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语

“原来身份证也可以拿来杀人。”
“还可以生吞下去。”
“他到底是不是疯子?”
“是,或者不是。”
“不管是不是,他确实把人给干掉了!”

“大黑啊,这回我可真要走了,要离开这鬼地方了,去大城市,大城市你知道吗?那怕是你一辈子都去不了的地方,我要去那里赚大钱了!至于这破烂房子还有这庄稼地,就去你们的吧,老子不伺候你们了!”说完这番豪言壮语,农民老K顿觉精神焕发,踌躇满志,生活对他而言已很多年没有如此美好过了。
老K瞅瞅大黑,又说:“虽然我们之间有些过结,你总仗着你主子的名头欺负我,但我已经原谅你了,我怎么能跟你一般见识呢!你和你的主子就等着我回来的那一天吧,那时我口袋里就塞满了钱,请你和你的主子吃肉、啃骨头——你吃肉,让他啃骨头!”
大黑——村长家养的一条大黑狗——似乎并不领老K的情。一直以来,追着这个落魄男人满村跑是大黑无聊生活中少有的一点乐趣。今天老K那眉飞色舞的样子再度激起了大黑的兴致,它摇摇尾巴,吠叫几声,呲牙咧嘴地弯腿弓背,冲着老K做出了欲扑跃的架势。老K见势不妙,转身就跑,大黑扑过来,紧追不舍。“我都说过原谅你了,你怎么这么不识抬举呢!”双方像是在玩一场追逐游戏。
封闭的山村里,坑洼的土路上,狗追着人,跑过了村头的古树,跑过了河上的石板桥,跑上了村外的陡坡——上了陡坡就是通往外面世界的水泥公路。通往县城的公共汽车每天都载着一份份渴望和憧憬离开这里,也会将一份份欣喜或伤痛送回这里。
老K的两个同伴L和M正拎着大包站在路边,看到老K后大喊:“你磨蹭什么呢,快点,车过来了!”老K抱起鼓囊囊的包,跌跌撞撞地跑了过去。
公共汽车停下,在售票员不耐烦的催促声中,三人笑呵呵地上了车。大黑吐着长舌头伫立坡头,疑惑地望着眼前的情景,老K透过车窗冲它嘿嘿一笑,车扬长而去。大黑这才意识到,那个跑得飞快的铁盒子已将它那点乐趣带走了,一股失落感不禁涌上它的狗头。
老K走后,村子里只有大黑在无聊时偶尔怀念起他。

老K也是曾阔绰过的,那时农村的耕地已经承包到户,被牵着鼻子折腾了几十年的农民终于有了点盼头,家家户户把邓小平的画像贴在正墙上供着。父母给老K盖新房娶上了媳妇,在那个计划生育雷厉风行的年头,媳妇很争气地给他生了个儿子。守着妻儿和田地,自己再跑些小买卖,老K感觉生活很踏实,他很知足。但好景不长,当人们仍沉浸于喜悦中时,形势已在悄然转变。渐渐地,耕地越来越少,越来越贫瘠,粮食作物越来越不值钱,而电视上每天都在展现城市日新月异的发展,通过一系列复杂的经济和工业数据向全国人民报喜,告诉国民,我们正迈入社会主义现代化。
老K的父母在准备着跨世纪时相继病倒,为给操劳一生的二老医病,老K兄弟们背上了沉重的医药费负担。经过几年折磨,二老相继离世,儿女们虽悲痛却也长舒一口气。生活仍不轻松,老K在压抑中竟迷上了赌博。赌局是村长的外甥和一伙地痞开的,没人敢管,甚至镇上派出所的警察,晚上脱下警服后也会前来捧场。老K上钩后不到一年便输光了家产,连房子也输了进去,经多方说情才被折价还回来。妻子忍无可忍,领着孩子回了镇上娘家,老K借酒浇愁,自此变得嗜酒成性。面对整日醉醺醺的老K,妻子知道他已无药可救,决绝地办理了离婚手续。
老K成了村民消遣取乐的对象,连亲友们都因绝望而对他置之不理。每个人都可以上前踹他几脚,朝他身上吐唾沫,嘲弄着问他,今天又喝了几斤,有没有破上次的记录啊?或者揪着他的耳朵训斥,老K你又偷别人家的酒喝了,我看到了,送你去派出所吧!甚至连村长家养的狗都不放过他。人们时常看到此般景象,醉醺醺的老K抱着酒瓶在前头跑,肥壮的大黑在后头追。眼看要追上,大黑一跃把老K扑倒在地,他徒劳地挣扎几下,再也动弹不得,任凭那条畜生趾高气扬地踩在自己背上。周围人有为大黑叫好鼓掌的,也有焦急地为老K鼓劲的,站起来,你倒是站起来啊!随之而来的是人们的欢笑声,还有满村的狗吠声。颓废的的老K,给这个日渐颓败的村落带来了难得的笑声。

