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阳光4第四章 喊一声鲜花无数

第011节(总第043节)

带着小路潜入水底,我在水里开花结果。一种锋利藏在善意里,静待出击的命令。
又一次出门,请仔细看看原初的我。你有多忙碌,灵魂就有多孤独。

早餐小笼包事件让贾宏懊恼不已。彭书记虽然只是看了自己两眼,可那两眼让贾如坐针毡。事后想起这事都感到后背发凉,却又是有口莫辩!贾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弄得一整天的课都没上好。晚饭后贾找到祝植枫说起此事,祝一面安慰贾宏“没事的”;同时又指出,贾宏当时应趁着彭书记进来之前走人,以避嫌疑!
贾深以为然。说起来都是胡立松那个神经病的错,与我贾宏有何相干?可事已至此,只好作罢。不过认真说起来胡做得不算错,况且如今的中国哪儿都有书记——总书记、省委书记、地市书记、县委书记、镇村书记、纪委书记、政法委书记什么的,各种记满天飞,看着都堵心……
培训的事不重要,贾宏装模作样地听了两天课就找借口赶回基地。女儿知子刚出生两个月,本来身体好好的,特别可爱;这两天不知怎的开始发烧。虽说大夫认为只是有点食火,关碍不大,贾宏还是放心不下。另有一层烦恼来自贾宏的父母。与去年弟弟的儿子驹驹出生相比,忆苕母女两个所受的礼遇显然逊色不少。老一代人重男轻女是明摆着的,而且那种观念不止是一般的顽固。贾宏虽然生父母的气,却还得在忆苕面前百般掩饰,设法找借口安慰她。
还有一项更重要的任务。两个月前范思鲲去朋江工地参加涯山工程讨论会,居然被公主楼里的一位大家小姐看中了。这位小姐不是别人,正是情场不顺的卫矜。这回卫矜较为谨慎,通过族叔卫副局长之力把范思鲲的档案调出来查看。范思鲲的祖上三代及三姑四舅八大姨,全被卫矜查了个清清楚楚,结论是总体看来是个不错的人选。随后卫矜找到贾宏,要求贾宏传达好这个缔结百年之好的神圣意向。贾宏接到这项重大政治任务,不敢有丝毫怠慢,一有空就琢磨如何将此事处理圆满。因为这几天忙于辞职及调回孖局的手续,刚到何盛业那儿报到又得下朋江工地参加培训,没来得及找小范。临去朋江工地时妻子忆苕提醒自己说,相亲的事是平等的,信息理应对称才是,免得日后引发小范受骗的感觉。
这话说得有理。近期卫矜正跟一叶秋合作表演节目,暂时无暇顾及相亲,估计等文艺汇演一结束就得传小范进见。贾宏不敢延误时间,一回到基地就赶往局长楼,在凌乱的施工工地里转遍了也没看到小范的踪影。后来听老鬼说,这几天小范忙着跑手续,听说是去市里办规划许可证。贾宏拨打小范的手机,却提示关机。后来贾宏在基地东门外的街道边上逮着了手提资料袋的小范,径直把这个天上掉下来的好消息告诉他,私下里提醒他设法了解卫矜。小伙子果然听得发怔,书生式的小白脸泛着光彩,两只大眼睛忽闪有神。贾宏虽然看得很欣慰,但还是忍不住多提醒了一句:“卫矜人不错,个性也有,你要想好来……”
小老乡本来就极聪明,当然能把握好人生的际遇。女儿基本退烧了,贾宏宽心不少。工作上倒没什么,几天下来感觉还不错。编修局史虽然号称是“崭新课题”、“史无前例”,藉此收编了原本服务于局报的两个编辑,而且挂着蔡书记的名头;分配给贾宏的任务不过是收集资料。贾宏主动向老何争取,和临时来帮忙的固本分头寻访老职工和重要故旧。贾宏按计划拜访了几个老同志,收集的一些见闻虽然还算有趣,却没多少采用价值。后来贾宏借工作之便特意看望了老友洪福天。老洪闲在家里无所事事,只会耍贫嘴笑乐;还宣称在福源公司里吕厚德最红而他自己最黑,感觉真的跟不上时代了。
贾宏跟吕厚德不算陌生,前几天又在基地东门碰到小吕,听他说是特意回来几天,筹办茶座。新茶座设在东门外的临街地段,将品茶、卖茶、娱乐融为一体,看得出小吕的想法很大。后来贾宏听人说,小吕专程请一叶秋赐店名和墨宝,开张那天还搞了一个隆重的仪式,钱副局长和老何都去了。贾宏当时没空,事后特意去看了一趟,“浮梁茶庄”的招牌相当显眼。茶庄雇了两个漂亮女服务员,小吕的老婆小弱坐在里头无声无息。茶庄装饰得不错,只是没一个顾客。
按照蔡书记的最新指示,局史既要体现“辉煌历史”,更要展示“当今风貌”和“灿烂前景”。何盛业得此意旨不敢大意,和几个下属商量后确定了体现大好形势的几个亮点,涯山工程即是其中之一。据祝植枫提供的资料,经营部新任部长兰则令随董副局长到西南考察了一个月,最终与涯山工程有了实质性的接洽和意向。这涯山工程是一座水电站,以发电为主;规模虽不算大,装机容量却有二十万千瓦。当地县政府正在组织可研报告及申请立项。如果不出现太大的意外,工程应该不会落空,届时孖局将在西南水电开发市场中确立第一个支点。只是孖局需要自备一些启动资金,县政府保证按进度结算工程款。
这是孖局的一件大喜事,因为西南地区是水电开发的沃土;孖局若能在那里占有一席之地,其意义不言自明。然而也有一些不合时宜的噪声,其中反应最激烈的不是别人,正是无职无权的胡立松!
胡的放纵是出了名的,以前倪璐拿他没办法,如今兰则令也感到很头疼。按胡的说法,涯山那个地方山高路远,车辆进出都很困难;当地县政府穷得响叮当,长期名入“国贫”之列,又得不到上面的重视,自身哪有能力张罗那么大一项工程?孖局要是冒冒失失地扎进去,那就如同跳进泥坑,越折腾越完蛋!
胡的妖言听起来有一定的道理,受他影响的人还真不少。对于是否将涯山工程列为当今亮点,老何也动摇了。不过事态很快发生了变化,胡的异端邪说传到了董副局长的耳朵里,引发了实质性的反应。在周五召开的局务扩大会议上,董副局长旁击侧敲地说,局里养了一小撮无所事事却又破坏稳定和发展大局的闲人,各级负责人应提高警惕!
