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乡第三章 屈 蛇

自由世界不尽是花团锦簇,更多的是崇山深谷,沙漠石砾,荒原荆棘,急流巨浪;更多的是暴风骤雨,雷电冰霜。在此无情的天地中,愤怒忧愁,哀求乞怜都没有用,没有谁会理会你的情绪;脚如果继续发软,毫无疑问你将变成路边的饿殍,人们只会掩鼻绕道走过,不会洒下一滴同情的眼泪。有人说,女人十八岁就成熟了,也有人说,女人结婚就成熟了,我却觉得女人生孩子之後才真正成熟。

丁未年的春节真是淡而乏味,市面冷清得惊人,逢年过节原本应该趋旺的车船却乘客疏落。家乡在粤西地区的港客,往年几乎都是到澳门再转乘开往目的地的车船,丙午年腊月,这批乘客不知跑到那里去了?不知道他们是从香港回广州再转回家乡,或是乾脆不回去?

大年初一,鞭炮声也很寥落,好像大家都心情抑郁。倩怡情绪也低落,他们因为没有长辈在澳门,不必拜年,便带仔仔去游松山公园。一路上倩怡沈默寡言,跟平时的样子不大一样,嘉诠心情就更加沉重,既担心被抓回大陆,又担心学校停办。

「听讲屈蛇(偷渡)去香港加咗价,具体加几多仲(还)未知!」倩怡说。

「估唔(想不)到局势会变成咁(这)样?以为可以搵(找)份教会学校教,安定落(下)来!点知澳门变成咁(这)样!」嘉诠好像自言自语:「不过都算早走一步,若果现时仲在广州,偷渡落咗来都会递解返转头(回去),仲(更)惨。」

「本来可以同朋友凑啲(点)钱畀(给)你屈蛇嘅,点知呢(这)两个月行情咁差,大家都唔够皮费。」倩怡轻轻叹了一口气。

「你哋(们)唔系(不是)有固定人工嘅咩?」嘉诠问。

「我哋人工唔多,要靠贴士(小费)!」倩怡答。

「你份系乜嘢(甚麽)工啊?」

「赌场工!」倩怡答,眉头微戚。

「过咗初七人日,我会睇下其他学校有冇请老师?或者搵吓(找一下)其他工作做!」

「澳门静成咁,睇怕(看来)好难搵嘢(找事)做!」倩怡说了心里的忧虑:「我最近两个月收入都唔够皮(费)!」嘉诠无言以对,怕被抓回大陆,愁没钱屈蛇(偷渡)都是远忧,而失业却是近虑,逼近眉捷的烦恼。德明小学如果关门,到别的学校是不容易找到工作的,一般学校的聘书都是一个学年,很少寒假过後换老师。嘉诠自然了解这种情况,他打算学校如果关门就再去挖臭水沟,但他没有说出来,继续保持沉默。

仔仔在草坪上奔跑,一边跑一边回头来看,嘻嘻笑着。

「都系细路(小孩)最好,睇佢仲(看他还)笑得咭咭声!」沉默了许久嘉讼才说一句。

「我想同爸妈商量,睇下(看)有冇(没)办法送仔仔去印尼?澳门好似好唔多稳定!就算大陆唔收返,经济都好难好!」

「见步行步啦!或者未必需要行到呢(这)一步!我真系唔(不)舍得仔仔!」嘉诠沉吟好一会才说出声来,那麽难才阖家团聚,他真的不想再分开。至於去香港那不算是分开?港澳人往来频繁,虽称两地,实际如在同一生活圈。许多香港人把家眷安置在澳门,也有许多澳门人在香港居住和工作。

初一年初二他们都在外头吃吃饭看看电影就过去了,小饭店和电影院都十分清冷,只有小猫三四只,嘉诠很想找个地方跟倩怡温存,但见她眉头紧锁,就不敢提出来。年初三倩怡回去上班,当天傍晚詹老师来通知嘉诠,年初四下午二时回白鸽巢中学部开会。他到了会场才知道陈校长传话回来,决定放弃学校,不再回澳门了,老师们如果想继续办,他可以无偿交给老师们自己办。大家听了沉默一会,接着就七嘴八舌讨论起来,可是讨论了两三个小时却没有结果。因为光靠学费收入,不足以支付租金和大家的工资,如果坚持办下去,老师们都得减薪,这是其一。更重要的是要有人出来当头,当新的校长,负责统筹一切,可是又没有谁肯出来当头。在整个讨论过程中林嘉诠一言不发,他资历最浅,不了解情况,根本没有发言的余地。姜老师也没有发言,他私下对嘉诠说,他去美国的签证已经签了,过了元宵就要去美国。

「我过几天同妈妈移民去香港,爸爸替我哋(们)申请嘅(的)香港入境证已经批准咗(了)罗。我谂(想)学校今後嘅(的)去向,我都出唔(不)到力,不过我都希望会办落(下)去!」说话的是教小学二年级语文的马老师,她是全校最年青的老师,十八岁从名校圣若瑟中学毕业就来德明教书,教了一年多。她的办公桌跟林嘉诠毗邻,平时也有说有笑,那时她正在热恋中,整天都快乐得像云雀。她的男朋友是中学同学,长得还算有点秀气,但幼嫩像个小男孩,他有时会来接她放学,手牵手地离去。马老师给林嘉诠留下的印象是单纯善良,但多话逞强,她无论对甚麽事似乎都有自己的意见。她很喜欢拍照,也喜欢给别人拍照,国父诞辰那天他们带学生去国父纪念馆参观,马老师就在林嘉诠不知不觉时拍入他凝视国父铜像的相片,那张照片也成了他到澳门後拍的第二张照片,蛮有纪念价值。

德明中小学老师这次聚会讨论没有结果,大家相约找时间再聚首研究,却又未约定具体日期。嘉诠十分失落,散会後他特意转到下环挖臭水沟的地盘,想看看还有没有机会回去挖臭水沟?可是地盘大门紧闭,不知是春节休假或是工程停工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姜老师看出林嘉诠神情落寞,散会不久就骑单车来找林嘉诠,说今晚有套西片很好看,但不适合他老婆看,所以来请林嘉诠一起看,还顺便请他到餐厅吃晚饭。其实这部西部牛仔片也没有甚麽特别之处,嘉诠看得出姜老师主要是想安慰他。姜老师说,他在崇基小学还有一份兼职,每星期一丶三丶五上半天班,教五丶六年级算术,他可以介绍嘉诠去教。德明中小学只有姜老师和林嘉诠在大陆生活过,他们对共产党的管治,心存恐惧,两人认识之後,偶而会相约看看电影,或到南湾散散步谈谈心。姜老师也许因为即将去美国,摆脱了内心恐惧,对事物的看法也比较乐观。他认为澳葡当局最多只会把签约後偷渡到澳门的人遣送回大陆,不可能追溯既往。几十年来不知有多少人从大陆偷渡到澳门,他们或稍作停留又偷渡去香港,无可追查;有的人偷渡到澳门後结婚生子,建立家庭,葡萄牙是天主教国家,不可能拆散无辜者的家庭!即使要追溯到以前,也得公布一个追溯年期,不可能一直追溯到一九四九年。经过姜老师这麽一说,嘉诠也稍感安慰,但他要尽快搬离沙梨头的决心没有改变。

