座山雕被杨子荣一枪命中,已经死了好多年,杨子荣为此成了剿匪英雄,应了胜者为王败者寇。杨子荣到处做报告、演讲,参加了英模团,出席了各种会议,受到了党和国家领导人的亲切接见,握了手还拍了照。有人把他的故事写成了小说,拍成了电影,最厉害的是有人把他杀掉座山雕的事迹编了词,谱了曲,最后成了人人会唱的样板戏,风光得一塌糊涂。座山雕给杨子荣带来了无尽的荣耀,时间一长,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天生就是英雄。可是黄泉路上无老小,当样板戏没人唱后,杨子荣慢慢地就被人遗忘了。

一阵紧密的锣鼓点以后,杨子荣又被带到地府阴曹的威虎厅。据说活着的时候做什么官,死了以后也是什么官;人活着时多有钱,死的时候也多有钱;活着的时候娶了一房太太,死的时候,烧再多的二奶三奶都没用。座山雕依然是土匪王,只是手下的弟兄少了不少。座山雕死时还没过更年期,所以额头上仍然一片光亮,没什么皱纹,只是杨子荣显得老之又老,一副败像。仇人见面,应该分外眼红,可是时间代替了一切,时间淹没了一切,座山雕没问“天皇盖地府”,杨子荣也没有回答“宝塔镇河妖”,但一句错问,一句错答拉开了对话的序幕,“脸黄什么?”“防冷涂的蜡。”“怎么又黄了?”“再涂一层蜡!”

“……真是的,要是当年你们共产党不是逼得太紧,我们这帮兄弟们也不必躲进这老林子,要吃没吃,要住没住,不挖几个洞子,这冰天雪地一天就能把人冻成糖葫芦。说我们是土匪真是冤枉,住在荒郊野外的洞里,谈得上是享福?当年关外的饥民,有几个不偷不抢的,张大帅是不是土匪?杨靖宇是不是土匪?赵尚志是不是土匪?那些年,日本的开拓团和小鬼子占领了东北,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大帅被炸死,少帅又不是东西,又是大烟,又是女人,十足大淫虫,是他下了三条不抵抗的命令,总算死前有良心,说这事怎么也不能怪委员长。东三省丢了,整个中国丢了,他有什么脸回来见父老乡亲。历史颠倒了,张学良成了抗日英雄,呸!去问问东北谁在抗日?是国民党?是共产党?不,是土匪,是民团,是他们组成的抗日联军,是东北的贫苦大众在抗日。等小鬼子败了,跑了,你杨子荣剿匪来了,你成了英雄,成了救星,这是什么世道?”

“其实,其实把你当土匪也是演戏,说说台词,不必当真。山雕先生,这些陈糠烂穀子的事情提它干吗?你说你委屈,可这十年,你也风光过,很多人看《智取威虎山》就是看着我朝你最后一枪来着,看完后,全世界没人说我杨子荣枪打得准,只说你座山雕死得漂亮,死得其所,重于鸿毛,你昂天一跃,双脚朝前,直擂椅背。中国历史上英雄轮着数,有哪个死得有你潇洒,如此传神?自从你这么一死,后来的人,包括皇帝怎么死都觉得没什么意思,没有难度分。十年文革,十年样板戏,你座山雕一次一次演,一次一次死,大大小小的座山雕死了一百万次都不止。现在风云人物不在乎英雄还是狗熊,在于知名度,在于曝光率。这么说你还得感谢我,如果当年不是我从夹皮沟访贫问苦,打虎上山,深入敌后,这个世界上有谁知道你这个躲在地洞的流氓、山贼、土匪?”

