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这一嗓子,象一把千斤的锤重重地打在了徐良的心上。那熟悉的乡音和姐姐特有的音调早已经深深烙在徐良的心里,他怎么会忘记了哪?徐良在家最小,排行老三,老大是大哥徐贵民,老二是姐姐徐贵花。姐姐比徐良大六岁,当徐良小时候流鼻涕那会儿,姐姐一天到晚看着他。徐良遇到烦心事哭了,姐姐就会抱着他哄着他;徐良遇到高兴的事笑了,姐姐就好像自己遇到什么喜事似地比徐良还高兴;有时候姐姐有块糖或点心,她总是舍不得吃给徐良留着,当徐良吃得香喷喷的时候,姐姐总是咂么着嘴在旁边看着嘻嘻地笑。

徐良痛苦地大叫一声:“姐——”就扑上前去抱住了姐姐,此时此刻,就连姐姐头上的虱子感动的都咯咯笑了。姐姐急忙拉着身边的儿子,说:“心儿,快叫二舅!”心儿噗通一下跪倒在地,两眼流泪高声叫道:“二舅,我们可找到你了。”

看到自己的姐姐一直瘦到只剩下骨头,抓着他的手没有二两力气的样子,徐良第一次感觉到什么是伤心伤到骨头里。他脑子里总是问自己:“到底姐姐发生了什么?怎么惨到这个地步?”。不过,现在不是问这些问题的时候,当务之急是让姐姐洗一个痛快澡,换一件像模像样的衣裳,吃一顿能长肉的饱饭。当徐良把姐姐介绍给孟慧时,孟慧也心疼地哭了。人怎么能被折磨成这个样子呢?竟然发生在解放后?孟慧挑选了自己的几件内衣,外衣和裤子,领着姐姐进了工厂洗澡堂的女浴室,而徐良带着外甥去了男浴室。正好是星期天洗澡的人少,看管澡堂好心的师傅还特意为徐良姐姐多烧了一锅炉水。

当姐姐把衣服完全脱光站在洗澡池子里时,孟慧看了惊呆了,都不忍心看下去。姐姐瘦的只有皮肤和骨头了,简直是一具喘气的木乃伊。可以想像,如果姐姐没有坚持不懈求生的信念,估计早就命丧九泉了。姐姐除了极度营养不良消瘦以外,皮肤衰老的像八十岁的老太太,干干瘪瘪地折叠着,发出黯然之色。更令人心碎的是姐姐没有了令女人自豪高挺的乳房,她的前胸像木板一样平,只不过有过多的发皱的皮肤垂下,在下垂的皮肤最底端是一对正闪着羞愧之色,没有地方躲的暗红色乳头。胳膊细的像擀面杖,腿细的像扁担,屁股也没了,只有尾骨不高兴地翘着,说明姐姐的屁股应该是圆滚上翘性感的。

孟慧用热毛巾先擦湿了姐姐的身体,让姐姐在坐入冒着热气的澡池里之前先让她的身体对热有一个适应过程。然后,孟慧用手指在姐姐身上轻轻一擦,姐姐炭黑的皮肤竟然出现了一道手指粗长长的白印子,再看孟慧的手指上,居然有一根细长的泥条。估计姐姐身上的老坑至少有几年了。

为了让姐姐洗个痛快澡,孟慧轻轻搀扶着姐姐走进了热水池子里。姐姐一点一点地坐了下去,一直坐到在水里只露出了脖子和头。接着,姐姐自己用手在她的胸前皮肤上搓着,孟慧轻轻搓着姐姐骨线分明的背部。不一会,清澈的池水里出现了一片烟团。姐姐人感到轻了许多,高兴地嘻嘻笑了。她猛地把长到肩处的黑黄色头发浸入水里,水面上竟然浮起了几只奄奄一息的小虫子。不用说,这些小虫子就是在姐姐身上作威作福的虱子们。

洗完澡后,姐姐穿上了孟慧自己的衣服,纵然人精瘦,却有了几分女人的样子。姐姐又在孟慧的帮助下到理发店理了个齐耳的短发。

那天晚上,孟慧把家里仅存的一斤多白面全部拿出来,做了一顿香甜的面疙瘩。孟慧还把舍不得吃的鸡蛋给姐姐和外甥一人一个。就这样,在孟慧的热情照顾下,一个星期后,姐姐和外甥的身上开始长肉了,皮肤也有了光泽,脸上也开始红扑扑地诱人,话也多了,还不时哼着小曲。姐姐就是有一样不寻常,总是像老电影《一江春水向东流》里的素芬那样,一天到晚一得闲就眼巴巴地望着北方,眼睛里还藏有闪耀着思乡思夫愁情的泪花。

