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我小外孙一周岁的生日。女儿一家会过来。那位姥姥早就盼着这一天了,本来少语的她,竟然情不自禁地嘟嚷了好几次。不过,她有一个遗憾:小外孙还只能喝奶,不能享用她做的饭菜,“等他能吃饭了,我会常给他做好吃的,味道才是家啊。”

我没见过爷爷、奶奶、姥姥,只见过姥爷。“回老家”,“回姥姥家”,是我童年时最美丽的梦之一。

上学前,母亲带我回了一次老家和姥姥家,见到了姥爷。这个经历,给我留下许多美好的记忆。

我与姥爷“一见如故”。那些日子,我和姥爷住在一起,常跟在姥爷的身前身后;吃饭时,姥爷撂筷我撂筷,姥爷离桌我离桌;有愿望,只跟姥爷说,每次都能得到满足;每次吃好东西,姥爷都要亲自拿出一些放在自己的屋里,留给我以后一个人吃。

在我的记忆里,姥爷有点驼背,说话大嗓门,笑声特别响亮,见人都打招呼。我感觉,姥爷把我当大人,常问我“关东山”的事情。姥爷常给我“讲古”,那些“古”,都很有意思,见我听得津津有问,姥爷很高兴,记得姥爷曾跟母亲说:“这孩子有心。”

姥爷家是个大家,曾相当殷实。姥爷是个地道的“庄稼把式”,一辈子匍匐于土地,“满头高粱花子”。舅舅和大表兄也是如此。但是,很长时间里令我不解的是,舅舅不仅识字,而且用毛笔写信,听父亲说舅舅的毛笔字写得不错。

听父亲和母亲说,姥爷为人慷慨义气,乐善好施:听说谁家快“断顿”了,就把人家招呼到家里来,从仓里装一麻袋粮食要人家扛回去;见哪个人衣衫太单薄,就立马把自己的外衣脱下来披在人家身上,要人家穿着走;逢灾年,姥爷家还曾设“粥棚”,给饥民“施粥”。

因此,姥爷和姥爷一家在村里声望很高,姥爷是公认的“德高望重”者。读过一些书后,我才知道,姥爷这种人,就是“乡土中国”的乡绅。读陈忠实的《白鹿原》,在白嘉轩的身上,我依稀看到了姥爷的一些影子。

姥爷曾被日本人抓劳工,到东北的抚顺开矿,冬天夜晚睡觉,就躺在铺了些稻草、秸秆的冰面上。因此,腰腿都受了风寒,终生不癒.姥爷一生都恨“小鬼子”。

母亲是姥爷的“掌上明珠”,如同白嘉轩的女儿“白灵”。母亲离乡千里,远在山高水远的“关东”,是姥爷最大的牵挂。

“什么是亲人?亲人就是牵挂,多一个亲人,就多一份牵挂”。有了小外孙,我的这个感受就更加真切、更加刻骨铭心了。

“姥爷饿死了!”,三年大饥荒,夺走了我话语铮铮、笑声朗朗的姥爷!

用强权掩遮、抹煞三年大饥荒的罪恶,是在我心上扎刀子,是对中国人和人类记忆与尊严的污辱!

姥爷一生很欣赏、看重我父亲。我父亲常说,他与我姥爷是知音,是一对“仁义翁婿”。

大饥荒日甚一日,父亲便有了不祥之感:“饿乡”中的八十多岁的老岳父怕是熬不过去了。于是,他催促母亲赶紧回老家看看。那年头,家境贫寒的父亲,能这么做,不容易啊。

母亲回老家,见到了自己病饿中的老父亲。这哪里是探亲啊?这分明是诀别,是与世上最亲最亲的亲人痛断肝肠的诀别!

还未擦干眼角泪水的母亲回来没几天,就传来了姥爷已经走了的噩耗。母亲的心从此浸入了绵绵的雨季……

父亲与女儿,女儿与父亲,是人世间最美妙的关系。女儿,是母亲的小棉袄,更是父亲的心头肉。对于父亲,女儿是一个永远住在自己心里、梦里的远行人,总叫人疼惜和惦念;对于女儿,父亲永远是眼前、心中的巍峨青山,总会给自己一些力量与启示。只有一个女儿的我,感觉人世间最悲壮的事,就是父亲牵着女儿的手,把她交到另一个男人的臂腕和怀抱里。

小外孙的名字是我给起的:沐心。取其父名字中的“水”,取其母名字中的“木”,合为“沐”,既含“堂前水木湛清华”之意,更有“树木生长于溪水边”之意;而“沐心”,则有“你要保守你心,胜过保守一切,因为一生的果效,是由心发出”的含义与期盼。

沐心已经站起来了,已经蹒跚学步了。真希望他像一棵生长在青草地、溪水边的小树,在晨晖暮雨中一天天长大,给世界增加一点绿荫、清凉和葱茏的诗意。

这是“外婆家”永远霑着晨露、染着霞光的期盼与祝福。

听雨者2017年12月15日记于京北香堂荷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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