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亡第十二章 独 行

上天如果要作弄你, 祂有一百种一千种办法,你避无可避,逃无可逃,你永远计算不出祂要怎样折磨你!

「诠仔!你做乜瞓喺度(你干吗睡在这),唔返屋企(不回家)啊?」娘坐在床沿轻抚着他的面颊,娘还是那麽年青,
他还是三十年前的诠仔,似乎未曾长大。朦胧中他答不上话,他说不清为何不回家?

「叮当!叮当!叮当!」一阵急促的按门铃声把他从梦中惊醒,「梦里不知身是客」,他不知道自己甚麽时候睡着了?不过只要能进入梦乡,睡在坟墓旁边跟睡在酒店的软床是一样的。娘也许见他回到新江那麽久还不来看她,才心急进入他的梦境。

「叮当!叮当!叮当!」又是一阵急促的按门铃声,接着是「啪!啪!啪」的拍门:「开门啦!开门啦!」林焕然完全清醒了,心里想莫非华侨大厦也查夜?他并不怕查夜,反正他已在公安局掌控中。他拉开房门,原来是隔壁房间一个喝醉了的家伙在拍门。

咯吱一声,隔壁房门拉开,露出一个蓬头倦容的中年女人:「咁夜先返来㗎(那麽晚才回来)?我瞓着咗(我睡着了)!」

拍门的男人踉跄撞进房去,林焕然也关上房门。看看腕表,已是零晨一时多,他已全无睡意,坐在床沿,不由自主地望向窗外,黑黝的夜空有一线流星划过,他赶紧许了个愿:「我要回美国!」。

瞬间流星消失了,万里无云,黑黝的蓝天点缀着无数闪砾着的星星。

林焕然想起自己遭羁留在新江华侨大厦已是第四个晚上了,他每天早上都下楼问柜台服务员,护照送回了没有?

服务员的回答千篇一律「对不起,还没有,已经催过公安局了!」他很失望,又不太失望,因为他知道,护照要是送了回来,应该是小廖或黎主任通知他,不会悄悄送回柜台。他清楚知道自己的处境,白天他可以在新江县城几条街道自由走动,但实际却在被监控当中。晚上他必须回到华侨大厦,他也不敢不回。他熟知共产党的制度,不管你是港澳同胞丶华侨或外国人,你在大陆境内每一天的行踪都必须清清楚楚,离开一个地点到另一个地点,必须持有效护照或回乡介绍信去报户。只要有一天(二十四小时)行踪不明,公安就有权不准你离境。林嘉诠自然不会去冒这个险,白天他喜欢四处蹓躂,一方面闲极无聊,另一方面是想测试当局对他控制到何种程度?晚上他一般都不走动,县城那麽小,到处都乌灯黑火,也没甚麽地方好去。那个年代,小城市居民晚上唯一的娱乐只是看电影和看电视,电影许久才有一部新片,而电视则尚未普及,十户只有一户有电视机,而且还是黑白电视机。华侨大厦客房里有一台十八寸的彩色电视,可是却没有甚麽片子好看,所以每天夜里林嘉诠都

关掉无聊的电视,把椅子移近窗前,脚翘到窗台上,半躺着凝望星空。他在新江华侨大厦已经痴痴地等了四天,虽然求救信已经寄出,但却不知还要等到何年何月?他外表坦然,内心是很焦急的。毛泽东曰:「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他想争朝夕而不可得。他太熟悉大陆的邮政状况,航空信件要七八天才能寄达北京丶上海,估计,美国大使馆最快要十天才获得消息,又要经过查证研究才能向中国外交部提出交涉。即
使美驻华使馆交涉了,北京当局也未必肯立即放人。林嘉诠凝望着窗外飘动的光影,思考看还有没有更好的办法?他的手指不自觉地敲打着床沿,手指的敲打声使他突然省悟,觉得应该设法打电报给朋友。他知道在新江县,他的电报发不出去,正像他的 I D D 长途电话无法接通一样。想发电报必须到邻县去,然而又不能太张扬,不能乘班车或渡船离去。他相信自己如果这样做在码头和车站必定受拦阻,正像他在斗
石镇受到拦阻一样。他不想给公安局留下一个企图逃跑的印象,今时今日,即使他能逃离新江县,也逃不出中国大陆,更何况他根本就不想逃,他只是想发出讯息,只想弄清楚情况而已。

新江县城,沿江北去是顺德、南海、广州,南下是崖门,东去是中山、珠海,无论走水路陆路,都得乘船渡江,都很惹人注意。唯有到西北方的鹤山县是深入内陆,毋须渡江,应该不太受人注意。鹤山的共和镇距新江城只二十多公里,乘坐手扶拖拉机或三轮小机车,半天来回应该没有问题,他得设办法赶去共和镇打个电报。决定之後翌日他起个大早,匆匆漱洗完毕,循例到楼下问柜台小姐护照送回了没有?回答仍然是:
「对不起,还没有,已经催过公安局了!」

问完林焕然也没有任何表示,只到楼上中餐厅自己点了早餐吃,不久黎主任和小廖也上来了,大家寒暄一番,说着大家说惯了的「三幅被」(套话),问问晚上睡得好不好之类的废话。林焕然决定午睡时间采取行动,所以早餐时尽量跟黎主任和小廖聊久一点。

