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丹每拉一次网,都要大呼小叫让何云帮忙,这两人头挨在船舷边,暂时忘记了因为昨晚的事,他们业已保持了大半天的矜持。只有他们,在这个浪漫的旅程上,总能找到甜蜜的事业。

天啦,是啊!在学校的时候他们怎么没有表现出来?莫非自己提议、策划的这番旅游,竟成全了他们!

我无心垂钓,随兴所至地起网,于是,六个人中,数我钓到的鱼最少。我们啊,就象那些上钩的鱼,面对的是一张人世的网,乍看不过是一套透明的把戏,一跌进去,纠缠于那些密密的网眼和细细的织线,便难以挣脱。最后,迷失了自我,搞不清来自何方,去往何处,如此地浑浑噩噩,如此地自我了结。

我知道,时间愈久,今天的一切将愈显得荒谬无稽,应该尽早抽身才是。然而,陷入泥沼,身不由己。梁丹的每一点声音,每一抹影子,都成为我痛苦的来由。然而,她的美丽是无瑕的吗?我为什么不计较她因儿时吃糖过多而钙化不白的牙齿?(因为这个缘故,她总是掩嘴而笑。)

钓到的鱼足足有二十公斤,我们留了大半给船主爷孙俩,其余就成了我们丰盛的晚餐。晚餐也是借了爷孙俩船上的炉具在岸边烧成的,爷孙俩很耐心地陪着我们,凡租船之外的,都概不取费。

梁丹,何云,并没有因为昨晚情事的败露而收敛多久,回到旅馆之后,两人的亲热更形明火直仗。说是出去逛逛,两人一溜烟便不见了影。梁丹几乎每天换衣裳,今晚,我瞥见她从我们男生门口匆匆而过时,又换了一套惹眼的嫩黄色无袖连衣裙。

当夜的住宿,是男女分间。何云回来的时候,见我脸色很难看,便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象在学校宿舍时一样,睡觉前先瞎扯一通有关女生的话题,然后谈起了梁丹。他拐弯抹角地表示,自己对梁丹并没有意思。并暗示,尽管梁丹或许对他有意,他却不会动真情。他总结的理由很简单,梁丹的身高与他不般配。

听了何云的话,杜志安下意识地微微颔首,但这个姿态仅仅是礼貌性的,杜志安实际上完全是一副不以为然的神情,他全当何云胡诌。都是哄小儿的话,第二天提及时,他对我随便补了一句。

与杜志安相反,我表面上对何云的解释嗤之以鼻,却暗自对他的话存几分信任,尽管我也颇感意外,事先摸不透他的真实心态。只要略一思索,我便确信,何云这番话,决不仅仅是为昨晚的事开脱,我了解何云,对我来说,何云太简单了,我常常一眼就能看穿他。以他那等外级的智力,如果他认为梁丹于他无足轻重,应该不足为奇。他向来视自己优越的身高为至高无上的资本。与他相形,自然会嫌梁丹身量低。在何云与梁丹趋近的过程中,平心而论,主动者是梁丹,何云不过是逢场作戏。我敢打赌,即使他们谈成恋爱,旁人轻轻一番闲话,就足以离间何云远梁丹而去。

但我到底还是窝火,他如此不以梁丹为意,而我却将梁丹视为无价之宝,何云如此见识,梁丹依然对他情有独钟,而对痴情的我,反倒无动于衷。我分明被连贬了两等。所以,我违心地向何云斥道:算了吧,他妈的,谁相信你的鬼话!

何云愣了一下,挥挥手淡淡道:不相信?不相信就算了。

对我充满敌意的言辞,两天来,他已经习惯了。好在他脾气比我好,否则两人早就应该动上拳头了。他还要说什么,却听见杜志安不耐烦地喊:睡觉,睡觉!

入睡前的一会儿,我的心情好了一些。奇怪的是,尽管何云对梁丹的价值予以根本否定,我却并未受到影响,我理应对梁丹不屑一顾才是。只过了一会儿,迷迷糊糊中,我又惦念起她来。不争气的意志啊!

一踏上旅程,对旅行的失望就如影随形。旅行前的种种美好想象化着烟消。

比如,行船海上,应该是浪漫至极的事。然而,立于甲板,马达在脚下轰鸣震颤不已。愈是靠船尾可以赏景的地方,马达的轰鸣愈是震耳欲聋。人们的交谈,常常会变成大声的叫喊。何曾料到,马达的吼声相伴全程。这肆无忌惮的噪音,破坏了安宁,也破坏了人的心情。况且,船上肮脏,人头攒攒,哪里还有半点情调?结果,人在船上,反而焦躁不安,盼望着早点登陆。岛上,应该是宁静而又诗意的乐园吧!

应该有这样的船,滑行在水面上,优雅,但无声无息,象电影里的那类无声镜头;应该有这样的气象,天高云淡,风和日丽;应该有这样的日子,与心上人情投意合,相依相偎。

古人云,人生不如意者常八九。果然。这会儿,三件事情,就有两件糟糕透顶。除了风和日丽,另外的两件都一塌糊涂。连日来,天那般蓝,云那般白,海这般碧,风这般柔。我居然不快乐,一点也不快乐!