年初十以後,新年的气氛渐淡,人们的生活也逐渐回到正常,市面虽然仍旧冷淡,但日子总是得过下去。那天,林嘉诠看到下环路一间旧楼有床位招租,他不加思索就租下了。搬离沙梨头,虽然不能每天放学後见到孩子,逗逗他玩乐,心里确有不舍,但为安全起见搬到一个新地方心里比较踏实一点,起码大陆公安不能凭身份证的登记地址就轻易找到他。

姜老师没有食言,大年十三,学校开门招收插班生,他就带嘉诠到崇基小学去见校长。校长答应让嘉诠接替姜老师的课程,教五丶六年级算术,但不是上半天班,而是一三五有时早上,有时下午,因为把算术课全压缩编排在下午有困难。不过林嘉诠不必坐班,上完课就可以走,而薪酬跟姜老师一样,每月七十元。校长还说,如果以後有机会增加他的教课钟点,可以转为全职老师,月薪一百四十元。嘉诠一口答应下来,至少他不会全无收入。

正月元宵节中午,德明中小学全体老师在新马路大华茶楼包一个房间聚餐,AA 制,各自负责自己那份费用。学校正式宣布停办,今後各奔前程,但希望互相扶持,有机会时互相帮忙,互相介绍工作。陈校长没有出现,校长夫人却专程从香港赶过来跟老师们话别,她告诉大家,国民政府驻澳的机构虽然已经撤退,但仍然接受澳门难民申请,如果有人想去台湾可以向小学部崔主任拿申请表格,填妥之後交回崔主任转到中华民国难民救济总会审批。中学部有多少人拿了申请表格林嘉诠不清楚,小学部只有詹老师丶林嘉诠和一位姓傅的女老师拿了表格。这次话别会後这间办了十几年硕果仅存的亲台学校就这麽结束了,林嘉诠感到有点苍凉,但苍凉中又怀存一点希望,学校派发入台申请表格,像黑暗中透出一个亮点给林嘉诠带来一线希望。

林嘉诠回家後约倩怡翌日见面,商量填申请表的事,嘉诠在下环的居住环境比沙梨头更狭窄,光线也更昏暗,只好约倩怡在外头见面。他约定好时间到在梨头旧住址对面海傍等,嘱倩怡不要带孩子,因为要商量重要的事,又要填写表格,带孩子不方便。倩怡先到,她先到楼上跟孩子玩,到了约定时间才从楼上下来,然後两人坐三轮车到南湾那间葡国西餐厅。进入楼上餐厅才发觉整个餐厅空无一人,而此时正是午饭时间啊!可见生意多麽冷清。他们点了饭菜,林嘉诠说他已经在崇基小学找到兼职,然後把德明中小学停办的坏消息告诉她,最後才喜孜孜拿出入台申请表格给她看,商量申请去台湾的事。

「台湾有甚麽好去?还不是贪污独裁!」想不到倩怡冷冷地掷一句过来。

这也怪不得她,她从小在印尼左派学校接受教育,教科书都是从大陆运来的,跟大陆学校的教科书完全相同。她从小接受中国共产党如何正确伟大,国民党如何贪污腐败专制独裁的教育,对国民党当然没有甚麽好感。她回大陆後发觉事实真相跟学校教的不尽相同,她也遇到一些不如意的事,例如林嘉诠申请来澳不获批准,她就觉得不近人情,但这并没有从根本上改变她对国共两党的看法。

嘉诠听到倩怡这麽说,愣住一下,他不知怎样回答好,因为他也没有细想过国民党到底有甚麽好?只是在成长过程中,他对国民党的认知跟方倩怡不一样,他觉得轩叔丶余县长丶麦团长这些曾经在泰昌隆出入的国民党人都不是坏人,所以对共产党的宣传有一定的免疫力。林嘉诠对退守台湾的国民党缺乏足够的认识,但国民党能在澳门香港设立难民救济机构就是一件好事。他在中国大陆无法有尊严地存活,为了逃避再次被共产党统治,别说到台湾即使是去非洲他也愿意。

「我觉得台湾未必好似你想像中咁(那么)坏,澳门将来会变成点样?我唔知道,但现时天一光(亮)电台就唱《东方红》,好似半个解放区,我真系担心会有一日突然畀(给)捉返大陆。」嘉诠斟酌着字句,他不想刺激倩怡。

「就算畀(给)你去台湾,点(怎)样生活吖?」倩怡沈默了一会慢慢说,她已不像刚才那麽激动了:「喺(在)台湾,我哋(们)无亲朋戚友,冇(没)人依靠。你虽然系大学毕业,但系大陆嘅学历,台湾都唔(不)会承认,我睇唔(看不到)到有乜嘢(啥)好前景!」

「有手有脚,我唔信会饿死,只要勤力啲,唔(不)怕辛苦,两餐应该都搵(找)得到嘅!」倩怡说的是实况,嘉诠找不到话来反驳,他只是相信天无绝人之路,天既然让他来到自由世界,不会让他在自由世界饿死。

「响(在)澳门,你都仲(还)有份书教下,虽然薪水低啲,但系(认)识得人多咗(了),慢慢会有机会搵(找)到好嘅学校!」倩怡抬起头看着他认真地说:「我唔(不)想睇(看)到你又去台湾挖臭水沟!」

提起挖臭水沟,确实触到了嘉诠的痛点,由於童年曾在自由世界生活过,他对自由世界并不存在不切实际的幻想,但也没有想到他作为华南名牌大学的毕业生,要以挖臭水沟维生,简直是「斯文扫地」,不对,是比「斯文扫地」更不如。

