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岩兄弟俩那天买了馒头和包子后吃了一路,回到家中口渴得要命便拼命地喝水。天还没有黑的时候就开始打盹。就在这时候,徐岩听到了敲门声。他急忙去开门,原来是张书记。为了这兄弟俩有口饭吃,张书记特意从职工食堂买了八个馒头,十个窝窝头,还有两份白菜炖粉条。张书记和张阿姨现在都被打成走资派自身难保,能做到这一步实属不易。所以,在以后的几天里这兄弟俩总有东西吃,半饱半饥的,这日子还算过得去。

一天上午,这兄弟俩在家里闲着没事干就去逛街。小镇上有一个三层楼高的百货大楼,二楼和三楼卖日常用品,那里布啊,鞋啊,衣服啊,脸盆啊,什么都有。一楼卖各种各样的食品,也是这兄弟俩最喜欢去的地方。有钱一饱口福,没钱一饱眼福吗!那里有卖水果的,卖各种桃酥饼干的,卖各种糖果的,还有卖大饼,油条,猪头肉等熟食的,琳琅满目的把这兄弟俩的眼睛都看花了,肚子里的馋虫都不高兴地上下翻腾。这天,正好有刚上市的烟台大苹果,那个香啊,馋得兄弟俩就拔不动腿了。他俩分别把手指伸进嘴里不停地舔着,对准着一大簸箩的大红苹果目不转睛地看着。自从妈妈走后,这兄弟俩连饭都吃不饱,像吃苹果这种事连想都不敢想。徐岩馋得实在忍不住了。他从口袋里把仅有的一毛钱拿出来,买了两个不大的苹果。然后,两个人怕吃相难看被路人笑话,急匆匆地走出了百货大楼,躲在旁边的胡同里,一人手里抱着一个苹果,大口地吃了起来。还没有一分钟,他俩连苹果胡都吃到肚子里去了,由于吃得太急太快,这苹果到底是甜的还是酸的他俩竟然都不知道,只知道好吃。就在这时,胡同的拐弯处传来了孩子们水花般的笑声。徐岩感到好奇,他走过去一看,有五位比他大一点的孩子,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正用手捧着苹果大口啃哪。往他们身上看去,他们每个人的口袋里还塞满了苹果。把徐岩和徐笑馋得嘴里啧啧声不止。徐岩看在眼里心中就在想:“别看他们穿的像叫花子似地,还真有钱,买了这么多的苹果。”徐岩正胡思乱想着,那位年龄最大的孩子王走到徐岩面前,一丝浅笑掠过了他那细细的长眼,说:“想吃苹果吗?”

“想。”徐岩不假思索地回答着,心想:“没准他会把口袋里的苹果送我一个。”

“想吃自己去拿。”孩子王说完做了几下鬼脸。

“怎么去拿?”徐岩不解地问道,一脸认真的态度。

孩子王歪着头想了想,又神秘地对着徐岩笑了笑。然后,他把口袋里的两个大苹果掏出来给了他旁边的一位孩子,对着徐岩和徐笑一招手,说:“跟我来。我教你。”

孩子王在前面走,兄弟俩在后面跟着。不一会,孩子王便大摇大摆装模作样地来到百货公司一楼的苹果摊前。此时,售货员正在为一位顾客称苹果,旁边还有两位顾客等着。只见孩子王挤在装满苹果的大簸箩前,无意中把长褂子的衣角盖在了苹果上,头歪着好奇地看着售货员称苹果,还管闲事地问道:“这称准不准?”气得售货眼给了他一个白眼,没好气地说:“国营的称哪有不准的?小孩子走开,别插嘴。”孩子王鼻子里发出嗤的一声,嘟着嘴走了。

他们回到刚才的胡同里,徐岩着急地问道:“你不是教给我拿苹果吗?怎么不拿了?”孩子王不慌不忙地走到徐岩面前,把长褂子掀起来,“哇”孩子王的腰间别着两个正往外飘香的大红苹果。惊得徐岩直抓头发,眼睛大的像栗子。孩子王脸上挂满带着优越感的高傲,笑嘻嘻地说:“想学吗?”