早餐後林焕然施施然走到楼下大堂拿了一份《南方日报》和《羊城晚报》坐在沙发上慢慢看,装出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小廖在大堂陪了他坐了一会,循例问他要不要到街外走走,参观参观?这一次林焕然顺了他意,跟随他到新江县城晃晃,但没有走得太远。走了一会林焕然说累了,便回自己的房间休息,等小廖来叫他吃午餐。果然中午十一时半小廖就来叫他吃饭,席间他跟黎主任和小廖谈起他在北京的工作,谈起他在美国的生活,他们都听得津津有味。饭後大家照例回到各自的房间,黎主任和小廖照例是午睡去。林焕然没有午睡习惯,他在房间坐了大约半个小时,占计大家都睡熟了才悄悄打开房门,放轻脚步慢慢蹓出去。走到楼下大堂看见柜台只有一位服务员值班,她正在打呵欠。林焕然尽量表现得轻松,跟服务员点点头便走了出去,像平日到街上蹓躂样子。到了街上,他加速步伐朝农贸集散市场走过去,他知
道那儿有拉客拉货的手扶拖拉机和三轮机车。午後,露天的农贸市场已经冷落,人不多,但焕然却在那里钻来钻去,东看看西望望,问一问蔬菜的价钱,但啥也不买,只买了一顶宽边草帽,戴到头上,挡住太阳,也遮住半边脸孔。他断定自己没有尾巴,便跳上路边一轻型机动三轮车:

「包车共和镇,去唔去?」

「十五蚊(元)!」叼半截烟屁股的司机斜头望着他说。

「开车啦!」林焕然说:「我费时(不想)等班车!」

司机闻言,掉转车头驾离农贸市场。林焕然半倚着,按低草帽装作闭眼养神状,三轮机车驾出了新江城,奔上红泥路,沿途顺利,没有人拦阻。一个钟头後车子顺利抵达共和镇,那天恰逢墟期(赶集日),虽然已是下午了,街上行人仍然很多,早上墟(集)日热闹的景况可想而知。

「车(载)我到邮政局,喺(在)门口等一等,我重要坐返去新江!」林焕然交了十五元人民币给司机:「回程我畀廿蚊(给二十元)你,五蚊当作等候费。」说了便跨入邮政局大门。

司机把车停在邮局一旁,摸出香烟吞云吐雾,脸上露出喜孜孜的神色。

邮政局里的人不太多,只有几个人买邮票寄信,林焕然向柜台服务员拿了两张电报单,填好北京和上海两位来自香港和英国的华裔学者的名字地址,便递回服务员。电报只这样写:

「因证件问题滞留新江县,通知我单位阿美协助,林」

柜台小姐看也不看,收了钱便顺利发出电报,林焕然如释重负,跳上三轮机车,要求司机开快点赶回去。三轮机车风驰电掣奔回新江城,来去不足三个钟头,回到新江城天还未暗,林焕然让三轮机车停在距华侨大厦两个街口处,他脱下草帽顺手送给司机,然後施施然步行回酒店,装作甚麽事都没发生。到了房间不一会小廖就来敲门叫吃晚饭,他们根本不知道他曾到邻县去。饭桌上大家闲话家常,言不及义。

黄昏,林焕然也不外出,他凭窗远眺,珠江的晚霞如昔,烟水尽处应该是珠江出海口,应该是属於自由世界的澳门,那曾经是他驻足过的旧地,如今他再也不能如昔日那样逃遁,只能呆呆等待救赎,他的游思又闪到十七八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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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处为家处处家,林嘉诠也不记得在天台在路边和坟墓旁睡过了多少个夜晚,反正只记得八月中旬宁姐找他去跟阿燕碰头,阿燕告诉他们,她来广州是要带几个人去斗门。德哥有一位朋友在在斗门县白蕉有一处泥方工程,白蕉邻近澳门,说不定会找到偷渡的门路。嘉诠喜出望外,毫不考虑就决定要去,能否找到偷渡门路尚在其次,最重要的是摆脱目前居无定所与鬼为邻的处境。宁姐也决定要去看一看,她听说过白蕉那儿有不少人划艇偷渡去澳门,据说天黑下船,顺水划个通宵,天亮就能抵达澳门。虽然她对偷渡特别是陆路偷渡有疑虑,但觉得也不应该放弃机会,於是她托阿燕去张罗此事。决定南下白蕉之後,嘉诠便约小梁和欧阳日间到文化公园见面,他只说他要到江门附近的工地,抵达後会寄信
给他们,如有偷渡机会也会通知他们。这段时间小梁和欧阳毕竟照顾过他,他不能不告而别,但他又不想把小梁和宁姐两条线拧到一块,以免产生不必要的牵连。他也希望小梁继续探听偷渡行情,看有没有甚麽门路可以接近边境?他们还约定好通信的暗号:「偷渡」说「下乡」;「船」说成「旋风」;「钱」说成「米」等等。

嘉诠、宁姐随阿燕一行乘坐花尾渡前往江门,同行的还有三个二十多岁至四十来岁的男人,看样子像民工而不像偷渡客。他们在江门的客栈住了一夜,第二天早上才转船到白蕉。江门开往白蕉的是小汽轮,没有卧敷,只有座位,好像斗石到新江县城的小汽轮。江门到白蕉是珠江南奔入海的水道,江岸宽阔,流水湍急,小汽轮总是沿着江边行走,上午八时开船,中午已抵达白蕉。白蕉码头孤零零耸立江边,是一幢平顶的白色建筑物,周围空旷,没屋也没树。江水混浊,呈赭红色,江心还时不时卷起一个个旋涡。白蕉墟缩入内陆,从码头要走四五十分钟才到墟场。中午阿燕和宁姐、嘉诠在墟上的小店吃饭,跟他们同船来的民工已被人带往工地。阿燕说,工地在河堤上,前不着村,後不着店,没有东西卖,要买东西得在墟上买。宁姐便买了一个炭炉丶两个瓦煲,碗碟不必买,他们都备有搪瓷漱口盅,可盛水也可以装饭。买了用具又到粮站买几斤米,再到农贸市场买一些菜乾、咸鱼之类。

白蕉的泥方工地在岛的另一边,从白蕉墟走去得走一个小时路程。饭後他们三人慢慢走,也不焦急,日落前抵达就可以了。沿途他们看到河汊交错,农民们划着小艇左右穿插,有些艇上盛着农具,有些艇上装满青草。青草都是到远处山上割的,有的是用来喂鱼,草鱼最喜欢吃鲜嫩的青草,有的是晒乾後作燃料。

