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孟大头被一阵敲门声惊醒。他急忙翻身而起,嘴里一边喊着来了来了,一边慌慌张张地穿上了衣服,脸也顾不得洗,拿了一块玉米饼子就往屋外跑。果然,马大爷坐在马车上正抽着大烟袋等着他。

马大爷是马强的叔叔,有近七十岁的年龄,高高的个头,长脸,高起的鼻梁,生着两片山东人特有的那种大小适中,令人感到老实憨厚的嘴唇。唯一让他的老伴马大娘不快的是他那一双眼睛。马大爷年轻时两只眼睛又小又扁,一笑一条缝。不过这两年随着岁数大了,马大爷的眼皮开始变松,眼睛却大了许多,再加上眼角嘴角出现的美人纹和飘扬在胸前茂盛的长白胡子,人竟然变得既精神抖擞又老谋深算,里外透着一股英雄的豪气。昨天,马大爷送货来到日照县城,随后便住在了马强家。那天晚上也巧,孟大头闲着无聊找马强聊天套近乎,在马强家里遇到了马大爷。相互认识后,孟大头得知马大爷住的村子与孟家庄相邻,便厚着脸皮央求着马大爷明天回村时捎着他。这有什么难的?马大爷当时就答应了。

孟大头嬉皮笑脸和马大爷打了招呼后,便不客气地跳了一下,坐在了马车上。紧接着,马大爷右手一扬,七八尺长细细的黑皮鞭便轻盈地在清冽的上空飞出了花样的光环,耳边就听见“啪”的一声脆响,三匹枣红马便拉着这辆两轮大车小步慢跑往城外而去。

那是一九五一年的浓春,一到城外,绿得令人既温心又激动的麦田层层叠叠扑面而来,多姿多彩的白云朵在空中悠闲地飘荡,淡淡的山影时隐时现,不时地,堆满青石板的高岗子仿佛非要和过路的人们打招呼似地从浓绿中高高坐起,人还怔怔地看着,清晨特有的暗香携着露水和麦子特有的气味不容分说凉凉地沁入了人们的肺腑。此时的马大爷高兴了。他忽地挺起了身子,与此同时,手里的马鞭再一次飞舞在空中,就在“啪啪啪”几声美妙的鞭歌余音未尽之时,三匹膘肥体壮的枣红马舞起了蹄子,轻轻松松地拉着大车,摇响了背上配戴的铜铃,飞驰在黄土大道上。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马车来到了一个三岔路口。马大爷便不忍地把正在酣睡的孟大头唤醒,因为分手的地方到了。孟大头用手擦了擦嘴角流出的馋液,嘴里嘟嘟哝哝说了些听不懂的胡话,就算是道了谢。然后满脑子昏沉沉地就朝着孟家庄走去。离孟家庄还有半里地的地处,孟大头睡意大发,来到一棵腰般粗的大柳树下,倒下身子便睡去了。估计昨天夜里又去干了偷鸡摸狗的事情。

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孟大头突然感到脖子火辣辣的,便懵懵懂懂地醒来。这才发现他整个身体已经完全暴露在烈日之下,太阳照得他的屁股几乎要冒烟了。他急忙一转身缩在了荫凉里,用手摸着脖子,疼得直咧嘴。就在这时,不远处隐隐约约传来敲锣打鼓声。“难道是做梦?”孟大头在自己的脸上用手掐了一把,侧耳听了半天,是真的,不是在梦里,不免心中一惊,慌然站起,拍打掉身上的浮土,朝着热闹处急步而去。

人还没有进孟家庄,远远地就看见村口有黑压压的一堆人。孟大头心里更奇,他飞起了他那美丽的螺旋腿,噌噌噌没多久就来到了人群旁。他气喘吁吁翘首引领望人群中间望去,不看则罢,一看乐得孟大头哈哈大笑不止,嘴里不住地喃喃道:“天助我也!天助我也!”