晕船,是另一件令人沮丧的事。这是第四天,当我们乘船航向银针岛的时候,刘琴再一次以带头呕吐,来证明她体质的衰弱。其实,我们这六只从陆地上来的“旱鸭子”,到了海上,都有不同程度的不适。晕船,头痛,胸闷,五内如焚。刘琴属于重度反应的一类。

出发前,她才刚刚从一场感冒中恢复过来,尚疑虑未消。身子单薄,弱不禁风,没有哪一个月不大病一场。主要的症状就是伤风感冒。她自称定型了病心理,几日无病,便一心虑病。一冷一热都是虑。一虑就病,恶性循环。这回出来旅游,她有好一番犹豫,终于出来,算是下了莫大决心。在我看来,或许她体弱多病,倒抑制了许多俗人的欲望,也失却了许多常人的生动,故能持以宁静、淡泊。她自顾不暇,只能凡事置身局外,做壁上观?

为了回避潘秀迪动不动要找我“说说话解闷儿”,相形之下,我更愿意和刘琴呆在一起,尽管她安静得过份,几乎不说话。

当我假装不经意地折到正在二楼甲板上观海的刘琴身边时,却看见梁丹与何云从另一头踱过来,我霎时头痛欲裂。趁他们絮着话,还没有看见我,我避瘟神似的从另一侧船舷逃走。

空间有限,我并不能逃得太远。稍转两圈,便又能撞见那对“鸟男女”。这回,我没有再逃,却在他们留意不到的拐角处停下了。他们在船尾,我在船侧,相距恰到好处。连接我们的,是一段弧形的钢筋船舷。他们趴在拦杆上说话,我扶着船舷望海。根本不看他们,他们的形象举止却偏偏为眼角的余光所捕捉,顺风而至的声音,从轰鸣的马达声中提炼出来,断断续续,时高时低,尽情折磨着我过敏的感官。梁丹的笑声尤其刺耳。

世界就这么小,躲开了潘秀迪,却躲不开梁丹何云厮混一起的镜头。况且,潘秀迪又有别的招术,比如,她尽力和刘琴套近乎。杜志安不爱理人,刘琴于是成为她最后的一着棋。靠近刘琴,就等于靠近我,除非我知趣走开,此举至少也可以从形式上孤立梁丹。她那大不服气的神情,似乎在告诫男同胞们:你们尽都瞎了眼了,那不过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妖精,红颜祸水。

这一天余下的时光,我们在银针岛的一座寺庙里度过。偶然地,我参透了一个前晚中断的谜。

银针岛上最美的景色,非山非水,也非沙滩,而是岚。在明丽的阳光下,岚如轻纱,缭绕在黛绿的群峦之间。朱墙碧瓦的一座寺庙,就盘踞在岚气弥漫的半山坳上。大堂上,走廊间,垂帘随微风轻扬,风铃叮当成韵。步入这一派静谧,心下顿时安详。面对金粉染身的巨大佛雕,闭目片刻,多日的烦恼竟顷刻远遁。在这座空荡、寂静的庙宇里,我充分感受到自己通体的浮躁。

胸间一度开阔。轻松跨出正殿的时候,却看见一介灰衣和尚,作揖而立,面前摆着一张供台,台上置一只红封的箱子,书着“香金”。和尚半睁半闭的眼里,流出某种暧昧的企望。一股俗气从这目光中袭来,令我愀然不快,这不快是失望和鄙夷的混和体。

庙前院中,有好几株粗大的古树,置身其下,茂密的林荫叠印过来,蓦地一股清凉。正坐在石凳上歇息片刻,同杜志安说着话,我却突然中途改变了声调和语气,也部分地调整了内容,因为我看见何云和梁丹正从寺院后转出来,眨眼来到旁边,不得不加入这一变数。我说给杜志安的话,也说给他们二人听。我正说到:这些出家的和尚,他们的心倒是没有出家……

前天晚上的事件还在起作用,他们找了一个讨好我们的机会。一个时辰不见,彼此竟觉得需要寒暄。两人刚过来打招呼,一直闷声不响的杜志安,却呼地站起来,僵立了一秒钟,才倏然与众人擦身而过,快速离去。

这个突兀的举动令我意外。这是针对谁呢?何云?不,应该是梁丹。我刚好看见梁丹汗津津红扑扑的颜面上,红色素加重,目光闪烁不定。

等这二人转悠去了别的地方,我不得不加紧思索。这奥秘,已呈现在前晚沙滩丛林间,目睹梁丹何云吻抱时,杜志安出其不意的反应上。杜志安暗恋梁丹?再一次升起这个念头时,我仍然不由得暗吃一惊,毕竟,杜志安一贯是那样的老实本分。结论还是很快成形,我猛然忆起踏上旅程的头一个傍晚,杜志安戏剧性的“失踪”。加之,整个旅程上,杜志安过度的沉默寡言(尽管他本性是寡言少语的)。还有,他那史无前例和莫名其妙的“叛逆”表现。

仔细一想,其实,梁丹与杜志安之间,早已表现出彼此回避的情态,我忆起一些集体场面,他们在语言或视线上确有隔阂。早应该琢磨到,但我恰恰是一个唯我主义者,对旁人的遭遇,每每置若罔闻,但凡与我干系不大的,均习惯抛诸脑后。