「你识唔识划艇啊?」宁姐用手肘碰一碰嘉诠。

「唔算识,净系响(只是在)东山湖,流花湖划过艇!」

嘉诠明白宁姐言外之意,他确实不算懂得划艇,而游湖的划的艇很短,不像农家的艇又尖又长。不过如果有机会学习,他觉得也不会难,划艇的原理一样,要设法保持直线。说说谈谈,很快就到了工地,远远看去只见高高的河堤上有一幢孤零零的工棚,是用铁皮和树皮木片搭建的,在烈日之下,屋顶闪闪生光。他们进入工棚里,棚里空无一人,民工都开工未归。工棚两边铺着长长的粗木板,约半个人高,算是床铺。中间是一条长长的人行道。林嘉诠想起了中山收容所和沙田农场的宿舍,睡人的地方一模一样。工棚长长的粗木床铺上,架起一张张蚊帐密密麻麻的,一张紧连着一张,人与人之间没有任何间隔,只隔着一张蚊帐。嘉诠举目看去,只见两边都睡满人,只有中间一段大约有四五个身位的地方没有蚊帐,显示没有人住。他便架起两张蚊帐,占了位置,阿燕因为不打算久留,她没有带蚊帐被褥,打算晚上就跟宁姐挤一挤,过一两天便去江门。

他们在河堤上架起炉灶做饭,大家都在河堤上做饭,黄昏时分,河堤上远不远就闪烁着一个个炉火。西边是一道珠江的支流,河面只有白蕉码头那条珠江的三分之一,他们就是要在这条支流上添土、打夯、筑石建造河堤。支流的对岸是一片空旷的田野,更远处便是朦胧的青山。红日西沉,漫天泛起橙红色的云霞,有云霞的方向就是澳门,那是他们向往的地方,也是他想逃奔的地方。林嘉诠不禁想起妻子,想
起那乌发乌眼的孩子,方倩怡许久不来信了,不知道她和孩子可好?人如果能长翅膀那该多好,可以趁着黑夜飞过去,不用像现在这样痴痴地看着西天的云霞发白日梦。

宁姐跟阿燕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渐渐黑了,星月浮升,微风轻轻吹拂,日间的暑气全消,分散在四处的民工也陆续进入工棚,宁姐看到工棚的情形直皱眉头。除了收容所之外她未睡过这麽糟的地方,但收容所却是男女分开的啊,而此处工棚却是男女混杂睡在一起,几十个男的只有几个女的,而且都是四五十岁的女人,只有她和阿燕比较年轻。这样的住所她觉得比三乡山神庙更糟,山神庙人数比较少,也比较空阔,人与人之间还有几尺距离,而且有德哥照顾。这里的工头,他们只是初初认识,阿燕只留一两天就要走,她感到很不安。

「死啦,呢哋地方点住呀?」她俯近嘉诠耳边说。

「慢慢会惯!」嘉诠不晓得说甚麽好,只不着边际地应一句。

「唔知可唔可以租到地方住呢?」宁姐睡在嘉诠和阿燕中间,她转过身去轻声问阿燕。

「呢度周围冇村,听(明)日同你问问……」阿燕应着,不久就意识模糊睡着了。

嘉诠也很困,很想睡,但他感觉到宁姐辗转反侧,睡不着,他也尽量撑着眼皮,不要那麽快睡着。可是撑了一会眼皮又在不知不觉中垂下来,他也不知撑了多久,反正是在不知不觉中睡着了,等到醒来时,工棚里人声杂沓,民工们早已起来漱洗做早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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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林嘉诠去开工,是从河边附近一个小山坡上挑泥土到河堤上打夯,挑一担获发一支竹签,收工时凭竹签计账算工钱。劳动强度蛮重的,何况嘉诠在广州流浪几个月闲散惯了,最初颇感吃力,但他明白自己的处境,无法不挨下去。

宁姐不打算挑泥,她做不来,嘉诠开工的时候阿燕便陪她到处走走,主要是想租地方住,想跟当地农民接触,想寻找偷渡机会。傍晚他们在河堤上吃晚饭时,宁姐叹了长长一口气:

「呢度(这儿)距离村庄真系好远!」

「我都托工头问嘅啦,若果租个到地方住,远啲都冇所谓啦!横竖你哋都唔在乎赚钱嘅!」阿燕安慰宁姐:「我听(明)日走,或者过一段时间仲(还)会来,唔使咁忧心嘅!」

「唔忧心就假嘅,阿燕走咗,诠仔开工,我一个人做乜?」

「或者你同阿燕一齐返广州,搭到路我先返去话你知!」嘉诠也觉得宁姐没有必要在这里陪他捱。

「住多几日睇吓点先(看看再说)!都托咗人租屋罗!」宁姐有点犹豫。

阿燕走後宁姐陪嘉诠到工地,帮他铲泥,铲满了嘉诠便挑下河堤。他们以姐弟相称,嘉诠叫她「家姐」,她叫嘉诠「细佬」,向外人介绍时便说是同胞姊弟。

这样又过了两天,有一夜,睡到半夜宁姐突然惊叫起来,坐直身子:「系边个(是谁)?边个(谁)摸我?」

她这一叫,许多人都被叫醒。嘉诠也清醒了,亮开手电筒。

「系唔系(是不是)我唔小心撞到你?」嘉诠在她耳边小声问。

「唔系,初初我朦朦胧胧,觉得有人摸我,醒咗之後仲(还)摸过来!」宁姐心有不忿,声音仍然很大。但四周响起窸窸窣窣声音,显然有人被吵醒,辗转翻身。

「家姐,我哋出去讲,唔(不)好吵住人哋瞓(睡)觉!」嘉诠轻声说,扶着宁姐下床走到工棚外边。

「真系唔抵(亏大了),正一(是)衰人!」宁姐气愤难消,恨恨地说。

「可能系瞓响(在)隔离啲人,不过平日都冇(没)留意佢哋个样。」嘉诠沉默了一会才说。

「认个佢个样又点呀?唔过同佢哋打交(架)呀?」宁姐叹了一口气:「佢哋(他们)人多我哋人少!」

「你都系返广州先,呢啲地方都唔系你住嘅!」

「唯有咁(这样)啦!唔通(难道)……」宁姐跟嘉诠原本是坐在河堤边上,说到这里她躺了下来。

嘉诠也躺在她身旁,凝望着夜空沉默无言。天特别高,万里无云,一弯新月浮在银河上,银河像一条漫不经意地搁在天宇的丝带,轻飘飘地横挂着,银河上的星星像穿透纱窗射来的幽幽淡淡的微光。也不知是几点钟了,只见月已西斜,应该是下半夜了。