人群的中间是一块空地,上面稀稀地长着一排一搂粗,比房子还高的愧树,树上长满了成串的白白净净的槐花。每棵树下都站着一个人,弯着腰低着头颤巍巍的,还倒背着手。仔细看去,双手被绳子绑着,绳子的另一头绑在槐树干上,拴狗似地。在空地的四周站着数名背着长枪的民兵,空地的一角有一张桌子,桌子后面坐着三位身穿军装的男子。一位身穿军装有三十多岁年纪的汉子正叉着腰,仰着头高谈阔论。原来这里正进行着批斗会,弯腰低头的几位是被批斗的地主,其中的一位就是孟大头见了咬牙切齿的孟德详。

“报仇的机会终于来了。”孟大头越想越兴奋,两眼冒出了火,满脸的红疙瘩也发出了耀眼的红光,摇头晃脑神气极了。但他忘了是谁在他危难的时候收养了他,又是谁含辛茹苦地抚养他成人。孟大头就像在农夫怀中苏醒的冻蛇,东郭先生救下来的狼一样恩将仇报。他两眼冒着凶光,大声吆喝着让人们给他闪开一条道路。乡亲们没有不认识孟大头的,都知道他不好惹,看到他来到跟前不得不朝两边躲去。就这样孟大头轻而易举地来到空地的边缘。他先装模作样地看了一会,趁着人们不注意,一个闪身就跳到孟老爷子的身边,从怀里掏出了半块青砖对准了孟老爷子的头就拍了下去。就听见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叫,孟老汉的头立刻软的像面条,歪到在地,满头涌出了鲜红的血流。孟大头还不死心,他单腿下蹲,赫然从衣袋里拿出了事先准备好的日本弹簧钢刀,轻轻一按,啪的一声,四五寸长寒气袭人的刀身便弹跳了出来。然后,他那握刀的手便高高举起,把孟德详给他的父爱用蝎子般的毒,虎狼样的狠来报答,对准了孟老汉那并不结实,已经属于老人的背部腰部一刀一刀不停地刺去。可怜的孟老爷子,人一动也不动,背上到处是奔涌的血泉。

孟大头正在享受杀人之乐之时,一只强有力的大手抓住了孟大头握刀的那只手。孟大头怒着眉刚要发火,只见眼前的是一位穿军装的彪形大汉,瞬间,人竟然像被钉子扎过的气球,皮软了下来。只见那位汉子对孟大头说道:“够了!人已经死了!”孟大头扫兴地站了起来,把弹簧刀收起,眼睛里滚出了报了一箭之仇后的那般洋洋得意,嘴里骂骂咧咧,鼻子里哼哼怪叫,蹲下身来用大地的泥土擦着沾在手上的血液,用嫩极了的春天的草芽抹去溅在身上的杀人证据。在场的所有的村民被孟大头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呆了,没有一个人发表自己的意见,更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说一句公道话。在这片浸透着水坡梁山好汉们忠义精神的土地上,古往今来不知出了多少位路见不平的英雄,欺软怕硬的那些无赖们不知多少次在有正义感的乡亲们的怒吼中皇然逃去。但在这场土地改革和镇压反革命的运动中,一切都变了,人们变得那样的奴性,那样的听话。在共产党的宣传教育下,已经变得对杀一个无辜的人麻木不仁了,习以为常了,有的心中竟然幸灾乐祸。所以当乡亲们看到孟大头气喘吁吁地出现在眼前时,便主动地闪开一条小路,一些无知的年轻人还向孟大头投去了敬佩的眼光。

看到浑身都是鲜血的孟德详,那位穿军装的汉子慌急地脱下了自己衣服,并把它紧紧地包在了孟德详的头部和腰部,然后把手指放在了孟德详的鼻孔处。他仿佛感觉到了什么,脸上绷紧的肌肉突然松了下来,同时朝旁边的几个人使了一下眼色。那几个人便不敢怠慢地来到孟德详的身边,解开了绑在孟德详手上的绳子。只听到有人说了声“快”,他们抬起了孟老爷子,以小跑般的速度离开了批判会现场。这位穿军装的大汉不是别人,正是孟德详二儿子过命的战友肖建。肖建率领工作组到孟家庄搞土地改革之前,他的老上级,孟德详的二儿子反复嘱附过,要他千万记住给他父亲孟德详留一条性命,当时肖建拍着胸脯打着保票,并铭记在心。

