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子衿据说人类消费的根本驱动力就是两个:回避痛苦和耽溺快乐,人们最愿意为这两件事花钱。快乐就不用说了,至于为痛苦花钱,不妨拿《当下的力量》作个例子,该书作者发明了一个所谓“痛苦之身”的说法,把痛苦说成一种妖邪,在你身上附了体,控制了你的思想和行为模式,所以你必须请来所谓“当下的力量”,其实就是上帝的灵恩,这种光照能够赶鬼,把痛苦之身踩在脚底不得翻身,但切记,这力量可不是来自于你自己。

痛苦是不好的,必需想办法回避痛苦——这是人们的思维定势。 “安乐死”能够成为一个论辩的话题,就是因为在回避痛苦和回避死亡之间一时难以决断。善良的人提倡在屠宰动物之前要先用电击打晕,免受痛苦折磨,人们吃的时候也就安心了。说实话这种安心挺伪善的,然而可见痛苦大过死。其实,所有的自杀都是这条原理的注解,在痛苦面前,死亡竟然成了一个不错的选择。如果痛苦是不好的,未来的超人是否应该是没有痛觉的人呢?据说蚂蚁就没有痛觉,它们可以缺胳膊断腿还顽强战斗到最后一丝力气,这虫子根本就没觉得疼。世上如果没有了痛,自杀率一定会减少,但那样麻木的活着,是否跟死了也差不多?

诺兰的蝙蝠侠电影《黑暗骑士崛起》,心理学主题正是“痛苦”,这部片子里蝙蝠侠被打断脊梁丢在地牢里,他必须花费漫长的时间疗愈和克服痛苦,沿着垂直的井壁爬出生天。但是他别无选择,不在痛苦中灭亡,就在痛苦中升起。未来的强人肯定不是没有痛觉的僵尸,他的痛觉一定更加敏锐,痛的最深的人总是人性的最后守护者,人的英雄永远必须首先是一个人。

美国传奇诗人艾米莉·迪金森,从二十几岁起就因为沉入巨大无边的痛苦而与世隔绝,却在对痛苦的直接经历中抒写了一千多首富含哲理和情感的诗歌,痛苦的深邃伤口里埋藏着诚挚和勇气。《痛之神秘》写道,“痛苦有一种空白,记不起从哪天开始,又不知哪一天是不痛的,未来除了痛苦一望无际,在它的领地里,过去的痛苦张开眼,看到的是新一轮的痛苦。”于是她转向跟神的交通,以无边无际的神圣永恒之爱为自己的拯救。精神之痛需要信靠爱,身体之痛同样需要世俗之爱的照料,譬如有的人经历意外事故,不得不渡过漫长的手术、康复和锻炼过程,每一天都要忍受持续的苦痛,在这个过程中,身边又怎可以没有爱的陪伴?痛苦在哪里,爱就要在哪里,痛苦的力量可能在实质上正是爱的力量。

墨西哥女画家弗丽达·卡洛,亦是饱受痛苦的传奇人物,她十八岁出车祸被摧残了身体,先后动了三十多次手术才挣扎着活下来。痛苦是她的自画像中一个长久的主题,非但如此,痛苦也给她打开了智慧的门,让她对人类境界和生命真谛有着深刻的洞穿。有人说,未能杀死你的东西,会让你变得更强大。痛觉也许是生命的恩赐,是痛苦让我们清醒得活着,清醒得觉知自己的经历,并把这种历练用力量的方式表达出来。在痛苦的极致,往往是跟死亡最接近的时候,在顽强地注视那个绝对而神秘的黑洞并扭头走开的同时,人就获得了更生的力量和启示。不管是蝙蝠侠、迪金森还是弗丽达,都因此成为更实现了的自己。

画框外的弗丽达
画框外的弗丽达 作者:Ruth Quibeil ,来源:《Womankind》杂志

画面上的女人,视线落在画框之外不可见处,她的右肩上卧着一只猴子,左边则是一只黑色的猫,眼睛直勾勾望着我。她身后一片荫盛的大叶绿植有吞没之势,空中悬停着蜻蜓一样的花,纤弱的白色蝴蝶装点在她的秀发上。在她冷峻的脸孔下面,一只小鸟把荆棘的项圈缠在她长长的脖颈上,荆棘刺破了皮肤,但她不以为意,谜一样的眼神延伸到画面之外。这个女人就是墨西哥艺术家弗丽达·卡洛(Frida Khalo)。她绘制这幅作品时是在1940年,只有33岁,在很多方面正值艺术成就和名望的顶峰,她的作品已经在巴黎和纽约的画廊展出,被超现实艺术家称赞、被收藏家甚至卢浮宫收藏,她独特的衣着风格和个性也在纽约社交圈为她赢得了视线。

不过她最为人熟知的并不是这些。在公众的想象里,她的个人生活中的悲惨比她的艺术成就印象更深。她被视作一个完美的女英雄形象,经历了极大的痛苦,盛年早逝,她的作品把我们讳莫如深的不育和死亡直接了当地表达出来。

