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5-06 小戎在望 不知君子于役

西藏的南冠客(上)

在若羌整理资料的同时,一个大胆的计划也同时酝酿:化妆成朝圣者潜入禁城拉萨!这个念头早已萦绕脑海多时,如今在新疆诸事已毕,了无牵挂,又到了进藏一游的时候。他手下有四位哥萨克,彻尔东和夏格杜尔信仰喇嘛教;他们俩对前往拉萨朝圣也充满热情,因此路上并不缺乏人手。其余的伊斯兰教和东正教队员,则另有安排。

他派手下到焉耆去采购四个人的蒙古行头,从穿戴到用具,一应俱全,而且必须全部是正儿八经的蒙古货。再雇一位通晓藏语的蒙古喇嘛,以充通译。五月十四号,夏格杜尔带着购置的行头回来了,他只花了一半的钱,还请来了一位从乌兰巴托来的喇嘛——薛瑞伯。

这位喇嘛和赫定一见如故,两人迅速结为至交好友,薛瑞伯的职位是赫定的私人蒙语教师,从最基本的一字一词开始教起。

五月十七日,一切准备停当,带着足够十个月的粮秣,浩浩荡荡的队伍拔营启程,向西藏进发,还有发现楼兰过程中至关重要的功臣:罗布人奥尔得克,明知前路危机重重,也再次主动请缨,前来投效。但临行前一天,有一支朝圣的蒙古队伍路过若羌,他们满腹狐疑地看着探险队,为担心他们走漏风声,赫定决定走另一条路线与他们赛跑,

进入昆仑山后,赫定才向薛瑞伯喇嘛表明本意:此行要去拉萨!薛瑞伯大吃一惊,因为风传带欧洲人进拉萨,被发现的话是要砍头的。如果当初在焉耆请他的时候,告诉他是要去拉萨的话,他死活也不会加入队伍。两人一整天都在商量这事,薛瑞伯举棋不定,赫定提议:薛瑞伯喇嘛先陪同队伍走到阿雅克库木湖,途中请他认真思考,是否一同前拉萨,到那里再告诉赫定他的决定,但到了那里,他也必须做出抉择。

六月四日,所有分队在阿雅克库木湖的营地集合整备完毕,薛瑞伯也表示,愿追随赫定天涯海角。于是大喜,当天拔营南行。

一路上宣布严格禁猎,因为队伍规模浩大,本就引人注目,枪声可能引来更多的关注。并且,前路上可能会陷入武装冲突,必须节约子弹。行进路线尽可能地选择无人区,因为西藏当局发出通告,无论是谁,向官府报告有白人接近的消息,都可以获得一笔丰厚赏金。但队伍还是撞进了藏民的营区,被三名持枪的猎人发现。队伍里只有薛瑞伯喇嘛一人通晓藏语,等薛瑞伯去追那三名猎人时,他们已经消失。

正值夏天,高原上动辄倾盆大雨,每天的任务几乎都是在烂泥巴中爬山,然后下山,穿过沼泽地,如果牲口陷入沼泽中,几乎必死无疑。但老天爷并不教人胆寒,哥萨克卫兵西尔金,已经从一个懵懂少年成长成为一位男子汉,他因为识字深得赫定器重,培养他承担一些测量助手工作。如今这位文武双全的青年是队伍的保安总管,他发现附近出现了新脚印,一人一马。

队伍被什么人暗中盯梢了!