直到此时,才猛可里大彻大悟,三个男生竟爱上了同一个女生!男子汉们的友谊顷刻瓦解,甚至反目成仇。哈哈哈哈!我忍不住在心底里冷笑,这冷笑夹着些疼痛。

几天来,杜志安对我表现出明显的悖逆。现在看来,他有充分的理由:对我历来占尽螯头的不满,尤其在异性面前,这于杜志安是一个莫大的灾难。

由此看来,所谓友谊,在同性之间,只是临时同盟。生活中任何一个机缘,都可以结成这类短命的同盟。一当有异性插足,同盟顷刻瓦解。女生如此,男生亦然。

第五天。天啦,一直到第五天,我仍然还没有对梁丹死心。在前往葫芦岛的航程上,我意外捕捉到一次与她单独相处的机会。梁丹破天荒地独自倚在底楼船尾的船舷。我适才见过何云正在三楼甲板的船尾,我以为梁丹是暂时的离开。我经过这里,见状突兀,但不得不与已经看见我的她点头打招呼。我听见她忽然对我说话了,心顿时七上八下地跳。她幽幽道:出来才几天,感觉却好象过了好久,是不是?

话中有探讨的意味,娇好的笑容,使我对她冰封的恨意霎时间溶解。记得飞沙滩那个晚上,我曾对天发誓,从今后不再跟她说一句话。此刻,我却不由自主地停下来,一边机械地应答着她的话,一边靠在距她两尺远的地方,我不得不双手抓牢栏杆,仿佛那栏杆是我可以依傍的后盾。

出门总是这样,我尽量沉着声,搬出我一贯的总结:日常生活一旦形成规律,便感觉时间流逝得很快。出门是另一码事,活动丰富,所以感觉时间长。

谁知她抢着说:丰富?没劲透了!

我吃了一惊,此话竟可以出自她之口?整个旅程上,我一直在嫉妒她的快乐呢?

她凝视着大海的双眸,锁着一丝愁。我立即联想到,她可能从何云那里遭受到最新失败。我本来应该幸灾乐祸,但念及只有在此刻,我才象残羹剩肴一样被人拣起,不由得有几分恼怒。

我应该对她说什么呢?思维急速转换,竟又一下子想到,放弃何云,她还可以选择我。这会儿,在我的逻辑里,感情似乎是可以轻易转向的自来水。错觉主宰了我,我一扫愁云,顿时开朗起来。在校园初相识时,她曾对我顾盼的神情,一一浮现开来。

为什么没劲?天蓝海碧,风光旖旎,一切不都很好吗?我故作轻松地说。她扭头凝视着我,若有所思的样子。幻想再度高涨,或许,错就错在我自己,我早就应该对她倾诉了?

总是这样,在真正的意中人面前,显得慌乱不堪,难以维系体面有致的风度。目的性愈强,愈怕遭受失败。紧张,所谓目的颤抖。一方面深爱着对方,另一方面又深怀着恐惧:自己于对方,是那样的一文不值!自己等着的,只有嗤之以鼻的嘲弄!

何况,她衣袂飘飘,风情万种,尤其回眸的那一刹那,美奂美仑,宛如人间仙子。怎不令我血涌如潮而又自惭形秽?

英雄难过美人关,我看我是堕入情网了。我大胆地说,声音发着颤,目光炯炯地盯着她。

不管是我的声音,还是我的语气,听起来都滑稽至极。她显然大吃一惊,当即侧过脸来,杏眼圆睁。但她随即垂下眼帘,努力放松,勉强地笑脸相迎(她惧怕我?),转着话题说:那么,这回应该是在半夜里到葫芦岛啦?嘿,你的“海狮计划”!

这最后一语,是一句生硬的幽默,“海狮计划”,是策划此行时,我仿着刚刚看过的一部二战电影,戏称我们的海上之行。

我一时糊涂了,对她的态度,失去了明确的判断。我凝视她片刻,从她似笑非笑的姿态里,得不到任何灵感。但机不可失!猛可里故技重施,我捉起她的手,想再补上一句动情的话。

梁丹却猛地一甩手,愤愤地瞪了我一眼。你休想用强权来征服我!她眼睛里窜出火苗,那火苗说。是极限了,她转身疾步离去。我被当头浇了一瓢冷水,霎时清醒过来,继而是痛彻肺腑的羞辱和悔恨。我将头猛地撞向船舷的横杆。

只要她无心于你,或者,她变了心,记住,你的任何一种姿态,都成为她讨厌的理由,这,就是女人。而男人,对女性冒犯的动力之一是:不相信对方就没有同样的欲求。

你行你素,我行我素,船儿照样航行。整个大自然都对我们愈演愈烈的内讧无动于衷。当我举目四望,这一结论尤其明白无误。山蓝水碧,海阔天空。如此恶劣的心情,竟能对应如此优美的气象和风景!

梁丹怒气冲天,沿走廊急速而行。偏偏船正转弯,船体倾斜,她趔趄不已。左腿膝盖撞到了船舷的一根竖杆,一阵剧痛。体痛和心痛交加,像双重的委屈。泪珠在眼眶里打转。她继续忙乱地奔跑,抓住舷梯,转身上了三楼。她渴切地要寻求庇护。

甲板上,何云祈长的背影正立于舷栏边。梁丹叫了一声他的名字。后者缓缓地回过身来,满腹疑惑地望着她。他看见梁丹满面通红,噙泪欲滴,胸部剧烈地起伏,于是奇怪地盯着她问:你怎么了?你这是怎么了?

