇有些怀才不遇,也许心底里认为朋友有眼无珠不识真人。这很有可能,因为他连海子的诗也不欣赏,头头是道地指出他的不足,可见他孤高自许至何种程度了。他最得意的是,市报举办的散文大奖赛,他获二等奖,而一位他瞧不起的文联元老仅得了三等奖。他曾讥讽这位诗歌先辈,说“纺织工人力量大”如同“众人拾柴火焰高”,这种狗屁诗三岁小孩都会写。我不理解的是,他的美文矫揉造作,却认为人家的作品花拳绣腿。除了有十多篇诗歌散文在当地外地报刊发表获奖,很多诗文就这样自生自灭。我所说的自生自灭,是指在我的记忆里。作为作者本人还是珍藏于他的抽屉中,在整理遗物时,我们发现了他厚厚一叠文稿。另外还有我一篇未发表的中篇《飞扬的尘土》,这使我感动受宠若惊。因为他对这部作品并没有好评价,甚至还讥讽:火药味重罗,对不公正现象揭示过于直露罗,活像大字报罗,却想不到它竟跟他的文稿放在同一只牛皮纸袋里。89年后,一个偶然机会,他辞职承包一个录像厅,一包两年。朋友们都说他从那年起开始发迹了。所谓的发迹,在我看来并不是指他两年之内挣了三四万,以及在人心险恶的招商场站稳了脚跟,而是结识了一个总经理的女儿。可谁想到,结婚不过三年,清福享了不过三年,就发生了这起车祸。

4

九点钟,医生来给良渚擦洗伤口换纱布。撩开重重叠叠的纱布,伤口出现在他的左脑前。伤口比茶杯口大,皮肤蜡黄柔软如缎,四周有一圈动了手术的缝痕,靠左的缝痕处插着一根软软的类似塑料管的东西,外面拖着一个塑料袋,里面都是颅内流出来的血液,一看我就明白这软管不过是一根排血的渠道。医生仔细用各种药水擦了几遍伤口,然后起码用二十层的纱布重新盖住了它。脑后的卫生纸都给血水浸透了,我帮助医生托起他沉甸甸的脑袋,拿掉浓得发沉的血纸后,医生又给他垫了二三十张卫生纸。整个护理过程,良渚一动不动。医生很不放心,掐了掐他的手臂,伤员的脸部立刻有了疼痛的表情,甚至有些恼怒。医生掰开他的眼睛又用小手电照。照了一会儿,医生安慰家属说,情况良好,眼前没有病变迹象。他要求家属随时注意动静,特别要注意清理病人口腔流出来的液体。

医生走后,良渚突然又动起了左手左脚,力量虽不怎么样,但能看出他动作的含意。他微微弯曲左腿,抬起臀部,显然想借力翻一个身,换一个姿势(这个动作后来重复了几次),放松一下自己的筋骨。我们按住他,良渚的姐姐急忙检查弟弟的导尿管有无问题。这时我发现良渚赤裸着身子,腹部涂了红药水。后来他最亲密的朋友姚峰云告诉我,良渚伤口那儿的头盖骨给锯掉了,现今埋在腹部处,待身体恢复,再重新安装。由于不懂医学,我很惊讶,我没想到良渚痊愈了还要吃二遍苦。

十点钟,良渚的丈人丈母和妻子来了。王总经理年富力壮一脸福相,一看就知道他家大业大、办事十分干练,良渚父母看见他就像有了主心骨。良渚的丈母是个老实巴脚的农村妇女,虽珠光宝气富态十足,却神情呆滞沉默无语,像没见过世面。她站在病床边不知做什么才好,远不像她亲家那样四肢勤劳。她女儿的长相和她一模一样,甚至性格也有遗传性。我过去几次到良渚家吃饭赌钱,已有了领略。良渚的妻子神情哀伤面容憔悴,她的个子不高,或者说矮矮的,胸脯扁平,就像没有乳房。在我记忆里,吃喜酒那天,小王完全不是这个样。她年轻活泼,衣着华丽,眼睛闪出光彩,胸脯紧绷绷的,里面像藏了两只小皮球。说话的语气和内容却像一个小顽童,而且总是避开陌生人。我知道她婚后要同良渚乘飞机去桂林度蜜月,和她开玩笑:明天我也去桂林,乘飞机去,良渚邀请我,全劳保。她望着我,一副不信的样子,说:“你的飞机票呢,拿出来给我看。”我边翻口袋边故作尴尬说,“飞机票呢,怎么飞机票不见了。”她乐得笑开了花。我感到好笑,觉得这么幼稚只会穿金戴银的女子,怎么能与良渚的情人相比,同时明白了良渚选择这门婚姻的用心。老实说,当时我就认为良渚是个情场上的罗宾汉,这门婚姻无异于劫富济贫、社会财富再分配。