七月二十四日,翻越了无数高山,终于下到了唐古拉山南麓,眼前是一片丰美的水草。赫定决定,总部停留在此扎营,进拉萨的分队从这里出发。分队原计划包括彻尔东和夏格杜尔两名喇嘛教信徒,加上薛瑞伯喇嘛和赫定自己一共四人。但现在队伍已经被不知什么人盯梢上,他决定让彻尔东留下,他精湛的枪法有助于巩固总部的防卫。这个决定令彻尔东非常伤心,但他必须从命。

余下三人化妆继续前进,如果两个半月后没有安全撤回总部,则总部全体人马撤回东突厥斯坦,到喀什汇合。白皮肤太过于显眼,为避人耳目,三人分工如下,赫定化妆成夏格杜尔的仆人,一路上由夏格杜尔对他吆三喝四。从此三人之间的对话,无论何时都只能说蒙语。

赫定穿了一件血红色的蒙古袍子,内缝暗袋,里头装了无液晴雨表、罗盘、怀表、笔记本和一本绘制路线图的书,左脚靴子里藏着一个温度计。其它所有物品,一概清一色的地道蒙古货。三人、五头骡子、四匹马、两条狗,七月二十七日向拉萨进发。出发的当天早上,他鱼跃而起,非常兴奋。但留守总部的队友们却忧心忡忡,认为他们即将一去不归,握手辞别时,不少人垂泪惜别。

奥尔得克负责送他们一程,并全程值夜,让三人在刚开始一两夜里可以睡个囫囵觉。临行他最后一次征求薛瑞伯喇嘛的意见,问他是否愿意留下,但薛瑞伯以决绝的口吻拒绝了。

他们在路上发现了曾经有人扎营的痕迹,但事到如今,便是刀山火海也只有向前。头天夜晚几乎相安无事,手下们把他头发胡子全都剃光,再在他身上抹上一层用油脂、煤灰和褐色燃料混合而成的油膏,试图掩盖他的浅色皮肤。但第二天夜里,风声大作,值夜的奥尔得克忽然跑进帐篷大喊:“有人来了!”

众人抄家伙跳起来,月光下只见两个贼人赶着两匹偷走的马狂奔着逃了。朝他们背后放了几枪,根本无济于事,清点牲口时发现,两匹最好的马被盗!这才是第二晚。

不计代价去追,显然并不是个好主意,因为暗处的敌人究竟是谁?有多少人?装备情况如何?全都一无所知。大家守着火堆商量对策,却毫无办法,唯有全神贯注,人枪永不分离,连睡觉都要把武器搭在手上。天亮后,奥尔得克要返回总部去,他带着赫定给总部负责人西尔金“加强戒备”的手令,挥泪辞别。他一路都猫着腰,沿着河床和低地潜行,甚至是爬行,觉得每一个黑影都是敌人,野驴被当成敌人的骑士,好不容易摸回营地,已经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差点被自己人的卫兵开枪打死。留守营地的人听他述说遭遇后,更加不相信赫定一行还有生还的机会。

然大丈夫生又何欢,死复何惧?

从此,三人每天三班轮流值夜,每人三个钟头。此后的日子每日大雨滂沱,加强警戒之后,强盗们再次想要偷袭未果,放弃了随身盯梢离开。他们在暴雨中泅水度过了扎加藏布江,三人中除了赫定,另外两人都不会游泳,人紧紧抓住马鬃,让马匹拖着自己过江,把命运完全交给马,除了这种压上性命的办法,别无渡江之策。过了扎加藏布江,便出了无人区,渡河几乎耗尽了所有的体力,甚至让人期待起被捕来。最缺乏探险经验的薛瑞伯喇嘛如初生牛犊,此时成了三人的主心骨,他高傲地昂着头在前面率领队伍赶路,若是没有他不屈的倔强,恐怕队伍已经崩溃。暴风雨一直持续到八月二日方歇,他们来到了安多境内,太阳出来后,队伍休整一天,因为下雨天想休息也不可能,只有赶路。沿途不断遇上牧民的帐篷和商队,有老人指着赫定说“白人”!