「我系(是)担心畀(给)捉返大陆!」嘉诠沉默了许久,才自言自语地答了一句。

「我睇就唔(我不)会,都签咗(了)约成(整)个月啦,都冇(没)听过话(说)拉人返大陆!」倩怡叹了一口大气,似很有感触地说:「澳门唔系(不是)好,我都想离开澳门,但系唔系(不是)去台湾!」

嘉诠无言以对,他望向玻璃窗外青葱的山峦,那是大陆的小横琴,澳门实在太小,距离中国大陆实在太近了,大陆像一辆巨型的坦克,澳门只是路边草丛中一个小小的鸟巢,坦克随时都可能偏离方向,让钢铁履带把草丛和鸟巢辗个稀巴烂。

嘉诠把台上的中华民国入境申报表慢慢收起,揣到怀里,再也没有说话。这是他抵澳门後跟妻子的第一次冲突,也是他第一次知道倩怡另有想法。

「或者咁(这样)啦,你自己先申请,我同仔仔留响(在)澳门冇(没)任何危险。」倩怡大概察觉得到嘉诠失望沮丧的表情,想缓和一下气氛:「或者,将来你响(在)台湾站稳脚再申请我两仔乸(母子)去!」

「唯有系咁(唯有这样)啦!」嘉诠应了一句,但这并未减少他的失望,他第一次感觉到夫妻两人的心并不熨贴,但这能怪倩怡吗?要怪只能怪自己没有本事。自己算甚麽呢?只是一个挖臭水沟的工人,只是一个月赚一百几十元的小学老师。

午饭後他俩在南湾海傍散步,走了几分钟,一路沉默,大家似乎都没有更多的话要说。倩怡看到一辆三轮车驾来,招招手,登上车後说:「我返工了!」嘉诠点点头,然後继续漫步沉思,但头脑很混乱,甚麽也想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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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元宵节不久就进入梅雨季节,几乎天天下着雨粉,下了四五天才停一两天,然後又下四五天,梅雨不知几时停歇,令人觉得十分郁闷。下环路的床位又窄又暗,除了躺下睡觉之外甚麽都不能做。嘉诠常常披着雨衣默默地踏着单车在澳门半岛绕圈子,梅雨天,行人稀少,汽车也稀少,他可以沿途望望大海,看看十字门的青山,看看横琴丶南屏,直至夜深沉。

姜老师过了农历年十五就走,嘉诠自此少了一位谈得来的朋友。以前他们会相约一起饮杯咖啡看电影,现在姜老师走了,连饮咖啡看电影的朋友都没有了。德明小学的詹老师现在在利玛窦中学找到教席,大家地位不同了,也少联系了。林嘉诠自尊心比较敏感,他虽然恭贺詹老师找到好工作,并拜托他有甚麽机会劳烦介绍,但他心里明白,他们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样亲密,常常饮咖啡,常常晃烂鬼楼。詹老师虽然满口答应有甚麽好机会一定介绍给嘉诠,但工作机会可遇不可求,嘉诠不敢有事没事都去找人家,因为人家有了新的工作,自会有新的社交圈子,所以他感到比初抵澳门时更加孤独。林嘉诠的三餐都是在路边大排档解决,傍晚吃过饭後,他常常骑着单车从新桥经逸园跑狗场到关闸路,绕黑沙环路,经松山水塘角弯到新填地,再到南湾丶下环,环绕澳门半岛一圈,直到夜深了才回到窄小的床位睡觉。

林嘉诠每星期只教十节课,教算术又不用怎样备课,改算术作业也很容易,空闲的时间很多。上课时,放学後他多数会留在学校里改卷子,看看书,不用上课的日子他会到八角亭图书馆看看报纸杂志,或者借一两本香港台湾的小说看看。他想努力补一补课,了解港丶台文学界的新思潮和新情况。八角亭图书馆傍晚就关门,晚上他没地方去,没有那麽多钱看电影,天气好的时候,他会到沙梨头带仔仔出街走走,买张报纸,买一个雪糕筒给仔仔吃。仔仔很喜欢上街,每次在街上走动他都很雀跃。仔仔也很喜欢吃雪糕筒,但嘉诠久久才买一次,因为太甜太冰,吃多了对牙齿不好。然而带仔仔出街玩不能玩太久,最迟八点半就要送回去,孩子睡早,古师奶也早睡。八点半之後,林嘉诠没地方好去,或独自到南湾踯躅,或回去窝在昏暗的碌架床上。

林嘉诠热烈盼望早日收到郑庆元或蓉姨的回信,希望他们能帮他偷渡去香港,可是一天天过去,就是收不到他们的信,反而姜老师来信了。姜老师详细描绘飞机凌空而起,飞越云山,在二万多英尺高空观看脚下层云积云时的兴奋心情;又描述了他父亲留给他的一座独立的有庭院的住所,以及夏威夷的海滩和威基基的不夜城。姜老师信里还说,将来嘉诠如果有机会到美国来,欢迎来探望他。林嘉诠看了只有羡慕,也越发觉得自己无能和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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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请入台表递上一个月就批了下来,那天,詹老师打电话到崇基小学约嘉诠放学後到十月初五街老地方聚会,他赶到那里时詹老师和傅老师都已在座了。詹老师说,他们三份申请都获得批准,但台湾方面不当他们是难民,只当他们是移民,来台路费要自付,抵台後也要自谋生路。詹老师找到一份好工作,远景佳好,自然不想去。傅老师也找到一份赌场的工作,工资比教小学高了将近两倍,自然也不想去台湾了。最想去台湾的是林嘉诠,但又是最没有能力去,以他的情况,别说去台湾,即使去香港也没有能力。他们三人在咖啡店简单商量了一会,便一起去回覆崔主任,崔主任没有多问,知道以移居方式去台,各人都会有自己的困难。後来听说崔主任一家倒是去了台湾,也不知道她是以难民身份或是移民身份去的?

台湾去不成,日子仍得过,有一天星期五,林嘉诠放学回来,包租婆说有一个人从香港来找过他,还留下一个字条。他接过字条一看,是郑庆元的,他住在中央酒店,要他去酒店找他。林嘉诠喜出望外,几个月都没有回信,他以为郑庆元也和别人一样,早已把他淡忘了,没想到却意外地出现。他连衣服也不换,立即骑单车赶去中央酒店。

几年不见,郑庆元胖了,脸色红润,显出一副富泰的样子。见面时庆元热情如昔,给嘉诠一个熊抱,但他个子矮,只抱了抱腰身。

「你点(怎)来?你好似话系(像说是)偷渡!」郑庆元见到嘉诠立即甩掉拖鞋穿上皮鞋:「来!来来!我哋去吃饭先,吃完饭带你去睇跑狗!」

他们从中央酒店走到福隆新街的佛笑楼,路上林嘉诠大略把偷渡的经过说了一下,然後问庆元为甚麽这麽久才联系他?