何盛业参加了这次会议。晚上何邀请胡立松到自己家里做客,还拉贾宏一起做伴,以便劝胡慎重评论局里的事情。贾宏虽然因家里的事烦心,但上司如此器重自己,没有回绝之理。何太太准备了一大桌子的好菜好酒,大家边吃边聊很开心。等到进入实质性话题,胡喝得兴起,果不其然,又一次起劲地抨击局里的许多举措——诸如“出国考察计划”、“新世纪人才工程”、“多元经营战略”、“市场经营方针”等等,无一不在胡的攻击之列。何愈劝胡愈兴奋,越发口无遮拦。后来何终于按捺不住,起身拍着桌子吼:“你冒充什么忧国忧民的英雄?局里发展到今天这一步,没有亏待你!你问问自己,究竟出了多大力?有多大功劳?你知道多少外面的事?这些局长、书记、经理、科长,从年头忙到年尾,不要说周末,就是过年过节也不得清闲,天天都在操心局里的事,你说的那些屁话,他们会想不到?告诉你吧,局里有饭吃,饿不着你;局里要是没米下锅,凭你这愣劲,到哪里都好过不了!老老实实闭上嘴巴,喝你的酒去!再敢瞎嚷嚷,闹到下岗,看你靠什么活!”
胡哪里受得了这顿数落,当即梗着脖子跟何吵,指责何跟局领导一个鼻孔出气,私心自用。何太太直骂老何臭嘴,好言劝胡念在多年老朋友的交情上,不要记恨。贾宏当机立断,拉着胡一起告辞,一场家宴不欢而散。两人下了楼,迎面吹来一阵夜风,浓密的槐树和不知名的花丛轻轻摇曳,灯光夜影一片迷离。基地的景色还是很美的。这时胡清醒了不少,自觉有点不妥,却仍然很硬气地跟贾宏解释说,他本想跟何争辩个清楚明白,见妇人家搅浑水,不想落个糊涂之名,只得罢阵,委屈自己一番。
贾宏只是笑了笑。送走胡立松,贾宏难得地独自闲逛。从东门走出基地,眼前是长长的街道和漫漫车流,两列整齐的路灯齐刷刷冲向远方,冲向更耀眼的不夜之城。帝都果然气势不凡,恢宏的气势淹没了所有卑微的小民。贾宏相信,光艳之下是晦暗,激情赞歌的背后一定掩藏着无法言说的隐痛。比如自己,外人看起来应算是美满家庭,可实际上怎么样呢?
由于忆苕刚坐满月子就回信访办上班,贾宏只得让自己父母照看知子,尽管父母的身体都很不好。这样小小的知子白天呆在爷爷奶奶那儿,晚上才能见到父母。贾宏开初没在意,后来发现只要自己没回基地,忆苕就不接孩子回来过夜,忍心连续几天不见孩子面,直到周末才到父母那儿露个脸。这事贾宏听起来都难过,忆苕作为亲生母亲竟然浑然无觉!
贾宏不想让知子变成事实上的孤儿,决心辞去监理工作,回到基地过上正常的家庭生活。局里大部分家庭都是两地分居,真正两口子生活在一起的往往是退休老职工,为此基地的住宅楼号称“坟墓”,象贾宏这样年轻而又完整的家庭真的不多见。可最近这个令人艳羡的家庭出了不小的问题。贾宏把孩子接回家过夜,竟然惹得忆苕不高兴。尽管她陆陆续续地列举了几条理由,贾宏一眼就看出她不想受累,本质是不怎么爱孩子——当然,两人再怎么吵闹,也没把那句话说出口。这事贾宏不能退让,知子不能没有爹妈,况且这个家庭本来就不再是两人世界。如今忆苕在家里的情绪很不好,只是外人一点也看不出来——恰恰相反,忆苕老是跟菊风、倪璐她们夸知子有多可爱,宣称自己有多爱孩子!
其实按贾宏的本意,也不愿意把知子送到自己父母那儿,无奈现实条件如此,迫不得已。驹驹也在父母那边,两个老人特别累,可同时也明显偏心。如果自己很有钱,就能让孩子摆脱那种不公平的环境——这应该是自己的努力方向。子弟职工里头,文敬东最近坚决不去工地,还闹着要办停薪留职,正在开办一家装饰公司。文曾拉贾宏入股,可贾宏当时正考虑与启客程、盛扬波合作,没有答应。文转而找到在外面干测量的罗非,如今两人干得有声有色,让贾宏羡慕不已。
这次自己回到局里,很多人觉得不解。忆苕也很担心,因为机关普通职员的收入很低,甚至仅能糊口。确实,回到基地这个“大后方”、“三线”上班,收入锐减是铁一般冰冷的事实。只是事已至此没有退路,贾宏只能从另一个角度考虑问题。在这皇城根下遍地都是银子的地方,凭自己的脑子没理由搞不到钱!况且这里离新都很近,完全可以利用平时的闲暇时间及周末双休日到那个开放世界里寻找机会——别忘了,启客程在新都美院读书尚未毕业,仅仅一年时间,凭着前前后后揽的那些私活,就铸起了相当厚实的家底。如今盛扬波的女友已经毕业,盛本人也即将辞职,与女友双双赴新都谋发展。这么多榜样和机遇在向自己招手,什么都别说了,就看贾宏你小子的本事!

自从那天在机关食堂喝醉酒,范思鲲就领到了祝植枫布置的新任务:抓紧办理局长楼的规划许可证。自此小范在土地、规划、建委之间跑了许多趟,还多次找设计院要图纸和资料。蔡书记要求的落地窗,在市规划局那里受阻——人家的说法是不符合环保节能政策的要求。后来小范打听到,规划局里面的一个副处长是胡立松的高中同学。
蔡书记的要求虽然对付过去了,小范却被动地卷入了办证的繁琐程序之中;加上施工过程的监管任务,日子过得很不轻松。直到贾宏送来喜讯,凭空得到卫矜从天上洒下来的杨枝甘露,小范终于一扫近些天的沉闷,兴奋得一晚上没睡好。以前虽然去过朋江工地多次,却阴差阳错没怎么正式见过卫矜的面,对她没什么印象;不过她的大名早已闻知。这么些年来小范一直苦苦努力,尤其是毕业后的两年多里费尽心思寻求机会,所追求的是什么呢?说来说去不外乎金钱和地位。如今似乎天降好运,以前所追求的一切,彷佛一下子摆在眼前,小范反而不知所措!
不知怎的,小范总感到有一种挥之不去的隐忧。此事无人可询问,只能自己拿主意。贾宏说的那些话,当然很有深意;小范决定听从贾的建议,先暗中察看卫矜一番。有确切消息说,卫矜要在孖局50周年文艺汇演中展示风采,届时尽可好好考察。不过随后小范改变了主意,因为演出时展示的全是面具,要想窥探其人本相,应该选在不设防的平常日子里。今晚卫矜和一叶秋要在天书楼里排练,何不趁机潜入观察?