醉生梦死的两年过去。一天,当老K又被大黑扑倒在地时,他甚至都没再挣扎,死尸般趴在地上,恍惚中听到周围一片嘈杂,分不清是人的声音还是狗的声音。一阵冷风卷着尘土袭来,老K打了个激灵,顿觉清醒许多。他睁开死气的眼瞅瞅周围,一条狗正踩着他,还有许多人在围着他笑。老K感觉很不对劲,这算什么样子?一股耻辱感油然而生。他开始挣扎,越来越强烈,终于支起胳膊,咬紧牙关,似乎使出浑身的力气,猛然站了起来。激灵的大黑闪到一旁,围观者的笑声也戛然而止。老K晃了几晃才立定身子,双眼射出怒气来,逼视着围观者。众人面面相觑,露出一丝怯意。连大黑都感觉到了危险的逼近,警惕地往后退却,只有远处院落里几条不明情况的狗还在欢快地吠叫着。
老K将目光转到手中的酒瓶上,里面还装着半瓶白酒,泛着冷光。他扬起手把酒瓶重重摔到了地上,喉咙里还发出一声低沉的嘶吼,似乎是吐出了满腔的怨气。酒水和玻璃碎片溅落开来,受到惊吓的大黑逃窜得比兔子还快,围观者下意识地四散后退,惊异地盯着老K,似乎是在打量一个陌生人。
老K看着地上的玻璃碎片,然后转过身,在寒风中踉踉跄跄地走远了。

老K走回家里,房子已破败不堪,里面除了床、桌和两把破椅子便再寻不出什么来。墙上贴的画像已被岁月和烟尘所侵蚀,辨不出模样来。强烈的困倦感袭来,老K倒在床上呼呼睡去。睡梦中,他看到了已过世的父母,弃他而去的前妻和儿子,还有凶神恶煞般的村长和他的外甥,以及那条可恶的大黑狗——它踩踏在自己背上,他欲作挣扎却浑身无力,摊在地上如一团烂泥。他终于惊醒,坐起来蜷缩在床头,呆望着洒进门的冰冷的夕阳余晖。他下定决心,再也不能做酒鬼与废物了。
好歹从大哥家借来二百元钱,老K寻到同村的L和M,三个中年汉子决定结伴到省城投奔在建筑工地打工的同村人N。在农村凋敝的同时,中国的城市地区则成为喧嚣的大工地,每天都有许多高楼厦宇被拆掉,也会有许多高楼厦宇被建起,GDP由此得以蹿升,烘托出一片虚假繁荣。在建筑现场投入这场重体力的拆与建的游戏的,不是城市里的人,而是低廉实惠的从农村而来的谋生者。

在县城汽车站下车后,三人买好票,坐在候车大厅里等待发往省城的班车。厅内挂满了迎接奥运的鲜艳横幅和宣传画,电视屏幕播放了几首烂俗的流行歌曲后开始插播当地新闻,播音员义正词严的腔调:近期我县加大力度惩治部分不服教化的刁蛮人员,坚决不给祖国奥运添堵抹黑!上访钉子户A,因不服法院对其财产纠纷诉讼的判决,多年来上访成瘾,长期扰乱各级法院和政府的正常工作秩序,造成了极其恶劣的社会影响,经过审判依法对其判处三年有期徒刑。上访钉子户B,因不满政府依法征用其所占土地,到县政府寻衅滋事,在县政府的一再忍耐下愈发猖狂,竟指名道姓地叫嚣要见某位中央领导,县政府本着以民为本、为民着想的办事原则,已将其送往精神病院接受治疗。希望A和B能认真接受改造或医治,悔过自新,脱胎换骨,重新做人!也希望我县百姓能以这两人为戒,安分守法,坚决不给祖国奥运添堵抹黑!同时我们欢迎大家积极向县公安局、各地方派出所举报此类危险分子!同一个世界,同一个梦想,让我们携起手来,共建和谐奥运!……
“这是杀鸡儆猴呢!”L悄声表达着自己的观后感。
老K有些忐忑地四下观望着,“这里会不会有警察的眼线?”
M狠拍一下老K的脑袋,“别鬼鬼祟祟的样子,真让他们瞅见,就算不是上访的也会把你当成上访的抓走交任务的!”

