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看一本书到天亮。

书名是《西藏是我家——一个西藏人告诉你一个真实的西藏》,作者是已经72岁的扎西次仁。老人的身世之传奇、苦难,简直是浓缩了西藏当代那复杂难言的整整五十年。他出生于后藏的普通农家,曾经是达赖喇嘛乐队的一位乐手,1957年求学印度,后来在美国华盛顿大学学习,1964年决意放弃在美国的新生活,回到西藏被分在咸阳西藏民院学习,“文革”时候作为红卫兵接受毛泽东的万人接见,接着被当做“间谍”下了大牢,直至1978年才获得自由。以后回到西藏,编撰《英藏汉对照词典》一书,并开始自筹资金办学校,以自己的力量在日喀则一带办了65所学校(包括一所职业学校),资助贫困儿童求学数万人。他对旧西藏的反感和对新西藏的希望一样强烈,一样无奈,都毫无保留地倾注在他对西藏的深深的热爱之中。正如他总结的:“我一直认为自己是一个西藏的民族主义者,也是爱国者,但是,现在我明白了这些名词对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定义。我自己的观念也因受历史的无情压力而柔和下来了。我坚决地反对回返到古远的那种像旧式的西藏神权封建社会,但我也不认为改变和现代化的代价必须是失去自己的语言和文化。”

显然,扎西次仁用毕生讲述的西藏是我从未见过的西藏,也是我想象不到的西藏,这里面有着身世的不同,阅历的不同,更多的是,在岁月的替换当中,个人的命运浮沉早已注定,无法与更大的力量抗衡。但经历了这么多,即使仍有许多疑虑,老人还是说了这么一句话:“西藏对我来说不只是一种观念或一种抽象的词语;那是一个地方——我的家。”这句话让我泪流满面。真的,我很难过,很心酸,因为我体味到了一种同样的感情。我也希望能够写出这样一本有意义的书,可如果要让我以我的一生或半生去做代价,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这样的勇气。

在经历了与今天西藏的命运息息相关的岁月之后,扎西次仁的深情表白,即“西藏是我家”,说明无论如何,关于“西藏”的真实话语应该由西藏人自己来表达。必须要由西藏人自己来表述西藏。问题在于坚持什么样的立场,而这至关重要。并不因为你是西藏人,你就拥有真实和准确地表述西藏的权利。你是一个西藏人,这个身份固然在你表述西藏时有了一种可靠,但你若不是一个具有独立品格和怀疑精神的思想者,你所表述的西藏同样是依附于某种观念甚至意识形态的。那么,你表述还不如不表述!

比如所谓的藏学中心之类机构的表述,奇怪的是在这些机构中的研究人员身上,尽管他们大多来自于所研究的这个民族本身,然而在他们那里,民族或者民族中的某个群体(比如某个村庄)似乎只是为其所用的工具。有一位宗教学者,已经著述过数本关于宗教研究的著作,但他本人极少去他笔下出现过多次的寺院,更不用说接触僧侣了。

如何才能如实地表述西藏呢?或者说,如何才能表述自己?

就像扎西次仁迄今依然挥之不去的疑惑:“……为谁?为什么?现在,我有时会自问:我所想要帮助的是西藏吗?谁代表西藏?达赖喇嘛?那些过着流亡生涯的旧日权贵?当他们讨论重要大事时就让像我这种人等在门后!在西藏的比较进步的知识分子,或是那些流亡到印度、美国,和欧洲去的?西藏是我在德洲奥斯汀遇见的那个藏籍图书馆员吗?他甚至于怕和我交谈,因为他认为我是共产党!西藏是在长武监狱审问我的那个军人吗?他要显得比中国人更中国化!或者是那些在古确的村民?当我要为他们建立学校的时候,他们立刻就怀疑我的意图。要不然,就是那个当我已被判为政治犯时还信任我的那个勇敢的妇人?她就在我急需一个工作的时候,给了我一个职务。我年岁愈大,愈难找到简明的答案。”

不过,我要补充的是,若有一天能见到这位老人,我想问他一个问题,虽然旧西藏的“旧日权贵”把他这位“西藏的民族主义者”关在门外,可是新西藏却将满腔热忱的他关在监狱里,他又如何辨别这二者的无常哪个更悲哀呢?

2001年5月19日于拉萨

扎西次仁

《看不见的西藏~唯色》2014年12月9日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