晚饭过去好一阵子,小范穿着一件丝毫不起眼的休闲服,还特意找来一副墨镜戴上,独自从天书楼的后门悄悄地溜进去。台上果然有一叶秋,还有卫矜!所幸台下灯光较暗,坐着不少观众。小范在比较靠后的位置坐下,两眼紧张地盯着台上的目标——那个短上衣、长西裤的神气大姑娘准是卫矜!论脸蛋和身材,确实够俊够出众的!小范看在眼里,心脏“突突突”地狂跳不止。
小范很快发现,卫矜和一叶秋表演的节目是朗诵;朗诵的内容是一封叫《两地书》的信,还有一男一女两个伴舞和钢琴伴奏。那两个伴舞的年轻人看起来也是俊男靓女,但在卫矜面前,气概陡然矮下一大截,俨然沦为丫鬟小厮。此时排练还没开始,卫矜手拿稿本当扇子用,嘴里喊热;又指使伴舞的小伙子打蚊子。小伙子倒也甘心听命,只是扑前扑后,累得气喘吁吁也没见逮住一个,被卫矜斥为“笨蛋”。大厅里可能有几个蚊子,小范没感觉到挨咬,可能是卫家小姐天生招蚊子吧。一叶秋虽是个酸臭文人,此时看起来倒是挺温和宽厚的。
不久排练正式开始。后面的背景上出现一轮圆月,音乐在月光深处徐徐传开,轻灵如吹过梦境的微风。卫矜出现在前台,念起了满含思念之情的书信。一叶秋在后面回应,好象是在大山深处。两个伴舞如影子一样在卫矜身后忽分忽合,象是表达着一种记忆或是期待。
小范一眼看出,这是针对局里职工长期两地分居的普遍现象制作的节目,目的无非是为了教化。后来,灯光渐渐转亮,背景上的明月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雄壮的水电站。一叶秋出来了,和卫矜相聚;两个伴舞不离两位主角左右,俨然儿女依恋爹娘。总之最终是团圆了,为了水电事业,更是为了祖国强盛,所有的付出都被神圣化了……
小范的感觉自始至终都是一个“假”字。这感觉不止是来自节目,更主要是来自卫矜!你看她的表情,或深沉叹息,或忧伤期盼,初看象那么回事,细看有点不自然,再看后背簇起疙瘩!你听她的声音,出于喉咙而非内心,虽有音乐和灯光烘托,仍然象是在听一个不相关的人讲故事!相比之下,一叶秋语音凝重,好歹还有几分感染力。
不知怎的,小范忽然觉得卫矜慢慢地变大起来,周边的人一下子消失了。她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亮晃晃的如两排刺眼的铡刀!接着她转身走下舞台,身后的舞台很快变成了一口大锅,里面有水在沸腾——或许是油,一口沸腾的油锅!小范本能地往后退缩,缩进一条地缝里;半个身子却被卡在外面,被卫矜一把拎了出来,随手丢进了那口油锅。小范忍着巨痛拼命地挣扎,挣扎着抬起头来;赫然看到灶台旁边摆着许多盘子和碟子,上面放着味精、葱蒜、辣椒粉和麻酱。卫矜一把捞起范思鲲,在麻酱里蘸了一下,又涂上一层辣椒粉,张嘴就往里头塞……
当那排巨大的上牙压下来的时候,小范惊醒了,后背湿漉漉的,冒出好多冷汗。台上的排练已经结束了,卫矜正跟人说笑,笑容灿若五月的朝霞。
小范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那张俊俏的脸,直到她离开舞台也没发现有什么异样。可刚才无端袭来的那一幕幻觉如铁铸的阴影压在心头,无以释怀。小范独自呆呆地守在角落里,直到管理员要关门了,才垂头丧气地回宿舍去。

徐柄政带着王依媚在外面跑工程,收获甚微。尽管徐不会为跑不到工程而承受多大压力,但也不象胡立松说的那样踏实。最近福永工地突然冒出大乱子:侯五常和任老板手下的民工发生了冲突,侯要求赶走任老板,由他侯某自行物色施工队伍!
徐的第一反应是火冒三丈。别说任老板是混凝土施工的老手,就是饭桶也轮不到他侯五常说这种话!别看他侯某管着一个大工地,徐一句话就足可把他打回原形!若不是王依媚力劝自己慎重处理,徐当时就要在电话里发作。
徐立即赶回基地,稍作准备即要下福永工地,甚至顾不上捎带那个大学生。恰在这时接到韦局长的电话,徐不敢怠慢,赶紧掉头去见韦局长。韦局长脸庞丰腴,面色和善,笑容满面地接见了这位爱将。此次找徐柄政,原来是要借用苏仁勉。考虑到福源公司就这么一个副经理,韦局长特地征询徐的意见。至于借用的缘由,说来话长。际县要建韩家湾电站,因那边的县委钱副书记和局里的钱副局长是宗亲,因此局里有意参股该电站的建设。此事从去年开始酝酿,那边孙县长和局里的董翼申副局长洽谈多回,如今已基本可以动工。因为苏仁勉介入很早,工程管理经验又丰富,因此董翼申提议让苏担任韩家湾工程的项目经理。
韦局长没有理由不同意,徐柄政更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调走苏仁勉对公司没什么影响,难办的是徐必须向局里推荐副经理人选,而这正是韦局长找徐的主要目的之一。因为按局里的政策,各子公司均至少应有一名副经理,象福源公司这样规模较大的公司还可以设有两名副职。徐若不推荐副职人选,局里将直接指派人员来任职。
从韦局长那里回来,徐的想法有点不一样了。从现实情况看,提拔侯五常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从这一点上说,徐似乎应该给侯面子。不过要向侯妥协对公司是个重大问题,对徐本人来说也是非常痛苦的。徐拿出下围棋的劲头加以长考,最后的决定是:提拔他更多的是他个人的事情,公司的运作不能受到不良影响!还有,人事方面该亮出一些新举措才行。苏仁勉走后的空档,自然需要有人补上……一直赋闲的重要人物柳东,可以出来做一些事情了。
主意既定,徐重新树起了内心的威严。可就在动身前夜,徐忽然感到腹部不适,连夜到市里的天健医院检查。检查的结果很快出来了,说是胃和大肠都有很重的炎症,下一步极有可能恶化;肝也有毛病,肝功能异常——总之需要立即住院治疗。
刚听到这消息时徐如同挨了一记闷棍,继而萌发出一种深深的挫折感。可在医院躺了两天后感觉又变了,骨子里不服输的那股雄心如烈焰般熊熊燃起,一发不可遏制。徐一咬牙拔掉针头,带上一些药品出院了。
人到中年,谁能没有一点毛病?以后多注意就行了。干事业又不是养生,二者不可兼得。人的活法有千百种,哪一种都得付出代价!