一日,在孟慧再三要求下姐姐拉着孟慧的手讲述了发生在她身上的往事。

那年是抗日战争末期,侵犯中国的日本鬼子已经露出了败相,像缩头乌龟一样,放弃了许多占领地,开始了大范围的紧缩。一时间,日照县东村经常有下山的八路军小分队驻扎。那时候的八路军战士们也的确像现在电影里描述的那样可爱。住在农民家里也经常帮忙打打水,种种田。姐姐贵花就是在那个时候认识了姐夫李大勇。那年贵花就像熟透了的桃子人见人爱。她有着山东美女典型的脸盘,一双秋水般的大眼睛一天到晚水汪汪地撩人心弦,胸前衣服里藏着的那一对诱人的小西瓜走一步晃三下,细腰的下面有晃着圆滚滚的,恰到好处的性感屁股,年轻小伙子看久了心尖肝尖都酥得开始掉渣。姐夫大勇也不差,近一米八的体格上到处长着肌肉疙瘩,一张长方形典型山东大汉的脸上英气勃勃,肩上再扛着一挺歪把子机枪,那身姿,那气派不知道勾出多少大姑娘暗送秋波,欲语还羞。

贵花和大勇不相识便罢,一相识双方都看直了眼,腿都仿佛像树一样长了根,身子便不能行。不用说双方都找到了意中人。那年双方在私下都发出同一个誓言,抗日战争胜利后就结婚。没想到,赶走了日本鬼子又开始了内战,大勇不得不挥泪与贵花告别随部队东跑西颠,从此没有了音信。这婚期就这样一拖再拖,拖到最后变成了泡影。贵花一年年大了,急得徐良妈妈跑前跑后托人说亲。谁知道山东姑娘从小就认死理,许过的愿不到万不得已从不放弃。不知道有多少小伙子知道介绍的女方是贵花,馋得当众流口水,用手一指,斩钉截铁地说:“我就要她!”贵花得知后把脸一扭,不高兴地回了一句话:“给我闭上那猪八戒嘴,去照照镜子,想得到美。”

贵花等啊!等啊!一直等到一九四八年的秋天。就在贵花心灰意冷之时,复原还乡的大勇突然出现在贵花的眼前。有情人终成眷属,流着喜泪的贵花和大勇很快就结了婚,两人去了大勇的家乡,位于山东北部,挽着黄河水的惠民县。

大勇回到家乡后没多久就当上了李家村的大队长,并且马上投入到共产党领导的土地改革运动中去,干起了那些斗地主分田地伤天害理的事情。为了此事,贵花没少在大勇耳边嘟囔,说把人家的粮食抢了,田也抢了,房子也抢了,命就给人家留着吧!否则会遭报应。贵花说的多了大勇也信了。在批斗地主的大会上一旦村民做出太出格的事,大勇总是出面阻止,说差不多了,该杀该留让县里决定吧。所以在那几年土地改革运动中李家村除了有一位地主自杀以外没有打死一个人。

大跃进开始后李家村也办起了集体食堂。好事不过三,食堂办了还不到一个月就开始走下坡路了,伙食一天不如一天。大勇回到家就发劳骚,说:“队里没有粮食。”

贵花根本不相信,气呼呼地问:“收上去的那么多粮食呢?”

大勇摇着头一脸哭相,说:“都让县里逼着要走了。”

贵花听了心里一扑通,脸变得煞白。

后来,大勇百般无奈领着村民大炼钢铁,被逼的把亩产小麦一百多斤说成了两千斤。贵花知道了,在家里小声对大勇说:“你们就这样闹吧,早晚要受到报应。”大勇吓得马上把手掌捂在贵花嘴上,说:“我的小姑奶奶,你还要不要命了。”

贵花翘着嘴还想顶上两句,看着身边两个儿子眼巴巴地望着她心一下子就软了。不过,从那时候起贵花经常做恶梦,好几次一觉醒来,发现身上一身的冷汗。贵花知道这报应就要来了。于是,她瞒着大勇把弟弟徐良寄给她的五十多块钱和大勇复原时部队上给他的一百多块钱分批地花出去,都买成玉米面和地瓜干。为了不被别人发现再交了公粮,她在大勇不在家的时候,在自己家的后院挖了一个地窖,把这些粮食都藏在地窖里。挖出来的新土也神不知鬼不觉地分批巧妙地用来垫了猪圈。

果然,这样闹下去没有一年报应来了。李家村几百户人家家家缺粮,家家开始断了顿。大勇急得跑到县里要粮,县长把手一摊,说:“我们也开始没有东西吃了。你们只好自己保自己了。”

大勇不相信,说:“我们送给你们的粮食总不会化成影子飞了吧?”