“想学。”

“哪我教给你。”

原来孩子王把长褂子的衣角放在苹果上是故意的。在褂子盖在苹果上的那一瞬间,藏在褂子里的手已经把苹果不知不觉地掖在了裤腰里,所谓的拿苹果就这么简单。

徐岩学会了偷苹果的招术后,急忙拉着徐笑回家,找了件长的马褂子穿在了身上,然后,他俩又回到了百货公司。他和徐笑在离苹果摊不远的地方瞅着,等待时机好下手。一个多小时以后买苹果的人们开始多了起来。徐岩趁着售货员正在忙碌分心的时候便装着看热闹就挤了过去。他把马褂的衣角盖在了苹果上的同时,褂子下面的小手也在行动。当徐岩装模作样回到徐笑身边的时候,两个大苹果已经掖在了他的腰间。他俩鬼鬼祟祟地来到没有人的角落里,徐岩便得意地把苹果拿出来,一人一个大口地吃了起来。徐岩吃完苹果后,感觉肚子里仍然空落落的。徐岩决定乘胜追击再偷一次。他俩甩着悠闲的手又回到了百货大楼的苹果摊。接着徐岩第二次作案成功。苹果偷到手以后,徐岩就在想:“偷苹果又刺激又好玩。”

第二个大苹果下肚以后,徐岩感觉还是没有过瘾,他越吃越想吃,并且偷东西的欲望不停地向他召唤。徐岩决定再偷一次苹果。但他不知道有“事不过三”之说。当徐岩再一次挤到苹果摊的时候,那位售货员加了小心,他用眼睛的余光死死地盯着徐岩的两只手。当徐岩把衣角盖在苹果上的时候,他亲眼看见徐岩把右手放在了衣角之下,还不停地动。那位售活员把称往旁边轻轻一扔,一个跳步就扑到徐岩的面前,一只手抓住了徐岩正在偷苹果的手,另一只手掐住了徐岩的脖子,叫道:“你这个小兔崽子,胆子够大的,偷东西竟然偷到了百货公司,走,跟着我去派出所。”吓得徐岩张大了嘴巴开始哭叫:“我没有偷苹果!我没有偷苹果!”正在这时,一位解放军战士的大手用力抓住了那位售货员的那只抓徐岩的手,一时,那位售货员倏得松开了手,还疼得哎呀直叫。解放军战士把售货员的手一扔,一脸的凛然之气,说:“你这位同志怎么能欺负小孩呢?”

售货员疼得歪着嘴,吊着眼,并且据理力争着:“你这位解放军同志怎么能不分青红皂白就妄下结论呢?”他把手指了指徐岩的腰部,“我亲眼看见他偷拿苹果,不信,你搜搜他的身就知道了。”

徐岩止住了哭声。他走到售货员面前,把马褂掀了起来,露出了肚子,理直气壮地说:“你过来搜啊!”刚才,徐岩趁着一阵混乱早把偷到手的苹果放回了原处。

售货员在徐岩肚子上裤兜里摸了半天,什么都没有找到,只好灰溜溜地低下了头,嘴里还喃喃自语:“奇怪。我明明看见这孩子手里拿着苹果,怎么会没有了呢?难道我看花了眼。”

解放军战士狠狠地瞪了那位售货员一眼,看到没有事情了,摇了摇头正准备走,徐岩用两只惊骇的大眼睛望着那位解放军战士,叫着:“你是不是高峰二哥?”

解放军战士拧着眉头看着徐岩,脸上带出了迷惑之色,说:“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我是徐岩,我爸爸是造纸厂的厂长徐良。”

解放军战士听罢便恍然大悟。他把徐岩拉到旁边,说:“我妈正在找你。快跟着我回家去。”高峰昨天探亲回家后就听到母亲吩咐弟弟高山去找徐岩兄弟俩。晚上他还听到母亲自言自语:“这俩个孩子到底疯到哪里去了?”高峰不解地问:“妈,你说的是哪俩个孩子?”高大妈脸上布满疑云,慢吞吞地说:“就是徐厂长的那两个宝贝蛋子。”

