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3-22 山民遇水 念君子之温

焦达峰

(焦达峰这风度气质,比杜叶笙如何?)

除了“外儒内法”的士大夫主义,中国还存在一个与之并行交错的强大传统,我们姑且暂称其为“徇私主义”。研究它是个巨大难题,因为它很难见诸文本、著述,只有从历史故纸堆、社会现状和文学作品中寻找来龙去脉。和士大夫主义宣传“舍己为公”的口号截然相反,这一传统的核心是私人恩怨、亲族纽带和门户之别。它有时看起来很肮脏、短视和自私,有时又表现出超越政治、种族壁垒的人际温情,面目十分模糊。

用“江湖”二字或可部分地表达出这一传统的内涵,但它远非局限于某个特定阶层,而是泛滥于全中国的普遍现象。虽然口口声声“大义”、“奉公”、等词汇,宣称要替圣人完成“牧养万民”的理想,但中国朝廷自古以来便是些私人团伙,围绕一些核心人物形成私人派系。这种状况并不一定会被扣上“结党营私”的恶名,根据需要它还会被美化。譬如曾国藩得势后大肆提拔湖南同乡,在很多历史著作被当成一桩美谈。美化或丑化的关键是团伙的核心人物是否得到生前和后世的认可。

私情凌驾于所谓“大义”之上,北洋系对袁世凯的个人忠诚,因为“袁帅有恩于我”;拉杆子出身的张作霖雄踞一方,因为他对兄弟们“够义气”;他们的成功相当程度上来自所谓“会做人”。岑春煊今天与宗社党一同保皇,明天就投靠孙文革命,反复背叛的原因是他与袁世凯积怨太深。

私人团伙的利益高于一切,世间其余事务仅被视为团伙浮沉的一个大背景。人们视自己为一个随波起伏的木盆,而非构成波涛的水滴。当处于人群中时,他需要做的第一件事是从中区分出“自己人”和“外人”。区分的标准非常微妙,并没有恒定标准,政治观点、身份、经济利益、共同安危这些看起来至关重要的因素,在中国人眼里并不十分重要;私人恩怨、人情世故、亲族、同乡、同学、门户这些因素的分量反而更高。

“徇私主义”团伙非常复杂,而且会随着不同环境发生微妙的变化,只有具体身临其境才能有所感悟。它有时表现的门户分明,有时又是跨集团的。岭南两个不同家族之间的成员,平日里在集市或者其它场合见面,看起来客套守礼有加,甚至相互引为知己;一旦家族间爆发械斗,他们马上推翻积攒的一切温情自相残杀;械斗结束之后,又会回到表面上温情脉脉的日常交往中来。文学作品中秦琼、宋江这些典型人物,身为公门中人,在“绿林道上”的发言权却超过绝大多数黑老大。

人生首要事务是进行拉帮结伙的站队,即便在今天市场化程度最高的民营企业中,仍普遍存在,其广泛及根深蒂固程度,可能比皇权-士大夫秩序更甚。

为免喧宾夺主我们不再过多叙说,中国过去一个半世纪的历史,表面上是一段不断西化的进程,实质上仍是在追随着自己的传统惯性向前滚动。就象一个大粪球,表面沾染了些叫作“西学”的东西,大部分都在滚动中被抖落了;同时也抖落了一小部分“传统”,但粪球的核心却越滚越结实。中国人对自己传统的认识远远不够,对“西学”的认识亦同样地贫乏,部分原因是严复所认为的“中国人缺乏逻辑思辨能力”。乐于参悟(实际上是盲目追随)“大道”,不肯面对人本身的无知、渺小这一真相。曾为世界中心的幻觉,加剧了这种盲目,既无力亦无心去进行深刻的思辨和比较研究。

1904年建立的湖南图书馆

(1904年建立的湖南图书馆)