终于坐上了发往省城的长途客车,三人的心情都有些激动而忐忑。
客车经过高速路收费站时,被守候在那里的几个警察截住。两个警察上到车内,其中一个站在车门口,另一个厉声喊道:“都把身份证掏出来,例行检查!快,都掏出来!”车内气氛顿时变得压抑起来,乘客们乖乖掏出身份证。喊话的警察挨个查看,查到老K三人时,他狐疑地扫视着这三个穿着朴素的人。
“你们干什么去?”
三人显得有些紧张。“打工去,”老K挤出一张僵硬的笑脸。
“去哪打工?”
“省城。”
“不是北京?”
“不是。”警察盯着老K,他慌张起来,“真的……真的不是。”L也略带哀求地说:“警察同志,我们可都是守法爱国的良民,绝不会给奥运添堵抹黑的。”
警察冷笑着,“不好好在家务农,出去打什么工,这还是农民吗?”语气里透着轻蔑。
三人憨厚地笑笑,老K解释道:“现在能种的地越来越少了,收益也低,根本养活不了多少人,总得谋条生路才是。”
警察教训道:“这几年中央不是出台了很多惠农政策吗,什么叫养活不了?做人不能太贪太懒,要知足常乐才是。”
老K还欲辩解,M偷偷捅他一下,三人交换眼神后忙不迭地齐声说:“警察同志教导的是,不能太贪不能太懒,要知足,知足常乐。”他们艰难地笑着,警察把身份证还给他们,目光里充满了鄙夷。三人终于松了口气,擦擦额上的汗。
警察继续往后查,到最后一排时,其中一个人竟说忘了带身份证。
“忘了带?你出门怎能不带身份证呢?你叫什么?”
那人手抄在衣服兜里,脸色土灰,开始语无伦次。警察似乎看出了端倪,上前一把将他按在过道里,利索地扳过双臂,带上手铐,然后从他衣服兜里掏出一张身份证来。警察面露凶光,得意地说:“你以为你这刁民能蒙混过关吗?真是无法无天了,你就算上访到天上那也是共产党的天!还管不了你了,给我下车吧!”站在车门口的警察也过来,他们一前一后把这个“刁民”拎下车,塞进其中一辆警车里,警车欢快地呼啸而去。
客车内的气氛终于松弛下来,司机无奈地笑笑,拧动车钥匙,发动机的声音盖过了渐远的警笛声。客车过了收费站,驶上了通往省城的高速路。

几小时车程,下高速后又是一阵七拐八绕,车终于停靠在省城长途汽车站里。老K透过车窗看到等候在那里的同乡N,兴奋地敲打着玻璃喊他。下车后,在这陌生的都市里老乡见老乡,虽没有两眼泪汪汪但也都显得很激动,一番嘘寒问暖后,N领着他们朝车站外走去。
熙攘的人群,来来往往的车辆,还有欢快的飞尘,共同拥挤在水泥包裹的逼仄空间里,这种环境让从乡村初来乍到的老K充满了新奇感。N拦下一辆出租车,把行李塞进后备箱,四人坐到车里,向远郊的工地进发。行程穿越市区,透过车窗老K他们这才领略到了都市的繁华,但又感觉一切都离他们很遥远,越来越近的是荒凉的工地。
出租车渐行渐远,终于将城市的灯红酒绿抛到了身后。路面越来越颠簸,房屋破旧倾圮,凝滞的河水呈现着墨绿色或灰黑色,随处可见的垃圾场里塑料袋迎风飘扬。没有了花哨外衣的遮掩,在这个“别处的世界”里,城市原始丑陋的一面袒露无遗。在当今中国,每个城市都有着这样两极化的两个世界,越是所谓的大都市,这种两极分化就越是让人触目惊心。
在N的指引下,出租车终于摇摇晃晃地停在一处工地入口处。四人下车,似有不舍地望着出租车掉头转向,摇摇晃晃地离去。他们转过身,远远望到工地内高耸的钢筋水泥的楼架。一辆满载沙土的装卸车开出来,四人忙闪到一旁,风卷起尘沙,在他们跟前肆意飘撒弥漫,似要将他们吞没一般。