梁丹将头掉向另一侧的大海,轻声而泣。何云默然望着她,不再追问,他头脑中一片空白,颇有些不知所措。

梁丹啜泣了一会儿,平息下来,大概注意到周围有三五旅客在打量她。何云的神态也有一些尴尬,为他俩置身于众目睽睽之下的这一幕。

被大海包围的船只,独立的孤岛,连个伤心之处都无从安排。她的神志清明过来。我能指望他什么呢?还没有确定那种关系,谈不上什么名分。她将已捏成湿团的纸巾擦了擦眼角残存的泪渍,摇摇头算是镇定自己。她看得出,何云并不理解她的处境。

我并没有看见这一幕情景,也止于我的想象。因为第二天,梁丹视我为敌人,何云却意态如常。显然,她没有将具体的委屈告诉他。不论怎样,在梁丹的眼里,我又矮了一大截,彻底地丧失了形象。

一路瞎折腾。第六天的折腾是在葫芦岛登山。葫芦岛是该片海域内,仅次于县城所在地大沙岛的第二大岛,岛上有密集而高耸的山。登山,是我的提议,美其名曰看日出,于是,我们选了最高的一座。没想到情况有那么糟。山上几乎就没有路,或许我们就根本找不到路。有一些断断续续凹陷的行迹,模糊的泥路,如此而已。漫山遍野的矮树丛,密集而生硬的杂草,冷不防的铁杆荆棘。拨枝而行,手上频见血痕,一步一绊,踉踉跄跄,然而,行到中途,难于进,也不忍退。这人迹罕至的岛屿主峰,原是不折不扣的荒山野岭。跋涉在这曙色未明的陡峭山脊上,无不气喘吁吁,心灰意冷。怨声载道,骂骂咧咧。杜志安拿一句京剧台词来挖苦: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梁丹的牢骚具有代表性:既不浪漫,也无乐趣,我就不明白,我们何必非要过这个鬼门关?

既然做了头,人们就有指责我的权利。哪怕这种“头”不过是自然形成,没有人给我加冕。我应该受到诘问,好像我从做“头”中捞到了什么好处。至少是名誉上的好处啊!我必须接受斥责,连我自己也接受了这种偏见,尽管我自己也窝着满肚子的火。

我咬紧牙关,坚不作声。只有籍着他们的这种愤怒,来维系我苟延的权威了。至少他们还在乎我。

折腾两个小时,终于登上以几块暗褐色粗峭岩石为标志的山顶,人人精疲力竭。盛怒已过,反倒一片沉默下来。夜色渐渐消溶,溶于大海深沉、绵长的吐纳呼吸中。天际开始发光,然而仅呈浅灰色,海天交接处,笼罩着蒙蒙雾气,周遭的高树,短荆,茂草叶上,披挂着茫茫的露珠,晶莹而滑润,空气清冷,凉风拂面,到处是湿的感受,连同被露水和汗水交相浸透的衣裳。

都暗自担心,这样的天色,怕是看不到日出了。在这独立的岛屿之巅,四周都是苍茫大海。东西南北的方位感早已失去判断。天光较亮的那一边,大概就是东方了。谁都不说话,朝着这个方向静静地等候,仿佛礼拜着某种仪式。路上的那一番抱怨,像刚刚过去的一场暴风雨。在这静谧的山巅清晨,纷乱的心事,敌对的情绪,劳累的身心,都渐渐归于平静。

从前,在名山之巅,曾经无数次地等候过日出,却都一一落空,可谓运气不佳。今天有没有这个福分,毫无把握。我以宿命的经验推测,悲观的成分偏多。虽然今天能否看见日出,干系至大,自己提议的这一活动,能否达到其起码的意义?

常听说,生活总给你这样的感觉:盼望至殷的,反而落空;不经意间,却屡现奇迹。在名山之巅无缘相会的日出景象,倒是小时候在多山的故乡频频见到。在那个群峦起伏连绵如大海波涌的故乡,多少个清晨,随便站立哪个山头,都能看见圆润的一轮太阳,从血海中跳出的壮丽。

一阵微语打断了众人。是梁丹换了个坐姿,并开始对何云说话。这一违犯众规的开头,令人反感。我不由得嘬起嘴唇,打了一个轻微的嘘声,也算是对刚才在路上挨批的还击。

恰在此时,一抹弧形的鲜红正在海天交接的云堆间描绘出来。一轮冉冉上升的红日。我紧张起来,尽管一模一样的,还是那一轮在故乡的山顶上无数次目睹的红日,然而,此刻,意义迥异。这是奇观,不仅属于大自然本身的奇观,亦是人们精神上的奇观。长久的等待和盼望之后,一道天人合一的奇观。

红日缓缓上升,如果不是那圆轮面积的扩大,几乎看不出它处于运动状态。升,升,脱离大海和云层的羁绊,结成一个通体浑圆的果实。

沉静,但绝对地鲜艳,令人目眩。然而,它是孤零零的,如一个伟大而孤独的灵魂。它感染了世界,浅灰色的云彩染成了桔红色。山顶上的我们,无言眺望,心潮暗涌。一股莫名的热流荡漾于我的周身,泪水冲向眼眶,一阵湿润,一阵模糊。

