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在想不出一个中年男子独自垂泪的形象有何美感,却总有些什么来打破内心的平衡,所以,要学会躲避的技巧,好在,闭上眼,世界——至少它的某些部分——便不存在,于是,当陈明先的文章标题“我和刘贤斌的聚散人生”出现在眼前,立马就警觉起来,第一反应是不敢看,不要看。

不知不觉间,鼠标却已禁不住按下。

多年前写过一首诗,将贤斌和明先的故事喻为“黄翔之后最伟大的爱情”,也许,这只是以我有限的经验所作的归纳,但无论如何,十三年后重见黄翔和他的秋潇雨兰,纽约的深夜,年近七十的黄翔坚持要和妻子一起送我回住处,当我们迷失在蛛网般的道路上,听着不会开车、连英文字母都识不全的黄翔絮絮叨叨地为妻子“指路”,而他的秋潇雨兰则象对待孩子般耐心地指出他的错误,彼此依旧是爱意浓浓的语气,那一刻我肯定了自己的判断,的确,这是一场伟大的爱情,隔着25岁的年龄,经历过诸多苦难之后,他们仍把爱情坚持下去。伟大是不会贬值的。

刘贤斌和陈明先的爱情,同样是永不褪色的珍珠。尽管是一次泪水不止的阅读,却没有什么超出我的预料:故事梗概早已熟知,那是我世界观的重要组成;此前不知的,我能感受,而这正是我最怕读的文字,正如文章的副标题所说,这是献给所有异见人士妻子们的花束。

泪水和苦难有着相似的味道。

第一次听说陈明先的名字是在1994年,当时贤斌在清华后门外一间月租150元的小屋子里和我毗邻而居。作为好友,只要同在北京,我们几乎每天都在一起聊天、抽烟、读书、会友、试图“策动革命”。 有次他离开一段时间,不知去了哪儿,他一回来我就去找他。和往常一样,我带着某个思路或计划走进去,一进门就掏出烟和打火机,但这次却感到有些异样,贤斌的脸上有掩饰不住的喜悦,“我有女朋友了。”我从此记住了陈明先的名字。坦白地说,我有点怀疑这种“流浪民运”生活中遭遇的爱情能维持多久,但贤斌将他放在床头某处的小镜框递给我,要我看陈明先的照片。我记得照片上的陈明先一身白色裙装,一个清秀纯净的女孩。当我把照片还给他的时候,贤斌的目光中似乎有一点失落,或许他希望我说点什么赞美的话,与他分享这份喜悦,可我素来不和他客套,只是很世故地问了一下陈明先的情况,应该还是担心他如此深陷的感情能否持久吧。

贤斌说陈明先是他的高中同学,看过陈明先的文章,我才发现他们在中学时可能并不相识,只能算是校友,那么,他的“女同学”之说,可能是为了让我相信他们的关系具有一种传统模式的稳定性。我记得他反复对我说,陈明先人很好,对他也好。那时,他沉浸在初恋的喜悦和相思中,而远在四川的陈明先除了相思之外,更多的可能还是牵挂和担心。

我为贤斌高兴,却没想到这是见证一份伟大而残酷的爱情的开始。爱情乃人间私事,能够被称为“伟大”,自有其不同凡响之处,他们将用漫长的时间证明这一点。

可谁能计算出陈明先将要为此担负的艰辛和苦难呢?

不约而同地,和杨建利几乎同时读完陈明先的文章。建利说,太沉重,停了几次,不敢一气读完,惊叹世间有如此坚韧而优秀的女子。谈起文章中的一个细节,建利不胜唏嘘:“直到春节前两天,欧阳懿说贤斌出事了,他被关进了北京的收容所,我忐忑不安的心才落了地。”也许,这最能表明他们婚后生活的状态,当听说丈夫入狱的消息时,妻子不说她有多难过,不说她有多牵挂,却说忐忑的心落了地。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异议圈子里很多朋友对电话有一种本能的戒备,因此,“专业”民运活动者刘贤斌一旦走出家门,妻子就会失去他的消息,只能期待着某一天丈夫从天而降。“他总是在告别,但对我而言,他每一次的告别都是永别”。这样的生活需要双方都有极其坚硬的神经系统,即便是这样,感情本身也是艰难的,“也许是相聚的日子太少太少,以至于结婚多年之后,看他突然回来,我还会满怀羞涩,心跳不止。”“有一年的春节,我带着几个侄子去看贤斌。那年运气特好,居然被允许和他吃一顿火锅。我和贤斌挨着坐了一个多小时,居然不敢去拉一下对方的手。孩子7岁那年,她欢天喜地地跑进玻璃罩拥抱了贤斌,然后对我做了一个鬼脸:‘妈妈,你们俩也拥抱一下吧!’我和贤斌迟疑地站在两边的门口,不约而同地望了一眼管教干部,好不容易迈出一步,完成了夫妻间的十年一抱。”“贤斌用了10年的时间离开我,那我们又需要多少时间才能走近对方呢?我不忍见到他的无助与苍凉,难道他就忍心看我似盐碱地般的坚硬?”“我想我也终将变成那个麻木的老妇人,因为从2008年11月6日到2010年6月28日,只有1年零7个月又22天的时间,我和贤斌还在走向对方的路上。”……

