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十几个小时的行驶,火车在第二天的上午终于到达北京火车站。孟慧下了火车后便跟着熙熙攘攘拥挤的人群后面朝车站外走去。此时正逢七月的酷夏,天上太阳毒得像一只嘴里喷火的老虎,把人们热得东躲西藏在阴影里。好在车站的大喇叭正在高声唱着后来改名为《中国人民志愿军战歌》的歌曲:雄纠纠气昂昂跨过鸭绿江,保和平为祖国就是保家乡,中国好儿女齐心团结进……许多由于旅途疲劳而无精打采的旅客听到这首的歌声后仿佛打了鸡血一般,人的腰杆挺直了,迈出的步子多多少少也雄纠纠起来了。

而孟慧则不然,这首激昂高亢用来鼓舞人民斗志的歌曲并没有在她的心里产生一丝一毫的兴奋,相反,她更加忧心忡忡了,像丢了魂似地低着头,慢慢地行。此时的她心里乱极了,进退两难的矛盾没完没了地纠缠着她。一会儿渴望见到叶华,期待着得到他回心转意的消息;一会儿又怯怯地怕见到他,怕知道叶华做的那些见不得人的事,知道令她失望透顶的事。但孟慧毕竟来了,开弓是没有回头箭的,她只有一条路走到黑。“丑媳妇早晚要见公婆的,怕也没用。”想到这里孟慧似乎有了主见,步子也加快了,人也精神了许多。

孟慧出了火车站便很顺利地乘上了通往清华大学的公共汽车。到了清华大学后,孟慧在门房几位老大爷的指点下又顺利地来到物理系大楼。没想到叶华不在系里。孟慧又几经周折找到了叶华的宿舍,没想到还是扑了个空。孟慧所幸不走了,忍着饥渴站在叶华住的宿舍门口的一棵大杨树树荫下,焦急地等待着叶华的归来。

孟慧等啊!心焦地等啊!约莫等了两三个时辰,就看见叶华从远处既心事重重又风光满面地往宿舍的方向走来,右手还不时地在空中画着圈儿,看来他的心情还不错。孟慧看到叶华后,脸色不由得陡然而变。迈着急匆匆的步子就迎了过去。当叶华看到突如其来的孟慧后,竟然惊得倒退了两步,身上立刻冒出了冷汗,他心想:“该不是出了鬼吧!”他用手使劲揉了揉眼睛,伸着头再看过去,孟慧的确站在他的眼面,叉着腰,眉宇之间暗藏着冷面杀手的肃气,便张口结舌地喃喃道:“你——你——。”

还要说孟慧有修养,她淒然一笑,用半开玩笑的口气,说:“你什么你,贵人忘事忘得连我都不认识了?”

“啊!真是你!孟慧你来了,”叶华终于晃过神来,心里平定了很多,但做亏心事怕鬼叫门的心虚感油然而生,“什么时候到的?来以前也不事先打个招呼。”

“看你忙的这个样子,哪里敢劳驾呢?”孟慧话中有刺,“放暑假也不回青岛看看亲戚朋友们什么的?”

叶华听到了问话后身体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竟然哑哑地站着不动,口张的像条开口的鱼,不知道如何回答是好。

“这是你给我的信,给个解释吧。”孟慧见时机成熟,把叶华寄给她的绝情信硬塞到了叶华的手中。

叶华看了一眼手中的信,人有点慌了,便在唇边挂出了谦意的微笑来掩盖心中的不安,他把脸凑过去,小声地说:“到我房间里休息一下,我给你准备点好吃的,咱俩边吃边聊。”

“不麻烦你了,就在这里说清楚吧!”从孟慧的嘴里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是她事先反复考虑过的,她就是要明确地表明咱俩现在已经不是从前的恋人关系啦。

“一句话两句话也说不清楚。这样吧,不远处有一个小花园,非常幽静,要不咱俩到那里坐下来慢慢说?”这几句话显然是叶华鼓足勇气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也行!你在前领路,我跟着。”孟慧已经感觉出了叶华心里的不安,空虚和窘迫,心便软了下来。