“但是有一点是不可否认,为了这件事,你成了英雄。杨子荣先生,你们共产党并不光彩,做人不义气。北伐时,你们团结国民党,北伐胜利了,国民党成了敌人;日本鬼子来,你们团结地主、富农、地痞、流氓,日本鬼子完了,他们又成了敌人;进城了,资本家成了朋友,没多久资本家又被你们消灭了。别说我死得早,世界上的事我知道得清清楚楚,每天不知道有多少冤鬼到这儿诉说着这些辛酸事,来的最多的是知识份子、右派、饿死鬼,好多人被你们整死后都还认为你们是最好的朋友。到地狱来报到,就像你杨先生一样,我还以为又是共产党派来的007吉姆斯。邦呢。”

“山雕兄真会说笑话。朋友、敌人都是暂时的。有个大哲人说过,只有永恆的利益,没有永恆的朋友,也没有永恆的敌人。共产党尚且如此,国民党何况不是这样。活到今天总算明白了一些事,中国没有变,一点没变,只是换了皇帝而已。慈禧、溥仪、袁世凯、张勋、孙中山、蒋介石、毛泽东,你仔细看看他们的脸,有的时候我真得分不清,觉得他们说的话,做的事就像一个人干的,只是在历史的长河中时间的刻度不同。当年我看你是土匪,你看我像土匪,实际上我越来越发现土匪这个概念只是一个时间上的概念,它和右派、反革命、坏分子一样,是根据需要,随时可以给任何一个人按上去的,不需要理由,只需要统治者意思就行了。有一首流行歌这么唱着:说你是,不是也是,说你不是,是也不是。老兄,时代不一样了,现在我再和你演一台戏,像土匪的肯定是英雄,像英雄的,他妈的绝对是土匪!现在一见土匪,手掌就拍烂了。”

“子荣同志,是不是现在还兴叫同志?据说革命差不多了,改叫先生啦。不瞒你说,我也是林子里长大的,从小伴着狼,伴着虎,没过过一天安生日子。刚才说什么来着?我像英雄?这话还真不假,当时如果我一脚踏对门槛,我好坏也混个共产党,说不一定嘴上天天唱着‘三个代表。’

“山雕先生千万千万别说,进我们这个门的人和当年进威虎厅的人,现在都一样,和谐社会了。过去你我都是为了一口饭,什么信仰、理想都是假的。原来我确信像我这样的英雄应该是革命的顶樑柱,其实也不。,记得戏中怎么唱:‘杨子荣有条件把这付担子挑,他出身雇农,本质好,从小在生死线上受煎熬,满怀着深情把救星找,找到了共产党走上了革命的路一条。’这些话还算实在,后面的结论就有点不像话了,什么‘翻身后立志把剥削的根子全拔掉,’听听,什么意思?剥削根子,我杨子荣为革命出生入死,哪来什么剥削根子,你说我父母做过什么小买卖之类的?胡扯!我家不仅是雇农,而且还是赤雇农,连裤衩都是问别人借的。我父母双亲是货真价实的活活被饿死的。那年解放军打长春,围四平,那围而不打的战术实在缺德,古今中外从未见过,为了消灭几万国民党军队,饿死了近一百万的老百姓,我父母也在其中啊,不信,你看看张正隆的小说《雪白、血红》,句句大实话。”

“杨兄休恼,我座山雕虽是一粗人,号称‘土匪’,可人心还是肉长的。东北是个好地方,黑土地富得能挤出油,种什么长什么,人参、貂皮、乌拉草,这三宝出了关外你哪去找?日本小鬼子眼红了,俄国老毛子眼红了,就怪咱中国人不争气,专门自己人打自己人,不是中国人还不打,外战外行,内战内行。满清杀革命党,国民党杀满清,共产党杀国民党,杀土匪、杀地主、杀右派、杀反革命、杀走资派、杀民运、杀什么练功的,一路杀来。敌人杀完了,杀战友、杀同事、杀老子、杀儿子,有空的话我带你看看,九泉之下,多少饿殍野鬼,冤曲孤魂,仁人志士,他们个个口眼不闭,不服啊!这一点我座山雕毫不夸张地说,干咱这行的,比你们讲诚信,讲仁义,讲哥儿们,咱从来不对自己人下手,百只鸡是百人吃,一只鸡也是百人吃,要不然这么多弟兄肯跟你上刀山下火海?不说这些陈年烂芝麻的事,唠上新鲜的,这次从阳间来,没象上次一样在林子晨遇见大虫(老虎)?”