两人都不说话,各自想着心事,嘉诠不知宁姐想着甚麽?他自己却想起儿时跟娘在泰昌隆的天台上看星,那时只注意银河,只注意牵牛织女星,其实银河之外的星宿似乎更遥远更深邃,那是一个怎麽样的所在呢?没有答案。此刻他却觉得天是一个半圆的罩,罩着大地,罩着山河,罩着一切的一切,人们只能在天罩之下忙碌、斗争,然後传宗接代,然後死去,化作泥尘,化为空无。然而天罩之外是甚麽呢?

以前从未想过,如果有一根针戳破天幕,是否可以穿越而出,是否能到达天外之天呢?人们常说天有九重,太平南路新亚酒店九楼的茶楼就叫九重天,天如果真有九重,那麽我们现在看的穹苍是否只是一重天而已呢?其馀的八九重又在哪儿呢?神仙住的是几重天呢?天上若真有神仙,而神仙若真的像传说中的那麽善良,那麽法力无边,祂们看着人世间那麽多的苦难为何无动於衷呢?他实在感到迷惘!

夜风褶褶,在炎热的夏夜令人觉得特别舒服,唯一遗憾的是有几只蚊子在耳边嗡叫,像在越秀山坟场的夜里,他翻身正想问宁姐要不要回去工棚睡时,发觉宁姐已经睡熟了,还发出轻轻的均匀的鼾声。嘉诠坐起来看着熟睡中的宁姐,一袭薄薄的夏衫遮掩不住一具成熟丰盈的女体,她的胸脯在银色的月光下一起一伏,他感到了诱惑,像泰戈尔笔下拾柴姑娘对苦行僧的诱惑。但拾柴姑娘是让岁月的仙风把她从一个乾瘦的小女孩,吹得变成丰盈的少女,但宁姐却不是被仙风吹拂而突变,他认识她的时候她已是如此的丰盈,但他从未感到女体对他的诱惑,甚至在那个台风夜他们袒裸胸脯肉贴着肉取暖时也未曾感到诱惑。此刻他的心弦为甚麽悸动?

为甚麽会欲念丛生?幸而理智能及时驱逐脑子的杂念,欲念像闪电一样只一闪即灭,他站起来在河堤上慢慢踱步,深深地呼吸。踏着银光,在河堤上踱了一会步,人渐渐冷静下来,心跳的速度也减缓了,他庆幸宁姐终於决定要走了,他也许会很寂寞,但却至少不会做错事。他回到宁姐身边躺下来,把身子转往另一方向,背对着宁姐,默默凝望天际,数着无穷的星辰……也不知甚麽时候睡着了,只知道当晨光照射眼
帘他醒了,东方已白光闪烁,工棚里的民工也起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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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宁姐之後,一个人过日子似乎也安稳,没有人问他姐姐的事,他也不想结交民工朋友,白天照样开工,赚取两三角工钱,一个人煮饭吃,一个人睡觉。若说跟宁姐在一起时有甚麽不同,除了没有人说话之外,那便是他更勤於游泳。饭後,民工多数是从河里打一盘水来清洗身子,少数也下河边泡一泡,嘉诠却在别人都洗澡完毕後才下河去游泳,尽量避免让人看见。河水很急,可顺不可逆,他总是顺水而下,然後在下游
上岸,慢慢走回工棚。日子就这麽一天天地过着,他虽然很想跟当地农民接触,但却没有甚麽机会。白蕉农家住在村里,距离河岸颇远,蜑家人却住在河边的艇上,除了在自由市场上买东西时能够跟他们寒暄一两句之外,根本没法子作更深入的接触,更不必说交甚麽朋友了。好不容易一个月就过去了,

林嘉诠九月中旬回一次广州,因为他知道越近「十一」国庆治安管理会越紧,早去早回为妙。在广州时他见到宁姐,宁姐仍视陆路偷渡为畏途,至於水路,至今仍然搭不到门路;

嘉诠也跟小梁、欧阳见过面,他表示,他自己无论如何都是要走的了,问小梁要不要到白蕉工地,一起想办法?小梁说,欧阳的游泳技术还未过关,而且听说风声很紧,边防军会开枪,他们还想等一等看一看。这样林嘉诠只在广州过一夜便返回白蕉工棚,他曾想过去看母亲,也曾想过见一见淡竹,但这些欲望都被抑制了,理智告诉他见也无益。

回到工地不久,中秋节就来了,「十一」国庆过了,早晚已有点凉意。林嘉诠非常明白自己的处境,别人可以等,他是不能等的,再危险他都得勇往直前,因为他前没有去路後有追兵。白蕉的泥方工程据说春节前将会结束,河堤上不仅有嘉诠他们那个工地,在不同地段还有其他两个工地,都是筑堤和填土方的,大家都赶工,农历春节前完成。林嘉诠冬季不能回广州,只有偷渡一条路,虽说偷渡条件不成熟,但也不能不走。他想还从水路偷渡,可是找不到船,也找不到带路的人。他曾想过偷一只小艇自己划艇出海,他见过农民割草的小艇有时随随便便泊在小涌边,夜深人静要偷艇并不太难。而且这一带的地图他已熟读,他知道从白蕉顺水而下不太远就是白藤,过了白藤便是南海。听说白藤那边有一个拦河坝,把河流截断,船只只能从一个闸口经过,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不过即使没有闸口,从白蕉直流而下出海也不容易。依地图看白蕉的海口在澳门的西南方,距离澳门颇远,小艇出海後必须拐向东北,划过横沥岛才能进入大小横琴的十字门水道。如果不直流入海,而想从小河道拐到磨刀门水道,则河道弯曲,叉水又多,他不熟悉,因为许多小的水路叉道地图没有标出来。他又自忖,就算能顺利出了大海,可大海不像溪涧河流,风高浪急,横渡海口固不可能,即使沿着海边划行,对平底的割草小艇来说恐怕也难抵挡风浪!更重要的是他的划艇技术不行。他只在东湖流花湖水静如镜的地方划过船,是闹着玩的,闹着玩他也不能划成直线,时而偏左时而偏右,呈 S 形前进,要到大江大海里划船,他没有信心,所以很快便放弃偷艇的念头。

