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如枫与陆氏夫妻道别后,回到学校,便给欧阳雪写了一封长信,道出心中十几年的相思之苦。他犹豫再三,终于寄出去,然后提心吊胆等待回信。不料半个多月后,那封信却被退了回来,原来他先前太紧张,把地址给写错了。他忽地失去勇气,又和欧阳雪照旧日方式通信,只字不提心中所想。

暑假来临,李如枫回到故乡小村,下定决心第二天到机械厂怀揣那封长信找她。如果当面实在开不了口,就掏出信来给她看。他感到自己一生的命运在此一搏,紧张得坐卧不宁,比当日高考还要压力大。当晚翻来覆去无法成眠,窗外明月煌煌乌雀栖迟,星斗依稀三五在东。他起身大步走到村口,坐在河边一株柳树下。河水无声,树影沉默,唯蝉唱蛙鸣,彻夜不休,带着水田飘来的清新淡薄的禾苗气味。

这时一大群蚊虫从水边苇丛嗡嗡怪叫着向他袭来。李如枫的家乡河流水田遍布,夏日傍晚蚊虫众多,有时它们乌云一般将小村四面层层包围。村人不甘示弱,燃起硫磺味的野草乱麻反击,杀死大半,剩余的吹着冲锋号角攻来。村人毫无惧色,用涂满肥皂的脸盆在院中挥舞迎战,不一会儿白瓷脸盆就成了一口大黑锅,只少量侥幸得存,冒死杀进室内。那里却伏着土制蚊香,有胳膊那般粗壮,喷出呛鼻的浓烟,即使一头水牛也要被熏得哞哞乱叫。

李如枫挥手拍死十来只血淋淋的微型禽物,忽对这些朝生夕死的吸血鬼们心生怜悯,朝着它们说道:“你们莫急,今晚敞开供应。”便任由那些细长的针筒扎入肌肤。它们贪婪地狂抽血浆,直到肚腹滚圆,轻盈的羽翅难以承重,纷纷坠落地面,成为蚂蚁蟋蟀螳螂蚱蜢意外的夜宵。

李如枫被咬得体无完肤,浑身上下奇痒难忍,心头却感轻松快活。回到卧室天已快亮,他迷迷糊糊睡着,一觉醒来已近晌午。午饭之后,李如枫告诉父母要去市里去找欧阳雪。母亲很喜欢欧阳雪,对李如枫说道:“小雪是蛮好的姑娘,又勤快又懂事。今年春天我在市里见过她几次,每次她都热情地跟我打招呼,还问起你,你应该早点去找她。你老是这么害羞,我和你爸爸真替你着急。”

李如枫来到市机械厂,在传达室里向看门的头儿询问欧阳雪。这座机械厂规模巨大,是当地明星企业之一,厂房如林员工众多,有些工种较危险,一般不让外人随意出入厂区,怕出意外。保卫科王科长给李如枫倒了杯茶水,与他闲聊了几句,便让他等到下班,欧阳雪肯定要从厂门口经过。

临近傍晚,机械厂附近的街道霓虹灯开始闪耀,人群熙攘车流浩荡。李如枫望见欧阳雪走来,步履轻盈,穿着入时得体的夏日套装。她不曾留意到李如枫,直到近前这才惊觉,略略迟疑了一下,便朝他微笑着打个招呼。

李如枫心情忐忑,回应一声之后,正考虑如何对她开口,欧阳雪道:“如枫,我们先找个饭店,坐下来慢慢聊。我们许久不曾见面了,上次还是一年之前的暑假。去年过年我的外婆去世,我们全家都去了安徽,没见着你。”

李如枫点头答应,尾随她来至一家饭馆的小包间,窗外就是热闹非凡的大街。她叫来几个冷盘热菜,以及两大瓶啤酒,便让服务员暂时不要进来打扰。二人相对而坐,她抬手给呆坐的李如枫倒了满满一杯啤酒,李如枫端起来一饮而尽。他临出家门时有千言万语急乎乎地想对她说,现在面对欧阳雪却不知从何说起。

欧阳雪道:“如枫,你这两年在北京,一切都好吧?”

李如枫道:“我在那边很好,你怎么样?”虽然二人不时通信,但都写得客气浅淡,尽说些不大相干的废话。

“有什么好不好的,在机械厂混日子。你晓得我是农村户口,为转成正式工不晓得费了多少力气,最后找人才办成。”

“这个户口制度非常不公平。我们都是农村出身,不晓得要比大城市里出生的,要多吃多少苦头,哪里来的生而平等!”李如枫愤愤不平道。

“那有什么办法。你考上大学,今后不用愁了,不像我。”欧阳雪轻叹了一声。

“小雪,你不要怎么想,我……”李如枫一时语塞,不知怎么安慰她。

二人一阵短暂的沉默,欧阳雪便举杯与李如枫喝酒,随意聊起儿时趣事和现实生存,谈笑间他故作不经意地说起四年前的冬天,二人在村外雪中漫步。

“小雪,我、我想对你说件事情。”李如枫吞吞吐吐道。

“什么事?”