N领着他们来到包工头简陋的工地办公室里,建筑公司派来督工的一个副经理也正坐在里头,抽着烟哼着曲翘着二郎腿。包工头查看并复印了他们的身份证,拿出几张个人档案表格,发给他们填写,向他们每人收取了五十元钱,说是替他们到当地派出所办理暂住证的费用。
“暂住证是什么?”老K问。
“就是你在这个城市暂时居住的合法凭证。”包工头头也不抬地解释道。
“填完这个表,我们是不是就成工人阶级了?”L嘿嘿笑着说。
N讥讽道:“还工人阶级呢,没有城镇户口,在老家还有地要种,你就算在这里赚上一百万那也还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阶级分子!”
包工头接过话:“要说是农民阶级呢,可你们却扔下庄稼地不管,常年生活在城市里,做着工人阶级的工作。”
“那我们到底算什么阶级?”L问。
副经理扔掉烟头,站起来说:“不管什么阶级,只要能给我干活赚钱,你们当我亲爹我都愿意!”老K他们大笑起来,副经理皮笑肉不笑地瞥他们一眼,走了出去。
“这位老板真会开玩笑。”老K说。
包工头说:“开玩笑?他那是话里有话呢——要是不好好干活,让他赔了,到时想做他孙子都不成!我们顶多算干爹,钱才是他亲爹。”
填好表格,到工棚放下行李,已是下午四点,N带他们去了附近街边的小饭馆。四人吃得狼吞虎咽,L、M和N还喝了很多酒,曾嗜酒如命的老K却滴酒未沾。酒足饭饱后,他们抽起烟来,烟雾缭绕中,每个人都有万般滋味在心头。

方力均作品6第二天老K他们便开始上班了,自此生活变得辛苦而单调,每天早出晚归,这样的生活反而让老K彻底戒掉了酒。工作虽繁重但每天都有工资拿,让老K感觉很充实,比在老家醉酒度日好多了。老K对生活重燃希望,他谋划着过年之前能拿一笔钱回去,偿还债务,把房子重新修整一下,然后去前妻那里恳求她原谅,一家人过回以前的生活。

现实总是无耻到将卑微者最卑微的一点念想也撕碎。五个多月后,当工程完工,工人们急切地等待结算工资时,建筑公司的老板却不见了踪影。
同样上当受骗的包工头成了众矢之的,大伙恨不得分吃了他。去当地派出所报案,警察很客气地受理,但却等不来任何结果。走投无路之际,一辆面包车开到了工地上。
车里下来两个人,自称公安人员,热情地与工人们握手。他们说:“知道你们被拖欠工资的事,特来了解一下情况。你们抛家舍业在外挣钱很不容易,辛辛苦苦大半年却拿不来报酬,这样的老板简直太没人性了!我们一定尽量找到他,给你们讨回工钱,他要是拿不出钱就法办他!”他们的话让冰冷的工地上顿时沸腾起来,工人们终于看到了希望,纷纷鼓掌叫好,有的甚至热泪盈眶,几欲跪倒。
他们告诉工人们:“这个建筑公司的老板是个欠薪‘钉子户’,已被公安局找过很多次,现在要寻他应该不难。公安局那边即刻给你们找人,但你们也别闲着,明天一大早去区政府门口反映情况,截上班领导的车。别怕把事情闹大,闹大了领导们才会重视这件事,这样等找到老板后他更不敢不还钱。”工人们齐声说好,还是警察同志聪明,他们恨不得现在就飞到区政府门口去。

