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听到廖亦武朗诵他的作品《大屠杀》,是在好几年前,我记得该录音是在独立中文笔会网站下载的。听他朗诵,刚开始感觉他像小和尚念经似的喃喃自语,低沉呆板,不动声色,像没睡醒的样子,若是念上五分钟,我要帮他睡着了。我想这可能是我没进入诗歌语境的缘故,也可能是作品需要达到的效果。

分把钟后,朗诵者像吞了兴奋剂,语调高亢起来,尤其读到“开枪”那个字眼,更让人触目惊心。不一会声嘶力竭、歇斯底里,仿若使尽了所有的丹田元气,特别是喊出“扫射”这个词语,辣辣的,像涪陵榨菜。我真担心分贝到了极致,以下的朗诵如何继续。让人奇怪的是,即使听不清某些语句,我仍不由自主的眼睛湿润起来。我想,可能是他的激情,神经质似的激情,也可能那一声“天地都颠倒了”打开了我泪水的开关,后来我问自已,按这种声调朗诵菜单,我会不会泪眼模糊呢?

他百般渲染“扫射、扫射”,连篇累牍,叫个没完,喊个不止,由浅入深,由低到高,层层推进,到了珠峰,又架云梯攀入云霄。给人感觉,他与扫射不共戴天势不两立。眼看叫不下去了,喉咙吃不消了,就急速下山,换了副面孔粉墨登场,从另一山坡攀登。有时候兴致勃勃地喊着扫射,有时候悲愤无奈地念着扫射,角色的变换,赋予了扫射迥异的情感色彩。起先我以为朗读者是个文质彬彬的书生,挺会写《证词》的司马迁,但一会便显出义无反顾的嵇康荆轲的原形,他一边目空一切的裸奔,一边肆无忌惮地叫喊“扫射、扫射”,那嗓音既想闹得家喻户晓神人共愤,又想试图深入屠杀的枪管,凶手的脑壳,以掏出他们的黑心黑肺,一点不让你觉得重复与厌烦。我的耳膜灌满了枪声,哒哒哒,啪啪啪,甚至还听到了“血染的风采”。我身临其境,倒在血泊之中,在离地三尺行走时,仍看见空中无数“亮晶晶的帽子”,以及履带下血肉模糊的尸体,嘴巴仍不断叫喊书生意气的自由民主。

廖亦武一会儿扮刽子手哈哈笑,一会儿以局外人的角色要求恳求哀求凶手“放过他们吧,给汉人留个种”,一会儿又以父辈的身份规劝:“我们回家吧”。一会儿又以大哥哥的口吻,关照弟妹“小兔崽子,你快跑!跑!跑!跑呀!”有多次角色又混淆,那声调,那语言,既像受害者死于理想的精神失常,又像凶手“用死姑娘的裙子擦皮用皮鞋”时的得意忘形。

他的朗诵惊涛拍岸,锲而不舍,再接再厉,即便后退,自言自语,灰心丧气地说“那么多的血,血”,也是为了下一次更凶恶地扑向江堤,在短短的二十二分钟时间内,掀起了不止一次的高潮。

朗诵者打破了朗诵的规矩章法,比如角色串换,多角度展示六四情景,比如用哭声代替朗诵,甚至语言模糊,口齿不清。此外,也打破了传统作品的谋篇布局,比如颠覆了“开端发展高潮结局”,作品既浑然一体,每个章节又十分独立,情绪的展示却又一气呵成。

廖亦武用心朗诵,以血呐喊,打破线性结构,用复调谱曲控诉,书写见证,一次次在画布上涂抹色彩,还有那恰当好处的道家乐器的伴奏,以及朗诵尾声的合唱,使作品更厚重,更大气,更袅袅不绝。那宁愿躺着死不愿跪着生的气概,也表示了一个独立作家应有的骨气,同时,也宣告了理想主义者与专制统治者的决裂。

他调动了不少情感元素,比如悲伤、愤怒、可怜、绝望、无奈、泣求、哀告、倔强、仇恨……充满展示了他的六四情结,以及对汉民族前程的担忧。即便倒在尘埃中,活在粪坑里,酒吧卖唱,被衙役骂卵人,被衙役几次三番抄没手稿,被衙役以电棍子捅肛门,仍在黑夜中,不屈地划燃他的火柴。他晓得“世界总有我们安息的地方,总有没有枪炮声的地方”,也晓得“权力会一代代传下去”,但“自由也会一代代死灰复燃”。而我则认为,那些趋炎附势的衙役,残酷迫害诗人的衙役,总有一天像明代东西厂的太监那样,大开城门迎接李闯。

廖亦武的可贵之处,一是以《证词》见证了这个时代的荒诞与黑暗,二是以他的《大屠杀》,证明了不是所有的书生都是软骨的。在那腥风血雨之际,正如他所说的:“我也极其恐惧,可我把恐惧叫了出来。”

江苏/陆文
[email protected]
2014、5、1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