每读一遍,都是一阵阵揪心的疼,每读一遍,都是一串串滚烫的眼泪。这是什么样的的婚姻!专制者的监狱在制造怎样的人间悲剧?!

这么多年里,陈明先坚守着她一个人支撑起的家庭,等待一个近乎陌生了的男人有一天会找到这个家门,可能用不了多久,他会使她再次走上探监的道路,但是,只要没有警察打扰,没有人来查抄她的日记,那么,“我安享暴风雨之后的这种宁静,并在宁静中生出些幸福的感觉来。”“我安心工作,攒钱养家;孩子健康成长,学业优秀。”这份淡定,须眉男儿几人能有?在一个坚定的异议者背后,原来是这样海一般沉郁蔚蓝的奇女子。

套用一句广告词,21年中,对刘贤斌来说,“我不在监狱,就在走往监狱的路上”,苦难却更多地是由他的家人承担的,对于家庭,他几乎是一个罪人:母亲在他入狱期间病逝,临终未能见上儿子一面,父亲如今年过八十,儿子却不能膝下尽孝,没有刘贤斌的日子,妻子、女儿、家人相依为命,狱中的刘贤斌望洋兴叹。当一个良心犯入狱的时候,他无愧于任何人,但家人例外,往往,痛苦最深的不是他,而是他的妻子。这也是异议群体婚姻解体率特别高的原因吧。

对陈明先来说,爱情几乎就是苦守的代名词。“而我自从知道第一读信人不是他,信就变成了公式化的文字。我总是向他汇报家人的情况,极少流露出我的悲伤——我不想让公安和狱政科的人在我的悲伤中狂欢。但我的有些文字是伤感的,而贤斌居然看不出,以至于后来我说写信时总要泪流满面,他甚为惊讶。”陈明先和刘贤斌给我们的心灵以同样强烈的震撼,没有陈明先,刘贤斌只能更加孤独、艰难地守护他的理想,明先用自己的牺牲给了一个冰冷时代的英雄最深的温暖。

没有谁愿意过这种贫困、监禁、抄家、骚扰相伴的日子,但刘贤斌不能放弃他的信念,陈明先也不放弃对贤斌的爱情。贤斌出狱后,和他在网上的一次长谈,我给了他八个字的建议:“生活第一,工作第二。”这也是很多朋友的意见。他已经付出太多,长期的监禁也损耗着他的才华,如果能够安静地生活一段时间,陪一下妻女,闲暇读书、访友,可以让他对亏欠的有所补偿,同时弥补长期的监狱生活造成的对社会的疏离感。我想,异议者还是尽量要有普通人的生活,过普通人的生活更容易理解民主的真义吧。他终于答应了,但我忽略了一点,贤斌毕竟有着不同于常人的地方,他说得清楚:不想再入狱,但随时有入狱的心理准备。该做的他还要做。

只要接触过贤斌的人,无不对他的人品交口称赞,我想,除了个人性格的原因,更重要的还是他真诚地面对八九民运的理想,心无杂念。当他决定以整个的一生来追求一个民主的制度时,他是严肃的,因为这样的真诚和严肃,他让自己学会了怎样做事。我们都曾幼稚、浮躁,但思考着的刘贤斌却让自己变得越来越成熟。

成熟主要并不意味着学会自保的技巧。对八九学子刘贤斌来说,他绝不会退守到“要做事”的底线以下,是否遭抓捕是不在他的考虑之内的,因此,只能说,在这样一个时代,他所遭遇的,是他的命运。

这也是很多人原本可能的命运。21年前,多少人曾在广场上展示梦想,并为此高举拳头许下誓言,然后,过早地经历了人世沧桑。每个人都有自由选择生活的权利,但如果我们不愿彻底放弃当初的梦想,如果我们不否认那种诺言的真诚,那么,我们应该看到,每一个八九学子,象刘贤斌这样走下来,刘贤斌的命运也会是我们的命运。如果不是作为一种借口,我们自然可以说,人世间有多条道路,但无法否认,刘贤斌所走的道路无疑是最艰难,也必不可少的。从这个意义上说,只要还保留着八九记忆,就会明白,“刘贤斌是我”——他是八九学子中最坚韧、最真诚的一个,他替大家去走了该走的路。