第二天一大早,三十多个工人在包工头的带领下奔赴区政府。陆续开来的领导的车被纷纷拦下,工人们扒着车窗,向人民公仆们诉说自己的不幸。领导们不耐烦地打着饱嗝,强压怒火作“秋雨含泪”状。门口保安报警,不一会五六辆警车呼啸着杀过来,三十多人全被塞进了车里。工人们并未觉得害怕,心想这是警察在和他们演双簧呢。事实是,警察确实在演双簧,但不是和他们。
工人们进了公安局,“都掏出身份证来,查明身份,做笔录!”警察提着警棍喊,他们这才感觉到不对劲。
与此同时,在某家星级酒店的某个包间里,公安局局长和一个区政府副区长,正与拖欠工人工资的建筑公司老板坐在一起称兄道弟。
酒过三巡,油头粉面的老板对局长说:“老兄,这次我给六成怎么样?”
局长呵呵笑着,“老弟你看着给就是了,给几成我都没意见!”
“局长果然爽快,那我就给六成了!”
局长看看旁边的副区长,说:“这次我只收四成,另两成你就送给区长老弟吧。”
副区长客套地说:“这我怎么敢当呢!”
老板端起酒杯,“有什么不敢当的,算是我和局长送你的一点薄礼,你可一定得收下。有钱大家赚,来,干杯!”三人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中午过后,醉醺醺的局长大人终于揣着工人们四成的工钱回来了。平均每人只领到八千元,同时还收到一张“聚众闹事,扰乱治安”的罚单,每人竟被罚款五千元。扣除罚款,平均每人仅剩三千元,这就是劳碌五个多月后的收成。

出了公安局,去工地收拾好行李后,工人们便各奔东西了。
“怎么会是这样?他们怎么能这样?……”老K不住地念叨着。
“就算想捞点,也用得着罚我们这帮穷光蛋那么多钱吗?也太绝了!”M说。
“落到了这帮孙子手里,他们想罚多少就罚多少,就算罚光你再把你送进去,你也没得话说!”N说。
“我们太傻了,太傻了……”老K说。
“我真想绑一身炸药,和他们同归于尽!”L恨恨地说。
“行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也可以这么想,要是没他们,我们连这三千块钱也要不来的。”N无奈地说。
“我倒是觉得正是因为有他们,我们才只要来这么点钱的。”老K说。

N把老K他们安顿在一家简陋的小旅馆里,自己又去附近的工地联系工作了。
三人挤在昏暗的屋子里,吧嗒吧嗒地抽着闷烟,烟气弥漫在狭小的空间内。L再也憋不住,起身开门,走到门外大口呼吸着空气。老K看到旅馆老板娘走到L跟前,笑嘻嘻地和他说着什么。过了一会L走到门口,把M叫了出去,三个人神秘兮兮地站在阴暗的走廊里悄声言语着。最后他们似乎说定了什么,L又到门口,对老K说:“你出来。”老K问:“干什么?”L说:“出来跟我走就是了,好事。”老K很奇怪,起身出门,三人跟着老板娘下了楼,越过马路,走到了对面的巷子里。这时M才悄声告诉老K他们要去干什么,老K大吃一惊:
“什么?我不去!”
L很意外,“不去?你还是不是男人了?”
“要去你们去吧,反正我不去!”老K很坚定。
“我们家里有老婆的都不怕,你这个老婆都跑了的老光棍怕个什么?你没问题吧?”L讥讽道。
老K态度依然很坚决。M说:“自愿,自愿的,不想去你就在这等着吧,我们可去了。”
“你可真不是个男人!抽烟闷死吧!”L扔下话,和M一起跟随老板娘,消失在巷子深处。
老K蹲在巷子口路灯下,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此刻他格外想念自己的前妻和儿子。这时,他忽然看到一辆警车停在了路边,几个警察下车后直奔这边来,他一下慌了神,第一个念头就是赶快去给L和M报信。他扔掉烟,往巷子里跑去,更引起了警察的注意,“别跑,站住!”警察追了进去。

白天刚进去过的公安局里,L、M和老K,还有旅馆老板娘和两个深山老妖一样的中年女人,老老实实地蹲在地上。“都拿出身份证来!”L、M和老K艰难地抬起头,其中一个警察很是惊喜地说:“是你们,咱们白天见过的吧!”
“我只是蹲在那呢,你们都看到了。”老K很委屈地说。
“那你跑什么?望风的吧,就算没嫖你和他们也是同谋,你这是包庇、纵容嫖娼,性质和嫖娼一样恶劣!”
本来是要各罚款五千元,但看到老K三人实在是再没油水可榨了,加之他们苦苦哀求,就各罚两千元了事。警察训斥道:“你们这样的渣滓,都懒得把你们送进去!”
天刚朦朦亮,老K三人狼狈地出了公安局,N也联系到工作回来了,当知道他们昨晚的“奇遇”后,气得破口大骂,“你们一个个都什么出息!丢人啊!”
希望落空了,老K有气无力地倒在床上。这里的一切都让他感到绝望,他开始想念那座封闭的村庄,想念自己那破败的房屋和贫瘠的田地,甚至想念大黑,更想念前妻和儿子。他决定离开这里,回家。
L和M继续跟随N在城市里漂泊,老K则将自己的暂住证扔进臭水沟,揣着仅剩的一千元钱踏上了归程。