县长朝北京方向指了指,小声说:“粮食都运到北京了。据说不是用来还苏联的债,就是支援亚非拉社会主义的小兄弟。”

大勇一听当时就傻了,眼睛变成了木偶的眼,没有了光泽。

村里的老乡知道大勇去了县里回来两手空空就知道大事不妙了。吩咐家里的男女老少到田里挖野菜,把家里存的粮食一点一点地拿出来,用野菜煮粥先凑活着对付眼前的饥饿。家里养的狗啊,猫啊你自己家不吃,不出三天就成了别人碗里的肉。

又过了几个星期村民们开始吃自己养的鸡和鸭,最后为了活命连自己养的猪都给杀光了。杀了这些猪啊,鸡啊,鸭啊什么的就相当于断了村民们一年买油盐酱醋的钱,不到万不得已是万万不能杀的。但有又什么办法呢?为了度过漫长的冬天,村民们只能忍痛割爱。再说了喂养鸡,鸭和猪什么的都需要饲料,比如做豆油后剩下的豆渣做成的豆饼什么的,这些饲料也都成了人们上餐桌的好东西,那有它们的份哪?贵花虽然有点粮食,为了活命也把自己家养的两口小猪杀了,全家也开始吃起喂猪的饲料了。

大家苦苦熬着,终于熬过了一九五八年。这时候屋外天寒地冻,白雪皑皑,已经没有什么绿色的野菜可以挖了,只能挖到一些草根。就是这样,只要是个大青天,村里就会有人像鹿一样,扒开厚厚的雪,挖地里的草根,能挖多少是多少,因为家家户户秋收分的那点粮食已经剩下不多了,有少数的人家开始断顿了。

过去,家家户户都有老鼠,当人们饿得都红了眼的时候,老鼠就是香喷喷的肉。于是,家家户户都传来了搬箱,搬柜子,搬床的声音。如果发现老鼠洞就用水灌,用铁锨挖,想着法子抓住老鼠。如果能抓住一只老鼠,什么老鼠皮啊,肠子啊,都是好东西,把它切成块,再配上些草根树皮煮上一大锅汤能够一大家子人吃上一个星期哩。有时候老鼠洞里还有老鼠藏的粮食,少则几斤,多则十几斤,如果被哪家村民挖到了,那可是三生有幸发了大财。

不知道从哪里传来,说村东头的关公庙里有可以吃的观音土,李家村的村民们得知后带着干活的家什像疯子一样就涌了过去。没想到已经晚了半步,那么大的破庙早让其他村的人们挖去了一大半。当时,李家村的人们饿得和狼一样也顾不得那么多了,能挖多少是多少,有的边挖边吃,还不停地说真香。贵花家隔壁的小虎子也为他家抢了一桶观音土。没想到,第二天他家的老奶奶因为吃了观音土拉不出屎肚子疼得在床上打滚。没多久就死了。接着就传出其他村民家死人的消息。

大勇是整个李家庄的大队长,许多村民开始到大勇家伸手要粮食了。大勇也不是活神仙,到哪里给村民们找粮食去?村民们只能失望地空着手回家,在背后骂着大勇,因为是他在秋收后喊着叫着让村民们把辛辛苦苦种出来的粮食的绝大部分都白白地给了国家。但村民们怎么知道,谁敢抗拒交公粮呢?共产党做的是先礼后兵。只要共产党发现那个村不交公粮或者交的比他们想象的少得多,一定会派工作组下来搞什么运动逼着村民们乖乖地把粮食交出来。

一九五九年过大年的日子到了。没想到,在过年的日子里,李家庄几乎家家都揭不开锅,几乎人人都饿得哇哇叫。当看到外面树皮没有了,当看到野菜没有了的时候,当看到田野里不是盖着厚厚的雪,就是冻得像钢铁一样硬的时候,当看到屋檐下小麻雀没有了,家里连老鼠也没有的时候,他们只能求老天爷保命,只能在家里等死。

村里几乎天天都有人饿死了。总不能看着村里天天死人吧!逼得大勇焦头烂额,实在没办法,不得不和其他几位队长商量,开始杀队里的心肝宝贝命根子,用于生产的那些马,骡和驴。只能活一天是一天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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