李如枫想了半日,方道:“小雪,你知道不知道那天,我为什么想约你出去?”他已经在口袋里摸那封信,几乎就要掏出来给她看。

“我不知道啊。”

“我……”李如枫语塞,脸忽地红了起来。他觉得自己太唐突了,欧阳雪可能从来对他都没有那种感觉。他十分后悔跑过来,不如在家给她把信寄去,然后等待她的生死判决书。

“如枫,那个时候你是不是喜欢上我了?”欧阳雪见他那副窘相,立刻全晓得了。

李如枫如蒙大赦,她终于说出了他始终无法启齿的话。“小雪,是的。其实更早,早得我都记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就一直喜欢你。”李如枫语调越来越低,最后细若蚊吟,像小学生做错了事情面对班主任,盯着桌面汗涔涔地说话。

“那、那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我……我老是不敢说。”

“唉,你为什么不敢?”

“我怕你不同意。”李如枫觉得未遭拒绝前,总是还有一线希望,但被她拒绝后,就彻底完蛋了。他宁愿抱着渺茫的希望,也不敢揭晓可能的绝望。

“如枫,我为什么会不同意?!”这些年来欧阳雪对李如枫感到非常疑惑,她敏感到李如枫的一片深情,却又怀疑那是错觉,他只是将她当成一个从小到大的好朋友。“

“小雪,你,你也和我一样?”李如枫既兴奋又忐忑,手脚哆嗦起来。

“是的,我也不敢对你说。你成绩那么好,我远远比不上,特别是你考上了北大,我就不再想了。我们的差距太大,每次你给我写信,我很开心又特别难过。你好像很喜欢我,不然为什么总给我写信?但信里却从来不提,我又不好问你。”

“对不起,小雪!那你现在答应我了?我……”李如枫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可惜太晚了,我已经有男朋友了。”

李如枫忽从天堂掉进地狱,追悔莫及,怔在那里半晌,手脚冰凉。

“小雪,我,我……。”李如枫悲伤得眼泪差点落下。他拼命克服心中雪山崩溃江海倒流,勉强挤出一丝比哭还难以忍受的笑意,举起杯盏言不由衷道:“小雪,那很好啊。”他很想知道她的男友是什么样的人,却又不愿知晓。二人举杯饮酒,两瓶啤酒很快见底,饭菜几乎没动,李如枫却叫服务员再上两瓶。

夜深了,他们起身走出包间,付账之后来在大街上,一路走出很久,说些儿与爱情无关的话题,讲些个笑话趣事,二人却俱无笑意。他不得不与她道一声别,心中明知这一别可能就是一生,依旧咬牙迈开大步,不想让欧阳雪难过。刚走两步,忽地想起在北京临行前昔,给她在海淀百货大楼买的发卡,还揣在口袋里,这发卡花去他一个多月的生活费。

他踌躇片刻,转回身走近欧阳雪,掏出发卡道:“小雪,我买了个发卡,可以给你戴上吗?”欧阳雪双睛现出一层晶莹,默默取下头发上的翡翠饰物。李如枫转到她身后,将茂盛如云的乌发揽成一束,啪嗒一声合上那青黑底色镶满珍珠水晶的物事,夜色中,珍珠水晶闪烁如星。

“小雪,我走了。今后要是你有什么需要我帮忙,一定告诉我一声。你多保重!我真心祝你好,一生都很幸福。”他有许多话想关照,但再说下去,只怕要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欧阳雪点头答应,“如枫,你也多多保重,一个人在北京那么远,很不容易!”

李如枫迎着晚风,大步跨过宽阔的街面,准备搭公共汽车去父亲的一位亲戚家里借宿。他听见震耳欲聋的音乐从不远处传来,市区广场上健身的中老年人不畏盛夏酷暑,汗流浃背依旧盈盈舞步。一辆坐得满满的公共汽车开来,他挤将上去站定,牢牢抓着车柱,然后目光穿过玻璃车窗,四处搜寻。欧阳雪呆呆地隔着一条街望着这边,不知是在找李如枫,还是在看过往的车流。李如枫忽生冲动,急欲下车不顾一切要和欧阳雪再待一会儿,但在门边忽又踌躇起来。这时车子启动,缓缓驶入一片汪洋灯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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