我以为大家的感受都和我一样,看到了预期的日出,就都该心满意足了。谁知何云却当众气呼呼地对我说:你是成心的!你一路上就是要搞得大家不舒服。

他口出此言的时候,我们都已经下了山,在饭馆里一顿饱餐后,缓过劲来。

什么?成心的,登山计划不是跟大伙早就说好的么?凭什么……我被他无端的指责搞得愤怒而慌乱。

得了,得了,甭解释了!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在何云的口气里,我正从一个不折不扣的独裁者演变成一个丧心病狂的捣乱分子。噎得一句话说不上来,我狼狈地看看众人,他们都低着眼眉,缄默。你就想让人家都顺着你,不依你的就不行。你除了胡来还会什么?何云愈说愈起劲,借题发挥:你总是一意孤行,固执,毁灭性的固执,要知道,我们一直容忍你在集体中居主导,今天看来,依你这种德性,让大伙儿跟着你,只会倒霉,遭罪!

我张了张嘴,却停止了分辩。何云滔滔不绝,如数家珍,与平日判若两人,无人阻止。我这才惊讶地发现,我与何云之间,真正的隔阂和陌生。好朋友?但扪心自问,平时,彼此又有多少真正的了解?结交,是一件极简单的事,一回排队,一次招呼,都算是交情,更不用说,缘份让我们住进同一间宿舍。平淡的校园生活淹没了本质。踏上这未知的旅程,才能够惊异地看到,彼此毫无相通的心灵。可悲的龌龊,痛心的发现!沮丧,失望,甚至怒火中烧,为对方,更为自己,糟透了的眼力!

我在心底下为自己找台阶,辩论是徒劳的,因为不在同一个层次,我不需要同这等智商的人一般见识。我习惯性地摆摆头,却摆不脱苦恼的重量。毕竟,旅行还没有结束。

这会儿,又轮到梁丹去安慰和照料何云了。仿佛这本来就是她的职责,她总是忙于安抚受伤的何云。尽管何云的所谓受伤,完全是自伤,然而,谁又能说,自伤的人就不值得安慰和照料呢?

何云的造反终于成功了,行程由他来决定,他提出明天去草莓岛,没有人反对。

我自认为,先前,之所以能够结成一个集体,虽然看来并非因为大家意气相投,但各自担当合适的角色,分工协作,各司其职,还算协调自如。而今,角色反串,“纲常”已毁,“礼”不复存。一切都乱了套。做惯主角的我,被迫置于配角的位置,不啻奇耻大辱,我决心对抗。

反正,整个集体已经散架,仅仅因为旅行还没有结束,大家勉强捆在一起。何必去维持这浅薄的虚名?一念之下,我找到了一个对抗的方式。

第七天清晨,大家正收拾行装去草莓岛,预备朝去暮回。我忽地站起,道:你们去吧,今天我不去了。众人霎时间错愕,没有人料到我会来这么一招。我若无其事地解释道:今天身体不舒服。

无谓的借口,谁都看得出。少顷,刚刚“当上头”的何云走上前来,一边攀着我的肩,一边低声细气地劝解。他显然认为是轮到他发挥作用的时候了。我趁机给他脸色,勃然发作道:唉呀,行了,行了!你们去玩你们的吧!

我不耐烦地挣脱何云的手。这是我唯一能显示自己力量所在的方式了。既然不能领导集体,还可以破坏集体,另一种主导方式。潘秀迪也不识时务地上来劝解,我的去留对她可谓关系重大。我发现他们劝解时,只字不提我“身体不舒服”的理由,愈发恼火。无视我的强调,我简直要愤怒得吼叫起来。

我坚不可摧,众人只好作罢。其实未必,如果是梁丹出言相劝……然而,她袖手旁观,实际上,她巴不得我不去。这应该是她最自在的一天。傍晚回来的时候,我将从她发光的眸子里看出这一点,她如愿以偿。

一行人走了才不到五分钟,我就改变了主意,何不独自去另一个小岛一游?与他们相得以彰,我可不想一个人困在旅馆里,委屈自己。我为这一独辟蹊径的突发异想而沾沾自喜,从床上一跃而起,急忙摊开地图,飞快选准了一个目标。

我一边动身,一边想象着傍晚的得意。那时,我会漫不经心地告诉他们,自己并没有因身体不适而留在旅馆,却独自徜徉了一个奇妙无比的世外桃源。一想到他们的惊诧,甚至气恼,就心花怒放。想想他们哑口无言的样子,立即觉得是我抛弃了他们,而不是他们抛弃了我,后一种局面恰恰是最近几天的整体感受。人数多,奈何?关键看谁拥有决定权。不过,这念头未免有鲁迅笔下的阿Q之嫌!