八月四日,脚下已经是前往拉萨的大道。自然环境变得越来越松缓之时,政治环境便随之越来越严酷。五日黄昏时分,三个藏人,看起来是政府官员,因为他们说话官腔很重,前来帐篷内盘查。赫定的角色是仆人,可以回避开这类场景,由薛瑞伯喇嘛和夏格杜尔接待他们。

这三人称:接到猎人的通风报信,有一支庞大的队伍正在向拉萨方向前来,问薛瑞伯和夏格杜尔是否与这些人是一伙?三人事先并未商议好如何应对类似盘查,薛瑞伯喇嘛如实相告,但并未提到西藏官员口中所称的“瑞典白人”。

西藏当局对他们的情报早已了如指掌,因为当时莫说是西藏人,整个中国也找不出几个知晓世上有“瑞典”这个国家的。当晚,藏族官员命人在他们帐篷外扎营,通宵值夜监视他们,并叮嘱他们天亮前不许离开。次日天亮后,这三人又到帐篷内,要求全面检查,还翻看了赫定的眼珠子,发现他眼珠子竟然也是深褐色,三人颇为吃惊。尽管赫定长了一双深褐色的眼睛,但他的骨骼相貌已经完全暴露。政界三人离开之后,又有由一位年长喇嘛率领的三人进来,告诉他们:现在正向那曲总督请示,在总督做出批示之前,他们将被软禁在原地。不久,一队装备着各种冷热兵器的武装骑士,将三人的帐篷围住。他们并不进犯,只是在周围不停地骑射打靶,炫耀武力。一面派出间谍,给三人送来鲜奶、酸奶等物,也不收钱,然后就赖在他们帐篷内不走,直到天黑主人赶他们。

第二天,又给他们送来牛粪和风箱,拉家常和他们攀谈,一面在攀谈中套他们的口风。不知不觉中,前来包围的人越来越多,多到已经数不过来,呈水泄不通之势。第三天,给他们送来一尾羊,还告诉他们,总督要亲自接会见他们,现在正在赶来的路上。薛瑞伯一听总督要来魂飞魄散,这位总督见过他,被认出后不知会有何种惩罚等待着自己。曾经有一位喇嘛因为怠忽职守,被罚从乌兰巴托磕长头到拉萨。

当天下午,堪巴旁玻总督的翻译官兼先行特使到来。这位翻译官蒙古话说得很糟糕,但谈吐爽直,开门见山。现在和夏格杜尔的主仆戏也不必再演下去了。翻译官的盘问非常详细,最关心的是总部的情况。原来有风传俄国沙皇派了数千哥萨克,准备进犯和吞并西藏,西藏当局以为赫定一行是俄国人的先头部队。翻译官告诉赫定,达赖喇嘛每天都收到关于他们的报告,赫定顺势向他抗议:我们只是从俄国布里亚省来的朝圣香客,但我们被当成强盗一路监视至今,还偷走了我们两匹马。请对方做出解释。对方沉疑一会答道:目前通往拉萨的道路对所有人一律封闭,并非仅仅针对赫定一行。旅客除非具备恰当的护照才可放行。

关于沙俄要进犯西藏一说,并非凭空捏造,当时俄国势力刚刚吞并中亚,野心勃勃想要进军印度,和英国人一争高下。俄军被阻隔在克什米尔北面,英俄在克什米尔对峙多年,俄国军官丝毫也不隐瞒他们想要吞并印度的野心,反以此为荣。他们甚至邀请英国军官前来会盟,向英国人请教攻入印度的可能性。当时俄国以扩张为荣的沙文主义情节经张扬至此。俄国并没有看到能一举打败英国的希望,于是转向将目标瞄准西藏。从军事意义上说,谁控制它,谁就能将对手的势力限制在这片世界屋脊的山坡脚下。即便不懂军事的人也可以想象:在这海拔动辄五千多米的崇山峻岭中,从山脚下往上进攻所需要的兵力与物资成本,同在山岭上据守的一方相比,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清廷自顾不暇,四个属国中的高丽、安南已经丧失,台湾被日本割据,东北和西北大片国土被沙俄侵占,就算不算外蒙,面积也超过四百万平方到六百万公里(被占领土中存在很多有争议的地方,超过二百万平方公里)。大约相当于三分之一个大清国。这些国土丧失时,清廷丝毫也未心疼过一丁点,或者说是丝毫无能为力。北京城内岌岌可危的情势,义合拳的盲目排外、以“爱国”之名滥杀无辜和八国联军的进犯,孙黄“乱党”们在海外开始造势,清廷屁滚尿流。西藏的形势,只能任由其自生自灭,大清国毫无办法,他们中很多人可能甚至都忘了还有西藏一地。