良渚的丈人坐在女婿身边,坐了很长时间。他握住并摩挲着良渚的右手,默默地望着他,长久地望着他,那神情真令人心酸。隔了一会,他又拿起手机与老朋友联系,希望朋友出面帮他同医院打招呼。我知道王总经理十分赏识良渚,一向认为他知识全面年轻有为,是后起之秀。婚后,见良渚职业没着落,给他搞了个利润可观的服装店面,后来又好几次想把女婿拉到身边做左右手。据说叫他先担任月薪两千元的某饭店副经理,作为过渡。可良渚不知怎的,却不愿去。当时我十分惋惜,曾对三官说,我们为了蝇头小利费尽心血画广告做名片,在社会底层挣扎,而他却不屑一顾日进斗金的肥缺。

关于良渚的婚姻有两种说法:一是说,老王知道女儿与良渚来往,观察了一阵一锤定音;二是说,他首先看中了良渚,然后介绍给了女儿。

隔了会来了不少朋友。其中有陶勤、姚峰云、沈宏、马霖。这些朋友过去大多搞过艺术,现在大多下海,开书店做传销卖服装,手里有了一些钱。大家都心事重重的,你看着我我望着你,彼此不说什么,也不知如何安慰家属,病室的气氛压抑得人透不过气来。后来陶勤和另外一个朋友打破沉默,送上了一本竖排本唐诗,和一条“555”牌烟。他们说,想不到良渚伤得这么厉害,还以为他能在床上看书抽烟。

11点半,老王点了在场人数,买了六盒快餐,他妻子又去买了一箱雪碧一箱八宝粥。我们站着吃饭的时候,良渚又剧烈地动弹,我见状急忙吞下最后几口饭,接替别人的工作。我按住良渚粗白的左手,他妥协了一会,突然连续两声呻吟,这呻吟既像是痛苦的发泄,又像是对不幸的无奈。随后又剧烈地动弹,力气大得很,内心的想法似乎欲以行动来表现,其中似乎还夹杂着一种愤怒的情绪。我忍不住说,“良渚,良渚,是我,是陆文。”良渚肯定听到我声音,否则不可能停止动弹。可不久,又活动起来了。我下午四点钟离开前,良渚几乎每隔一二分钟就要动弹一次。然而活动的代价是惨重的,仅仅四五个小时,枕头上的卫生纸又给源源不断的鲜血染红了。而且发高烧,用了大量冰块围住他的头颅,体温才稍稍降低。

第二天听姚峰云说,傍晚他挣扎最厉害时,神智可以说十分清醒,他可以用蜡黄的食指遥遥指着大脑,甚至将塞给他的未点燃的香烟,慢慢移到手指缝最佳的位置。这一切都令人不可思议。大家都一致看好,相信良渚能逃脱这次车祸的劫难,虽然对有无后遗症吃不准。