回家的欣喜暂时冲淡了老K内心的愁苦,从半年多前载他出去的公共汽车上下来,呼吸着家乡的空气,他顿觉精神了许多。但敏感的嗅觉马上捕捉到泥土气息中夹杂的烟尘味,旋即老K惊讶地看到村前的陡坡已被铲平,一条宽阔的水泥路直通下去,一直延伸到村子里。老K踩着水泥路面朝村子走去,河上的石板桥已被有着坚固桥墩的大桥所取代,河水变得浑浊不堪,村头的古树也消失了。
不知在哪撒野的大黑,像是嗅到了老K身上的气味,屁颠屁颠地窜了出来。见到“老朋友”,它格外欢腾,围着老K半是示好半是挑衅地蹦来跳去。老K还记得出去前自己曾说过,要揣着大把的钱回来,还要请它吃肉啃骨头——显然,他食言了。食言的老K感觉很惭愧,面对撒欢的大黑他很漠然,让大黑感觉莫名其妙,怀疑他是不是吃错了药。
当来到自己的住处时,老K看到了更让他目瞪口呆的景象。附近的房屋和农田已不见踪影,场地上耸立着几根黑烟囱,是一座焦化厂。老K寻村民打听,得知在他走后不久,村长的外甥从县城拉了些人来开厂,最终把厂址选在了这块场地上,他的宅基地和农田已被征用。老K顿时火冒三丈,捶胸顿足,“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通知我?这哪是征用,这就是强占!太霸道了,还让不让人活了!”

老K怒气冲冲地来到村长家,村长看他进来,慢腾腾地起身,讥讽道:“醉仙回来了,在外头发财了?看在咱多年交情的份上,你可得接济我一点,让我也沾沾您的光。”
老K憋红了脸,质问道:“你为什么占我的房和地?”
村长撇撇嘴,“你这是什么话,我怎么会私占村民的财产呢?那是政府招商引资,人家财神爷来转一圈后就看上了那块场地,要在那建厂,政府就依法征用了那附近的地,这可是上级批准了的。”
“怎么不通知我,你们这样跟强占有什么区别?”
村长耷拉下了脸,“我再重复一遍,我们这是依法征用,你不要血口喷人!普天下的土地本来就都是政府的嘛!”
“征用?你们得给我补偿!”
“当然有补偿,政府又不是土匪强盗,怎么会白拿百姓东西呢。因为你不在家,给你的补偿款让你大哥代收了。”
“你们还得补给我耕地!”
村长略带威胁地说:“你可不要得寸进尺,你这种在城市务工的还有资格来跟我要地?既在城里拿着工资还想在村里守着份地,做人可不能太贪!”
老K依然不肯退让,他掏出身份证,激动地说:“你看看,这上头写的我就是这个村子的人!我没了地就像大树没了根,求你一定得给我地!”
看老K决绝的样子,村长不再言语,掏出手机打起了电话,“喂,是派出所吗,我这有个闹事的刁民,麻烦你们过来处理一下……”
老K气得浑身哆嗦,一跺脚,长叹一声,转身离去。看着他狼狈逃走的身影,村长得意地笑着。