“大虫(老虎)?大兴安岭被伐了六十年,人都藏不住,哪能有什么大虫(老虎)。当年武松景阳岗打虎,和我在威虎山打虎,这可是中华民族百年不遇的大好机遇。可二十几年前一场大火,惨哪,连烧二十三天,烧得只剩下秃子头上的毛——没几根啦。现在的林子哪像什么林子,粗的没打狗棍粗,细的比尿还细。这样说吧,一个伐木工一辈子能伐掉一大片林子,无数伐木工伐掉了无数的林子,况且还出了那么多的伐工英雄。六十年来,大兴安岭成了大兴秃岭,我杨子荣这位剿匪英雄打死的那只虎可能是林子里最后一只虎,想看东北虎只能上动物园。林子没了,老虎没了,当然土匪也没了。”

“土匪没了,中华民国完了,天下太平了?”

“亲爱的山雕同志,阴府一日,人间百年啊,当年的土匪,现在穿上西装,打上领带,纷纷走上了领导岗位,当上了什么‘代表。过去暗抢,现在是明要,哪个百姓敢吭声,绝对是破坏安定团结,影响大好形势罪,老兄不是被我一枪打死活到今天的话,恐怕也是一个副科级的土匪,成不了什么气候。现在吃剩的,扔掉的,糟塌掉的都不知比你的百鸡宴强多少倍。不瞒你说,匪的档次太低,现在兴的是霸,村有村霸,路有路霸,什么电霸,水霸、煤霸、医霸、校霸,霸中有霸,霸上有霸,霸霸包庇,霸霸勾结,既便死了人,骨头烂了,还要霸一大块地方,躺在那儿不走。”

“实际东北闹匪也是新鲜事,真怪哪,当年努尔哈赤建大金于白山黑水之间,这伙不知是匪还是人的人,金戈铁马,骁勇善战,败汉人于关内,成事业于天下。康熙当家那年,风调雨顺,政通人,国泰民安,三百年大清,那可是一年一年挨过来的,要不是什么十月革命一声炮响,给我们送来了马克思主义、列宁主义,从此各种各样暴力和政治运动就没有停过。国家遭了殃,最倒楣的还是咱东北人。《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歌中唱到:满山遍野的大豆、高梁,还有那无穷无尽的宝藏。听说林子砍了还不算,煤也挖完了,东北就象一只要完饭的破碗,被扔到了一边。东北人穷了,东北人心里憋了一口气,再不振兴东北,咱可真要当土匪了!”

座山雕此时此刻已是泪雨滂沱,泣不成声。他爱大兴安岭,他爱东北,他爱中华。当他听说黑龙江以北的160万平方公里的土地已经拱手相让给俄罗斯时,他几次悲痛得昏过去,这可是祖宗留下的风水宝地啊。再穷,再无耻,再不要脸也不能把中华民族的根拿去送人!杨子荣和座山雕这对生是冤家,死是朋友的东北人在地狱里聊着,说着,哭着,笑着。座山雕忽而哼起了杨子荣生前的名曲“今日痛饮庆功酒,壮志未酬誓不休,来日方长显身手,甘洒热血写春秋。”杨子荣也附和唱到:“咱东北有个活雷锋……”

杨子荣、座山雕不知是历史真实人物,还是历史虚构人物?下一代已在嘀咕我的父母辈为什么对这类又傻又不好玩的故事津津乐道,居然还能放在嘴里唱上十年,什么世纪对话?听都听不懂,这些只是快死的和已经死的人在关心的事儿。我们没有过去,只有未来,要朝前看,忘掉一切。忘掉八国联军,忘掉南京大屠杀,忘掉饿死的三千万,忘掉十年文革,杨子荣、座山雕能推动现在的社会进步?傻冒!杨子荣,座山雕的对话还在继续,他们谈天,谈地,谈人生,、谈哲学,谈到了夹皮沟、小常宝、赵本山,甚至谈到了会弹几下钢琴的东北人——朗朗。

杨子荣拍着座山雕的肩膀,劝他来生走出林子,走出山洞,不要重用栾平这类连初中都没毕业的弟兄,现在中国连火葬场烧死人的也起码是个本科生,当务之急是提高土匪整体素质,提高土匪含金量。都什么年头了。座山雕撞了一下杨子荣,下辈投胎做人,别忘了带上他,在东北重组联军,把那些败家子割掉的大好河山再要回来,重新种上咱东北人的大豆、高梁。

两老人说掉的口水有一大盆,两老人哭下的泪水又苦又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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