听了孟慧这一席话叶华就在心里想:“孟慧平时是那样温顺娇婉,那样通情达理,怎么变成了脾气倔犟,尖刻泼辣的姑娘了?唉,真是女大十八变啊!变的我都不认识了。”可叶华怎么不换位想一想,他的那封绝情信给孟慧带来的心理打击哪?他知道吗?他的这封信的威力已经足以摧毁孟慧对美丽生活的憧憬和想望,使得孟慧在前一段时间内,被情所困生不如死啊!当孟慧再一次面对给她带来极大痛苦的人,怎么还能像以前那样温如流水好声好气呢?于是,叶华在前,孟慧在后,如同两个陌生人一样朝着离宿舍不远处的校内花园默默无语地走去。

此时的孟慧上身穿着一件雪白色素雅的短袖衬衣,扭扣扣得整整齐齐,显得既干净又整洁,白白嫩嫩比玉珠还圆润的小臂随着身体不停地甩出了美丽的弧形,下身穿着一件非常合体的蓝色西裤,黑色皮带在腰间扎出了姑娘们朝思暮想的细腰,脚上穿着棕色短袜和黑色半高跟皮鞋,头上戴着上面刻着花纹的椭圆形按夹,把一头的黑发拢出了个漂亮的马尾,马尾还编成了又粗又好看的辫子。往脸上看,虽然她心中的不安,不快和疑惑使得两只眼睛变成了两个椭圆形栗子,眼睛下面又因睡眠不足而出现了黑纹,但她的两只黑眼珠子却像璀璨的火星闪闪不休美丽耀眼,嘴紧紧地拧着又是那么地诱人,她那原本白皙皙的脸颊也是因为心中的不安和天气的炎热变得红扑扑的,并与嫩似白玉的颈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竟格外的好看,格外的显眼,以至于过路的行人不得不扭头凝视或睐上一眼。

没多久,他俩便来到了位于清华大学一角的花园。那里除了一行行万年青树丛和高大的白桦树以外,还有小桥流水,山雀和黄莺的歌声从树梢上飞出,麻雀吱吱唧唧的嘻闹声在花丛里传响,小草绿的仙灵,花儿红的闪亮,花园的中间竟然还有一座灰瓦铺顶,紫红色廊柱顶起的八角亭。

叶华进了亭子,满脸带笑地朝前仰了仰下巴,意思是:坐在这里行吗?孟慧也不答话,一屁股坐在两根亭柱子之间的木板椅上。叶华接着坐在了孟慧身边。令叶华吃惊的是孟慧对待他像对待陌生人一样,有了防备的举动,屁股有意地朝远离叶华的方向移了移。为了不尴尬,叶华无话找话,说:“这一路赶来还顺利吗?”

孟慧脸一沉,便急切地和盘托出了憋在心里的话:“别转弯抹角了,给个解释吧?”

“唉,怎么说哪?”叶华难言之隐地拖起了腔,当他看到孟慧虎目圆睁地盯着他时,便结结巴巴的,“我和你——分手——的原因主要是因——为咱俩两——地分——居,我一时又没——有办法把——你调到北——京,怕耽误你。”

“胡说!这不是理由!别把我当三岁的小孩耍,”孟慧终于忍不住心中的怒火了,“你老实说,你是不是另有新欢了?”孟慧的眼睛里冒着火,直勾勾地盯着叶华。此时,叶华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的。在孟慧咄咄逼人的目光下,叶华不得不低头认罪似地点了点头。

此时的孟慧多么期待叶华和她分手的理由是别的什么,而不是外遇。但赤裸裸的现实就摆在眼前,她不想要的事情偏偏发生了。孟慧就感到脑子里嗡得一下,心立刻碎了,眼泪在眼圈里打转,身体弱不禁风地摆动着。孟慧不得不咬紧牙关,沉默了片刻,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然后一咬牙,一甩头,愤愤地说“你们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你看看你,才来了几天就变了心,换女人比脱裤子还快,我当初怎么就瞎了眼了。”孟慧气得眼泪唰地流了下来。叶华看到孟慧哭了心里简直成了五味瓶,他在心里骂自己怎么这样没出息,骂自己为什么就没有守住底线,便不由自主地抱住了孟慧。

孟慧气得用力推开了叶华的手臂,站了起来,乘胜追击地说:“那位女人是谁?”