侯五常和任老板手下人冲突的那一幕,沈鸣洲在现场看得清清楚楚。那天上午阳光明媚,侯五常黑着脸查看3号转运站的施工,爬到三楼恰好看到火牛用一副剪刀撑撬大梁钢筋,张老大站在旁边指挥,两个民工在另一头配合。大梁钢筋是撬到了位,可剪刀撑被撬弯了。侯见此立即暴跳如雷,怒斥火牛:“你身边就有钢筋废料,为什么不用来做撬棍?只有糟蹋我的东西你才甘心是不是?”火牛扭头一看,左手边确实有两根直径25毫米的废钢筋,自然感到理亏,低着头不敢吭声,但也没有主动认错。沈本想上前劝解,见侯气得脸都有点变形,吓得不敢说话。
侯越想越气,指着火牛跳起来吼:“罚任老板一千,扣你半个月工钱——任老板要是耍花招不扣你的钱,我再罚他十倍的钱!”说完转身便走,走到楼板边上,准备沿外面的简易楼梯下去。
谁知火牛咽不下这口气,斜着冲过去,要找侯算帐。侯见火牛来势凶猛,兼又身强力壮,顿时惊恐万状,缩在脚手架里不知所措。火牛指着侯逼问:“你说清楚来,你有什么权力扣我的工钱?你以为当个屌毛经理就可以拿我们不当人?你他妈的瞎了眼!老子今天不活了,你也别想落个全尸!”说着火牛捋一下袖子,抓着一根钢管就要跃过去。侯吓得连连惊叫,猫着腰哀求火牛:“火牛哥,啊不,火牛爷——我叫你爷还不行吗?只要你不过来,什么都好说……”
火牛似乎毫不动心,不想后面张老大抢先一步冲过来,双手抱住了火牛的腰。火牛奋力往前拱,就是无法冲前一步。折腾了一阵,两人都已大汗淋淋。沈赶上前,发现侯面如土灰,额头上全是虚汗,两眼翻白,跟死鱼眼珠子一样。沈赶紧招呼另外两个民工过来拖住火牛,这才把他拉回去一点。
火牛见够不着侯,抹一把汗,指着侯数落:“我生下来就命贱,没有当爷的福分。你这个JIBA人,有命当爷又不会做,叫我爷有什么用?我这帮难兄难弟栽在你手里,没有翻身的时候,不如我把你宰了,再赔你一条命,大家都好!”说着猫下腰又要往前闯,象牛拉犁一样拼得直喘粗气,吓得侯面色如纸,嘴里乱求饶。张老大和两个民工使出全部力气才把火牛拖回去。沈连忙催促侯快跑,侯似乎是从昏厥中苏醒过来,立即哆嗦着手脚并用爬下楼,一着地就往办公室跑。喝下林晓音大姐递上的一杯花茶,喘了好一阵子才缓过劲来。此时的侯有如从冬眠中苏醒的眼镜王蛇,暴跳着要炒掉任老板的队伍。
在徐柄政赶来之前,事情本来有一些转机。任老板提出解雇火牛,自己再认罚两千元。侯对此不予理睬,任也就无话可说。后来魏义廉提出再炒掉张老大,罚款追加到五千,罗青松也觉得可以收场了。此议仍不被侯接受,罗青松还为此被侯怒斥为“糊涂”、“无知”,吓得不敢吭声。随后侯多次召开部分生产骨干参加的小型会议,强调统一指挥和协调的重要性,不允许任何特权破坏组织纪律和安全生产。经过几天的整顿,侯终于在大部分生产骨干中做到了思想和认识的统一。
沈鸣洲参加过一次这样的会议。虽然侯五常站在保证安全生产和维护公司利益的高度上分析这件事,沈却始终提不起对任老板的不满情绪。回想这几个月,任老板天天在多个工作面上穿梭一般忙碌;张老大更是整天大汗淋淋,浑身晒得跟上了桐油一样;下面的几十个民工别提有多苦多累了……对比罗富昌的逍遥、王大内的算计和黄大贤的哭穷,任老板才是真正干实事的人!可以说,工程干到今天这个样子,任老板的队伍功不可没!侯五常揪住一点不放,实在过分!沈心里想,徐经理应该会给侯一个合理说法的。
这场风波跟沈没多大关系,沈提不起心情过多关注,因为这些天面临的忧愁烦恼本身已如乱麻缠身。回想那天祖哥在电话里说的,财荣养鸡横遭厄运,不知如今怎么样了。沈几次试着给财荣写信,想在信中说一些能真正能安慰、鼓动他的话,却总是发现自己力不从心,只得搁笔。还有福豆和鬼四——当年鬼四当兵,还有这次到派出所工作,福豆都出了大力,反过来跟茶丽那样……也许“朋友妻不可欺”的古训已经过时,情感之事不能拿到道德层面批判;但沈觉得要是换成自己,绝不做那种事。
水秀那封信不算长,但也不短,通篇都是含蓄的问候、回忆、展望,满纸浓浓情意;信纸香气清幽,还折成了小巧的飞鸟形状,让沈不知如何面对。思虑再三,沈还是决定暂时放下,期望以此冷却水秀的激情。每天晚上从工地回来,沈总是希望自己累得倒头就睡,不去想那些忧心之事。可事与愿违,洗好澡后脑子往往出奇地清醒。恰好隔壁“崔将军”从书记楼拿来一份最新的公司月报,沈便拿来翻看,权当消遣解闷。
“崔将军”就是小崔,据说全称是“保驾大将军”;不知是谁给取的外号,反正一旦叫开便落地生根,与他本人融为一体。好在小崔一贯乐观随意,满不在乎。月报本身了无新意,连篇累牍都是形势大好的图片和报道。另有一部分内容是工会主席吉卫民慰问了一些困难职工和家属,其中就有谢福宽、洪福天,再细看竟然还有许铭义和武自春。文艺版显然是模仿局报风格,主要是戴越和叶贤美的稿件。叶贤美最近被戴越捧为公司“才女”,此时读她的诗歌和散文沈不觉起鸡皮。而戴越不怎么写他的打油诗了,改写时髦的现代诗,而且这一期月报就登录了两首。只是那两首诗极不入流——简直不堪入目!
还好有几条中性的短讯,聊可寓目。其中一条让沈眼前一亮:牛孝姬和民工司机老屈转正了!沈忽然想起下午见到叶贤美眼圈红红的,不知她为什么哭;后来听乖崽说,好象叶是因为资历、年限不够没能转正。叶在哭闹之余还宣扬“技术人员作用最大”、“应该特殊照顾”,不过没人理会她。
据沈所知,牛孝姬今年高自考过关,如今正以函授方式入读孖市的理工大学测绘专业,殊为不易,技术含金量恐怕不逊于叶贤美。自去年与小牛发生冲突,沈一直从心里小视他,把他视为一般的粗人、工人,看来应该检讨自己。
第二天上午沈找个机会向牛孝姬道喜。小牛显然接受了沈的善意和热情,讨好地主动跟沈说起公司的许多事情,比如这次转正的另一个名额应该给孟喜归,这一点是大家公认的。而那个精算师金明,如今有点失算——不但被李向红排挤到车间,跟吕厚德的关系也不象以前那样铁了。沈这才得知原来金明还曾跟着龚专家补漏,想起平时他那衣着整洁的白领形象,这次真够他受的!