肖建带领工作组来到孟家庄后工作进展的很顺利,乡亲们并没有过多地为难孟德详。不过走走形式还是必要的,否则没法向上级交代。在前几次的批斗会上,几位所谓的罪大恶极的地主已经被当场打死或枪毙了,这一次是最后一次批斗会,结束后就准备把这些在押的地主放了。没想到世界上的事情千变万化,转眼间孟老爷子竟然命在旦夕。肖建马上对着鸦雀无声的人们宣布今天的批斗会到此为止。然后背着手忧心忡忡地急步来到村长孟德良家。

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村长孟德良也在暗地保护着孟德详。孟德良是孟德详的远房亲戚,与孟德详以哥弟相称。虽然两人都姓孟,都是一个祖宗,孟德良出身贫穷,曾经在孟德详家当过长工。有一次孟德良的母亲突发急病,是孟老爷子花钱请的医生把她的病治好。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更何况救的是母亲的命。所以保护孟德详就变成他当仁不让的事。令孟德良感到欣慰的是工作组队长肖建也有对孟老爷子网开一面的意思。于是,他和肖建一拍即合,都尽自己最大努力暗地保护好孟德详。当肖建给他使了眼色后,他便立刻懂了该怎么做了,便慌忙叫了他身边的几位村民一起把奄奄一息的孟德详轻抬轻放地送到了自己的家中,然后用棉布止血,用毛巾蘸着水擦去孟德详脸上和身上的血迹。没有多久,肖建赶到了。这时候,孟德详失血过多,面色苍白,人已经昏迷不醒,虽然有一口气,但离死亡的边缘只有一步之遥,必须马上送往医院。可是村里的那几架马车不在家,怎么办?孟德良得知后二话没说拔腿就往邻村跑去。救人如救火啊!

也该孟老爷子命不当绝,马强的叔叔马大爷从县城刚回到家里,正在闭目养神。他听说孟老汉遇了难,心焦如火,立刻套上马车直奔孟家庄。然后拉着孟老爷子和肖建后又马不停蹄地直奔县城而去。当他知道是孟大头下的黑手的时候,心里那个悔啊!不停地骂他的侄子马强不会交朋友,恨自己怎么把这个没心肝的王八犊子拉到孟家庄。

在去县城的路上,肖建在心里不停地祷告,求老天爷救救孟老爷子,让他能挺过这一关。而马大爷既心里生急,又满脸的不快。他把长长的马鞭在天空中甩得啪啪响,仿佛在问苍天问大地,为什么当今这个世道坏人得志,好人没好报。

马大爷的举动引起了肖建不解,为什么马大爷对孟德详这么好呢?后来两人熟了以后马大爷才说出了心里话。原来孟老爷子也是马大爷的救命恩人。当年马大爷的儿子因怀疑为八路军,被日本人抓去,是孟德详出钱买通关系,又是孟德详出面联名把人保了出来。

到了日照县城后,肖建顾不上那么许多了,立刻把孟德详送进了他熟悉的军队医院,并做了手术。据说光伤口就缝了一百多针呢。

当孟德详在医院里恢复了知觉以后,肖建怕夜长梦多走漏风声,在孟德良的帮助下,又把孟德详转移到了日照县城,孟德良的一位好朋友家。几个星期后,当孟德详已经恢复了原气,可以下地走动时,马大爷赶着马车,在肖建的陪同下,拉着孟德祥披星戴月赶往青岛。把孟德祥一直送到了他的女儿孟慧家里,一切都安顿妥了以后,肖建和马大爷才舒舒地松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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