不遁水路而择陆路,时间可紧迫了,不能再犹豫。因为再耽搁一些日子,天气就会冷得不能下水,今年就不能偷渡了。白蕉工地一结束他就无处容身,他身无长物,没钱,没有工作,没有户口,没有居所,没有人敢收留,夏天流浪已那麽难熬,冬天更不行。广州虽说地处南方,但寒流袭来时只有摄氏四五度,睡在户外肯定变成路边冻死骨。林嘉诠虽然没有千山万水我独行的慷慨,但最後却不得不决定独自偷渡。从白蕉顺水朝西南而下,很近澳门,但已是边防区,日间行走随时会被民兵抓获。而夜间行走,一夜是走不完田畴,天亮了在空阔的田野里没有地方藏匿,他觉得抄捷径是不行的。

往西北行,可以去神湾,白蕉与神湾之间有一个渡口,每天早上有一班渡船,从神湾开出,再从白蕉开回。白蕉渡口不在白蕉墟,而在墟场东北约十公里近竹排洲那边,是一个用竹本搭成很简朴的渡口,从白蕉墟出发要走一个多钟头,从工地出发则只需走多半个钟头。渡口跟白蕉墟之间没有公路,只有一条人行的小路,往来只能靠两条腿。林嘉诠对周围的环境已熟悉,他知道白蕉一带的民兵只注意河中向南行走的船艇,如果有陌生的船艇顺流而下,他们若有怀疑就会驶船出去拦截检查,但对路上的行人特别是朝北走的行人一般都不大理会。白蕉是一个岛,周围还有许多小岛被大小河涌分隔,想从陆路偷渡去澳门的人一般不会来白蕉,从白蕉向东北走去神湾,则距离大海和距离澳门都更远了,那不是偷渡路线。林嘉诠就看中这一点,越是别人想不到的则越有机会。

神湾跟三乡隔着一座大山,这座大山就是五指山,他曾攀登上山巅,对周围的环境有印象。他知道神湾沿着五指山脚有一条小路通往三乡,当地的农民和住在船上的蜑家人,世世代代都沿着这条小路行走。林嘉诠评估天光日白沿这条小路向东北走不会引起人怀疑,即使有民兵盘查,他可以说是去三乡探亲,他说得出三乡每一条村的村名,甚至知道每条村最大的姓氏,即使遇到盘查相信也能蒙混过关。最要的是如何收藏偷渡用具,例如蓝球胆丶乾粮之类?因为民兵一旦搜出你携带乾粮和蓝球胆,就咬定你要偷渡,不管你是本地人或是外地人都会把你押送去公安派出所。经过仔细思考林嘉诠决定不带蓝球胆,按照他的泳技和体力状况,相信游七丶八千米没有问题,唯一担心的是渡海途中抽筋。如果真是那样,那是天绝我也,海上又多了一条无名浮尸,林嘉诠自此从人间消失。如果带上蓝球胆,渡海时遇到意外或许可以救回一条贱命,但不知又要在牢狱里蹲多少年?他觉得天如果一定要让他死,不如死得乾脆一点,变成海上无名浮尸,或许是最好的死法,不必花一分钱,也不会连累任何人,而且还可以令大家都怀抱着一丝希望。至於乾粮那是不能不带的,路上要吃。一般偷渡客都喜欢带炒米粉,把米磨成粉,加糖加油炒熟,装在布袋里,既可以背在肩上,也可以环成带状扣在腰上。优点是携带方便,吃用也方便,缺点是民兵搜查时无法解释。林嘉诠决定不做炒米粉,他只买了一斤高级饼乾,二两高级糖果,分开用报纸包着,装在两个厚身的透明塑料袋里。万一有民兵盘问,可以解释说准备送给亲戚的小孩,一斤饼乾不够能支撑偷渡途中吃用,民兵不会生疑。至於厚塑料袋则可以拿来装水,供旅途饮用,也可以充气当救生圈,只要绑得够紧就可以。

林嘉诠把这些东西随随便便置在竹篮底层,而竹篮里还装有三、四斤米和一个大号的搪瓷漱口盅。那个年代,粮食限量供应,谁都不够吃,探亲携带粮票是正常的,因为谁都招呼不起谁,亲如父子也不例外。至於近路探亲,有人就乾脆就带粮食,不兴拿几斤米去粮仓换成粮票。搪瓷漱口盅更是日常用品,随身携绝带不会引人怀疑,因为大家都用来漱口和饮水。搪瓷漱口盅是用铁做的,可以用来煮饭,林嘉诠
就考虑到这一点,打算登山之後用来煮饭。关键是火柴,他带一包廉价的丰收牌香烟,一包火柴不会令人生疑,但他担心爬山涉水途中把火柴弄湿,所以拆掉另一包火柴,把擦火的火药边和火柴分开,分别用塑料布一层层包好,放在裤袋里。裤袋还弄破一道小缝,有必要时可以把缝弄大,让裤袋里的东西漏掉。他还把五元人民币摺小,搓成小圆条,用纸包着,然後用腊烛的腊封好,缝在三角裤的口袋里,打算被捕时把纸币塞到肛门藏匿。他还在竹篮里放一把镰刀,可作割草砍柴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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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准备好,天未破薄林嘉诠就出发,他用一根竹扁担挑着盛满各种物品的竹篮上路,踏着晨曦急步奔向渡口。路上行人稀少,只有清风拂脸而来,令人觉得格外凉快,他走了一半路程时,远处的村落才开始冒出炊烟,农人刚刚起床做早饭了。再走二十分钟,田头和路上才出现零星的人影,太阳也爬过山脊,露出半边脸孔了。林嘉诠第一个抵达渡口,空空的竹木码头上没有一个人等摆渡,他只好坐在河堤上望着茫茫的的江水出神。不一会,路上陆续出现了零落的行人,有独自的也有两三人一起的,有男也有女,有幼也有老,从打扮看应该都是邻近的农民。他们陆陆续续来到渡口时,船老大也召唤大家落船。渡船也是一叶约十公尺长的小艇,两边有两条长长的木条,算是座位,乘客下船後很自觉地分开端坐在船的两边,以保持船身平衡,看来这样摆渡他们都习以为常。