小牛还说到陈安甫,那位老师傅老上司在老家养甲鱼和草龟,才一年的时间居然搞得有声有色,比上班拿八级工的工资强多了。说到后来小牛还替沈分析处境和应对之策,只是由于老生走来找沈,小牛不便多说,只说了半截子话“其实你不用这么卖命”,不得不打住,之后告退。
沈以为老生又遇到了工作上的难题,没想到这回老生脸上挂着笑容,说是邢勇开刚搬到零午山上,就跟他住一屋;还说跟读书人住一起是福分。沈大吃一惊,寻思阿彩刚回来,是不是跟邢闹矛盾了,或是工作上另有安排。
中午沈刚回到零午山上,顾不上吃饭,立即赶往外包队的工棚,在老生屋里找到正在大口吃饭的邢勇开。屋里挤着好几个人,大部分是公司的职工,或坐或站都在吃饭,都是出于好奇来看望邢。邢看起来很自得,还向沈炫耀新居的布设,“一点也不比书记楼差”。沈询问一番后得知,邢仍然干着财务。有人问邢为何搬到零午山上来住,邢开初嘻嘻哈哈的,后来高深莫测地说了一句“这里是该我来的好地方”。
由于人多杂乱,沈不便多问。很多人对邢的举动倍感惊讶,因为侯五常一直劝“阿勇”留在书记楼里,毕竟那儿作为财务重地,需要年轻力壮的成年男职工。为此零午山上议论纷纷,“搞不懂”、“有毛病”之类的说法成了主流。
晚上沈想找邢勇开单独聊聊,可是工地几个转运站和碎煤机室轮番浇砼,各施工工序一环扣一环,沈难以脱身。没想到邢勇开自个儿来到工地,在厂内沉煤池的基坑边上拦住沈。两人在工地难得地闲聊了一阵子,此时邢主动说起离开书记楼的原因。原来书记楼里的是非越来越多,其中很多是针对邢的。原先邢觉得那儿女人多是好事,至少比零午山上的“男人国”更占便宜,近期才发现远不是那么回事。那些小女人背地里蜚短流长整天毒舌,叫他邢勇开如何招架?来个“流言蜚语万千重,我自岿然不动”?算了吧——纵是金刚不坏之身,他邢大侠除了望风而逃还能使出啥招?
听起来怎么都脱不开性别歧视的干系,沈难以认同。邢急了,当即举了最近的一个例子。那是前几天的晚上,安阿姨想洗澡,可洗澡间的门一直关着,里头哗啦啦地响着水声,好久不见人出来。安阿姨断定是邢在里头折腾,不满地指桑骂槐,“怎么还赖着不出来”、“洗了收进棺材是不是”、“天生臭烘烘的洗三百年也没用”,难听的话骂了一大堆。邢在楼上听得清清楚楚,有意不出来现身辟谣。又过了差不多一个小时,里头的活宝终于露面,大家才发现是叶贤美。当时叶气得小脸满是寒霜,差不多一路跺着脚回自己房间。安阿姨则惊得张着嘴没话说,此后书记楼里一度死一般寂静。邢经过观察,认定叶贤美对安阿姨怀恨在心,而且几乎不可能和解!此事要是落到自己头上,不知要冒出多少牛头不对马嘴的飞短流长!
沈虽然不赞同邢的结论,此时却不好说什么。邢不禁大发感慨说:“怪不得老祖宗早就认定是小女人呢,真他妈的头发长见识短心眼小是非多!如果不是为了繁衍后代、不是为了满足欲望,把她们赶尽杀绝恐怕会更好……”

徐柄政驾临福永工地时正是傍晚时分。罕见的强劲山风夹带着暴雨把工人都撵走了,整个工地得到了一次彻底的清洗。徐这次下工地没带着王依媚,也没能带上新报到的大学生管韬,而是顺便捎着刚结婚不久的阿光牯和罗蝶。按以往的惯例,徐的专车不向普通职工开放,此次破例纯属偶然,不可复制。车上徐开了两句玩笑后即不苟言笑,保持着惯常的威严,不停地琢磨公司的发展大计。人事方面,公司的技术人才仍然薄弱,能肩挑技术与管理双重任务的人才更是紧缺,新来的管韬很可能弥补这方面的不足。小管毕业于南甸理工,学的专业跟沈鸣洲一样,甚为对口。在徐看来,管韬活跃外向,能力很强,远非沈鸣洲那个书呆子可比。这次管韬在基地招待所住上三天就跟韩芳云、陈佳言、小于、慢工、阿彩等许多人混得很熟,连一向放蔫屁、被人称作“黑洞”、“地狱”的蔡寿高都夸他几句,可见徐的眼光不谬!每个新来的大学生都得有个人来带着,选谁来带管韬,徐颇费思量,最后还是觉得由侯五常来决定比较好。
虽然一路上徐身体不适,可丝毫没有表露出来。在书记楼里略作安顿,外面还在刮风下雨,徐便分别召来侯五常和任老板了解情况,然后还召来了魏义廉、赵登禄和丘国柱,询问处理意见。第二天一早雨停了,太阳露出笑脸,空气清爽宜人。徐到现场巡视了一番,对工程进展情况总算摸着了底。
徐虽然表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越来越不好受。工程看起来是搞上去了,可人事上的纠缠远比工程复杂。没想到侯五常管事仅四个多月就把魏义廉、罗青松、叶贤美之流全揽到麾下,连丘国柱也变得首鼠两端,而赵登禄依然情绪低落。此等种种,终于导致侯五常飞扬跋扈,而且看起来已经成气候了!
从现实情况看,调和侯、任二人之间的矛盾已无可能,取舍之间事实上同样没有其它选择。无奈之下徐再次单独找任老板谈话,希望将任老板的队伍转到潘渡工地。谁知任老板坚辞不受,铁了心要离开福源公司!
任老板的态度让徐大为震惊。如今公司的盘子在徐的手里弄大了,徐本人反而难以控制!思前想后,徐决定召开一个班组长以上的会议。事情可以依侯的想法去办,但公司的威严必须维护!

林世英开车送徐柄政来到福永,第二天一早便赶到“黄记”报到,带着愧疚之心想跟阿美重续姻缘。可是不出所料,阿美与先前判若两人,见到林十分冷淡,任黄老板夫妇怎么说合也不肯与林独处。林特意带来的礼物——漂亮裙子、皮鞋和化妆品,阿美一概不要!
回想当初见面阿美羞怯可人的模样,林的内心备受痛楚煎熬——这可是以前从未有过的感受呵!事情弄到今天这一地步,看来没有挽回的余地——“黄记”老板娘都劝自己另找好的。林的女人缘历来超好,至少不比朋江工地那个守仓库的柴继辉逊色。在林的眼里,外面大世界里的种种美眉,能唱能舞能写能画的,都没什么可翘尾巴的;林虽然不一定能把她们搞到手,至少在她们面前林拥有强烈的王子意识,怀着足够的优越感。象柳信梅、侯娇娥、卫矜那样的,多少人象蜜蜂一样围着转,就是乞求、下跪的也不在少数,林某人失去她们也没觉得特别痛苦。可这次在阿美面前林陷入很深难以摆脱,看来是遭报了!