我知道他们是往北边的草莓岛而去,自己便买了往南边小济岛的船票,背道而驰。连日的阴霾和霉气一扫而空。脑际偶尔掠过何云与梁丹手牵手的镜头,也不能丝毫损伤我一时高涨的快乐。

小济岛小得不可思议,面积不会超过学校的足球场。一耸而起的一座尖削青山,几乎占据了全岛,远看象一柄羊角。山下,也居然有几户人家,灰白的屋顶上袅袅地飘扬着青烟,象尘世的旗帜。狭小的码头,仅能停泊三五艘中小型渔船。

沿着一条小道向山顶攀去时,一条大黄狗忽然自青烟房舍处窜出,一边汪汪狂吠,一边朝我冲来。心下一阵着慌,赶忙停下,弯腰拣起一块石头,那狗却停下了,在十米来远的山坡上与我对峙。吠身渐沉,两只眼睛精亮地凝视我。大概判断出我并非来者不善,终于摇摇尾巴,掉头撤退。

迈上岛屿之巅,骤然领略大自然对自己的惠顾。在这笔立的山巅上观海,与在轮船的甲板上观海,感受有天壤之别。放眼望去,白丽的阳光下,是一幅蓝得令人心疼的画卷,渔帆点点如星,撒落在明镜般的碧海,船过留痕,划出无数道银练。苍山如洗,青翠欲滴。天风浪浪,摇动漫天浮云。

天风滚过时,枝叶簌簌地颤抖。风止叶静,这满坡的丛林便成为完全静止的生命。终年默立着,似陷入了不可惊动的沉思。尤其近旁那几株叫不出名来的矮榛,枝干粗壮坚硬,椭圆形的叶片厚重而凝滞,纹丝不动,仿佛一百年来便如此,未来的一百年还将如此。这静默的生命呵,坚韧的静默,分明暗示着一份深意。

诚然,与大海相比,人何其渺小。但,大海也仅仅是地球表面的一潭水,无穷大的还大有物在。羡飞鸟,慕游鱼,论自由,人自愧弗如。然而,有的生命,比如这些植物吧,不能移动也不能奔跑,甚至可能发不出任何声响,生来如斯,即使利斧当头,也只能听任宰割。看来,说到自由,人啊,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也算够本了。

比天更高,比海更深,是人的心吗?人渴望自己占有一切并永恒不死,然而,永恒的却是山川大地,短暂的恰恰是人。天地悠悠,人生如梦。所以,不是人占有山川大地,乃是山川大地占有人,以及其他形形色色的生命。

念天地之广阔,有多少地方是与自己终身都无缘的。我禁不住合掌为十,感谢上苍,赐我邂逅这片世外桃源般的净土。

在另一个岛上,那五个人,他们也是快乐的吧?然而,这快乐与我无关,我有理由怀疑,自己看不见的,难道是一种存在?不管怎样,对我而言,这是开心的一天,在这个由我自己规定的假日里,得以一舒胸臆。人们相处一道,彼此的心却如隔关山。为求热闹,更形孤独。远不如一个人踽踽独行,持一份超然的安宁来得自在惬意,这种孤独流浪的感觉,臻于完美。

一袭异样之音骤然横空,惊心的尖厉。急忙举头仰望,一只黑色的老鹰正朝我俯冲而来,我当即吓得跌坐于地,老鹰以苍硬的双翅在我脸上刮过一阵猛风,健影倏然而过。我吓出一身冷汗,目送着老鹰飞远,又见它在左前方断崖间盘旋,隐约传来的唳声,显得格外凄厉。我竦然一惊:它也有一颗受伤的心么?

归途中,又见到那处青烟房舍,大黄狗照例窜出来作势吼叫,张牙舞爪一番。真是,有人烟的地方就有危局。愈往山下走,沉重的感觉愈是加剧,我将不得不再度面对一个沉重的集体,由人构成的窒息围墙。

出乎意料,公开的分裂达到了另一种效果,晚上,当众人各自返回葫芦岛时,气氛空前的祥和。

另外的五个人对我小心翼翼,称得上谦恭备至。连何云,也慷慨地向我示以友善,表现的方式是少有的健谈,向我一一叙述今天旅途中的见闻,细节处不厌其烦。没有人明白,为什么我总是笑咪咪地聆听。开饭时,众人争着给我夹菜,将我一下子推到被照顾的角色,不免有点难为情。其实,何云豪爽的态度,不仅因为今天的分离,也因为他今天的快乐。免去了我的霉气笼罩,他和梁丹极尽自由。处于这样的心境,自然是要宽以待人的了。

轮到我报复了。我选了刘琴作为缺口,笑吟吟地向她讲起我一天里的行程和见闻。全场顿时一片哑静。何云的脸刷地变白,梁丹从桌子的一角向我扫过来严厉的一瞥,她鄙视我的阴险。

是的,我分明耍了他们,但这一胜利并没有得到好报。尽管刘琴表情淡定,神态自若,潘秀迪只是低着头,不做声。我分明觉到,我遭到他们全体的恨,没有比此时更深刻的了。回到旅舍的时候,整个晚上没有人再和我说话,连潘秀迪也放弃了每天都千方百计想接近我的努力。再说,我的表现何曾令她如意?