对她的生活和艺术的阐释往往聚焦于这些为人熟知的事实:她生于1907年,七岁因为得了小儿麻痹而使右边的腿脚落下残障,十八岁的时候,她乘坐公交车遭遇惨烈车祸,导致内脏和脊柱严重损伤,以致医生一度担心救不过来。后来她跟墨西哥著名艺术家迭戈·里维拉(Diego Rivera)结婚,在她口中,婚姻又成为新的不幸,充满着出轨、依赖、离婚和复婚的剧情。终其一生她都承受着身体的病痛,手术也未能减轻多少,1954年,弗丽达去世,终年47岁。

这是事实确凿无误,但可惜的是,通常人们都把弗丽达的艺术看作生活遭遇的直接因果,好似她只是个记录者。她的自画像从来不笑,更加深了这种印象。但是在这种狭隘的眼光之外,弗丽达还有更丰富的方面。跟她在绘画和摄影作品中表现的神秘注视不同,她的朋友回忆说她其实风趣、乐观、活泼、随和。

 

画框外的弗丽达1弗丽达的父亲是个摄影师,德国人,信封天主教的母亲是墨西哥人。她成长在革命后的墨西哥,统治者搞独裁,艺术上效仿欧洲,树立墨西哥民族风,还培养了一批画宣传画的人,包括她的丈夫。出生在革命前的三年,她的一生逃不开其影响,革命前她父亲的照相馆为中产阶级服务,革命后生意一落千丈。经济压力让年轻的弗丽达很担心,她除了给父亲帮忙,也自己找工作做。事故之后,经济问题更是头大,以致她的医疗都成问题,直到她跟里维拉结婚才转机,后者还清了她父母的外债。

但是,作为女孩,革命带来了新的教育机会。教育部长推行识字计划,鼓励女孩上学,1922年她跟其他三十多位女生一起进入国立高中,那时她想当的是一名医生。在那里她的性格和智力一样出名,被形容是一个叛逆的学生,爱捣乱,冒失,活泼而幽默,满口脏话。

弗丽达偏好墨西哥传统服饰,也是受了当时的墨西哥风影响。她深知服装的表现力,在出事之后,她穿男人的服装、系领带,浓眉束发,以此反抗时尚的女性化标准。相对照,她的妹妹把自己的眉毛拔得细细的。过了几年,她又换了个风格,她曾告诉记者说,“以前有段时间我穿得像个男孩,留短发,穿裤子马靴,但是我去见迭戈的时候,我就穿上大长裙子,我最喜欢的。”

画框外的弗丽达2弗丽达自画像里多见绣花衣服,让人禁不住猜想它的个人意味。是为了跟医院的白床单有力地鲜明对照,抑或是为了排斥当时强调女性气质的服装风格?有人推测她的传统着装是受了迭戈的影响,也有人推测是为了用宽袍大袖遮掩受伤的躯体。也有人告诫说,也许根本是不可知的。弗丽达自己怎么说呢?据说,就像沐猴而冠,只是因为好玩。

但她的艺术作品可不止是好玩二字,而是诉说着她无法与人分享的个人经历:痛苦、孤独、无聊。她在出事之后因为长期卧床而开始拿起画笔,在绘画中找到慰籍,得以表达她那由限制和隔绝组成的、失去了平素习以为常的自由的世界。“每个人都告诉我要保持耐心,但是谁知道卧床三个月是什么滋味,”她在给朋友的信中说,“至少死神没有把我带走,是吗?”

她早期的绘画表现出肖像画的天赋,主要是给家庭成员画,还有自画像,迭戈一早就看出她的天赋,后来据说毕加索也表示同意。她的画风里有欧洲长脖子细手指的传统特点,也有墨西哥宗教画里的动物等元素。而她的作品中所表达的经验,则完全是独特于她个人的。

 

画框外的弗丽达3“因为我的主题一直都是我的感觉、心智状态、生活对我内在的深深刻痕,”她在展览上解释说,“我经常把这些都用自画像表现出来,这样我才能最能真切如实地表现我对自己的认识,和我对眼前世界的印象。”当人们沉浸在她的绘画中时,会感到她是“一个危险的女人”,不在于对传统女性气质的否定,而是因为对于身体的内在、痛楚和孤寂的图示表达。在一件作品里,她把自己描绘成一个碎裂的柱子,全身钉满了钢钉,而在另一幅作品里,她变成了一头浑身中箭的鹿。这些持续的痛苦,是别人无法想象、未曾经历的。

通过绘画,弗丽达找到了一个情感出口,把自己人生的遭遇升华表现出来。她经历了超额的损伤和失望,但是在抵抗、接纳和恒心的对冲之中,弗丽达完全地创造了自己和她独特的艺术。即便她脖颈上的荆棘没有刺得过深,即便她肩上的动物仅仅是在无辜地玩耍,她的作品有一个信息清晰的:在画框之外,生活会伤害我们。她坚强而镇定地凝视着,并不回避这个令人不快的现实。

来源:作者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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