“是——我的一——个学生。”叶华理亏地结结巴巴的。

“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哪!你为人之师连自己的学生也掂记着,真让我瞧不起你。给你!”孟慧把叶华送给她的定婚戒指扔在了叶华身上,说完她用手擦去了眼泪,扭过头勇敢地朝着清华大学校门口跑去。叶华在后面小跑着追着,喊着:“孟慧,你回来,我还有话跟你说。”此时的孟慧根本不理睬他,心里充满了对叶华的恨。

看着孟慧远去的身影叶华心疼了,他真对不起她,他哭了,流着眼泪暗暗地想:“孟慧,这一辈子咱俩是没有缘分在一起了。下一辈子等我托生了,我一定娶你。”其实,叶华的心一直是放在孟慧身上的。到北京以后,他马不停蹄地托亲戚,找朋友,跑前跑后地帮助孟慧联系工作,几个月前终于有了眉目。那个时候大学生非常少,许多大学的助教和讲师又短缺,再说了,孟慧的个人条件又好,所以,北京有几所大学主管人事的干部看了孟慧的资料后对孟慧非常满意,正争抢着为孟慧办理调动手续。没想到他和曹静有了那种事,调动孟慧的事情就被他扔到脑后了。他不得不把对孟慧的那份爱深藏在心里,祝愿她一生幸福。但叶华万万没有想到这是他和孟慧见的最后一面。

孟慧那么老远地来一趟北京,按道理说至少也要在北京玩个七天八天的,更何况孟慧的二哥家就在北京,这哥妹俩又有长时间没有见面,二哥又是最疼这个小妹妹。但孟慧一分一秒也不想在北京多留,因为北京是她梦破灭的地方。她直接回到了北京站,买了车票,坐上了当晚回青岛的火车。

在急驶的火车上,孟慧坐着硬板条椅,依在窗口边,呆呆看着窗外闪动的黑影,望着天上随火车而移动的星星和月亮。此时,周围的旅客都睡去了,而她的心里却炸开了锅。她不停地告诫自己,把叶华忘掉吧,彻底忘掉吧。不知道为什么,她越是这样想,叶华的影子越是浮现在眼前,挥之不去,心便缩得紧紧的,眼泪忍不住潸潸而下。与此同时,孟慧的脑子里竟然涌出了尘封已久的往事。

在山东省日照县,孟家庄和花园庄相距不远。孟家和叶家不但是世交,两个家族还亲戚连亲戚,关系非常密切。孟慧比叶华小三岁。在孟慧五岁的那年,孟慧她爸带着她到花园庄串亲戚时孟慧和叶华两人相识了。从此两人经常在一起玩,久了就以哥妹相称。有一年叶华领着孟慧到村口玩。突然一条大黄狗从一家门洞子里窜了出来,看到孟慧便张牙舞爪地扑了过去。吓得孟慧摔倒在地哇哇大哭。就在这千钧一发之时,叶华猛地扑倒在孟慧的身上。只听到叶华一声惨叫,那条大黄狗便在叶华的大腿上撕开了几寸长的口子。而孟慧却安然无恙。那天幸亏有人及时赶到,用棍棒打跑了大黄狗。叶华的爸爸得知后急忙赶到现场,抱起叶华,坐着马车直奔县城求医。在医院里,医生在叶华的伤口处缝了近十针才把伤口缝死,还给叶华打了针。事后,叶华爸爸妈妈问叶华怕不怕,叶华说不怕;又问疼不疼,叶华说不疼,虎着一双眼睛,意思是说为了妹妹我什么也不怕。从此以后,叶华救孟慧的故事便传遍整个花园庄。大人们在私下都夸叶华懂事,心眼好,为人仗义,都说叶华和孟慧男俊女俏,男才女貌,是世上少有的绝佳的一对。

孟慧想着想着泪汪汪的脸上浮出了甜甜的微笑,人竟然睡去了。

回到家以后的第二天,孟慧一得闲,便翻箱倒柜地把她和叶华在一起合影的照片都找了出来,用剪刀一张一张地把它们剪碎,还发狠地在心里叫骂着:“剪死你这个负心郎,剪死你这个负心郎……”

孟慧哪里知道她这样做实际上是《红楼梦》里另一种形式的林黛玉葬花。不知道为什么,当她剪到最后一张照片时,孟慧突然停了下来,她几次把剪刀对准了那张叶华第一次给她的单身黑白照片准备下手时,她慌了,手抖了,她的的心声告诉她不能这样做。当她看到相片后面写的一行字后,更下不去手了。她把它轻轻地夹在了自己心爱的日记本里,又把她的笔记本像对待自己的心爱宝贝一样珍藏在了自己的衣箱最底层。

那张相片后面是这样写的:“送给慧,我一生一世的最爱。”

文章来源:作者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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