一个王朝完全崩塌。我依稀看见,一座恢宏、巨大的广厦,轰隆隆地倒塌,砖木横飞,尘烟翻腾。这个镜头一次又一次地在我眼前播放。在路上,在船舱里,在阖眼入睡时。

在葫芦岛高低不平而又狭窄歪扭的小街上,只有这一间象样的建筑,二层楼房的国营旅店。其余的房舍,尽都斜斜地矗立于斜斜的街边,看上去随时都会倒塌下来,或者,它们一直都在倾倒,像意大利的比萨斜塔,我们看见的,不过是其中的一个倾倒状态。事实上,所有的事情都在倾斜。

三男三女,表面看上去,是一幅和谐的平衡图。谁知道,六颗心偏偏不服从有序的安排,而呈紊乱的状态。焦点人物是梁丹,她占据了过重的分量。三个男生的注意力都集中到她身上,事实证明,这不仅是一种浪费,对另外两个女生也极不公平。注定是要出事的,注定是要遭报应的。

面对这一群男性研究生,本科女生们应该失望透顶。本以为,那是一个可以信赖和依托的世界。现在证明,实在是象牙塔里的浅表印象。看看他们吧,各怀异志,勾心斗角,渺小粗陋的灵魂暴露无遗!

重头戏排在了出事的那一天。第八天,我完全没有料到,结局会朝着另一个方向发展。

两层楼的国营旅馆,在葫芦岛上,称得上规模空前。每层二十余间房间,分南北两排,隔着昏黑的走廊对峙着。偌大一家旅馆,住客寥寥,显见是经年蚀本的惨淡生意。旅店的工作人员都志在混混,手捧铁饭碗,应付差事而已。在这栋黑乎乎死气沉沉的楼宇里,作为仅有的六个客人,我们各据一间客房,都睡了一个大大的懒觉。直到中午,我们才先后慢腾腾的起床。早午餐合并用后,照例去到海边。

葫芦岛没有沙滩,海边只有东一滩西一滩的礁石阵。既然每天都要游泳,今天也不能例外,我们决定就从其中一片礁石上下水。

一堆堆礁石,远看星罗棋布,近看犬牙交错,黧黑,坚硬,厚韧,仿如铁打的一般。饱经风浪,也饱经沧桑。都忙着下水的准备,刘琴却纹丝不动,她那闪避的眼神和略为艰涩的神态暗示了什么。果然,潘秀迪截住我注视刘琴的疑惑目光,小声道:她身体不舒服。她说话的表情隐含一种神秘的意味,刘琴却脸红了。

阳光耀眼,但海边有风,整个海面在礁石阵间颠簸起伏,象一只大澡盆里被搅动的水,不时浪及盆沿。波动的海面,时而吞没了礁石,时而吐出礁顶。我一向在水性上逞能,于是趁海面上探礁顶时,第一个俯跃下水,其他人都扑通地跟着下,只留下刘琴一人在上。我们将约一千米之外的一个小岛当做冲刺的目标。

这是正午的海水,却凉得透骨,才一下水,就打了个寒战。我以为是水深的缘故。游至中途的时候,我觉得有些不对头。此时,距我们目标的小岛,我目测之下,起码还有一半的路程。下水之初,我便调整好自己的身体,让自己尽量依着波涛的升降而沉浮,头部刚好保持在水面,便于呼吸,也省力。每当波峰迎面而来时,便纵身到波巅;波峰过后,又凭由身体放松地滑入浪谷之底,相当于一次歇息。从小就谙熟游泳之技,加上已经有好几次游海的经验,我自信,驾驭大海,大可从容自如,愈是大风大浪,愈是豪情万丈。在大海的风浪面前,常常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俄国人高尔基在《海燕》中的那句名言: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然而此刻,游到这中途,我大感不妙。首先是波浪太大,越来越大,超出自己原有的估计,风助浪势,排山倒海,越来越感到自己难以操控。有好几次,不但没有能冲上浪巅,反而被咆哮的巨浪劈头吞噬,急忙抢出水面时,往往已经呛了好几口水,口里鼻里尽是浓烈的咸腥味。几个回合之后,我竟然感到周身乏力。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正遭到一个强大对手的狙击,我被压制着,无从施展。

天色骤然变黯,海面风声渐紧,似乎酝酿着一场暴风雨。不行了,我觉得不对头,十足的不对头。慌忙掉首四顾,隔着丛丛波巅,艰难地辨认出自己那些不成形的队伍。自己正冲在队伍的最前头。杜志安在自己身后十几米处载沉载浮;左后方是潘秀迪的绿色泳衣,她的形状,像是在向岸边回游;再后方,是何云携带着的穿橙红色泳装的梁丹,我看见梁丹那红白相间的救身圈猛可里翻立起来,又被何云扬臂按下,伴随着梁丹的一声划空惊呼。

我正要幸灾乐祸,心头却猛地一沉,一瞬间,我联想到一件事。我恍然大悟,顾不得思索,霍然从水中跃起,朝着身后的队伍大声疾呼:快,回去,游回去!台风……

尾音被一个凶猛的浪头打断,这浪头似乎要阻止我报警的呼声。连同我的身体,我被狠狠掼到水下,好不容易冒出海面时,又是满口鼻的咸腥。我急忙掉头回游。

我突然想起的,是启程的那个下午,当我气恼地仍下手中的扑克,疾步闯出客舱时,依稀听到船上的广播正在预报台风消息。强热带风暴,中心位置,风速,登陆……我听见了这些名词。我也恍惚看见船上的人们议论纷纷。船上多数是这一带的渔民,那天气预报显然对他们有影响。人声嘈杂,现在想起来,除我自己之外,其他五个同路人似都没有听到。然而,听到又有什么用,回忆起自己当时的反应,竟是自我喃喃:台风,真的要起台风了!