这艘渡船没有动力,船老大解开绳索便摇起橹来,橹是一支大橹,架在船尾,船老大有节奏地一推一拉,船便慢慢离开渡口漂向江心。这段珠江是磨刀门出海口,江面很宽阔,水流湍急,船又半逆流而上,所以走得很慢,在江中慢慢荡着,从远处看像不动似的。一段几百米的江面,许久才渡达彼岸。嘉诠随人流走进墟场,左看看右看看,并不买东西。一会他又随着散墟的人流往外走,但不走去渡口,而是走向三乡的方向,同路的只有三几个行人,远远走在前面。一切都如所料,沿途通行无阻,直至下午接近坦洲的田野,林嘉诠才趁着弯路闪上山坡,猫着腰爬行了一段山路,转到一个芦兜丛背後,然後用镰刀慢慢割出一个洞,躲了进去。芦兜丛和灌木长得很密,即使从旁边经过也无法发现里面藏着一个人,林嘉诠安心半躺着,看着小路的行人和在田野劳作的农夫。山坡面向东方,西斜的太阳被山影挡着,并不太热,只是芦兜丛密不透风,仍然逼出一身汗来。林嘉诠有点後悔,上山之前忘了取水,吃了几块饼乾之後,口乾得难以下咽,不过此时他只能忍着,他不能冒着被人发现的危险下田取水。更讨厌的是饼乾碎屑惹来了蚂蚁,在他脚边乱钻,他只好用镰刀连土带蚁一起拂走。

入夜了,林嘉诠慢慢爬下山,一切都那麽熟悉,田畴、山影夜色、萤火虫都跟他第一次偷渡时一模一样,他首先在山脚找到一条小涌,饮饱了水,又用厚塑料袋装满了水,然後朝着古鹤山的方向进发,逢田过田,遇水过水。萤火虫像鬼火一样纠缠着他,时远时近地在身边飞舞,耳际没有人声,没有汽车声,只有阵阵微风和脚踏田里的泥水发出吱吱声。

像第一次一样,他用多半夜时间就跨越了宽阔的田畴。他爬上古鹤山时,半轮明月经已西沉,他知道不久天就要亮了,鼓其馀勇,一鼓作气爬上山巅。西边坦洲平原被云雾遮掩,看不到村庄和公路,反而看到漫天星月的倒影,星星月亮不仅在举手可触的头顶,也浮在不远的脚下。古鹤山的东边是莽莽山峦,一座接连一座,但此刻看不到山腰以下的深谷,只看到在云雾海中耸拔而出的黑黝山巅,一座座并不相连,像在明月映照下的一座座孤岛,在云海中载浮载沉。也许已不是第一次看到了,他觉得没有第一次那麽震撼,他在山巅找到一块平坦的大岩石,躺下睡觉,他不担心有人发现他,他知道必须充分休息才能继续明天的行程。

第二天天亮之後他都沿着山脊过脉处行走,好像踏着第一次偷渡时的脚印前进,这一天天气没有那麽热,他又带有充足的水,不必半途下山去取水,所以走得很顺利,前进的速度比第一次偷渡时快了很多。整个山区没有人影,只山峦和峡谷,黄昏时分,他在一个有流水的山谷找到一块岩石,生起火来煮饭。这时即使山下的村庄有民兵发现山谷冒烟火,赶上山来搜捕天也黑了。用塘瓷漱口盅煮饭并不难,不一会儿就熟了,没有餸菜只是白饭,嘉诠也觉得非常可口。吃饱饭太阳尚未落山,趁着霞光的他很快爬上上次遭遇台风的那座翠微山的山顶。天也渐渐黑了,高耸而陡峭的凤凰山像剪影贴在他左边脚下,翠微山谷和谷底蜿蜒的公路在他右边脚下,暮霭已升起,霞光照射不到谷底,但翠微公路的汽车车头灯却像探射灯似的射破薄雾,连山顶都可以看到。林嘉诠在山脊找一块比较平坦的地方睡觉,不冒险下山,他知道这座山南面山势陡峭,绝壁很多,稍不留神就会跌得粉身碎骨。也许走了一整天的山路,太疲倦了,他无心欣赏星星明月,躺下不久就睡熟了。