据说,上帝造人时将一种叫良心的东西安放在某处,我们的良心,整整一代人的良心,至少可以从刘贤斌身上触摸得到。21年来,他总是走在最危险的地方,没有犹豫、没有躲闪、没有回头。你可以说他傻,他索性给你傻个彻底;你可以比他聪明,但没几个人有这样绵延不断的胆气。说出一种生活的理念容易,但把一种简单的生活原则坚持到人际罕至的去处,则非圣徒或大傻冒不能为。21年前的梦想终会再来,在这21年中,我们挣扎、软弱、沉浮、坚持、突破,世界在变,我们在变,而刘贤斌的信念不变,这使他成为一个越来越清晰的坐标。如果说刘晓斌是八九知识分子最持久的梦想者,那么,刘贤斌已成为八九学子最主要的梦想承载者。

因此,许多人在说“我是刘贤斌”。说出这个名字,我们可以分享他的自豪,也承担他的苦难和工作,还有,说出这个名字,我们的心会变得坚韧、澄澈、开阔、达观、勇敢。让更多的人知道刘贤斌的名字就够了,刘贤斌无需阐释,他会简单而清晰地告诉人们其中的含义。必须让更多的人阅读刘贤斌,阅读陈明先作为妻子的感受,只要读过,只要上帝在你身上安放的东西还在,你就知道该做些什么,这也包括抓捕刘贤斌的人——为了良心安宁,为了日后不感到羞耻和愧疚,请释放他!

遗憾的是,抓捕者读不懂刘贤斌,正如他们读不懂刘晓波,他们以为把人关起来就消除了声音,而不知他们恰恰成了被抓者声音的放大器。巧合的是,要用搜狗输入法打出这两个人的名字,敲打的三个声母是相同的,如果我们把声母比作骨头,将韵母比作血肉的话,那么刘晓波和刘贤斌真可谓有着相同骨头的人,看似温和,却内力绵绵,监禁征服不了他们。那么,抓捕的目的何在?报复和泄愤?在社会变革的压力日益增加的今天,当权者竟还有心思事从报复和泄愤?!不解。

当我们谈论刘贤斌这样的英雄的时候,要记住他首先是一个人权受害者。和许多异议者及其家人的生活一样,贤斌和陈明先的经历是悲剧性的,他们的牺牲超过了一般人的想象,因此他们的坚持和爱情才会是一个奇迹。

贤斌在大学即将毕业的时候被抓捕入狱、开除学籍,从此成为一个“无业游民”,“流浪民运”,生活的艰辛,非亲历者难以体会,据说有一次,因为饥饿,贤斌曾昏倒在成都的街头;在这个以官位和财富衡量一个人身份的时代,刘贤斌是被逐出正常生活之外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人物,焦虑、恐惧、贫困、监禁、骨肉分离、则伴随着贤斌和陈明先相识之后的每一天。

而他还是个“四进宫”的囚徒,奇怪的是,他一无所有,却能给我们以力量。他让我们意识到,即使在最艰难的环境中,人也可以创造奇迹,并展示出肉身及人性的潜能。他让我们意识到,无论自身有多微小,一个人都可以不被征服,并显现出真正的高贵。我们所处的是一个过于复杂的世界,有时令人无所适从,可一旦刘贤斌和陈明先这样的故事潜入内心,人是可以被改变的。我想,当人们寻找幸福与宁静的时候,刘贤斌和陈明先的故事会给纵然完全置身政治之外的人以感动和启迪,使人更好地理解生活,而当我们终于可以通过一种制度走向自由和健康的生活,那时候,刘贤斌走过的路必会成为传奇,他们对爱情的坚守,这最悲伤和最美丽的爱情故事,也会给众生以人世艰难中爱下去的信念和能力。

毕竟,总有一些不寻常的生活给我们重新审视世界、人生的视角,在主导人类行为的理性之外,对心灵的触动和感动往往是改变我们的最有力因素。很多人已经被感动,这样的感动和真诚的敬意包含在每一声“我是刘贤斌”当中。一天又一天,相识和不相识人用饥饿自己的绝食方式,和刘贤斌一起承担苦难。越来越多的人会走到一起,放大感动、承担和梦想,总会有一天,这将成为感动整个中国和世界的故事,我相信。

明先、贤斌,谢谢你们。

2010年8月22日

附:爱的阳光——致刘贤斌

【民主中国】2010.08.28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