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中最重大的事无非是生和死,其间发生的一切相比之下都轻了许多。儿子凯文的出生是琼一生中最重大的事情,那一刻起她知道她不光是为自己而活,她还负有一个神圣的责任。回忆第一次怀抱新生婴儿的情景,每每使她感到除了无比心爱和幸福,还有一份难以表述的惊叹和神奇:“这是真的吗?”她总在问自己。一个活生生的生命从无到有,就这样在她怀里诞生了。她不知到别人在孩子诞生时是否有同样神秘、神圣的感觉,就她而言这似乎不可能是纯物理现象,用科学是无法彻底解释的,尽管她一辈子所接受的教育都是科学和理性。冥冥之中有一种神奇的力量把另一个灵魂带到她体内,而那个灵魂和她因有某种联系才会来到她生命里。初为人母的头一晚,她抱着婴孩,等待它睁开眼睛,开启和这一个新生命的交流。孩子睁开了眼睛,茫茫然望着她,不知她是谁,然后透过她朝远方看去,过了不一会儿开始不停地大哭。她惊慌失措,就像面对一个完全的陌生人,突然不知如何与之相处。

为人母的历史就这样翻开了第一篇章。从每时每刻,从一点一滴,琼与凯文开启了互动交流、建立母子关系的过程。她彻夜抱着哭闹不修的凯文不停地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哄他入睡。常常当他终于睡着时,她已站在窗前迎接第一屡朝霞。晚上她拖着疲惫的身躯从办公室回到家,小家伙的喧闹又使她重新打起精神。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琼一点点地发现凯文,了解凯文,塑造凯文,同时也被认识着,塑造着。为人母就是重新认识自己、重新学会做人。

但人生总是比预期的复杂艰难。琼以为她慢慢懂得、影响了凯文,但她再怎么努,她还是高估了自己的洞察力和影响力,低估了凯文顽强不屈的天性。如前所述,凯文患有一定程度的自闭症,尽管不影响智力,但社交能力、情绪自控能力很弱,经常为一丁点小事大发雷霆,哭闹不休,且十分固执,不通情理,不听说教。琼虽很聪颖善良,但作为一个以学业事业为重的女人,在持家教子方面不是很有天然秉赋,亦缺乏耐心。更致命的是琼深受中国传统的“梆子里头出孝子,筷子里头出逆子”教子观念的影响,认定教育孩子得从小严加管教,一旦放纵无不后悔莫及。另外,她对儿子的特殊现象缺乏认识,想当然认为儿子不听话、淘气。她认为世上没有管教不好的孩子,只有太溺爱的父母。自从离婚后,母子俩相依为命,琼把全部的爱和精力都投到凯文身上,对儿子寄托了所有的希望,把孩子管得更紧了。如此,训斥儿子的事常有发生,有时升级为体罚。需知,凯文的天性是吃软不吃硬,琼的管教策略不仅在凯文身上毫不凑效,反而适得其反。

时间如白驹过隙,凯文已进入青春期。本来就性格极其内向偏执的他,父母的离异更是雪上加霜。他表面冷漠木纳,内心却极度敏感。妈妈要求太高太专制了,管头管脚,一点乐趣和自由都没有。人家美国小孩多开心,成天玩,成绩再糟糕爸妈也不批评,而我读书那么好还老被她训,多玩会儿游戏机啦,睡觉晚一点啦,早上起不了床误了校车啦,吃饭挑食啦,不洗手啦,不冲厕所啦,不按时做作业啦,不听她的话啦,不答理她啦,不听老师的话啦,不答理小朋友啦。。。为什么我不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为什么不能让我自在清静,为什么非要我去游泳队、梆球队、空手道等等?为什么要我和那么多不认识、不相干的人打招乎、装友好?为什么一定要学中文,尽管平时从来不说?为什么要学钢琴,尽管我一点也不喜欢?她凭什么这样管我啊?这简直就是独裁、控制狂!爸爸还宽松一点,可他从来不太管我,后来索性抛下我们去中国另外成家了。自私无情的家伙!妈妈太漂亮,老有人看上她。她昏头昏脑的,时不时犯傻。她还常常加班,把她的工作看得比我重要。她其实不爱我,只爱她自己!这是个什么世界啊,多么可恶多么丑陋啊!凯文越想越气,越来越反叛,越来越严重了。天生的愤怒管理缺陷加上青少年反叛期使凯文尤如一枚行走的炸弹,时不时造成巨大的冲突和混乱。