山顶天明特别早,当山脚的村庄还是黑沉沉的时候,山巅已透出微熹,林嘉诠立刻摸索着下山,他仍然沿着有些许流水的峡谷行走,有时跳几级,有时一步步向下爬,越过岩石和灌木丛,跨过巨石和小涧。下山时手中的扁担很有用,可以撑地,也可以拨开杂草和树枝,一座四百多米的山峰,大约三小时就下到山脚,可惜那时天已大亮。林嘉诠伏在接近数十米高一个灌木丛边仔细观察,山脚近谷底几十米的地方全是不太陡的斜坡,只长杂草,不知道是不长灌木或是灌木都被农民砍作柴火了?反正是无处藏身。翠微谷并不宽,约摸只有六七十米,中间是一条十米八米宽的红泥公路,公路两旁多数是荒地,但也有一小块一小块被分割开来的土地长着番薯之类作物,也许是农民的自留地。如果要横过公路,必须一鼓作气冲下山飞越过去,但这却要冒着被人发现的危险。因为天已大亮,这条公路是前山丶翠微通往香洲的,车辆颇频密,久不久就有一辆卡车经过。而远处的田野已有农民在劳作,林嘉诠考虑此刻要不要横越公路?横越公路田里的农民肯定看得见,但也肯定追赶是追不及。此刻若不过去就得退回半山等待天黑,就得浪费大半天的时间。林嘉诠很想找人商量,但没有别人,只有他孑然一身,思考片刻他还是决定退回去,因为前面这段路他没有走过,不知道眼前这座小山的背後是甚麽?是大山还是田野村庄?依地图标志应该是一座小山,但难保小山上没有村庄,天光日白去硬闯这麽一段不可知的路程是不明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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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一入黑林嘉诠便横越翠微公路,爬上对面的小山,山势并不陡,山上有很多木麻黄,看来是人工林,木麻黄的枝叶不太茂盛,月色透过空隙射进来,隐隐约约能看清楚通往山上的一条条小路。看来人们往还是频密的,否则踏不出这样的山路,而他昨天走过的大山就没有这样的路,他日间不冒险闯过来的决定应该是正确的。上山比较容易,加上树木可以借力,他很快爬到山顶,望过去是一座更高黑黝的山峦,他沿着山脊慢慢向上爬行,越过那座更高的山峰便发现山巅有一个很大的水库,弯弯曲曲,在月光下像一弯巨大的明镜,映照着云层星月。嘉诠知道这麽大一座水库,必定会有看守,他攀爬山脊,宁愿走远一点,尽量避开水库。也不知走了多少时候,总之他终於爬上了面前那座最高的山峰,那座山峰叫烟敦山。烟敦山跟板樟山相隔不远,两座山峰之间有一条地脉相连,很容易就能攀爬过去。板樟山山顶有很多巨石,宛似英国的巨石阵,爬上山巅的巨石上,澳门已一览无遗。

澳门像一只嵌满钻石的香蕉,斜斜铺陈在蓝绒布上,闪闪生光。从板樟山顶往南看是一片辽阔的田畴,没有甚麽遮掩,田畴中间有几座低矮的并不相连的小山,在月光下还算看得真切。往东南看,远处是黑蓝的大海,近处是两座黑黝的并不太高的山峰。那两座山峰颇似烟敦山和板樟山,相距不远,并头而立,一座叫金竹坑顶,一座叫将军山。将军山是距离澳门最近的山,林嘉诠很兴奋,他知道在天亮之前能够赶到金竹坑顶或将军山,可以在那里找个地方藏匿,等待隔天夜里下水。板樟山往下走并不困难,下弦月很明亮,澳门的灯火映上云天很亮,山势不陡,很少悬崖绝壁,且有一条隐约可见的小路,也不知是农民走出来的还是偷渡客走出来的?总之林嘉诠整夜没有休息,慢慢摸索在山路行走,天朦朦亮之前已抵达金竹坑顶。山顶没有甚麽遮掩物,只有矮草和沙石,山腰有木麻黄和杂树,但并不茂密,无法藏身,幸而向东一边有许多条被雨水冲刷而成的一道道红泥坑,泥坑像壕沟,两壁笔直,从壁上下来很困难,从坑道口进入就很容易。坑道中央流水冲刷的痕迹很明显,坑道两旁稍高处长着一簇簇灌木丛,林嘉诠趁天亮之前就躲了进去,等待白日依山尽,夜风随月来。

等待没有甚麽好记述的,不能生火煮食,不能四周走动,只能静静耹听,此处距离村庄不远,时而会听到人声和牛声,偶而也听到狗吠声,吠声很远,不是人们带狗上山打猎,不必担心。窝在壕沟深处,能看到的只是壕沟口对下的一小段山径和头顶一道细缝的天,天好像总是灰蒙蒙的,不像前几天那样天朗日丽。下午时分,天还撒下微细如尘的雨粉,他披上塑胶布但不久却觉得有点寒意,莫非「翻风」(寒流到)?心里不觉一沉。他原本打算入夜之後经金竹坑顶的山谷向东走,昨夜他在山顶已经看得很清楚,金竹坑顶的东边是一片不太高的山岗,一个接着一个一直伸延至海边,附近没有村庄,也没有田畴。沿山路走是相对安全的,那儿距离澳门大约六七千米,是理想的下水地点,趁退潮时下水,天亮之前就能游到澳门。可是现在天气变冷了,嘉诠担心无法在水里熬六、七个小时。黄昏时分,尘埃般的细雨停了,林嘉诠饥肠辘辘,趁着黄昏的掩护,生火煮饭再算,幸而雨势不大,灌木丛的枯枝枯叶仍然是乾的。吃饱了,天也黑了,林嘉诠从壕沟里钻出来,感到从山脊扫下的阵阵寒风蛮强劲的,令他不禁把双臂抱紧。路还好走,云层虽厚,下弦月却时显时隐,穿透过云层的月光把山间的小路照得白白的。林嘉诠改变计划,不再往东走,而是向西攀上金竹坑顶,走昨夜走过的路,而越近山顶,西北风也越劲,虽不能说「寒彻心肺」,但跟夏夜的风毕竟大大不同。他加急步履,希望运动驱走寒意,而且向西南走比原预定的路程可要远一点,他希望尽快赶到边境。

登上金竹坑顶,沿山脊走一段不短的路程才登上将军山,从将军山向南俯瞰澳门近在咫尺,南面山坡灯火像棋盘,相隔不远就有一个亮点,黑暗的地方也不知是田野还是城镇?他不理那麽多,摸索着下山,避开灯火,尽量走在暗处。