为什么徐岩兄弟俩宁愿饿着肚子也不去高叔叔家呢?这里面有原因。孟慧不知道嘱咐自己的两个儿子多少次,万不得已不要去你高叔叔家。其一,高叔叔家在生活上并不宽裕;其二,我和你爸爸都是走资派,你俩经常去高叔叔家会连累上高叔叔。此外,还有一个隐情。文化大革命开始的时候,因为高师傅是徐良的小车司机,两人接触频繁,红卫兵就找到了高师傅让他揭发徐良。开始,高师傅说没有什么可以揭发的。红卫兵就骂高师傅是保皇派,是走资派的走狗,并不断地为难高师傅。高师傅出于无奈,说了关于徐良的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和不痛不痒的话。红卫兵得知后便上纲上线,给徐良招来许多麻烦。为此,高师傅的老伴高大妈在背后不止一次埋怨自己的丈夫在关键时刻给徐厂长添乱,有时候高大妈骂得上了火,还说高师傅“落井下石”。把高师傅后悔的恨不得打自己几棍子。高师傅一直想找个机会跟徐良解释清楚,但这种机会始终没有出现。几天前,当高师傅得知孟慧自杀后死不见尸,而徐良又被发送到外地不能回家。他就开始担心徐良的两个儿子。回家后,高师傅把自己的担心告诉了高大妈。把高大妈给急的马上让高山去徐岩家去找这兄弟俩。高山去了几次都扑了空。这次真巧,这经常到外面闯祸的兄弟俩竟然让高师傅的二儿子,回家探亲的高峰遇到了。

多少年以后,徐岩告诉我,他小时候偷东西实属无奈。他说如果不偷的话,估计他和弟弟都活不到今天。

都说旧社会经常发生因生活所迫,逼良为娼的事情。谁曾想,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竟然有因生活所迫,逼良为盗的事情。

徐岩和徐笑跟着高峰到了高大妈家的家。高大妈一见徐岩兄弟俩那身又脏又臭的衣服,一脸乞丐的含酸样子,跑过去抱着这兄弟俩掉下了眼泪。她不容分说让兄弟俩脱光了衣服洗个澡。洗得干干净净的再穿上高山穿不下的干净衣服。接着高大妈把兄弟俩换下来的衣服洗了一遍又一遍。高大妈非常认真严厉地对这兄弟俩说:“从今以后,高大妈的家就是你兄弟俩的家。家里有什么你俩就吃什么。衣服脏了由你们的高大妈洗,你俩外面出了事情由你们的高大妈担着。”兄弟俩纷纷点头。

又过了几天,徐良回家了。他不但给这兄弟俩买足了粮食和油盐酱醋,而且给这兄弟俩买了许多造纸厂职工食堂的饭票,并留了些现金。徐良在家里住了不到一个星期又匆匆忙忙地走了,回到那个五七干校去了。在家里住的那几天里,徐良天天神不守舍的,经常把自己关在睡觉的屋子里,脸上还经常挂着泪痕。他一有时间就往苦涩的大海边跑。有几次别人还悄悄地告诉徐岩兄弟俩,说你们的爸爸想老婆想疯了,在海边上喊你们妈妈的名字,还抱头大哭。当时兄弟俩也感觉到有些奇怪。直到兄弟俩长大了才真正理解当时爸爸的心情。

爸爸走后,两个孩子就有了两个家。一个家是自己的家,另一个家当然是高大妈的家了。高大妈给这兄弟俩定了约法三章。第一,每天晚上回家吃晚饭;第二,每个星期把换洗的衣服交给高大妈,连裤头也包括在内;第三,不旷课(没有多长时间中小学开始复课了,还取了个好听的名字,叫什么复课闹革命),不偷东西,不爬墙去工厂。

高大妈最疼徐岩这兄弟俩。她知道这兄弟俩最需要的是母爱,所以她想方设法做出个当母亲的样子。家中凡是有好吃的东西首先留给这兄弟俩,其次才轮到高叔叔和自己的儿子。家里有什么好事高大妈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徐岩和徐笑。随着时间的流逝,这兄弟俩与高大妈和高叔叔的感情越来越深,慢慢地他俩改称呼了,改叫高大妈为干妈,改叫高叔叔为干爸,一直到今天。

令人讽刺的是一九七一年九月那位手捧红宝书,紧跟毛主席,提出毛主席的话一句顶一万句的毛主席原定接班人林彪终于在政治斗争中暴露出了他的本来面目,并在失败后,乘飞机出走时失事死于蒙古国温都尔汗。这一突发事件不但极大地震憾了中国人民,也让中国人民开始觉醒,认识到中央高层内部斗争的残酷性,并纷纷对文化大革命没完没了的批斗的合理性开始了反思和质疑,毛泽东亲自领导的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文化大革命开始动摇了,中国的政治局势开始悄悄地发生了变化.