「我去咗行船(当海员),屋企啲人以为唔系乜嘢(家里人以为不是)紧要信,没转畀(给)船公司,等我返来睇。我昨日先放船,今日就过来!」

「哦!原来系咁(这样)!」嘉诠原本想说以为庆元忘记他了,话到口边咽了回去。

「系呢!我哋班啲同学点样啊?毕业後有几多人留响(在)广州呀?嗰(那)个刘淡竹同嗰个跳舞皇后呢?」郑庆元急促地想知道旧同学的情形。

「有几个人留响(在)广州,不过冇乜(没有)联络,依家(现在)唔准开舞会罗。嗰个生物系叫刘乜竹嘅女仔,听讲嫁咗(了),生咗个女,後来又离咗婚。跳舞皇后离开学校之後就未见过,唔知情形!」嘉诠轻描淡写,他不想把自己跟淡竹发展成情侣的事告诉郑庆元,郑庆元毕竟追求过刘淡竹啊!

「嘥咗!嘥咗(可惜)!」郑庆元感叹了一声。

「嗱!点啲靓嘢畀你(叫点好菜给你)试吓,你梗(一定)未吃过!」到了佛笑楼,郑庆元点了鲍鱼片和老鼠班,老鸭烫。

林嘉诠确实没有吃过,觉得非常美味,埋单找数(付账)是五十元,超过他一个月的伙食费,把他吓了一大跳。

「做乜(干吗)吃一餐饭要咁(那麽)破费呀?」嘉诠对庆元这样花钱法真有点心疼。

「钱,搵(赚)得来,使(花)得去!」庆元把这几年他行船每到每一个港口,怎样走私,怎样嫖妓,怎样尝遍红丶黄丶白丶黑各式女人的故事说给嘉诠听,听得他瞠目结舌。

「咁,你结咗婚未?」

「未!做乜(干吗)要咁(那麽)早结婚?想饮牛奶,唔使(不必)自己开农场养乳牛嘅!边度(到处)都有牛奶饮啦!」

嘉诠把大陆最近几年的「四清」运动「文化大革命」的大略情形说给庆元听,也谈了澳门「一二 · 三」事件的恐怖情形,问庆元能否借点钱给他,让他屈蛇去香港?

「得,冇没题,不过依家唔畀得(现在不能给)你住!我依家要赌钱,散咗场先畀你!」

嘉诠默默向上苍祈祷:上天神灵,要让庆元赢钱,不要让他输钱!

嘉诠虽然出於自私,但他明白,赌仔赢钱会很阔气,输了钱答应了的事也会赖账,还哪会有钱给你!

那夜,是林嘉诠第一次踏足逸园跑狗场,他觉得场面还算热闹,但郑庆元却说跟以前比起来差远了。

郑庆元排队下注,他交一百元让嘉诠下注,说赢了是嘉诠的,输了是他的。但嘉诠拒不接受,说自己不懂,将来学懂了再说。庆元也不勉强,他买了几场赌注拿票在手,然後带嘉诠进观众席观看。

逸园跑狗场,两旁是有遮阳的观众席,中间是一个像学校足球场那样的草地,绿草如茵,只是没有龙门,也没有划线。草地的周围是低矮的栏杆和跑道,跑道前头放着一只电兔,开跑时,闸门打开,一群又高又瘦穿着号码衣的格兰跑犬冲了出来,扑向电鼠。电源开动,电兔向前冲,群犬追着电兔狂奔,狗自然追不上电兔,抵达终点时依序计算名次。林嘉诠觉得一点也不好看,郑庆元却跟场里的其他观众一样看得亢奋,不断振臂高呼:

「三号,三号!三号!」

「五号,五号!」

场里其他观众也各自喊着自己投注的号码,声音汇集成一片隆隆巨响。这一场郑庆元买的三号跑了第二,嘉诠不懂得是输抑或赢,也不敢多问。直至七场都跑完,散场了,人群涌出三个大门时,嘉诠才问庆元输赢情况?

「赢咗五十文,啱啱(刚刚)够吃饭!」庆元得意地说。回到中央酒店郑庆元把钱递给嘉诠:「嗱,呢度(这里)五百文港纸(币)!我过几日要落船,冇(没)法响(在)香港接你。若果你到咗香港冇(没)地方落脚,可以去搵(找)杨志远,佢(他)前年落咗来!住响(在)九龙弥敦道!」杨志远是他们同班同学,也是从香港回去升学的,在学校时杨跟郑有来往,嘉诠跟他却没有甚麽交情。许多香港学生毕业前返港探亲就不再回来,只有杨志远等两三人探亲後仍返回大陆,听说他分配去紫金县,根本不知道他又回了香港。郑庆元说,紫金是山区,杨志远在那里只教一个学期,一九六二年寒假便回了香港。林嘉诠觉得尽管他跟杨志远没有甚麽深厚感情,但大家毕竟是同班同学,到香港後有困难相信他应该是肯帮忙的。郑庆元写下杨志远的地址,两人在房里侃到半夜嘉诠才告辞回家。从中央酒店到下环路途并不远,澳门治安一向都好,但骑单车回家时嘉诠的心还是卜卜跳,他口袋里从未有过这麽多钱,怕不小心掉了,也怕贼抢了,回到了家才觉得踏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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澳门的蛇头半公开地活动,十月初五街的闲趣茶楼常常有他们的踪迹,他们会在那里接头谈生意,跟蛇头接头的人,有真想偷渡去香港的「蛇仔」,也有装扮成偷渡客仔的共产党公安员。公安员混进去是要打探消息,寻找目标人物,如有需要便把目标人物绑架回去,或者通知海军,半途把蛇船截回大陆。澳门警察反而对屈蛇活动只眼开只眼闭,不大理会。嘉诠拿到郑庆元的钱第二天一早便存进银行,然後约倩怡出来告诉她这个消息,他表示会尽快屈蛇去香港。倩怡也赞成,她觉得嘉诠留在澳门没有甚麽前途,她还介绍以前接洽过的蛇头跟嘉诠认识,詹老师也介绍另一条屈蛇路数给嘉诠。詹老师以前也考虑过屈蛇去香港,他在香港读私立大专时有一些熟人,在香港随便找一份工作薪酬都比德明小学高,不过现在他到利玛窦中学,已不想冒险了。嘉诠问过两处蛇头,收费都差不多,只是五百元与五百五十元之差,他两边都接洽,决定哪边快就随哪边走。

云满载着欢乐在飞,雨郁结着忧愁在滴,是欢乐变成忧愁,还是落尽忧愁又再得欢乐?林嘉诠不知道答案,只记得他已有足够的金钱可以「屈蛇」。然而正当他满怀希望的时候,愤怒痛苦又把他击倒。也不记得是那一天,反正是接洽「届蛇」的日子,他像平日一样一三五上半天课,没有课的日子他不再去找工作,而是到八角亭看书和报纸。他在追看《市民日报》副刊上的一篇连载小说《苏曼殊魂别离恨天》,最初吸引他注意力的不是小说,而是版头摘引苏曼殊的一首诗:

春雨楼头尺八箫,

何时归看浙江潮?