5

朋友们对良渚的车祸都有好奇心。姚峰云告诉我,车祸原因根本不像吕新辉所说的,据了解,交通部门从“小飞虎”车上查到了一把菜刀。司机振振有词,事故与他无关。流氓斗殴撞到他的车上,菜刀扔在车上就是见证,他没有责任。姚峰云盘问了吕新辉,究竟怎么回事。吕新辉换了一种说法:“我们在饭店包厢里吃酒,有个陌生人推门进来,看见我们同两个女人在吃‘花酒’,便企图敲竹杠‘喝蜜糖’。良渚不怕事,他们就高举菜刀威吓。良渚手无寸铁,只得出逃。逃跑时慌不择路给汽车撞倒了。”“除了你,还有谁在场?”吕新辉起初也是吞吞吐吐,后来才告诉姚峰云,“还有金佣土以及他的女朋友。”金佣土是个待业青年,面色苍白身材瘦长,生活费靠爷娘,会书法篆刻,曾给我刻过一方图章,手脚不错,行家一致看好,我称赞他是个优秀的待业青年。他是良渚形影不离的朋友,可以说是亲信,也可以说是跟随。大家都认为良渚对他有一定程度的接济。这次在凤凰饭店包厢吃酒,显然又是良渚请客。我们不理解的是,良渚为何在离家很远的地方吃酒,是什么动机驱使他到那儿去吃酒呢。除了金佣土吕新辉、两个女人,有没有其他人在场,而另外那个女人又是谁呢?

这一切都是谜,吕新辉不说,姚峰云盘问金佣土,不知怎么,金佣土也是吞吞吐吐。他说:“那个人第一次进包厢,扫视了一遍说走错了门,第二次推门进包厢,目光便凶险起来,吕新辉问他有啥事情,他不说,只是杀气腾腾地倚在门上看着我们面前的一桌菜。我就觉得来者不善,看样子事情要闹大,便找了个借口,与女朋友提前离开了包厢。为此女朋友责怪我没有义气临阵脱逃。我说不会出事,大不了吃耳光,给‘喝蜜糖’,再跪下来求饶。以后发生的事情我不知道。”峰云很失望,不仅是因为一时难以弄清事件的真相,而且还因为金佣土的临阵脱逃。

小张提供了情况。小张性格凶猛体型精悍,二十多岁,待业了两年,后来参加了市联防队。他告诉峰云,他在八时半左右,接到良渚手机,叫他带几个人到凤凰酒家,最好带上手铐电警棍。小张带了两个同事去了,可是事情已经发生了。问饭店老板怎么回事,老板一问三不知,现场仅发现一滩血迹,而良渚不见踪影。我听了更糊涂,我不理解良渚为什么不打“110”报警电话,为什么不等小张来了之后再走出包厢,为什么要提前离开饭店呢?是什么原因促使他提前离开呢?

对方有多少人?是些什么人?后来峰云又询问吕新辉。他思索了一番说:“有四五个人,他们围住我,不让我动弹,其中一个掐我的脖子,还有一个举了菜刀追良渚。”“你认识他们吗?”“不认识。”“是本地人,还是外地人?”“吃不准,也许是外地人,说着蹩脚的本地话。”

令人奇怪的是,吕新辉口口声声说黄昏时良渚打电话请他吃晚饭,而良渚的父亲说:“七点钟左右,吕新辉打电话叫良渚出去,我接的电话。我叫他不要出门,不要老是不呆在家里,良渚烦躁地说,我有事,需要出门。”我不明白:如果良渚真的请客,为何到城郊那么远的饭店,他完全可以在家附近或市内任何一家饭店。再者,他为什么要请客呢?吕新辉的解释是:“这爿饭店就在他家对面,他不想走远,良渚就来了。”

所有这些盘问都瞒着死者家属,疑点也只是在朋友之间悄悄议论。大家静待良渚病情好转,再询问他详情。

6

8月30日凌晨2点,我睡梦中突然听到电话铃声。原来是吕新辉电话。他告诉我,良渚病情危急,叫我马上去医院。我一惊,觉得事情不妙,好象良渚的逝世已成事件发展的必然。我明白,如果病情不十万火急,半夜不可能打电话。我也怀疑:吕新辉与我没来往,他怎么知道我家电话号码?我只是在李四海家看到他几次,说几句闲话。他又怎么会想到叫我转告沈宏?