武昌起义原计划鄂、湘两省同时举事,但武昌提前打响,使湖南陷入迷惑之中。湘、鄂两省互为唇齿,湖南乡绅本是中国“觉醒”得最早的一批人,此地在清末人杰辈出,到了革命前夕,因英萃大量流往外省,湖南本地反倒是人才匮乏。绅商和革命党早有串通,因同盟会谭人凤的到来获得强化。武昌起义后,长沙的绅商、新军、革命党们曾聚在一起多次讨论举事响应。这些讨论离不开一个非常敏感的话题:事后推谁为都督?两位声望最高的人选:巡抚余诚格和巡防营老将黄忠浩,都犹豫不决。于是众人定下,起事后召开“军、商、学、绅”大会,公举都督。

焦达峰本是湘赣边境一代洪江会的头目,十八岁就当上黑道大哥,他为人豪爽,对兄弟仗义且一掷千金。因参加1906年萍浏醴暴动,逃亡日本,与孙武共建共进会,宣称奉同盟会宗旨为宗旨,奉同盟会总理为总理。回国后孙武在武汉三镇致力于运动新军,他则干回老本行,重回洪门当起黑道大哥来。

长沙要举事早成了公开的秘密,迟迟没有行动,是想留时间游说巡抚余诚格“反正”。但武汉三镇战事越来越紧迫,一部分人开始等不及了,焦达峰动员了大群洪门会众潜入长沙,余诚格闻讯忙将守城新军调出,调巡防营入驻长沙,下令关闭城门,以免洪门会众涌入。起事原定在10月25日,但焦达峰和新军排长陈作新联手,组织了两小队新军,在10月22日提前发动了起事。

起事异常顺利,防守城门的巡防营听见新军叫门,嘻嘻哈哈地和对方开着玩笑便将城门洞开,放其入城,有些还抄家伙跟他们一块走了。起义部队很快来到巡抚衙门外,余诚格见状祭出白旗,上书“大汉”,以为缓兵之计。随后他剪去辫子,一路逃上海去了。“光复湖南”未费一枪一弹。

起义者们迅速赶往咨议局,召开“公举”大会,趁着大伙没有到来,要“选举”焦达峰为都督。反对者仅有二十多名参加起义的同盟会员,同盟会首领谭人凤,曾立主推举老将黄忠浩为都督,他为人豪爽,并不排斥革命,若黄不就,则效武昌黎元洪先例,趁着革命情绪高涨半推半就拥之,新军诸将校也支持这一提议。焦、陈二人见状,干脆把黄忠浩抓起来砍了,以绝后患。谭人凤此时已赶往武昌,同盟会既势单力薄又群龙无首,只好任凭焦达峰、陈作新摆布。焦达峰又反过来封陈作新为副都督,随后到处张贴盖有“都督焦达峰”大印的安民告示——连大印都早早准备好了。

黄忠浩

(长沙老将黄忠浩,一字之差,有昔日黄汉升之风)

待到一众绅、商、军、学们闻讯赶到咨议局,谴责焦达峰时。陈逃黄死,咨议局局长谭延闿成了最热门的都督人选。但谭延闿制止了大家,他说:“此时岂是争都督之位之时?”

焦达峰当上都督之后第二天,他的洪门兄弟们纷纷赶来,凡求官求财,他一应慷概封赏。狱中关押的洪门囚徒,一律当“国事犯”释放,尽管大部分人入狱并非因此。这些黑社会得势,横行乡里。湖南原有新军两个标(团),被他几天内扩编成六个协(旅)。随随便便一个洪门兄弟,叫一声“焦大哥”便当上标统、管带(营长)。凡找他伸手要钱的,他大手一挥便给。有个姓吴的标统两天内连续要走了几万两银子,也无追问对账。都督府管理一片混乱,毫无编制、规程可言,全凭焦达峰一句话。自然是乱成一团,命令一日数改,教人难以适从;出现问题时也无处核对、问责……有枪在手,有都督“焦大哥”撑腰,如今成了“洪家天下”,会党们四处勒索,找仇家报过去私仇。扩军的口号是“援鄂”,而且也果真派了两个协去武昌助战。但这些乌合之众不仅毫无战斗力,而且纪律败坏,到了武昌后还引发了武昌绅商和革命党之间的巨大矛盾,革命陷于分裂的苗头,自湘军到来之后出现。