芒鞋破钵无人识,

踏过樱花第几桥?

苏曼殊的故事他是熟悉的,而他尤其喜欢苏曼殊的诗,觉得清末民初,写古诗无人写得过苏曼殊,可惜这位多情的花和尚死得太早了。在大陆时候林嘉诠曾经抄录过一些苏曼殊的诗,但很不完整,他相信小说作者应该有更多的引述。可惜的是他看到这一版,故事已近尾声,他得向跟图书馆借一年以前的《市民日报》来看。报纸是不能外借的,只能在八角亭内看,每一次只能借阅几天的报纸,交还後才可以再借。为了追看这一段故事林嘉诠几乎每天都得到八角亭。有一次,放学後,天下着蒙蒙细雨,他在旧《市民日报》中无意中瞄到一则广告,标题是「豆蔻少女云楚楚初次下海伴舞」,标题下有几个女人头相,其中一个特别大。嘉诠觉得有点眼熟,仔细看却认出是浓装艳抹的方倩怡。他的心脏像遭到雷击,麻痹得几乎完全窒息,眼前一片模糊,再也看不下去了。他还了报纸,推开大门走到街外,尘粉般飘着的春雨洒落身上,他完全没有感觉,也不穿雨衣,骑上单车漫无目的地向前踏。潜意识带引他习惯地沿南湾海岸转到马交角,再往青山丶松山丶东海岸地绕圈。他想控制自己的情绪,有意识地深深呼吸,一次,二次,三次……希望深呼吸能纾缓他激动的情绪,希望淋雨能让他脑筋回复清醒。

他最初是愤怒,他感到被欺骗和被侮辱,倩怡作为他的妻子甚麽工不好去做,而要去伴舞呢!林家可是世代书香啊!南岗林家的媳妇伴舞,使祖宗蒙羞,使他受辱,令他怒不可遏。但想深一层,倩怡在此人浮於事的社会能做些甚麽呢?她也曾经钉过一两年珠片,挨过贫穷啊!可是钉珠片能养活她和孩子吗?在她最徬徨最无助的时候自己在那里呢?曾经给过她援手吗?那时自己在坐牢在劳改,身不由己,可是未能给她一丝帮助却是铁打的事实。想到这里他特别痛恨范校长,痛恨新江县的公安局,痛恨广州市精简城市人口办公室,痛恨共产党。如果倩怡腹大便便回去赤崖向校长和公安求情时,他们稍存一点恻隐之心,批准他出国,事情绝对不会变成这样。愤怒和仇恨转移了情绪,嘉诠已不那麽痛恨倩怡,明白不完全是倩怡的错。也许冷静了下来,他才感觉头发和衣服都湿了,赶紧穿上雨衣,仍然沿着习惯的路径环绕澳门半岛一圈。他的思考已转移到如何面对倩怡?如何处理这件事?他能揭穿倩怡的谎言要求她立即辞工吗?他每月七十元的薪酬,连养活自己都很勉强,怎能养妻活儿?俗语曰「人穷志短」,肚子都填不饱,还谈甚麽高尚情操?「贫穷使男人志短,饥饿令女人堕落」的至理名言,再次得到证明。林嘉诠常常自喻为狼,至此他才明白自己根本不是真正的狼,只是一只从兽笼逃脱的小猫,尚未学会掠食技术,就得面对丛林的风雨和猛兽。迎接他的未来不是灵山秀水,不是暖窝美食,而是饥饿。自由世界不尽是花团锦簇,更多的是崇山深谷,急流巨浪,沙漠石砾,荒原荆棘;更多的是暴风骤雨,雷电冰霜。在此无情的天地中,愤怒忧愁,哀求乞怜都没有用,没有谁会理会你的情绪;如果不能很快站稳脚跟,腿如果继续发软,毫无疑问变成路边的饿殍,人们只会掩鼻绕道走过,不会洒下一滴同情的眼泪。

林嘉诠决定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决定像以前那样装作甚麽都不知道,反正「屈蛇」在即,一切都待到香港後再算。

「一二 · 三」之後,澳门本来就冷落了,而深夜就更加冷落,公路上车辆很少,单车更是绝无仅有。他的腿惯性地踏着,一边踏车一边思考,也不知把澳门绕了多少个圈,只记得返回下环路的床位时,夜已深沉,他浑身湿透,分不清是雨还是汗,这时才觉得肚子咕噜咕噜作响,他才想起还没有吃晚饭。看看腕表,已是子夜,街外突然传来一阵叫卖声:

「裹蒸糉咧!红豆沙!」然後是敲板笃!笃!笃!的声音。

「裹蒸糉咧!红豆沙!笃!笃!笃!」

林嘉诠赶紧从床上跃起来,赶下楼去买一个糉来医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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蛇头傍晚打电话来说了一句暗话:「听(明)日一齐去狗场,老地方等!」嘉诠知道明天要下船了。第二天一早就打电话到崇基小学说自己病了,请了两天假,然後到沙利头带仔仔去饮早茶,又带他去白鸽巢公园玩。当孩子在公园里跑来跑去时,他坐在葡国诗人贾梅士的铜像前遐想。尽管他没有读过贾梅士的诗,但他知道贾梅士应该是伟大的,否则後人不会在公园里为他树立铜像。嘉诠也学写诗,但他的诗一首都未发表过,他的诗在大陆是不可能发表的,因为不符合大陆的革命情调。将来到了香港,也许可以向文艺杂志投稿,他曾看过香港杂诗上的诗,觉得不外如是,自己写的不见得比他们差。他也想着「屈蛇」可能发生的风险,如果澳葡政府抓到,他有身份证,问题估计不大,最多关一两日就释放,或者根本毋须关押,只是付给蛇头首期的三百五十元没了。如果被港英政府抓了,最多也只是关几天便遣返澳门,但他的工作可能没有了。如果被大陆炮艇抓回去,後果就不堪设想,他也不敢往这个方向想下去了。屈蛇船被抓回大陆的事不是没有发生过,但也不是经常发生,澳门几乎每个星期都有几艘蛇船开出,如果常常被大陆炮艇抓走,屈蛇圈是应该广为流传的。

