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茨坦中国民运会议资料之十五

(发言概要)

题解

“Targeting Beyond China”是我于2016年4月14日在《纽约时报》评论版发表的一篇文章的标题,讲述我在中国的家人因为我批评中共的文章受到袭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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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用这个标题做了若干场演讲,例如2016年10月在捷克人权电影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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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题目之下,我并不主要讲家人的遭遇,甚至根本不提,而是讲中国的全球野心。正如我在那篇文章中所说:

自从习近平2012年掌权以来,当局为巩固权力关押了大量媒体人和人权律师。

如若我们不阻止中国政府,将会有更多媒体人和他们的家人遭受折磨,而且人类的自由也将被日渐侵蚀,直到完全丧失。

今天我要谈的,是近年来在各地演讲的一个总结。这些演讲是我对中国权力的分析,主要跨度是从十八大到十九大。我将分析两个方面的情况:第一,哪些是没有改变的;第二,哪些是正在发生改变的。

这里摘录的是几个要点——

关于旁观权力斗争

中国有很多这样的聪明人,他们在专制政治下处变不惊,从容应对,甚至如鱼得水,游仞有余。他们打探禁宫轶闻,分析黑幕政治,谙熟于权力的钩心斗角,得意于内情的捕风捉影。事实上,由于专制政治的隐秘性和偶发性,他们的情报半真半假,他们的分析并不可靠。更重要的是,他们最终沦为街头说书人,对不合理的权力毫无批判力量,反而变成了苟且、依附甚至欣赏的态度。
香港资讯相对自由,但是媒体观念依然有若干陈迹未除,报刊杂志中充斥着“中南海秘闻”类的报道。大报大台中,显而易见的“黄色小报”新闻并不多见,但是往往以现代新闻专业主义之名,行打探宫闱秘事之实。对于不透明的权力勾斗,倾注了太多的热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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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9月26日在挪威卑根大学(Universitetet i Bergen)演讲

关于邓小平模式

因为邓小平多次强调政治体制改革的重要性,很多人都有一种想像,假如邓小平活到今天,中国政治一定会是另外一种面貌。于是他们认为,当务之急是赶紧回到邓小平的改革道路上去。

这种想法是非常奇怪的。且不说后邓小平时代的两位最高领导人,都是由他亲手指定,其实中国一直都走在邓小平改革的道路上——中国今天的种种问题,诸如畸型发展、腐败丛生、贫富不均、人权恶化等等,正是这条道路必然伴生的现象。

美国学者Joshua Cooper Ramo 2004年发表有关北京共识(Beijing Consensus)的文章之后,中国模式举世瞩目。随后很多中国学者论证,这种模式最适合中国发展,甚至能够拯救濒于危机的世界经济。于是若干中共党史专家指出,这么好的中国模式,并非Joshua Cooper Ramo的归纳,邓小平早就明确说出这个概念,并一直坚持这种道路。

的确如此,早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邓小平就反复提到“中国要有自己的模式”,而且对这种模式进行了非常具体的描述,那就是著名的“一个中心(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和“两个基本点(坚持四项基本原则,坚持改革开放)”。坚持四项基本原则是指,“必须坚持社会主义道路,必须坚持人民民主专政,必须坚持共产党的领导,必须坚持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

邓小平多次说,坚持四项基本原则,是中国改革开放的前提。在南巡讲话中他仍然强调:“在整个改革开放过程中,必须始终注意坚持四项基本原则”,并说“十二届六中全会我提出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还要搞 20 年,现在看起来,还不只 20 年。”“资产阶级自由化”是什么呢?他定义为“崇拜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的‘民主’、‘自由’,否定社会主义”。他说对了,20年过去了,中国仍然在反这样的民主自由。

政治上搞集权专制,经济上搞自由市场,是邓小平理想的中国模式。前新华社记者杨继绳在《中国改革年代的政治斗争》一书中说,邓小平的南巡谈话强化和固定了这种模式。因此准确地说,中国模式应该叫邓小平模式。