一九七三年三月随着邓小平恢复了国务院副总理职务后,中国又重新提出抓革命,促生产的口号了。当时,几乎所有的走资派都被平反,官复原职。徐良也不列外。他从五七干校回来后,立刻回到了原来的工作岗位。上级领导恢复了他原来的青岛造纸厂的厂长兼党委书记的职务。而那些在文化大革命狂得不可一世的人物,比如革委会的阎主任成了有职无权的付厂长,孟大头又回到车间当工人,疤瘌头也重新烧起了锅炉。他们不得不一口一个徐厂长叫着,不得不夹着尾巴做人了。

一九七六年九月,那个把中国折腾苦了的红太阳终于下山了。接着,四人帮被打倒,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终于结束了。消息一传开,江山沸腾,举国欢笑,被皇权压迫了十年的人民大众终于扬眉吐气了。人们奔走相告,到处是举杯欢庆。由施光南作曲,韩伟添词,李光羲演唱的《祝酒歌》响彻了中国大地的每一个角落。

中国又恢复了它应该有的生活节奏。一九七七年九月高考恢复了。一九七八年全国几乎百分之百的右派得到彻底平反。与此同时,孟慧的历史问题也得到了澄清。虽然孟慧的尸体至今下落不明,造纸厂附属中学还是为孟慧举办了追悼会。在追悼会上,徐良和两个孩子悲伤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徐良为了表达对孟慧的爱心,在位于青岛市的郊外的一座面对大海的小山上为孟慧买了墓地,立了墓碑,并把孟慧生前喜欢穿的衣服和心爱的个人物品放在一个铁盒子里,埋在了墓地的土里。

一九八五年晚春的一天,为了给妈妈扫墓,徐岩和徐笑起了个大早。他俩买了鲜花,乘着第一班公共汽车来到了青岛市郊区的那座天天闻着海风听着海浪的小山。下车后,他俩便踩着鸟语,闻着花香,怀着沉重的心情,缓步上了山。此时,露珠打湿了他俩的裤角,松叶抚摸着他俩的发梢,一棵棵庄重肃穆的松柏朝着他俩伸出了手,浓浓的松香和花香恋恋不舍地缠绵在兄弟俩的脸蛋旁,太阳公公也把金色的阳光悄悄地撒在了他俩行进的路上。他俩刚走的半山腰下,远远地望去,就看到有一位中年女子正把一束瑰丽的鲜花放在妈妈的墓碑前,然后便低着头匆忙离去,还不时地用手擦着眼睛。小徐心里一动,自语道:“这人是谁啊?这身影怎么从来没见过?”小徐想着就加快了脚步。他绕过了一片重云叠雾般的树林,又转过几团巨大的山石,放眼看去,那位女子就像在空气中破碎的气泡顿然踪影皆无。

然而,就在这两兄弟为妈妈扫完墓后,缓步走到山下的时候,徐岩突然发现刚才那位给妈妈献花的中年女子,她正坐在一个墓碑旁暗自流泪。好奇心驱使着徐岩朝着那位女子走去。显然,徐岩的脚步声惊乱了她的沉思。她惶然用手背擦了几下脸,扬起头来,看见这兄弟俩后惊讶撑开了她那美丽的眼睛。徐岩直入话题,轻声问道:“阿姨,刚才我看见你在我妈妈的墓前放了一束鲜话,难道……”那位中年女子马上打断了徐岩的话,像地质勘探者在深山老林里终于发现了金矿似地激动得眼圈都红了。她叫道:“你是不是徐岩?你身后的是不是徐笑?”

就这一句话惊得徐岩差一点魂都飞了。他稳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非常礼貌地说:“是啊!你是……”

“我是你的丁阿姨。你兄弟俩小的时候我都抱过。”

这位中年女子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徐岩记忆中的闸门。徐岩兴奋地跳了起来,说:“原来你就是我妈最好的朋友丁雪丁阿姨啊!”

丁雪走过去拉起徐岩和徐笑的手,像看自己丢失多年的孩子一样,左看看,右看看,高兴地说:“时间过得真快啊!一转眼,都长成大人了,你俩长得真像你们的妈妈。”

这时候,徐笑搪突地插嘴问道:“丁阿姨,你待在这里干什么?”

这句话像刀子捅在了丁雪的心上。她那笑容蓦地消失了,痛苦从脸上硬硬地冒了出来。她哽咽地说:“你严叔叔走了后,就埋在这里。”

徐岩心里咯噔一下。他扭过头瞪了徐笑一眼,心想:“你怎么这样说话呢。”然后,徐岩用哀婉而同情的声音问道:“丁阿姨,怎么会这样呢?”

丁雪用无限凄苦的眼神看着徐岩,讲出了凄惨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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