中午十一点,嘉诠回到沙利头,并顺便通知倩怡,倩怡很快赶来,一家三口又到闲趣茶楼饮茶,饮完茶又带仔仔行公园。澳门没有动物园,其他公园也很小,只有几座滑梯和翘翘板,不过这也足够了,仔仔玩滑梯时一直笑不拢嘴。自从知道方倩怡就是云楚楚之後嘉诠的心结一直无法解开,他虽然没有戳破此事,也没有说过甚麽,但心结难释。他曾扪心自问,自己对倩怡的感情确实起了变化,虽然明知自己无权责备她,但理智控制不了感情的流动。他要离开澳门了,最舍不得的是仔仔,虽然只是牵着他的小手,走一段路去买报纸,或者只是带着他到公园走走,看着他快乐地奔跑,却也给他受伤的心灵带来很多抚慰。那天下午,他跟倩怡在公园里说了不少话,话题几乎都环绕着仔仔,说两人之间的亲密话却很少。倩怡是否察觉到他的变化?嘉诠自己也不知道,只记得他对她说:「希望我到咗(了)香港之後,可以好快接你同仔仔来!」时,倩怡凝视着他的双眸久久不说话,好一会儿才若有所思地垂下头说一句:

「到时先算啦,香港虽然比澳门容易搵嘢(找事)做,但系改善环境唔系(不是)一下就得!」

看来她确实是成熟了。有人说,女人十八岁就成熟了,也有人说,女人结婚就成熟了,嘉诠却觉得女人生孩子之後才真正成熟。

下午四点,倩怡送孩子回去给屋主婆然後上班,嘉诠也到约定的地点跟蛇头会合,等待他安排下船。

蛇头约定下午五点在妈阁庙集合,来报到後就不准离开。入乡随俗,入庙拜神,既然来到妈阁庙,嘉诠就很虔诚地上香跪拜,祈求妈祖保佑,让他能够平安抵达香港,他日返澳必定备齐金猪冥镪酬谢神灵。嘉诠他们这一组共九个人,人到齐後蛇头便带他们步行到码头坐船去氹仔。澳门至氹仔之间的渡轮船身很小,比普通虾艇大不了多少,黑黑矮矮的,绝不显眼。他们到了氹仔便被安排进入一间简陋的餐室就餐,蛇头要大家吃饱饭,慢慢吃慢慢等,六点半天暗了,蛇头叮嘱大家隔开两三个身位跟着他走。氹仔是一个很小的居民点,只有两条短短的街道,房屋很低矮,多数是平房,两层楼的建筑物也比市区的要矮一点。他们默默跟着蛇头拐入一条小巷,沿着石级登上一个小山,山的一边靠街道,另一边是海湾,山上还有教堂和一个小公园。他们不停留,沿着山径下到海边,在海边走了好一会,天完全黑了,嘉诠几乎无法辨别方向了,蛇头这时才停住脚步低声说:

「前面落船,轻声啲!」

海面一片漆黑,山也一片漆黑,根本看不到船影,大家随着蛇头的指头才看清楚不远处有一点亮光,向前走几步再仔细看才看到隐约像一艘帆船停在那儿。

「慢慢行过去上船,唔好争先恐後,唔好(不要)出声!」蛇头再低声吩咐,大家便轻步走过去钻上船。

这艘「蛇船」,由三个蛇头带领,一共二十四人,大家都很准时,只七八分钟就全部登上船了。蛇船不大,只有一支帆,一个马达,屈蛇客一上船就被赶下船舱。船舱只有一层,很窄小,只有一盏昏暗的灯,大家都屈膝坐着,你眼看我眼,不敢说话。嘉诠下船早,他占据着靠近舱门的位置,打算如果发现有甚麽不妥,可以第一时间冲上舱面逃跑。人到齐船就开行,在黑暗中慢慢驶离澳门水域,最初半个小时,风平浪静,半个小时後船开始摇摆起来,耳际也听到哗!哗!哗的浪声。小船舱门没有关闭,留一个空洞透气,嘉诠坐在舱门边,仰头可以看到一角帆影,一片黑黝的天,还可以看到掌舵的船老大半个身子。船哗!哗!哗地前进,浪也越来越大,嘉诠知道已远离澳门了。他尝试爬上舱面,船老大也没有干涉,这时船舱里开始有人呕吐了。呕吐好像带有传染性,只要有人呕吐了很快就有第二个跟着吐,此起彼落。嘉诠也有点晕船,但没有呕吐,他坚持坐在舱门边,凝望辽阔的海面。也不知船行了多久,漆黑的天幕下突然泛起一片白云,渐渐露出小船般的新月,海面的浪尖也泛起白光。不知道船老大为何挑这个日子,大概因为是涨潮,涨潮时海水涌向珠江口,从澳门驶向西北便是新界青山,顺风顺水。

「船长!有月光怕唔(不)怕?」嘉诠心里知道船老大挑这个日子启航,自必定有他的原因,可能是因为潮汐,但他仍然担心有月光容易被军警发现。

「唔怕,我落咗帆,船响(在)大海好似芝麻咁,唔(不)容易睇得到!」船老大真好人,在全神贯注掌舵的同时,还肯回答嘉诠的问话。

「系唔系(是不是)潮涨好驶啲?」

「系!」船老大应了一声,一会儿突然问:「你识得揸(驾)船咩?」

「唔系(不是),识少少潮汐常识啫!」

小船在茫茫大海中走了一会,远处地平线出现了一个高耸的山影,在映着月光,泛着城市灯光的海面,显得格外黑黝和清晰。

「船长!系唔系大屿山呀?」

「系(是)大屿山!」

「咁,好快会到香港罗!」

「系!唔好(不要)讲嘢!」船老大压低了声音:「返落舱!」

嘉诠缩回舱里,仍踞守着舱口的位置,船摇晃如旧,但马达声停止了,肯定船老大是发现了甚麽情况。嘉诠也屏窒着呼吸,生怕发出任何声响。船大约停驶了十来分钟,嘉诠又以深呼吸来计算时期,他数到了一百下,马达声又响了起来,他也感觉到船在前进。他慢慢把头探出舱门,船老大专心驾驶,不理会他,他伏低身体向前看,发觉船似乎不是朝大屿山开,而是拐向东北。香港岛在大屿山东面,驾进大屿山水道就到香港,而朝东北航行,可能是要去新界,但也可能是去大陆。嘉诠不禁紧张起来,他半伏在舱面不动,揣摸船老大的意图,但也不敢多话。大屿山渐渐移到船後渐渐远了,渐渐退出人的视线,从船头看去又只见一片茫茫大海。