那么邓小平经常强调的政治改革是什么呢?赵紫阳在他的回忆录中说,邓小平心目中的改革,“并不是真正的政治上的现代化、民主 化。主要的是一种行政改革,属于具体的工作制度、组织制度、工作方法、工作作风方面的改革”,是“一党专政前提下的改革,改革正是为了进一步地巩固共产党的一党专政”。邓小平谈话言必称社会稳定和“我们的事业”,但是很少说到人的尊严和权利。

后邓小平时代的中国领导人,事实上是严格执行了邓小平的发展模式,才导致了今天造成官员滥权,腐败丛生,法治倒退的政治现实。讽刺的是,很多人认为,仍然要用邓小平的改革思路,来解决正是因为这个思路才出现的问题。

既然《人民日报》和新华社都强调深化改革,那么就意味着官方也认为目前的发展问题多多,而不是像某些学者说的那样是千年盛世。要想真正推进政治改革,就必须反思邓小平模式的弊端,而不是要继续在他设计的改革道路上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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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11月,在德国哥廷根大学(Georg-August Universität Göttingen)大学演讲。

关于前三十年与后三十年

从”反右”、”文革”到”六四”,再到今天的”维稳”,中共的统治是一个系统性的延续,连习近平都强调前后三十年”决不能彼此割裂和对立”,不能互相否定。在这六十余年的统治中,人为灾害连绵不断,中共官方文件也显示数千万人死于非命。其中任何一场灾害都不是”一时的失足”,而是不受制约的专制权力膨胀的必然结果,是中共对一切反对者都要赶尽杀绝的一贯做法,”六四”屠杀乃其中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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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在布拉格出席FORUM 2000会议

关于中国人权

人权的要义,并不是由一个强权政府炫耀自己的人权成就,而是被统治者有没有机会和统治者进行人权对话。在中国,谈人权不仅是对习近平的不尊重,而是就是犯罪,因此大批人权律师被抓捕。与中国政府进行人权对话的可能性,在外国政府和国际机构那里一息尚存。当这些可能性正在消失的时候,中国民众不是感到危机,而是拍手称快。独立思考的能力,本身就是人权的重要尺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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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10月在日本明治大学和北海道大学演讲

关于六四及冷战

2012年 6月 4日于德国之声发表的《 “克伦茨小平””》中的一句话,则是我对此事件的国际影响的基本看法:八九民运促进了苏联东欧剧变的发生,同时也使中国成为后冷战时代的弃儿。很多当年义愤填膺的港台人、西方人,如今都被中国的市场诱惑,乐于与中国政府合作。他们在抛弃中国人的同时,也背离了自己的政治和道德伦理。”六四”镇压让中共觉得什么风浪都能挺过,后来更相信任何东西都可以用金钱换取。”与魔鬼交易”正在困扰全世界。

冷战结束意味着战略思维的转变,冷战思维被抛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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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10月在柏林“文学之家”演讲

关于反腐败

在反腐败的问题上,官方与民间有不少共识:其一,腐败已成党国大患,不反则岌岌可危;其二,应该多抓几只“大老虎”,不仅因为他们罪行当诛,而且认为通过塑造样板,杀一儆百,可以遏制更多官员腐败。

人们似乎忘记了历史:中共自建政以来,从来都在树立样板,为反腐打了很多“大老虎”。1952年2月,前天津地委书记、石家庄市委副书记刘青山,前天津专区专员、天津地书记张子善因巨额贪污被宣判死刑,执行枪决,被称为“新中国第一反腐大案”。据中共元老薄一波回忆说,他曾代表同情者向毛泽东求情,毛泽东回答:“正因为他们两人的地位高,功劳大,影响大,所以才要下决心处决他们。只有处决他们,才可能挽20个,200个,2000个,2万个犯有各种不同程度错误的干部。”

在随后的中共各任领导人,都大谈反腐的必要性,并抓捕一只又一只的“大老虎”:陈希同、陈良宇、成克杰、田凤山、胡长清、王怀忠、郑筱萸……一直到徐厚才。习近平所说的“既要打苍蝇,也要打老虎”不过是旧瓶装新酒,把“树立反面典型”换个说法而已。