将军山山脚,大路小路纵横,有伸长气根的细叶榕,也有许多辨不清品种的高大乔木,显示是有人居住的村庄。他避开村庄,抄小路往低处走,心有点发毛,已忘记了寒冷,胸膛像燃烧着火焰,只想一下子就冲到边境。黑暗中他发现小路旁有一座神庙,建筑物很小,在巨大的榕树阴影下显得更小,不知是土地庙或甚麽神祗?林嘉诠不禁在庙门前跪下,心里对神祗说:今夜林嘉诠路过此地,如果土地公或神仙有灵保佑我顺利偷渡到澳门,他日有机会重临故土,我一定来此拜祭,重修神庙,感谢土地公或神仙的恩典。跪拜许愿完毕之後再上路,路上会遇到甚麽?他已无法想像,只是盯着明亮的灯火向南奔。绕过村庄不远,看到几幢灯火明亮的平房,那是长条的砖瓦平房,像宿舍而不像民房。这几幢建筑物的西边是一条水道,笔直的通向前方,像是人工运河。林嘉诠猫着腰爬近河堤细看,发现那是一个军营,有两名军人在明亮的路灯下巡哨,军营有一条拱形木桥通往对岸,看来水道有船行走。水向低处流,如果能够潜泳,相信从水道可以潜进大海,可惜他没有潜泳设备,他只好离开河堤,离开小路,朝西南低处走。

低处是农田,他踏着田梗走,也踏着作物走,他已无心分辨田里是甚麽作物,似乎有芋叶有薯藤还有豆架,他全不理会,不缠脚的他便踏过去,缠脚的便拿地镰刀割掉,勇猛直前。在田里,只见前面是一条高高的海堤,像长城那样高高耸起,海堤背後的云天一片白亮,那便是澳门。海涛的声音越来越大,林嘉诠自忖,翻过海堤应该是大海了,他心很急,脱掉上衣和长裤,甩掉镰刀和背囊,在田梗上半走半跑向前冲,不一会就冲到了海堤边。

「站住!」

林嘉诠听到一声喝令,他还反应不过来,一鼓劲往海堤上冲,冲上去了。

「站住!」

再听到一声喝令,林嘉诠不理,连爬带翻的翻过海堤,他以为下面是海水,但不是水丶是泥滩。他正要向前走时,臀部突然感到一阵剧痛,他被狼狗咬住了。狼狗咬一口,松开又咬一口,一边咬喉头一边发出警告的嗥声。

「上来!举起手上来!」

在狼狗的利牙下林嘉诠只好乖乖举起手,但狼狗还未松口,他根本不能走动。军人向狼狗发出一声命令,狼狗放开林嘉诠,在他脚边监视着。

林嘉诠登上海堤时回头一看,澳门距离他只有二三百米水程,对面高耸的楼房几乎伸手可及。

「不许看!向前走!」又是一声命令。

林嘉诠继续向前走,持枪的军人闪一闪身子让他走过去,自己在後面跟着,林嘉诠没有反抗的馀地。下弦月已西斜,在云层中乍隐乍现,林嘉诠在淡白的堤坝上映出长长的影子,他每跨前一步,影子也跨前一步,他明白永远也追不过自己的影子。被捕之後脑子一片空白,他无法思想,没有想到未来,没有到想过去,甚至没有想这次偷渡的对错,他只驯顺地依从军人的命令行走,要他直走就直走,要他转左就转左,转右就转右。他低头看着路,看着一条笔直的淡白的不知通往何处的路,他无法看天,但他知道上天如果要作弄你,祂有一百种一千种办法,你避无可避,逃无可逃,你永远计算不出祂要怎样折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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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知由於沮丧,还是穿得太少了,或是肾上线分泌减少了,林嘉诠开始觉得冷,一边走寒气一边从腹中慢慢浮升,皮肤冒起鸡皮疙瘩。幸而不太久就抵达营地,军人把他掷进哨所对面一间空房里,也无人看管,只是锁上大门。林嘉诠赶快用双手大力摩擦双臂、腹部和胸部,还不停地弹跳希望运动能减少体内寒气。当寒冷的感觉纾缓,林嘉诠才记起塞在三角裤口袋里用腊封成圆条的五块钱,他伸手摸一摸,钱还在,马上蹲下用手指把钱塞进肛口。军营不搜身,但他知道天亮之後转送去收容所是要搜身的,藏好几块钱,以备不时之需。也不知待了多久,反正他没有睡,天冷得让人无法睡得着,天朦朦亮的时大门突然的一声打开,有一个人被推进来,那是一个年青人,个子矮矮,穿戴整齐。

「乜你冇衫着嘅?落咗水呀?」他看见站在角落里的林嘉诠。

「未落到水,响(在)海边,畀(给)狼狗咬到!」

「真系唔好彩罗!」

「你响边度(在哪)被拉(抓)?」

「我喺前山被拉(抓),我以为天光之前会划到澳门,点(怎)知差唔多到前山就被炮艇拦住!」

「你第几次偷渡?」嘉诠问。

「第一次!」

「你知唔知拱北有条大水坝㗎?」嘉诠研究过水路的路线,知道前山水道有一条大坝把流水截断,从前山水道根本无法进入澳门。

「我知,我本来打算响前山附近上岸再行路,点知未上岸就畀人拉(被捉)啦!」

大门唪唪作响,解放军打开门,晨光射了进来,天大亮了。

「吃早餐!」解放军把木桶和两个碗放在地上,挠了两碗冒着烟的稀粥,还有一个盘子盛着两个馒头。

嘉诠不理三七二十一,捧起粥便喝,他感到一股热流从喉咙直透心肺,身子暖和了很多。

「穿起这套衣服,吃饱了准备上路!」解放军还把衣服掷到嘉诠脚边。边境地带常常有偷渡客留下衣服鞋袜,他们随便挑一套给嘉诠,也未必是可怜他,而是不能押着一个只穿三角裤而臀部还在流着血的人在街上行走。

林嘉诠放下手中的碗,把衣服穿好才慢慢吃。裤子有点短,裤筒遮不住脚跟,衫袖也短了一点,幸而身子大小适合,穿上衣服喝了几口粥,确实舒服了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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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