「呢度系边度(这儿是那里)呀?晤(不)见咗(了)山嘅?」嘉诠装作天真地问,其实他是担心船驾进大陆的港口。

「一阵(会)就见!」船老大答了一句,也不多话。

林嘉诠眯着眼辨别山水,他心里想着,船如果驾进大陆,他会跳水逃跑,不会让人抓回去。不一会,左边出现了山影,山影在月光下像两团相连的浓墨,而船似乎更靠近左边的山。

「左边系乜嘢(甚麽)山呀?」

「内伶仃岛!」

「系(是)大陆地方!」

「系(是)呀!所以要小心!」

船靠近内伶仃岛,嘉诠不能不紧张,但听到船老大说要小心,他绑紧了的神经才松驰下来。船在内伶仃岛外徘徊了好久才掉头向东,渐渐离开内伶仃岛,这时船头方向出现了山影,内伶仃在船尾变得越来越小,并终於消失了。

「点解头先(为啥刚才)船咁(那麽)近内伶仃嘅?」林嘉诠松下一口气才发问。

「有水警轮!」船老大要言不烦,问一句答一声。

船离岸已经很近,船头的山影变得高耸入云,山下也出现零星的和一行行的灯火,但船没有靠岸,而是转头向北,船头方向又是一片黑暗。林嘉诠不知道船要在哪里靠岸,但他知道只要船不会驶进大陆就放心了,管他在哪里登岸,反正有人接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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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是多久,突然听到船老大的喊声:「落船,落船,到了!」他爬上舱面一看,不见跳板,不见码头,船仍然在海中央,只远处有山影,山脚下有疏落的灯光。

「海来嘅(的)!点(怎)落去呀?」嘉诠不禁问一声。

「船靠唔到岸,水好浅,到肚脐啫!嗱,你睇(瞧),有人接应!」船老大指着岸上,嘉诠和几个爬上舱面的屈蛇客都看到手电筒在一闪一亮。

林嘉诠目测距离,离岸应该只有一百几十米,便第一个跳下水去,船老大没有骗人,海水的确只浸到肚脐。大家见有人跳下水了也纷纷跳下去,朝闪烁着手电筒的地方走去,上了岸看见一个瘦小的中年男人迎着他们说:「跟我来!」大家跟着他走到一处山脚,已远离了民居。

「大家坐低听我讲,你哋(们)船迟到咗(了)三个钟,接应你哋嘅(们的)车已经走咗,要行路爬过背後呢座大山。」接应的中年人说到这里,大家都转身抬看,只见在泛着微光的天幕下有一座黑压压高耸入云的巅顶很尖的大山。

「嗱,我带路,带大家翻过呢(这)座山到市区。肯制(愿意)就交五十文,葡纸港纸(币)都得。唔制(不肯)就散档,你地自己搞惦!」

他们这次「屈蛇」本来讲好,下船前交三百五十元,抵达後再交一百五十元,林嘉诠本来想问,交五十元给他之後能否在尾数中扣?但想深一层接应者只是小角色,他说甚麽都做不得准,在此荒山野岭,惹恼他把大家晾在这里更不好办,便说:

「好啦!我交五十蚊啦!」

「排队,一个个来,交咗钱,企(站)过嗰(那)边!」中年男人要大家排队,一个个交钱,他收齐钱便带大家朝山坡走。

「呢个系乜嘢(这叫甚麽)山?」走了一段路,嘉诠细声问。

「青山!」

「我哋(们)上岸嘅地方呢?」

「白泥!」

青山丶白泥,也真好记。

爬山的艰辛跟偷渡时一样,最初半个小时山势不陡,比较容易走,队伍也比较整齐,一个小时後山势陡峭,队伍就拉开了,有的人掉在背面,叫着:「等一等。」走在前头的等一两次就不耐烦,不肯再等了。爬上青山山脊时,嘉诠发觉他们一行只有五六人,都是青壮男子,其馀十多人不知道落散到哪里了。

「落咗(下了)山就系青山公路,可以坐车出九龙了!」带路的中年男子说。

青山山脉西边和东边真是大不相同,夜里看去格外显着。西边临大海,山势险峻,夜间一片涂黑,只在山脚有零星灯火。东边是青山墟和元朗平原,人口稠密,从山上俯瞰,远处的灯火这里一大片,那里一大片。山脊上隐约有一条小路,大概是行山人士踏成的,他们也不另辟蹊径,沿着小路下山,走了一段下山的路忽然听到远处有狗吠。