老K来到大哥家里,越想越觉得窝囊,当大哥告诉他村长给的补偿款是区区八百元时,他怒吼道:“八百元你就把我的房和地卖了?你这可是在卖我的命,你还是不是我大哥了?”大嫂上前规劝,大哥沉默良久,歉疚而委屈地说:“我有什么办法,你又不是不知道村长一家都是什么人,谁敢说他们个不是,你邻居倒是硬抗来着,结果不但连八百元都没拿到,还被打了个半死,弄到局子里去了……”
老K瘫软在地,抱头低声呜咽着。大哥拿出二百元钱,说:“家里虽一年到头挣不到多少钱,却到处都是花钱的地方,要是摊上个病或灾就更是要了我们的老命!我现在也给不了你多少钱,这二百你先拿着,在我这住段日子后最好再回城里,一身轻松了就干脆利索地在那里工作,那样至少每天都能有点工资让你念想着!我有家有老婆孩子的,脱不开身,要不早就远远地逃开这鬼地方了!”
老K站起身,接过那两张鲜红的票子,拎起包木然地朝外走去。“不是让你在我这住段日子再走吗?”老K摇摇头,“我想去镇上看看他们娘俩,我想他们了。”大哥上前拉他,似乎想告诉他什么,但鼻子酸得厉害,终于没忍心。
大哥欲言又止的是,老K的前妻已经带着孩子改嫁到别处了。

老K拎着一袋水果,心情激动地迈进前妻娘家的大门,迎来的却是二老惊讶而厌恶的眼神。当老人告诉他前妻已再婚时,他如遭晴天霹雳,扑通跪倒在地,袋子里的水果滚落出来。他面如土灰,嘴巴张着,欲哭无泪。
老K苦苦哀求想见前妻和孩子一面,二老不想答应却又心有不忍,无奈之下也跪下来,呜咽道:“你这些年对他们不管不问,闺女一人带着孩子,日子有多难你知道吗?现在好不容易找到了依靠,我们求你别再去给他们添乱了。你没做好丈夫,也没做好父亲,还有什么脸面见他们!”
老K赶忙扶起二老,三人相对无言。最后老K牙一咬,说了句二老保重,提起行李朝外走去。两位老人送到门口,他转回身,掏出打工挣的一千元钱塞到老人手里,“希望你们能告诉她,我来过了。我错了,真的错了。”他转身踉踉跄跄地向前走去,眼泪飘落在寒风中。

已在老家没了任何念想的老K,当天又坐上了通往县城的最后一班公共汽车。他木然地坐在车里,车窗外家乡渐渐远去,上次离开是他抛弃了这里,而这次离开是这里抛弃了他。
在县城汽车站外的台阶上睡了一晚,第二天老K又坐上了去省城的长途客车。
到达省城后,老K用公用电话打N的手机,却被告知不在服务区。他放下话筒,漫无目的地溜达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傍晚,他饥肠辘辘地钻进一家街边小店吃了碗面,出来后继续打N的手机,依然打不通。夜幕降临,老K无奈地徘徊在街头,天气阴冷,风卷落叶呼啸着。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却也分外宁静。
一个满面浓妆却依然掩饰不住衰老的中年女人,悄然靠近了老K,冲他露出诡笑。已见识过一次的老K,立即明白了她是什么人。
这一次,老K没有拒绝。

一间冰冷阴暗、霉气冲天的小屋里,两个被逐出时代大幕、蜷缩于社会角落里的落魄小人物,各有自己卑微的身份,毫无羞耻地向陌生的对方裸露出自己最原始的欲望——这是他们在这个世界上能抓住的最后一点意义了。两人翻滚在床上,相互纠缠撕扯一阵后,气喘吁吁的老K忽然感到似有无尽的重负压在自己背上,越来越沉重,并且无可逃避!是谁?是谁踩着自己?是那条大黑狗,是村长和他的外甥,是建筑公司老板,是人民公仆们……而自己,却又压在这个可怜的女人身上,一股更加沉重的罪恶感涌上心头。老K感到自己正陷入窒息,浑身瘫软无力,身体正在扁去,成了一张饼、一团烂泥。他猛然从女人身上翻腾下来,喘着粗气仰面躺着,额头渗出了细细的汗珠。
女人坐起,看着老K的样子,笑起来,“你还是男人嘛!”怒火中烧的老K也坐起,挥手打向了女人的脸,“你个臭婊子,你也配侮辱我?!”女人显然没想到自己这句玩笑般的话竟换来重重的一巴掌,她捂着火辣辣的面颊,直视着老K。老K清醒过来,面露愧色。
女人抬起手,还了老K两巴掌,歇斯底里地吼着:“对,我是臭婊子,正因为有你们这样的男人才有我这样的臭婊子!我不配侮辱你,我谁都不配侮辱,我也从不想侮辱谁,只有被侮辱的份!我一个女人,丈夫是个药罐子,家里还有老人、孩子要伺候,工厂嫌我老了,把我赶出来,我干什么都受你们的欺负,现在被你们逼成了婊子,你们还想要我怎么样?!”
女人的吼叫更加深了老K内心的罪恶感,他想到了自己的前妻,刚才打她的手猛烈颤抖起来,他想说对不起,却又感觉如此的无力。他爬下床,从兜里掏出一张红色的票子,小心翼翼地放到床上,开门欲离开。女人愣了一下,赶忙说:“谈好了的价钱,我……我还得找你五十呢。”老K有气无力地摆摆手,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夜色弥漫,冰冷的雨水淅淅沥沥地飘洒于寒风中。老K蜷缩在一幢高楼的厅沿下,内心死寂。做不成农民,做不成工人,做不成丈夫,做不成父亲,不配做男人,不配为人……他只是想好好活着,至少不要连条狗都看不起自己,可为什么就这么难?到底为什么?冷风又卷着尘土袭来,半年前,初春的寒风唤醒了他,半年后,秋末的寒风又让他感觉到了醉意。他真的醉了。几束警用手电的强光霸道地照射来,他并未有任何反应。三个城管走了过来,三束强光集中于他脸上,他下意识地眯眼并用手遮挡。
“你坐在这干什么?”城管问。
老K仰视着他们,指指天上,“躲雨。”
“躲雨?你是干什么的?”