母子之间由于种种原因,很早就存在对立,这一情况在父母离异和母亲几次灾难性的浪漫之旅后愈演愈烈,最终到了白炽化的地步。起先凯文拒绝听琼的话,所有的事都跟琼反着干,还整日把自己关在自己卧室里,到了不吃不喝不去上学的地步。继而凯文表现出破坏倾向。他有意识有目的地毁坏家里的电器、家具,甚至在自己卧室的墙上砸出好几个洞,把好端端的家活生生搞得像个灾后现场。琼一开始说教、劝导,看着毫不管用,急得只能用权威、高压,结果更糟,再后来不得不用威胁、惩戒,却眼看着全面战争暴发。压断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一只鲜红的瓷瓶。那是奶奶的嫁妆,出国时奶奶送给她的记念物,后来奶奶去世了,瓷瓶就成了琼对奶奶的念想。那只瓷瓶是晚清景德镇制品,色泽鲜艳丰润,质地细腻光滑,琼爱不释手,视如珍保。那天琼催凯文起床上学,结果校车开走了凯文还不出来。琼气急了,猛敲凯文卧室的门。室门紧锁,鸦雀无声,琼整个崩溃了,坐在客厅放声大哭。眼看无能为力,琼准备打911,凯文这才从卧室里出来,二话不说,把玻璃厨柜里的红瓷瓶朝窗口砸去。顷刻,透明的玻璃片和鲜红的瓷片朝四面飞溅开来。那一瞬间,琼对这个世界的最后一点眷恋也断了。

又是一个个不眠的漫漫长夜。自从儿子上了小学,琼以为再也不用起夜哄睡,可以一觉睡到天亮。没曾想才没睡上几年安稳觉,她又夜不能寐了。这次导致的不是体力损耗,而是更可怕的精神折磨。琼感到凯文的行为已经超出不听话、调皮反叛之类的正常范围,她怕他患有精神分裂,她听说青春期是精神疾病的高发期。越想越恐惧,如果真是精神分裂症,目前是没法治愈的,接下来将是一辈子的担惊受怕、煎熬磨难。琼以为她已经把最苦的日子过完了,没想到更大得多的苦难还在后头,并且她得一个人扛,扛到她的最后一天。啊,人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为什么是无边无尽的苦难啊!她陷入了彻底的绝望,一个深夜独自来到了高楼的顶端。连日的厌食和连夜的无眠已让她形削骨立,狂乱的思绪和无休止的心理挣扎已使她几近疯狂。她一步步地挪到楼顶的边缘,望着茫茫的夜色,寂静的空旷,解脱就在咫尺。。。突然,一阵对彼岸无知的恐惧向她袭来,咫尺的后面就是彻底的虚无吗?她恍忽从沉重的梦中惊醒,迎面漂来潮冷的晨雾,给了她个冷不叮的趔趄。理智和无私的爱重新在心中唤醒:儿子有精神病,她更应该活下去!

尽管人的天性是追求幸福,但没有一个人能免于磨难。人生的目的不是来享受,而是为了经受考验,收获教训。

琼在生死一瞬间悟到了真谛,她感到了主宰宇宙的造物主真实的存在,这股原动力无处不在,无所不能,无事不晓,它的本质是最纯粹的智慧和爱,从它那里她得到了力量和目的。

琼的偏执和控制欲早已受到了挑战,但红瓷瓶的破碎具有象征意义,她从此彻底放弃了对尘世间一切的执着。她把一切交给神,对它百分之百的信任,她只是隐忍,她只是承受。她端着生命之瓮,不管里面命运给她放了什么,她毫无怨言地、坚定地默默前行。她没有走捷径,把儿子交给军或医院或社会,而是完全把对这个的孩子责任独自承担下来。她开始寻找各种关于养育有心理精神疾病的孩子和对待青春期反叛的资料。她学会了耐心,学会了方法,更发挥了无条件的爱,对待儿子和一切。

没曾想,情况非但不再恶化,反而一点点地改善。凯文从母亲身上感到了变化,这也促成了他的变化,并且随着年龄的增长,他满满成熟起来。进入高中后,凯文开始关注学习,成绩不断提高,最后成功进入州立大学学习电机工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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