「唔好(不要)讲话!转过左边!」带路的中年男子说,他们依指示做了,转到另一条小路,带路的要他们蹲下来。

「假如畀(被)人捉到,话由大陆来,唔好(不要)话澳门。」带路的聆听了一会才轻声补充说。

「呵!」大家应着,也不问为甚麽。

沿着小路下到更低处山腰,出现了一条小小的水泥人行小径,带路的说:「就快落到平地罗丶头先系(先前是)屏山村。」

「沿着石屎(水泥)路直行就到公路了,你哋自己行,我走了!」再走一段路,带路的说:「最好系(是)坐巴士,坐的士警察有时会查车!」

说完他便抄另一条路隐没在山林中,紧跟着他的「蛇客」只好自谋生路了。

从山顶落到平地只剩下四个人,跟他们一起翻过山脊的另两个人也滞後了。四个人也不说话,大家都有意识地分开走,每个人相距七八步,嘉诠让自己排在最後。这时天朦朦亮了,几丝熹光从东边山脊透过来,他隐约看见路边树立「洪水桥」三个字的牌子。一道小涌自山上蜿蜒而下,水势并不太大,小涌两旁砌着水泥石壁,防止洪水奔突。走过小桥水泥路也豁然而开,人行小径接连了可以行车的乡间公路。再往下走一会儿就见青山道,乡间公路跟青山道交叉处有巴士站。嘉诠仔细看着站牌,看见有一路车站牌上写着弥敦道丶佐敦道,他便决定等这路车。刚才走在他前面那三个人也不见了,他们也许已搭别的车走了,反正人越少越不会惹人注意。天渐渐明亮,路上行人也越来越多,红色的的士在道路上奔驰,也有的士钓泥鯭(收散客)在车头挂着牌子,还有挂着「佐敦码头」牌子的,但嘉诠不敢搭。昨夜整夜不睡,又爬了一夜山,很疲惫,他把身子靠在树上休息,但眼睛却盯着来往车辆,凡是有巴士开来他都打起精神仔细看。过了几辆巴士,都不是他要乘搭的,又等了一会有一辆巴士车头牌有「佐敦码头」四个字,他赶紧扬手截车。其实也不用扬手,巴士到站自然停车,上了车他发觉乘客很少,只有三四个人,他找个靠窗位置坐下。洪水桥至屯门那一段青山道,景致单调,他打了个盹,也不知眼睛闭了多久,反正再睁开眼睛时,无限美景已尽收眼底。青山道的山水真是太漂亮了,旭日斜斜射过来,青山湾的岛屿沐浴在一片朝晖中显得特别的青翠和明亮。平静的海面被朝阳染得一片湛蓝,弯弯曲曲的公路沿着山脚伸延,一边是蓝色的海湾,是翠绿的岛屿,另一边却是青葱的山坡,山坡上点缀着三两幢红顶的别墅。林嘉诠完全清醒了,他目不暇给地盯着,想把所有的美景都烙印入脑海,香港真是太美了。

巴士沿着海湾走了很久才进入市区,狭窄的街道,高耸的楼房,好像到处都一样。巴士停停走走,走走停停,沿途要停站上下客,又常常遇到红绿灯。进入市区後车子多了,要互相礼让,巴士就这样摇摇晃晃起码也走了两个钟头才抵达佐敦码头总站。林嘉诠下车後问路,很快就找到弥敦道,他一路沿着门牌找,从佐敦找到旺角,终於找到杨志远,那时他刚起床不久,还未上班。

「你真系(是)到咗啊!」杨志远听到门铃来开门,没想到站在门头的是林嘉诠:「请入来,等我着好衫落街吃早餐!」

「我唔吃罗,冇胃口,好想瞓(睡)!」嘉诠把昨夜怎样「屈蛇」怎样爬山简单说给杨志远听。

「你都系真命苦,人家来香港,坐火车来,你要偷渡来;人家屈蛇,蛇头送到门口,你仲(还)要爬山!」

林嘉诠也觉得自己的确命苦,跟郑庆元丶杨志远比起来就更加命苦。

「咁(这样)啦,你瞓(睡)我张床先,我落班先来搵(找)你!」杨志远看到嘉诠疲倦的样子不禁叹了口气。

林嘉诠也不客气,倒到杨志远的床上不够两分钟便睡熟了,杨志远几时离开房间他都不知道。

**************

 

「起身去食晏(午饭)罗!」嘉诠被推醒,听到是杨志远的声音,虽然还睡不足,但仍挣扎着坐起来。

「去饮茶!一点半罗!」

「啊!」原来已睡了五个小时,但意犹未足,还想继续睡,他打了呵欠:「你唔系返咗工咩(不是得上班)?」

「请咗(了)半日假。」

他们在弥敦道一间叫「龙凤飞」的酒家饮茶,香港的酒楼比澳门的富丽堂皇多了,到处都是堆金砌玉,到处都是龙飞凤翔的图案。顾客也很多,很难找到位置,这跟澳门大不相同,显示香港人生活比澳门好。

饮茶时两人大概谈了分别後各自的情况,杨志远很简单,他分配到紫金县,生活很沉闷,寒假回港探亲就不再回去,现时在尖沙嘴一间贸易公司做事。

「你真系好彩(幸运),坐咗尾班船,六三年四月之後就唔(不)再批准出国。」嘉诠也把自己两次申请不获批准,返回广州不准入户,被迫偷渡的情形大约说了一遍。

「读书时,睇唔出你咁(那麽)大胆!」

「唔系(不是)大胆,系(是)迫出来啫(的)!」

「去买两件衫替换!」杨志远会了账对嘉诠说。

「一阵先(会才)买衫,带我去打个电话返澳门先!」澳门的电话他还是打到沙梨头古师奶,倩怡跟他约好第二天到那里等他电话,电话接通之後倩怡第一句就说:「吓死我了,今朝报纸话噚(昨)晚有蛇船畀(被)解放军炮艇拉咗去珠海!」

听见倩怡这麽说,嘉诠吓了一大跳,但长途电话很贵,他也不多话,只说找到了老同学,一切都好,安慰她两句便收线。

香港机会的确比澳门多,打开不同的报纸张张报纸都有一大版一大版的招聘广告,工厂区工业大厦墙壁也挂满招聘工人的广告布条,在香港只要肯勤力做工,自食其力不难。

「搵(找)个地方住先,然後去入境处登记,攞咗(拿了)登记纸就可以搵(找)工了!」杨志远说。

杨志远本来跟父母住在秀茂坪,但他在尖沙嘴找到工作,秀茂坪距尖沙嘴太远,又常常堵车,所以他在弥敦道租了一个六七十呎的小房间。嘉诠暂时在他那里住三几夜没问题,住久却不方便,大家都长大了,需要一点私人空间。

第二天杨志远带嘉诠到何文田香港人民入境事务处排队登记领身份证,地址暂时报杨志远的地址。

第一次登记只是填一份表格,填写表格时林嘉诠犹豫了一会,他汲取澳门的教训把名字改为林焕然,只在别名栏填上嘉诠。他曾考虑过不填别名,跟过去的历史完全切断,但想深一层知道不可行。他还想将来申请倩怡和仔仔来香港生活,而他的大学毕业证书上的姓名是林嘉诠,虽说香港政府不承认大陆学历,但说不准将来甚麽时候还会用得着。既然填上别名,一切都得如实填报,婚姻状况栏是:已婚,配偶栏是:方倩怡,子女栏是林旭翔。人民入境处的官员核对表格时,只简单问一问籍贯丶年龄丶学历丶家庭成员名字,就给他发了一张登记证,林嘉诠就变成林焕然。

第三天杨志远又带他去找地方住,旺角一带房租比较贵,深水埗比较便宜,他们很快在南昌街一间唐楼的八楼租到一个没有窗户的板间房,月租五十元。房间很小,长七呎阔六呎,只容得下一张床和一个小茶几。但嘉诠已经很满意了,关起房门就是自己的空间,比在澳门睡床位好得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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