医院门口看见吕新辉。他告诉我,不少朋友来了,他在门口等候其他朋友。我问李老师来了没有?他说,他去了南京,明天回来。我咯嗒一下,不明白李四海去了南京,半夜三更,吕新辉何来我的电话号码;也不明白此时此刻李四海怎么还去南京,怎么还有心思去南京。我知道李四海离了婚精力充沛,平时蠢蠢欲动见缝插针,十分倾慕异性的自然资源,我认为这是艺术家难免的事,因为他们黔驴技穷情感枯竭,总是想从女人那儿找到创作的灵感和肉体的酣畅。老实说,我也沾染了这不良嗜好,有时免不了胡思乱想有所作为。但这时候若是与南京的老相好鸳梦重温,也似乎有负于朋友的情义。良渚毕竟没有亏待他。不要说长期厮混吃吃喝喝,良渚主动付钞,特地去北京为他的画展捧场,就说最近李四海父亲急病住院,良渚也接连陪了三夜。

我走上六楼,看见沈宏、峰云夫妇都在场。大家都忧心忡忡的,聚在病房的走廊里窃窃私议。值班的朋友告诉我,良渚高烧大出血,瞳孔放大,心跳不正常,医生在会诊研究治疗方案,看样子要重做手术。老王正在与苏州医学院的教授联系,请他们来这儿主刀。

峰云的妻子小花告诉我。良渚的病变出乎意料。晚上九十点钟,还是好好的,打了镇静剂,手脚活动也不那么频繁了,颅内出血虽然还没制止,不过大家也见多不怪,有些麻木,也许认为这是必不可免的。她说整个晚上,她就坐在良渚身边,按住他的手,听着他粗重的呼吸,看着床边的氧气瓶。半夜时分,她偶然看见了良渚的泪水。起先还以为枕边的冰块渗湿了他的脸,后来才发觉他在流泪,的的确确地在流泪。她简直不能相信,因为她从来没看见他流泪,我也没有。

良渚总是以坚强精明的姿态出现在社会上,出现在朋友的餐桌和牌桌前,从不在谁面前泄露自己的软弱和内心世界。他在我家里很少谈及他的琐事,无论是经济还是女色,哪怕电视台最近刚播送了他的配乐散文诗,可以说,他的喜怒哀乐大多闭口不谈。他股票上的失利也是人家告诉我的,他从没承认股市上的失败,甚至还吹嘘绝处逢生略有赢余。他对我只是说些不着边际的诗歌小说、玉器古董、股市大势和国际新闻。从所有的迹象上看,我只是良渚的外围朋友。听说,在招商场承包录像厅时,他就是凭坚强好斗做成了生意。他充分利用脸上的横肉和当地的联防队,维护了录像厅的秩序。我记得良渚参加诗画展时本没有横肉,一派书生气,甚至有些腼腆,脸上的肌肉排列得十分正常,笑得也十分可人。我想这满脸横肉也许是承包录像厅留下来的后遗症。不管吃醉了酒的看客如何凶狠耍赖皮,录像厅经理都能从容地应付,当诉苦敬烟无效,而又不需劳驾招商场联防队时,他甚至敢一脚一拳把无理取闹的浙江籍看客打出录像厅,当然,这时他脸上的横肉就发挥到了极致。

良渚气力大,胆量也大,录像厅承包结束后,据他说,三级片也敢放,《肉蒲团》也敢放,不放没有生意,承包基数完成不了,只好吃西北风。况且你不放人家在放,那么你为啥不放呢?我说你如何应付上面的检查。良渚说:朝中有人好办事,有关部门烟酒摆平了,事先一个电话,就不怕突击检查。

小花说:“我用手帕给他擦,擦啊擦啊,可是泪水流不完,越擦越多,触景生情,我的泪水也禁不住流下来了。我轻声说,良渚良渚,我在你身边,我是小花啊,我明白你冤屈,你不要哭,你哭我也要哭了。”小花又说:“良渚这时候肯定头脑清醒,他只是嘴不能说而已,也许他对自己的病情已感到绝望,感到自己的末日即将来临,或者这时候牵挂着儿子、牵挂着蜻蜓。”

蜻蜓是良渚情人的绰号。大家都知道他们是初中同学,而且出生在一个村里,早年是良渚带她到城里,做了他录像厅的售票员。也知道他们瓜熟蒂落之后租房同居。前几年我有好几次在园林茶室看到他俩,甚至良渚婚后,也看见他俩在舞厅里跳舞。说他们跳舞真是言过其实。良渚大大咧咧搂住她的腰,蜻蜓脉脉含情双手吊住他的脖子,旁若无人踩着《梁祝》《你究竟有几个好妹妹》的节拍在舞池里荡漾。看见我一点也不难为情,甚至故意拍拍蜻蜓的屁股,惹我心痒,好象很乐于让我观赏雌雄的肉麻。办诗画展不久,他俩吃茶十分勤快,他们总是坐在茶室偏僻的角落里,桌子上总是有书籍之类的东西。良渚边说话边抽烟,边用圆珠笔在纸上涂划什么。我坐在远处观察,觉得他也许又在炫耀他什么诗句。