回到书记楼,林百无聊赖。本想找李卫华和吕厚德两位好友排遣,可李卫华染上了说不出口的脏病,后者本来回到了工地却不见踪影。晚饭后林随步上到零午山上,迎面看到谭狗头愁眉苦脸。看着那副漫画风格的脸蛋林感到好笑,不觉逗笑了两句,谭却笑不起来。林也不多问,撇开谭狗头往里走,走到南侧路过赵登禄的房间时瞥见徐经理正和赵谈话。林这才想起晚上七点徐要在工地开大会,赶紧折回去,免得影响徐办正事。月华跑过来,与林好一阵亲热。林忽然觉得月华比老朋友还贴心!正这样想,有人在后面跟林打招呼:
“林公子,难得来一趟,稀客啊!”
林回头一看,原来是金明。眼前的金明一身便宜衬衣西裤,人也变得又黑又瘦,远没有当初在基地的风采。林这么想着,金明又说话了:“林公子怎么愁眉苦脸的?眼眶这么深,脸上还冒出这么多的疙瘩,整个瘦了一圈——林公子肯定是太多情了!”说着金明要拉林进屋里坐坐,林摇摇头说:“我坐一天了,越坐心里越难受……”
金明一听,立即改变了主意:“那就去风情街打台球,怎么样?要不就去看脱衣舞!”
林苦笑着说:“这个时候就是有个天仙脱光了衣服来蹭我,我都没有心情啊!不过我们可以去走走,散散心!”
两个人于是下了山,沿着电厂西环路来到风情街。金明寻思林不外乎是因为阿美之事,想想林这人平时的表现,不解地问:“你跟‘黄记’那个小妞见过几回面?有多深的交情?难道真是一见钟情?”
林坦白地说:“那倒不是。一开始我虽然觉得阿美不错,可是也没有特别的感觉。可现在她对我这么冷淡,我忽然发现原来挺喜欢她的,离开她还真受不了!”
金笑着说:“我知道了。林公子是放不下面子、咽不下这口气!当初连卫家小姐都不要,现在挨一个村姑的踹,哪里受得了?”
林立即纠正说:“根本就不是你说的!跟阿美交往这一阵,包括现在她不要我,我从来都没觉得丢面子。如果能求到她回心转意,我可以给她下跪,当着很多人的面跪一整天都可以!”
平素一贯轻佻的林车夫会有这种情怀?金明感到难以相信。吕厚德老是说,女人只要摁倒在床,把灯一关,那就谁都一样了。金明虽然不完全认同吕的观点,但从来没把林车夫跟纯情、高尚挂钩。只是由于顾及他的权势,金明表面上一直恭敬有加。两人在风情街上漫步,路过台球室的时候金明悟出了其中的原委,于是提醒林说:“你光看到她漂亮,感觉味道新鲜;不过应该想想,她一个农村人,没学历没技能,见识也不广,性格怎么样也不好说;而且肯定有一群穷亲戚要走动——时间长了会有很多矛盾的!”
“这些情况我早就考虑过了。只要两个人能相互体谅,其它都不是问题!”
金明笑着说:“这话说起来当然挑不出错。不过依我看,你不会真正考虑不利因素的,现在的你是跟着感觉走。其实结婚是两个家庭的事——别的不说,你有本事摆平父母吗?还有你舅舅、胡敬义经理,你怎么说服他?”
林一时想不出反驳的话,只好说一声“也许是吧”;说完有点不服气,可细细琢磨却又有点泄气。林不禁回头打量着金明,奇怪地问:“看你也是一张小白脸,又没结过婚,怎么会想到这么多东西?”
金明淡淡地回应一句“我这是猜想的”,随后便转移话题,聊到公司的情况。林一般不到外面评说公司的事情,但今天在金明面前还是说了不少。林觉得提拔侯五常这样的人实在说不过去。公司并不是没有人,象大柳工、赵登禄、丘国柱那样有技术有能力又有资历的干部,哪一个不比侯五常强?况且侯那人刻薄寡恩,人缘一向不好,将来做了公司领导,对公司不会有什么好处的!当然徐柄政这样做也不奇怪,因为他总是做出这种让人难以预料的事。别人觉得徐柄政聪明过人,林却不这样想。说到这里林不无自负地说:
“我早看透了,徐经理太看重权力和钱,哪一样都舍不得放下!权力这东西,表面上风光,其实都是用来给别人办事的,自己受累大呢!钱也不用太多,多了成负担,够用就行。投胎做一回人不容易,该吃的吃,该玩的玩,不要亏待自己,没必要想那么多!”
金明听得连声叫好:“你应该拿这话去劝徐经理!”
“劝过好几次了,我看他一点也没听进去!”林微微地叹口气说:“我自己虽然这么想,不过还是帮了几个兄弟一把,让他们去争那些东西。”
金明自然知道林所说的兄弟包括吕厚德和李卫华。想了想,金笑笑说:“罗调度每次说到你总是满口‘林兄’、‘我兄弟’,你也应该帮他一把才是啊!”
林摆摆手说:“那家伙做人太贱,不行!我看他以后说不定连老婆都要出卖——就是把他自己卖掉也不奇怪!”
金明听了不吭声。林问起金明的近况,才得知金早已不在仓库上班,前段时间被龚专家派到县城买东西跑腿;最近又在车间做工人,有时还给王朋康打下手——总之到处打杂,吃了不少苦头,而且还没人理会。林不觉感叹地说:“我们的小诸葛都落难了,这是什么世道……不过龚专家那个人你别小看,我们徐经理很看重他的,给他干活不摘面。”停了一下,林忽然想起来了什么,热切地说:“自从你下工地,庞姐好几次说起你呢!她说没人教他她打字了,电脑有问题也不知道求谁。”
金明似乎没听见,幽幽地说:“公司看不上我,我还想到你舅舅的公司去呢!”
林吃了一惊,转过脸来看着金说:“你真是这样想的?中源公司能给你什么位子?光看到那边能多拿几个钱——都说你是个精算师,原来只会算小钱、死钱!你真要挪动一下,还不如回基地,想办法往上面走——那么大的城市,那么大的单位,凭你的本事,哪儿找不出这几个子来!”

就在徐柄政召开会议的前夕,谭狗头找到侯五常报丧:厂内沉煤池的开挖本来已经完成了,租来的反铲刚刚撤离,就传来了噩耗,谭误认了测量放线的桩,四条边都少挖了1.5米!如今基坑又一次泡成了稀泥塘。把水抽干不难,难就难在剩下的那点边角——再次租反铲肯定要赔本,人工清理又将旷日持久。眼下工期限得那么紧,谭不知如何是好!
