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4-18 老初 独立作家

旧燕之地的清明,有个晴天再让太阳温情照照满心期待,平素的星期六礼拜天倒是不必过分奢侈。

这个时节,风,通常不会缺席。风,不管从何方而来,只须太阳俯视松柏白的紫的玉兰以及另类植物一样的碑林一览无余,都易滋生祥和的心情,谁有理由抱怨植物的种种不是呢,所有植物的属性自然得无可挑剔,眼皮前的新绿像梦幻摇晃着幽光,远处老槐的枝桠还突兀在蓝天,有的到来很恰时,有的离去还没有归意,一切都彰显着神秘的道理。

在安之若素的社区,注目施礼尽可能多的亡灵算不上冒犯,如果同样无聊闲逛街上,怎可能像这样打量每一具面孔的特色并予以特别的尊重,尊重也需要另一方以同等的良善坦然接纳。活人的世界,尊重与冒犯的边界不过一念之间,超量的尊重是小心翼翼的警惕周旋,未必属于尊重,却颇受欢迎,有时稀里糊涂的冒犯,不过在人性瘙痒之地点燃了一枚玩笑性的礼花,照亮存在空间,本可共娱一番,不料引发了自尊的强烈不满,自尊究竟脆弱在何处不可质问探究,但其华丽皮相往往就在几个回合的玩笑下溃于一旦惨不忍睹,你不知所措之后,方才领悟到开玩笑原是门槛不高进修不易的学问。

人挤人的地方遍布自尊敏感的触角,一个个自尊端坐聚会庭堂挪动在回家路上,饱受被他人确认不确认之苦,如何完成心愿?很没有把握的事情。萨特曾说:“他人即地狱”,话听起来义愤填膺的样子,说白了是人对身份尊严的渴求和被赐予水准的落差太大了,高台之上可落脚处就那么点可怜的面积,自己跳下来甘做他人一块垫脚石,人性持否决态度,于是聪明人相互抬轿恭维合作颇见明智,不仅弥补了部分遗憾,也有对等交换的意思。几乎耗尽一生,对平等继而尊严主题的探求,即便肉身可以忽略,意志也万难舍弃,哪怕有悖伦理道德。

不得不默认的事实:人——生而不平等。耶稣释迦尊者看透了这个秘密又实在不便公布,所以在天堂地狱轮回转世的两极通道苦心安排了抚慰,否则对生之频发的隐痛治愈无方,何来一个百年一个百年络绎不绝的信徒,不这样又能怎样。由于不平等,自由双翼欲振每每遇挫;反过来看,假若缺失自由放诞之勇,乏力解构约定俗成的声色犬马为殊荣的主张,不平等和尊严残缺的郁结必将永伴一生。

卧薪尝胆一步登天的成功学何止流行于当代,功成名就经得起半个时辰的道德解析么?从来不见一位至死“成功”的自居者,在撒手“成功”前夜,能排列出一二三四完整的步骤,如其所言不虚,实用版“圣经”就横空出世了,礼拜天那么多人还沐浴打扮进教堂干什么,躺在床上叼着烟默诵步骤教条足够了。

应该没有例外,大成之人羞于在自己脑顶粘贴一支大功告成的标签,上帝也未曾标注“成功”尺度几何适宜,能活出自己想要的模样已是苍天开眼了。倘若有一天,心血来潮决意举着相机收藏21世纪同类的表情,我更钟情羞涩的一瞬,那一瞬灿如纤尘不染的梅花,比悲苦欢喜更加真实,羞涩是因忘却了虚饰,无意间解读了与无耻对立的部分内涵。当然,我也宁肯信服诚恳忏悔的罪人,不会轻易恭维大肆表白的巨善。

在墓茔碑林,一切担心疑惑变得多余。确凿的生卒时点,有时凯切有时恍惚的慈父母身份以及可以商榷的孝子贤孙落款,表述了亡者被评估的主要意义,社会身份尊卑的焦虑终在此地获得卸载。还是需要称颂时代进步的,倒退百余年,官居五六七三四五品举人进士,连同诰命与否正室之荣寡妇之洁的重大结论,断然不可遗漏,后代视之为荣耀之物,来自先人的馈赠,假如先人不才,直至临终无力奉送这几行字怎么办?死人活人未免都有些尴尬。

还好,眼前的碑文已显免俗的意图,社会身份隐藏在生卒跨度的时间里,今天可以揣测,不出半个世纪又是谜语,一块墓碑一串谜语,想想猜谜人对历史一脸茫然总有点可怜兮兮的,而“音容宛在,爱心不朽”的评价有据可查,悲喜交加的社会痕迹被完全虚无在繁衍的主题,满意或者差强人意?

一位老相识常常驾驭春风行于人前,此地偶遇,我立在他的碑前,恭奉一支烟,烟燃尽,还是猜不透他的心思。黑白照片镌刻在光滑的石表,中山装裹在身上,唯一的社会身份特征,总觉得少点什么,返程路上幡然记起,左上兜上檐缺了一支钢笔,既然已经中山装了,为何不再标配一支钢笔,那样就营造了长久隐晦的幽默,而且以后的世纪幽默还要进一步发酵。钢笔,19世纪在时尚前沿扭动,20世纪即成汹涌之势,21世纪却堕落为老派的幽默。不知多少人赏阅存世期间永在调侃的步调,不时再胡来几下,这样的观念,老相识多半会以否决回应,弄不好迎面打个响亮的喷嚏,他是对的,我也没有错,胡闹者也该在喜悦的完成中时而沮丧时而孤独。

据说,墓园和废墟乃是催动虚无思维灵光闪现的首选之地。墓园——鲜活肉体最重要的遗物所在,废墟——曾经时代被摧毁的样本,别无二致,都因存在走向毁灭的逻辑刺激出活人烈性情感。古罗马帝师塞内加有言:“命运之神所赐无一物归我所有”;对古罗马情有独钟的歌德则慨叹:“从来没有哪一个灾难事件能像庞培遗迹给后世诸多享受”,前者冷峻豁达,后者从毁灭里顿悟到了乐观的理由。这是祭奠的魅力。

心甘情愿领受未来自然而然的结局,亲手书写自己的墓志铭便是笑对冷酷的诗意。

“冷眼一瞥,生与死。骑者,且前行。”

(Cast a coldeye, on life, on death, horseman, pass by !)

猜测叶芝留在石头上的终极遗言所指耗费心力,读得懂读不懂,对他已不重要。叶芝以诗人的幽默诀别,表示躺在墓冢里也很有底气,因为确信在曾有的时间空间自寻了别致的存在方式。一排字,两个乐句,孤寂美丽的乐句。乐句拒绝解释,诗意也排斥直白的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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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初:《独立作家》专栏作家。除了当下的底线诚挚以及善意,你是谁,我是谁,其实都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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