盲目扩军导致省府财政严重亏空,长沙地皮被刮起三尺,物价暴涨,民不聊生。众人一看不对,立刻组织参议院,谭延闿为参议长,规定都督的人事任免必须经参议院批准。这反倒成了焦达峰用来阻碍“外人”求职的藉口。湖南新军第五十标原本是革命的积极支持者,因革命爆发时驻屯在外未能参加革命。如今赶回长沙,自然是想要有所作为。当他们赶回长沙时,焦达峰的封官许愿大戏已经唱完,五十标无人获得提拔,心生不满。有人劝焦达峰说新军可能生变,他说:“五十标才几百人,我有六万多人,可供调遣者五千,何惧?”继续沉醉在土皇帝的梦中,醉心于设计都督礼服之类的排场。

而他的副都督陈立新则沉迷酒色,花天酒地,夜夜笙歌。10月29日,一群新军军官密谋要除掉这二人,到了10月31日,长沙城内经济秩序已经崩溃。和丰火柴公司发生了挤兑骚乱。副都督陈立新只身骑马前往,在半路被新军砍死。哗变军队一不做二不休,紧接着向都督府进发,此时焦达峰又表现出一个黑道大哥和革命者的气度,临死颇象个英雄。他没有选择逃跑,走出都督府大门,对哗变的新军说:自己愿意一死,要求他们“不得残害我湘民,勿忘革命大义”。随后,被哗变军队以“乱用流氓”为名处死,年二十又五。

焦达峰以不义手段窃得十日都督之威风,他生前豪爽过人,临死慷慨激昂,毫无惧色,堪称豪杰。但革命乃诉诸暴力,这是最需要谨慎对待的一种手段。不能为秩序所驯服的暴力,实为祸乱之源。

哗变后,新军拥立谭延闿为都督,这是个宽厚好人,遇事优柔寡断,热衷于书法、办学、美食,虽然名声不错,却是个贾宝玉式的公子人物,人送外号“药中甘草”。自己没什么能耐,专事调和五味,做都督过于为难于他。据说他是被哗变新军从家里逮住,硬塞进滑杆,抬进都督府当了新都督。

谭延闿

(谭延闿曾与陈三立、谭嗣同并称“湖南三公子”)

新的军政府宣布继续支持武昌革命,并订立各种章程,重组军政府,试图挽回颓局。但谭延闿没有改变焦达峰留下的人事体系,已经被挥霍一空的省府财政,根本无力继续支持庞大的军队开支。湖南不仅没有成为武昌的有力后援,反倒是内讧不断,崩溃的经济使老百姓对革命的态度非常冷淡,本欲支持革命却严重地拖了革命后腿。不久,谭延闿作为颓势的替罪羊,又被军官们赶下台去了。

湖南是第一个响应革命的省份,在起事之前,看起来是一把好牌:各界空前团结,都在盼着这一天的到来。但这一天果真来时,却大大地出乎人们的想象,所谓“革命之举,在国家为不祥”。时乎?势乎?

焦达峰于革命不可谓不诚,其死也不可谓不激昂悲恸,引祸杀身,八、九发乎自取。革命者,以最谨慎之行,谋流血之事,是故华盛顿、杰斐逊、富兰克林、麦迪逊功成于当代,名垂于千秋。而罗伯斯庇尔、丹东、马拉身败于生前,名裂于死后。而中国百年之革命党人,从未反省自身,反污革命不成,乃“保皇党”、“反动派”之阴谋篡夺,革命愈革愈恶,祸根实在中国之旧传统,而非西学也。

修改于2018-03-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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