侯气得七窍生烟,喝令谭狗头两天之内完成池子的开挖,否则将步任其荣的后尘!骂走谭狗头,侯更加清醒地意识到自己该干什么,对于即将到来的风浪更多了一份挺过去的信念。
晚上的会议在工地的会议室召开。除金明外,该来的都来了。徐柄政独自高坐上位,面前摆着一张简陋的木桌子,权当茶几用。侯五常和任老板分列左右两排之首。侯下面依次坐着魏义廉、叶贤美、罗青松、孔川学、沙守良、陈明东、骆时丁、李卫华;任之后依次为丘国柱、陆社华、唐小华、肖亮、李向红、王朋康、吴守中、张二新等等。本来不算小的会议室挤得不够地方,赵登禄和纪从山两位大佬只得在门口相对而坐,身肥肚大如同两尊门神。徐柄政叫赵、纪二位上前就座,赵、纪不听,徐也不勉强。沈鸣洲来迟了一步,无处可坐,被徐柄政安排在右手边,临时加了一个小木凳子,处在徐和任老板之间。林晓音大姐带着刚回来的碟妹给大家倒茶。每个人都端着一个纸杯,里头装的是普通的红茶。吕厚德看望岳父大人顾老板去了,此事得到了徐的特批。
徐笑容可掬,略显虚胖的长脸泛着光彩,双手按着桌子,环视着左右两班人马,首先发言:“今天这次会议主要是请大家讨论任老板队伍的事。事情的经过大家应该都知道,我也就不多说了。至于当事人侯经理和任老板的态度,我替他们作一个说明:任老板表示愿意接受罚款,解雇闹事的民工;侯经理不答应,要求清退任老板的队伍。这件事对福永工程影响很大,我不能随便下结论。大家要本着对公司和工程负责的态度,提出中肯的处理意见。”说完便要求大家自由发言。
会议室里寂静无声。徐连催几声也没人响应,气氛顿时紧张起来。徐好象早有准备,依然是一张笑脸,点名问魏义廉:“魏师傅管得全面,了解的情况多,带头说说吧!”
魏反应迟钝,过了好一会儿才说话:“那天我也没在场,事情怎么样只是听人家说的——我们听徐经理您的,还是请您做主……要不让其他同志先说吧。”
场面又冷了下来,气氛有点压抑。这时沙守良沉不住气,主动发言:“我觉得任老板的人挺能干的,就是火气大点,不太好管。最好叫任老板向侯经理道歉认错……”
话音未落,叶贤美大声驳斥:“光道歉有什么用?你没看任老板一向都是阴沉沉的跟闷葫芦一样,谁知道他什么心思!”
沙补充说:“那就要他作一个保证,保证以后不再出这种事……”
这回罗青松出面打断沙的话:“这样的事以前还少?这次要是不好好处理,下次出事恐怕就不是坐在这里谈论,该到医院忙了!”
沙不敢吭声。徐想了想,转而对右手边的人发话:“该你们这边的人说说了,不能老是让对面的人风光嘛!”见没有回应,徐把目光停在门口的赵登禄和纪从山两个大肚子上:“赵总说说——你管技术,更有发言权……还有纪师傅,纪老……公司的元老,更应该作表率树榜样嘛!”
赵、纪二人正在私下里逗笑,听到徐问话,赵指着纪那半裸露的大肚子,笑着对徐说:“经理,他总说我是一肚子坏水,他的大肚子里是这几年没饭吃用混凝土撑起来的;还说这块混凝土是公司的样板——经理不要被他迷惑,他这个老坏蛋哪里做得了公司的榜样?你看他这个大肚子,远看还算光亮,近看到处都是蜂窝麻面,还有狗洞呢……”
一席话说得大家哈哈大笑,徐也不好说什么。等笑声过去,纪正要说点什么,沙守良又冒出一句:“说句正经话,任老板还是有很大功劳的……”
“有功劳算个屌!”纪一下子有了反应,终于开了金口:“人家谁承认?把老骨头卖了,还比不上人家一句话值钱呢!”
骆时丁插话说:“纪老不要这样说话嘛,公司毕竟是靠干工程过日子的!如果光是动嘴皮子,早该饿得肚皮贴后背,连混凝土碎渣都没得啃,哪里还有你这个大肚子!”
大家齐声叫好。侯五常眯着眼说:“骆工最有实干精神了,下一步应该提拔提拔才是……”陈明东立即接过话说:“我举双手赞成!最好让骆工当这里的项目经理,免得大家吵吵闹闹!”
侯勃然变色。徐的脸色也不好看。会议室又静了下来。徐缓缓心情,突然扭头问身旁的沈鸣洲:“小沈当时在在场,很了解情况,你说说应该怎么办!”
沈鸣洲一直觉得没自己什么事,没想到事到临头突然落在风暴中心,一时手足无措。徐经理那刺喇喇的眼光让沈十分不自在,迷乱之中又听到徐的另外几句话:“这件事该怎么处理,就听你的了,你说了算!”
这话听起来象是开玩笑,可是看徐的表情,却极其认真。情急之下,沈顾不了那么多,直愣愣地表态:“那就听侯工……侯经理的吧。徐经理既然让侯经理管这一块,就尊重他吧!”
会场突然陷入一片死寂。沈觉得自己的声音消失在空旷中,却又不停地嗡嗡回响。这时碟妹拎着一壶茶水进来,刚送到徐经理面前,徐突然猛捶一下桌子,桌上的茶杯晃了几晃,终于没倒;碟妹手里的茶壶却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茶水洒了一地。
碟妹慌忙蹲下来收拾碎片。徐站起身如雷鸣般怒吼:“你们拿的是公司的钱,不是他侯五常掏腰包,你们为什么不敢说话?在座的这么多人,有党员团员,有职工代表,有大学生,有工程师、技师,都管着一摊子人和事,轮到你们说句公道话的时候,个个都做缩头乌龟——你们还有没有一点点责任心和正义感?!”徐训了大家一通,见屋里鸦雀无声,于是转过头来训斥侯五常:
“任老板的人品、技术怎么样,还有你侯五常干了些什么事,我都很清楚!不要自以为了不起,有的是人可以替换你!这次我可以撤走任老板,你自己去找队伍,单价不准超过公司跟任老板签订的合同价,质量和工期都要保证,不准出安全事故——有一条没做到,你就滚一边去!”

福永工程厂内沉煤池开挖一事,自任老板队伍撤离后一直拖而未决。开初侯五常严令谭狗头不惜一切代价抢挖出来,可谭狗头阳奉阴违,进度迟缓。此时侯正忙着跟顾老板商谈新增加干煤棚、地下输煤道等工程的造价和进度问题,暂时无暇顾及。等到事情谈好,侯回过头来正要督促谭狗头时,又一场大雨不期而至,再次把那个大坑灌成可以摆渡的大水塘了。当初一个小小的失误竟然酿成如此苦不堪言的大麻烦!
若论这事的责任,还真有点说不清楚。这个项目在技术上本由叶贤美负责,叶嚷着没时间管,事实上也没参与;况且问题由测量引起,跟她没关系——为此叶倍感冤屈,还在侯面前大哭大闹了一场。陈明东更不好惹。侯本来想找他谈话,之前却在一次生产会议上因为沙守良说到这事,陈立即红着眼扬言:“谁敢说是我的责任,我先肏他八辈子祖宗!冯缺的手艺还差点,竟然还让俞老板挂名经理不用干活;我要是出手,保证让他舒服到底,连老婆都免得伺候!”