立即联想到的,竟是小集体中的风波。对大自然的台风却没有真正的感应。

之后整整一周,没有再听过广播,也没有接触过电视、报纸等一切可能载送天气预报的媒体。岛民的方言如异邦之音,我们充耳不闻,自成一体。

此刻,七天之后,我反应过来。太迟了!台风,真正的台风,大自然的台风到来了!风浪为证。风浪由小而大,分明是更大风暴的边缘风力。

太阳说走就走,转瞬撤退无影,天空和海面都是灰蒙蒙黑压压的一片。天上阴霾密布,乱云飞扬不止。海风越来越大,浪头越来越高,耳畔是呼呼的风声,水珠雨点般泼洒脸上,生疼生疼的。而当初下水时,不过有一些小风罢了。

我连连冲着零散的队伍大喊:快!快!游回去……

橙红泳装的梁丹正在溺水,她仰面海上,狂舞着手臂。救生圈早已失了踪影。我突然发现,何云与她的距离愈来愈远,他在独自向岸上游,他,他正弃她而去!

我的心霎时间缩成一团,紧张得牙齿打颤。我怎么办?是冲上去,救她,还是……

我的犹豫只持续了半分钟,就立即被身边的另一幅景象改变。一条黑影猛然掠过我的肩际,向二十米开外的梁丹直扑过去。那是杜志安,他奋力前游,与我擦身而过,他要去援救梁丹。我不再迟疑,紧随着杜志安也扑游过去。

梁丹抓住第一个扑到她身边的杜志安,象抓到了一根救命的稻草。她双手紧箍着杜志安的脖子,顷刻间将杜志安摁没在水里。

不能这样!不能!我一边大喊着,一边拽起梁丹的一条手臂,托起她屡屡浸水的头。杜志安从水中冒出头来,好几口狠呛,也连忙学我的样,抓着梁丹的另一只手臂,托起她的肩。梁丹依然仰着身体,乱蹬着双腿,狂呼乱嚷,手指甲深深地嵌入到我的手臂。想必杜志安的手臂也同样遭殃。忍住剧痛,我们拚命向礁石阵划游。三个人的拼排,象一只小型的橡皮艇,刚冲了几米,就被一头巨浪兜底掀翻,我牢牢攫住梁丹的双手却没有放松,倾力将她从浪沫中擎起,被分割的杜志安及时赶上,再度挟住梁丹的另一侧,我们重新向岸上冲刺。狂澜冲天,中途还有好几次翻沉,口鼻连连呛水,梁丹惊叫不绝。好在我与杜志安大体配合默契,沉而复起,散而复聚,每每化险为夷。

终于靠岸,在一次浪起的时候,我们瞄准了那块最大的礁石。我们曾从那里下水,此刻,石面上,水沫当空横飞。

已经占据在石顶上的刘琴、何云和潘秀迪,都一齐伸手相援,他们搭着马步,同时拽住了梁丹伸出的双臂,托牢梁丹的我和杜志安,咬紧牙关,用尽最后的力气,终算将她推上了石顶。

我松了口气,正准备自己也攀上礁石之顶,十个手指才抓牢礁石的顶缘,不巧,一峰巨浪轰隆而至,手脚把持不住,顿时跌落水中,一沉数米,连忙在水下稳住,调整姿势,再奋力上冲,好不容易探出头来,瞄准礁石顶缘,预备再度攀登。

眼看着浪峰高涌,再一次抓牢了犬牙交错的石缘,双脚扣住礁石侧身的凸齿,艰难地攀登,就在将要跃上石顶的一刹那,突然,我感到自己的双腿被什么东西重重地绊住了!慌忙扭头回顾,是一双手,从水下紧紧抱住了我的双腿,杜志安!他双目紧闭的脸上,灰白而发黑。他气力耗尽了,他被淹溺了!我耸然一惊,恰有一记猛烈的巨浪,如当头霹雳,从背后狠狠击来,将我和杜志安双双横扫入海。挣扎在水下,杜志安的一双手铁箍似地紧紧箍牢了我,憋气得连头都要炸裂,却丁点儿挣脱不开。那双铁箍似的手,是一道绝望的信息,它们如闪电般传来,精确地告诉我:即将淹毙的杜志安,求救不成,宁与我同归于尽!

求生的本能狂烈的活动起来,在这毁灭性的一刹那,我不顾一切,死力挣扎,很快令杜志安的双手从自己的双腿滑移到脚板,情急之下,我断然抽出右脚,大概照准杜志安的头部,狠力一揣,后者的双手霎时脱落。我飞快地向水面急串,几乎就在还憋得住气的最后一秒钟,我鼠出了水面。头部一出水,我就拚命向岸上大喊:快,他淹了,他……

又一计劲猛巨浪打断了我的呼喊,我翻沉在白色的水沫中。我知道,岸上的人都没有听明白,一个个呆愣地望着我。然而,只过了一分钟,他们清醒过来,因为杜志安并没有在水面上露头,只有遍体鳞伤和精疲力竭的我,挣扎到礁石边,水浪鼓涌时,籍着众人援手的拉力,我终于爬上了岸,以大礁石为标志的岸。

但杜志安,杜志安,我的心揪到了极点。时间在一分钟一分钟地过去,他依然没有露头,他……

《陈破空文集》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