问题是,这些典型真的阻止或者减少了腐败吗?显然并非如此,腐败现象日益严重。
的迫害中,法院和检察院同样扮演着打手的角色。第三,习近平不仅无意反思维稳体系,而且变本加厉,强化了对异议人士的打压,以及对新闻媒体的管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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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4月在巴黎圆点剧场讲座

“六四”之后的“去正义化教育”

我这一代人的思想历程,在大学发生了逆转。那时接触到很多西方文化,才发现自己一直被欺骗,感到非常愤怒。但是,1989年之后,中国教育和舆论宣传都有了很大的变化,我把它称之为“去正义化教育”。简言之,当局以前是冒充正义之士,现在是公开耍流氓,而且教育民众全世界都是这样。

上世纪九十年代以来,中国思想界发生所谓“思想家淡出、学问家凸显”的转变,高校科研项目的经费管理也惟上是从。其实质是在政治高压以及经济收买之下,高校教育庸俗化和功利化,弱化了年轻人的批判能力。

这套庞大浩繁的洗脑工程自身也有相互矛盾之处。比如它一方面教育人民放下历史包袱向前看,一方面又并不反对寻求“真相”,而且经常揭开“西方民主的虚伪面纱”,告诉人们“一个真实的美国(德国)”。因此,即便是被它洗脑的人,也未必像泽林先生宣称的那样“想要忘记历史”。

它的解决之道是对“真相”的选择和阐释——这比单纯的阻止信息更加重要。这就是为什么很多留学生到了国外,看到“六四”屠杀血淋淋的证据,仍然理解中共,因为他们已经接受了对事实的解释——没有当年的坦克清场,就没有今天的经济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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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5月在汉堡民族学博物馆演讲。

关于洗脑

中共的洗脑是一个庞大的系统工程,屏蔽外国网页只是其中的一部分。这个系统工程包括学校教育、舆论宣传、图书出版和流行文化等各个方面。

在学校教育方面,孩子从幼儿园开始就会学唱爱国爱党歌曲,学画天安门和五星红旗。小学语文课本中为了洗脑而胡编乱造,若干学者已经出版了研究专著。以爱国主义教育为目标的政治思想课,是高考的主要科目。

中共宣传部门每天发布各种媒体禁令,是一个全世界都知道的“秘密”。但这也只是舆论管制中的一部分而已。从行业准入、资格审核、干部管制、审稿流程到经济惩罚,有一套完整的制度。互联网进入中国后,一度给管制带来挑战,但现在这套经过调整的制度,也已有效地运用于网络管制了。

图书出版的管制更加严格。这里仅举一例。大家知道,在东欧社会主义时期,地下出版物萨米亚特(samizdat)在民间异议表达中起了重要作用,这在当下的中国根本没有可能。也有一些含有异议思想的网站存在,但是其反抗精神远逊于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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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8月在马来西亚“花踪”文学节上讲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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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3月在日内瓦人权电影节演讲

关于习近平觊觎世界领袖

中共历任领导人中,毛泽东曾经不服老大斯大林,有过那么一闪念想做世界领袖,把中国人当作人肉炸弹和美国人打仗。但是,和宣传吹嘘不同,他很快发现中共几斤几两,提出了著名的“球籍”危机。邓小平更清楚中国在世界的地位,以“韬光养晦”作为外交攻略。江泽民面对西方文化,异常自卑,以得到国际社会承认为荣,“与国际接轨”频繁见诸媒体。胡锦涛在周永康协助下“和谐”了中国,却不能“和谐”世界,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外交出现乱局。

习近平重振朝纲,翻云覆雨,发现专制权力十分利索。他在国内大刀阔斧清除异己,俨然“打虎英雄”;又到欧美搞金钱外交,成功限制国际社会谈论中国人权。于是他傲视寰宇,睥睨群雄,以为世界领袖,非我莫属。无德无功,意欲立言,奈何才疏学浅,除了从基础文学史教材上抄录书单之外,只能重炒共产主义这锅馊饭。他以令人惊诧的大无畏勇气提出:“我们发展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就是要朝着共产主义的方向努力。”

谢谢大家!

12长平在波茨坦大会上演讲

13长平在波茨坦大会上演讲2

14凯撒王策长平陈泱潮朱振和在波茨坦大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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