这样一来似乎只有逼迫谭狗头了。侯有时顾不上,便委托叶贤美和魏义廉帮着督办。有一阵叶严厉催促谭狗头,谭却借口手下的七、八个民工一直在支援碎煤机室的施工,不得闲,压根儿就不肯到沉煤池那边去。叶贤美使的劲好象落在棉花团里,毫无声响。谭狗头不但不干活,反而玩起了心眼,异乎寻常地跟沈鸣洲套近乎,对叶则是一副苦相。
叶气坏了,扬言不给谭狗头结算工程量,接着又把这事推给了调度。这一招果然厉害,罗青松立即象凶神恶煞一样追着谭的屁股,让谭心里发毛。谭转而找叶求饶,叶不理睬。后来谭通过妹妹坛姐出面疏通才得以见到叶,作揖打拱之后表示愿意干擦屁股的活,但公司应该要给他补一些工日,免得让他亏太多。不料被叶断然拒绝,还被叶狠狠地臭骂了一通:“你不是看人家是红人吗?叫他给你补工去呀……”
谭还想求饶,可是看到叶那副咬牙切齿的样子,吓得赶紧逃出来,立即带着手下的几个民工前去抽水、挖土。后来又听从妹妹的劝告,通过罗富昌租用了一台快退役的廉价反铲,在罗调度的催命声中大干起来。

徐经理走了好几天了,沈鸣洲仍然为会上的懵懂发言痛悔不已。这几个月与任老板的合作应该说是很愉快的,从内心来说,沈其实站在任老板一边,可当时怎么说出那样的话?沈深深地怀疑自己的品格,怀疑自己也有巴结权势的深层心理。任老板撤走前夕,沈找了个机会单独向任老板道歉。任老板是个很大度的人,安慰沈说:“沈工多想了。逼到那个份上,换了谁都会那样说的!”
工地每天仍是吵吵嚷嚷的,沈实在不想理会,却又无法摆脱。下午突降阵雨,沈赶回技术股办公室躲雨,意外看到赵登禄在里头,正跟肖亮、金明说笑。这时沈才得知新来的大学生管韬刚刚抵达书记楼,下午就搬到零午山上;还得知自己多了一项工作任务,就是工作上带着这位大学生,帮助他尽快熟悉情况,以便尽早担负工地的技术工作。赵郑重提醒说,这项光荣任务是徐经理亲自安排的。
魏调度把管韬的宿舍安排在东边第二排的中间,居然是单独住一间——这房原先是阿光牯和碟妹结婚之前住的,因为邢勇开坚决要到零午山上来,侯五常才勉强同意阿光牯和碟妹一起住进书记楼,而邢勇开不肯听从安排搬过来与管韬同住。任老板的队伍撤走后空出了不少房子,老生也搬出去了,邢又一次独居一室。晚饭后沈特意到管韬的宿舍看看,只见屋里站着好几个职工。管韬的个子算得上高大魁梧,听他说上大学时一直是校足球队的主力队员。此时见他跟好多人有说有笑,明显是乐观外向的性格。不一会沈惊讶地发现,管韬只有一条薄薄的毛毯及两身换洗衣服,甚至连书都没有!
看到沈不解的神情,管韬拍拍后腰说:“早就知道施工单位四处流浪,所以多余的好东西全部谢绝,带上这一百多斤就够了!”说着从床头角落里拿出一个一次性纸杯,又拎出一个小小的热水壶,往纸杯里倒进热水;然后双手将这杯白开水奉送给沈说:“这件宝贝是不能少的,来这里的客人都有份,更何况是我的顶头上司呢!”
沈赶紧接过水杯,笑着说:“客人我就当了,‘顶头上司’一词消受不了!我和你一样,都是小兵!”
管韬却不答应:“你我不可能一样,最起码你还是我师傅呢!我这个徒弟什么也不会——什么钢筋、模板、混凝土,该怎样摆弄,我都要从头开始学,师傅多教教我吧!”
“不敢当师傅!我只是多看了一年工地,没什么过人之处。明天上班你跟着我去现场看看就知道了……”
“那肯定啦!你即使不带我,我也要跟在你前后左右,偷学你的本事——在校足球队里我一直踢前锋,很会捕捉机会哦!”
沈叫管韬好好歇息一晚,明天上午跟着自己去工地看看;还叫他近期以了解、熟悉工程为主。管韬着急,要求晚上就跟沈去工地。沈寻思工地到处都是积水和泥泞,物料堆放杂乱,每到晚上不少角落黑乎乎的,新手贸然进去不太安全,为此没有答应,还费了一番工夫安慰他。
从管韬那儿出来,沈的心情舒畅多了。小伙子比自己高出半个头,脸相端正,浓眉大眼,浑身朝气蓬勃,和他在一起沈恍如回到了大学生活。晚上沈看了一遍工地,总体还算正常。回到技术股办公室时遇到乖崽和骆时丁闲聊,细听原来是在评议吉卫民探望职工家属的事。据乖崽所知,公司和局里的内部简报大肆宣扬的慰问活动,基本都是服务于有来头、有颗粒、或是“有用”之人;只有王依媚帮助小杜是个例外——严格说起来那事不是工会所为,而是媚姐天生菩萨心肠、出于爱心的义举。
沈虽然听得心生共鸣,却不愿纠缠于这些让人不快的现实。此时不到九点,沈无处可去,忽然想起盛扬波。盛扬波的女友应该毕业了,而他自己早就有意去新都创业,不知如今怎样了。想到这里沈当即前往卫城公司,沿着西环路走到厂区外边的宿舍区时,意外遇到晏乐辉。这位电工老乡居然知悉沈找谁,径直告诉沈说,盛扬波去新都了;之后还和沈一起来到盛住过的宿舍。宿舍的同事证实了晏的说法,盛扬波是办理了停薪留职后走的,公司领导答应给他一年时间。
晏邀请沈在那边坐坐,沈谢绝了,独自回去。看样子晏乐辉有往高处走的意思,不过这事很正常。沈惆怅地往回走,深一脚浅一脚没什么知觉,脚下那双便宜的黑皮鞋早已沾满泥泞。认识的一些同事老乡,比如尤志清、范思鲲、贾宏、吕厚德,这几个月里好象都挪到高枝上去了,就是小杜也有一个很好的前程;唯独自己仍然困在工地,看不到出路!
沈沿着风情街拐进电厂里面,漫无目的地看着一栋栋建筑物。沈忽然觉得这些建筑物都是蚁巢,每一个巢穴都是由一大群人蚁集而成;个人所谓的事业、成就,跟这些屋子一样灰暗!将来的某一天,这些高楼或拆除或坍塌,与之相伴的心血和梦想跟着烟消云散……
多少心血孕育出来的物质文明成果,无论吹嘘成如何的雄伟辉煌,到头来仍然脆弱得如此不堪托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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