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泊是人间苦。但漂泊又是人间苦中的一种积极的选择。我们的先辈在天灾人祸频频降临时不愿坐以待毙,因此而“走西口”、“闯关外”、“下南洋”,或许还可以求条生路。

今天,在我们赖以生存的两条母亲河一条曾经奔腾咆哮的黄河已经断流变成季节性的间歇河;另一条曾经万年清澈的长江变得浑浊不堪桀骜不驯时;我们还能象往昔一样“喝令三山五岳开道,我来了!”么?显然,人口的压力和水资源的枯竭逼迫我们变得清醒起来:我们不能沦为土地神的奴隶,成为“战天斗地”的殉葬品;我们不能总是“挖山不止”,而世世代代不肯稍有搬迁。于是,有了变通,有了大批的漂泊者们。而漂泊又仿佛变成了一种时髦。

其实,因为缺水而迁到离水稍近的地方或靠海而居都是人之常情。而这群世世代代未曾离开过黄土地的漂泊者们无论漂泊到哪里都依然是轩辕氏的后代,谁也改变不了他们的黄皮肤,黑头发,黑眼珠和一张较为扁平的脸。漂泊是一种无奈!从他们的满目眷恋中,你可以读出峨嵋山的象池夜月和莫高窟的大漠风沙;也可以读出暮色苍茫中的黄鹤楼或晨雾缭绕的浣花溪;还可以读出朴实无华的古城西安和静谧安祥的白发苏州。他们从祖宗遗传下的老屋内走出,一下子就走进了漂泊。这时漂泊成了人生的旅程,因为人们从世界各地走来,反而使漂泊者们并不感到零落;正因为选择了漂泊,因为他们的大海情结,使他们成了新世纪的拓荒者。

我们的祖先头顶树叶,身披兽皮,足踏木筏撑一根树干在漫天的洪荒中漂泊。漂泊曾是人类赖以生存,寻求生存的必然手段。

我们的前辈诗人为寻梦、“撑一支长篙,向青草更青处漫溯”,在康桥的柔波里,漂泊不过是彩虹似的梦境。

在美国,两百年前人们从世界各地漂泊而来,为了共同的今天和未来梦,而把这块新大陆建成了新兴的发达国家。至今,美国人的流动性仍然很大,因此,有人把美国人称为汽车上的民族。在这里,漂泊不过是一种刺激,是一种增长知识丰富阅历的趣事,更是增加年薪、改善生存环境的途径。

也许我生来就注定要漂泊。儿时就住在故乡蓉城的锦江边。儿时的伙伴们常打着光屁股在江中游泳。那清澈见底的江水,那历历可数的游鱼,那江边成林的公孙树,那背负纤索逆江而上的纤夫和一排排的木筏,那清越哀远的川江号子声,至今仍萦回于我的梦境。那时,虽已不见“门泊东吴万里船”但“窗含酉岭千秋雪”的胜景在能见度好的晴天仍然可以遥望,使儿时的我充满了憧憬。

少年时读过英国作家笛福所着《鲁滨孙飘流记》。被鲁滨孙神奇般的充满风险和浪漫色彩的漂泊生涯深深地吸引。从此,对大海的浩瀚和神秘就寄托了幻想。

后来,江边的公孙树被斫去了,江水渐渐变得浑浊,西岭雪景也被工业烟尘遮蔽,生存环境变得十分拥挤和嘈杂。于是,漂泊自然成为一种告别,但有时却在美国发现某些景点和儿时的乡景十分相似。这时漂泊又成为一种依恋,成为细雨般的缠缠绵绵点点滴滴的期望。

行前,漂泊者们在装满中文书籍的行李中又塞进了各种各样的植物种子,无论他们迁到哪里总迁不走祖祖辈辈植物一般植根的那片黄土地。所以他们就把带去的种子种遍了全世界。漂泊者们从来都不理会“生于淮北”“水土异也”,人们一看到他们后院长得象模象样的中国菜,就知道他们一定来自遥远的东方。

三月,相思的季节,窗外草坪后的映山红前几天就开得火红。我们现居住的城市又名杜鹃花城。三月来临,各色各样的杜鹃花一团团一簇簇地在屋前后、街道旁,花展里争相竞艳令人目不暇接。思故乡亦正是“子规啼血”的时节,想那漫山遍野的杜鹃花怕正红得灿烂!那杜宇鸟一声声“不如归去”的啼鸣怕正叫得凄惋!虽然现代科技使漂泊者们拿起电话就可以与亲朋叙别,坐上飞机十多小时就可以回到那片久违的黄土地。但漂泊者们大都很忙,由于忙,回乡的日子总往后拖,拖到共看明月一夜乡心之时,拖到儿童相见不相识之时,拖到巴山夜雨,夜雨秋池,那湿黏黏的苔藓已浸满心底。仿佛又回到四、五百年前,漂泊者与故土之隔不是澄澈的天空而是险恶的海洋。我们需要重新认识地球和自己。看!郑和率舰队七下西洋,成为世界远程航海史上的创举;看!哥伦布的船队横渡大西洋,未能到达印度和中国,却无意中发现了新大陆;看!麦哲伦在菲律宾遇难,他的船队完成了第一次环绕地球的航行,证明了我们居住的地球是圆形的。

那片黄土地是多么需要一点圆的和谐的精神,而人们又多么需要同圆形的地球和睦相处,人世似海,归梦难圆。呵!漂泊。

于美国阿拉巴马州莫比尔市,1999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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