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1日

在格尔木停车之后
十三号车厢就空空荡荡了
剩下六个藏人、六个汉人
感觉像是专列
窗外一片漆黑
从密封的边沿透进丝丝清凉
这是青藏高原的寒冷
被现代化的钢铁挡在外面
列车员来问要不要吸氧
刚摇头,又转念想要体验一下
于是把塑料管插进供氧口
有缕缕气流不时地扑鼻而入
这就能解决高山反应的症状吗
八点十分,天才蒙蒙亮
看见宽阔的大坂、连绵的山包
山上有雪,地上有冰,天空如洗
几个孩子欢呼:“得昂卓博格萨迦热”
(这是我们西藏的土地)

刚坐过这趟火车的印度作家Pankij Mishra告诉我:“如果不考虑别的,单就这条铁路经过的青藏高原,有着世界上最美的风景,令人惬意。”

远景是昆仑山系,一些发红的山体又称火焰山,广播里一个劲儿地讲孙悟空如何大战妖精妖怪,保唐僧去西天取经的故事。倒让我惋惜了,火车既然开到了这里,何不讲一些西藏的民间故事和传说,以飨来自其它文化背景的旅客?对于中国人,孙悟空都老掉牙了。

广播里又说:“现在到了可可西里。”还说会看见成群结队的藏羚羊在清澈的湖边饮水。这显然是误导。放在夏天来描述或许尚可,此时严冬季节,只有结成厚冰的水面和无比僵硬的冻土,哪来清澈的水?即使夏天,还会有成群结队的藏羚羊吗?年年都有偷猎者,而今又来了奔驰的铁龙,它们的世界早已失去了宁静和安全。

一边是铁路,一边是公路,这之间是并不宽敞的草甸。铁路上,火车在跑;公路上,汽车在跑;草甸上,有三四只体态细长的动物呆呆地张望着。几个小藏人贴在窗前,争论着那到底是“羔瓦”(藏羚羊)还是“崩古”(野毛驴)。我想起许多关于青藏铁路的报道都要提到火车经过时看见了藏羚羊或野毛驴,似乎是只要看见了它们,就足以证明修建青藏铁路并未破坏自然界的生态物种。可是,是这样吗?会这样吗?

在快到唐古拉山口时,窗外的公路上突然出现了一个骑着摩托向前飞驰的人。远远地,就看见他戴着皮帽子,穿着厚厚的羊皮袄。牧民?我觉得是牧民。羌塘草原上的牧民。火车很快追上了他,也很快超过了他。接着,火车追上了一群在冰块凝结的草甸上吃草的牦牛,也很快把牦牛抛下老远。接着,火车追上了又一辆摩托,在午后的阳光下,摩托反射着刺眼的亮光,三个穿羊皮袄的男人紧紧地挤在一起。当然还是很快,火车也超过了这辆三人摩托。

公路上还出现了一辆辆卡车,是那种超大型号的卡车与火车相向而来。开矿的卡车吗?据报道,青藏铁路沿线已经发现了异常丰富的矿产资源,大批采矿业者、跑单帮的“淘金客”已锁定青藏线两侧二百公里范围进行地质探勘,目前四千公尺以下矿源全遭圈地完毕。

听说一个真实的故事,藏北羌塘的一座有名的神山被测出有矿,内地的一个很大的矿产公司企图开采,但是遭到当地百姓的反对和驱逐。矿老板于是与某位靠骂达赖喇嘛起家、而今已爬上相当高位的活佛合作,得了好处的活佛便来到当地召集百姓,宣布他已经专门修法,将居住在神山中的山神搬迁到附近的另一座山上,因此,原先的那座神山从此再也不是神山了,百姓们若要进行佛事活动就去如今的新神山。话毕,一位老人站起来说道,朱古(活佛),如果你通过修法就可以迁移山神的话,那么就请你把阿里岗仁布钦神山的山神迁移到我们家乡来吧,省得我们这里的人年年都要跋山涉水地去转岗仁布钦了。结果把这位活佛弄得很尴尬。

这火车越来越像一列闷罐车。太封闭了,只有厕所里才可以打开窗户,呼吸到外面的新鲜空气。封闭的火车是一个封闭的世界,有着只有这个世界里的气味:脚臭味儿、屁味儿、泡方便面的味儿等等,久而久之,令人难受。封闭的火车又像是一个虚构的世界。而外面的世界是宁静的,听不见风雪声,听不见人和动物的声音,什么都听不见,除了车厢内铺位旁边的供氧口传输氧气的呼呼声,感觉是一个不真实的小世界运载着我们向拉萨而去。

那几个小藏人说着东北口音的汉语,在跟一个汉人兴高采烈地打扑克。那汉人是湖北人,四十多岁,我跟他聊过。他说他已经在拉萨七八年了,在老城区冲赛康附近开的有小商店,专门买卖文体用品。还说他自己和全家人已经完全适应拉萨,反而不适应自己的湖北老家了,这次专门回家把两个上学的儿女带到拉萨过春节。看来再过几年,就像在新疆的汉人自称是新疆人,他和他的儿女也可以自称是西藏人了。

9:00,火车终于抵达终点——灯火辉煌的拉萨火车站。奇怪的是,其实原本早就可以到达的,但是就不允许早进站,非得在火车站外更远的地方等候着,直到9点时分才能开进站。这是为什么呢?广播里在说:“青藏铁路圆了中国人民的百年梦想……是炎黄子孙的骄傲。”我想说,我总算是坐了一回开往拉萨的火车,圆了我的不是美梦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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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为火车经过可可西里(唯色拍摄)

文章来源:绛红色的地图~唯色博客 2007, February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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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