老K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城管骂咧咧地说:“问你话呢,你哑巴啊?”
“无业。”老K憋出这两个字。
“无业?你有身份证和暂住证吗?拿给我们看看。”
“有身份证,暂住证也办过。”老K往衣服兜里掏,但一时没掏到。其中一个城管上前捅了他一警棍,“快点!”正斜着身子的老K顿时失去重心,从台阶上滚了下去。
老K感觉浑身火辣辣的,连落在身上的雨水都成了热的。他艰难爬起,终于从裤兜里掏出了那张小证件。城管们拍着警棍,居高临下地瞪着他,他一瘸一拐地迈上台阶,来到捅他的那个城管跟前。老K仰视着这个家伙,抬起手正要递出身份证,恍惚中他看到他的头变成了大黑狗的头,村长和他外甥的头,建筑公司老板的头,人民公仆们的头,最后又变回了他自己的头,肥硕如猪的头。
老K想起自己在老家杀猪时的场景,一把尖刀,直扎进脖子,猪血喷涌而出。“尖刀……猪血……”突然间,老K犹如被充足了电,浑身涌动着无尽的亟需释放的力量。他怒目圆睁,抬起的手紧握着身份证,猛然朝“猪头”的脖子划了过去。
方力均作品7一声清脆的似是筋骨断裂的声响,老K甩了出去,跌倒后又滚到了台阶下,三个城管一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傻眼看着。“猪头”感觉自己喉咙里充满咸涩味,像有液体在抑制不住地向上涌。这时另两个城管用惊恐的眼神看着他,两人的手电对准了他的脖子,他奇怪地低头,竟看到鲜血正黏糊糊地往自己胸腹上流。
“啊!血……哪来的血?”“猪头”双手去摸胸腹,这时他终于再抑制不住,从嘴里喷出血来,旋即倒地,滚到台阶下,躺在了老K旁边,与他对视着。老K是他在这个世界上看到的最后一个人——也许他从未把这样的人当人看过——他将充满意外、不解、愤怒和惊恐的眼神留给了这最后一个人。
老K似乎释放光了身上的能量,他咧咧嘴,以满是倦意的憨厚笑脸,来回应“猪头”那最后的目光。然后,他用最后一点力气,将标示他身份、现在被他拿来杀人的那张小证件,吞了下去。

“死者由于颈部在瞬间受到剧烈外力切割碰撞,致使喉管断裂,颈动脉大出血……行凶者畏罪将凶器(他的身份证)吞入嘴里,卡在了咽喉处,现已手术取出,但已伤及声带,行凶者因此失去了言说能力……”

尾声

“我们该怎么办?”
“总得送他去个地方。”
“监狱或者疯人院。”
“不管去哪,一定要干掉他!”
“谁让你生在这样的国这样的时代。”

二〇〇八年十二月

《吾诗已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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