良渚曾说:园林和诗歌类似于催眠剂,或者说是兴奋剂,它们像阳光、空气、水一样,最容易培养生存的自信和罗曼谛克情调。园林在我眼里有时就是我失去的家园、失去的村庄。我喜欢路边的野草玫瑰,和篱笆上的牵牛花,以及五彩缤纷的秋菊,那古树的冠盖或许就是我一生的荫庇。当一个流氓无产者没有经费贿赂“爱情”的时候,园林诗歌山盟海誓,当然不包括情书,就成了我们的帮助。良渚历来不推崇情书,他认为,时过境迁,滚烫的情书很快就成了背叛的见证、爱情的墓碑。

良渚在情场方面,我总觉得他有两下子,相信他一天能应付两个女人,也会使用文学与爱情相结合的方法,以博得异性的青睐,他很喜欢文学女青年托住下巴仰慕他的目光,他说那目光甜甜的,就象温柔的小羔羊。前几年,我曾出席他们组织的诗歌朗诵会。良渚朗诵诗歌口齿清楚情感深沉,下面鸦雀无声,他成了众人视线的焦点,许多文学青年都浸入角色竖起了耳朵,尤其那些女孩子。那天他朗诵诗歌的场景我至今记忆犹新。内容记不得了,我不妨抄录,以供大家赏析:

蒙娜丽莎及其它仅短短的一瞬/就足够让我思量一生/迷惘的微笑给我启迪/要么就此下沉/要么去寻求一次灵魂的再生/过去的日子对我来说/只是一个梦/一个得不到求证的梦/

所有的苦难使我们获得经验/所有的苦难使我们摆脱愚蠢/我千百次地握住你的根/千百次倔强地/企图站立成一个真正的人/

你是根蒙娜丽莎/你的微笑是一株处在生长期的根/

多少次我握住这株根/跋涉无垠的荒原去远征/多少次我握住这株根/用蘸血的秃笔叙写新的图腾/用执著的手去敲那扇孤独的门/但多少次我/仍无法在已知和未知中间/获得平衡/

啊蒙娜丽莎/当你第一次闯入我的梦/用迷蒙的目光把我笼罩的时候/那短短的一瞬啊/你决定了我钟情的一生/

所有的梦为你诞生/所有的思念都系住虔诚/虔诚地把你神奇的微笑/牵引入我迢遥的梦/

我没有情人/我的情人只在太阳里生存/而你达·芬奇你用你神奇的画笔/描绘出这一个谜一般的微笑/使我的情人走入了期待中的永恒/蒙娜丽莎/我将紧紧握住你的根/握住你的根/然后/站立成一个/傲岸的人/

你是一株根/我因你而茁壮成攀援的藤/

朗诵结束,下面雷鸣般掌声。“我没有情人,我的情人只在太阳里生存。”一时成为流传的名句。

良渚富了之后仍自称流氓无产者,这一点令人不解。有一次我说:只有无恒产无职业、惯于偷鸡摸狗的游民,才是流氓无产者,现今你哪儿配得上这种称号?老实说,你不劳而获富得流油,小名“地主”,可以说已成了流氓无产者革命的对象,如果你硬说自己是流氓无产者,我认为你肯定最怕“打土豪分田地”。良渚说:早年的贫困深入骨髓,蔑视的眼光深入骨髓,至今不忘那寒冷的冬季,那难咽的麦片粥,还有那身无分文的尴尬,不管今后生存际遇如何,我的阶级认同永远在大多数人一边,因为我血管里仍流淌着穷人的血液。我认为,良渚也许出于自卑,才这么自称。所有的财产大多来自于女方,那爿赖以生存的店面也等于是小王的陪嫁,他何来成功的荣耀?他当然认为自己是流氓无产者了。

(未完待续)

文章来源:作者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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