俄国人一直在策划一条进兵路线,从克什米尔翻越喀喇昆仑山入侵西藏,英国人也没有闲着,准备从印度寻找进藏的进军通道。两强虎视眈眈,早已不是秘密,达赖喇嘛寝食难安。

被软禁的第九天,也就是八月十四日,外面的营地里多了一定华丽的白色帐篷,一看就是来了什么大人物。果然,翻译官前来相邀,献上哈达和羊只,以示将赫定一行当作客人而非囚徒,堪巴旁玻总督已经到来,正恭候赫定一行前去赴宴。

但赫定态度强硬答道:若是请客来往,则东道主应当先行拜访,再做邀请。东道主自己不露面而让客人登门,在世界各地都不合礼节。如果堪巴旁玻真心以客待人,则他应当先行登门造访。我们没有任何可以隐瞒之事,只想知道通往拉萨的道路能否对我们开放,若不能,则请堪巴旁玻承担责任。

翻译官傻眼了,整整两个钟头都在苦苦哀求赫定前去赴宴,他说:“您不去的话,我就职位不保了!”但赫定无动于衷,他只有回去复命。

一会,堪巴旁玻在一支六十七人的卫队的簇拥下,来到赫定的帐篷前,仆人们马上铺上地毯放上坐垫,堪巴旁玻和一名喇嘛坐下,其余人在一旁侍立。赫定把他俩请进帐篷,坐在面粉袋上。他继续对以强硬态度对待堪巴旁玻,而对方一直保持着和气和礼数。双方的话题仍然是重复了很多遍的审讯内容,赫定提出要求,让堪巴旁玻特许放行。但堪巴旁玻比了个杀头的手势,笑着答道:“我并非故意刁难你们,只是职责所系,不放欧洲人进拉萨是达赖喇嘛尊者的旨意,放你们通行,被杀头的不光是你,还有我。”

他说这话的时候态度强硬,没有丝毫退让的余地,但又飞速恢复到了庄重、愉快的神情。微笑着承诺,只要赫定一行回转,他会另送两匹马作为被盗马匹的赔偿,他的人会护送探险队到他的辖区边境,并提供一应粮秣、绵羊。探险队但有所求只管开口,只是绝对不能再向南一步。

同时代的探险家中,普尔热瓦尔斯基、邦伐洛特、杜特雷依、洛克希尔、李陀戴尔等人,全都无功而返。虽然欧洲人早已到过拉萨,但那些传教士不具备学术能力,拉萨还未在地图上被标示出来,在学术意义上她仍是一片地理学上的处女地。

除了上述探险家和旅行家之外,还有很多人,以进入圣城并将她标注在地图上,为一生的志向。赫定这一次,看起来也要重蹈覆辙了。他应允堪巴旁玻,翌日启程,返回总部,然后率队撤离。

第二天早晨,他仍不死心,独自骑马前去拜访堪巴旁玻,让夏格杜尔和薛瑞伯喇嘛惊慌失措。他走到一半,被二十多名卫兵截住,要求他下马。但堪巴旁玻及时出现,铺上红色地毯,置上锦垫以示欢迎。二人坐下来,拉些并不敏感的话题,相谈甚欢后,赫定问:“若仅你我二人前往拉萨,后果会如何?”堪巴旁玻非常得体地微笑着答道:“若达赖喇嘛尊者允许,能陪同您前往拉萨将是一大快事!”又问:“能否派遣一名信差前去拜偈达赖喇嘛尊者?”这一提议遭到了强硬拒绝,堪巴旁玻觉得自己态度有些生硬,便眯着眼睛指了赫定道:“Sahib!”

这个词是印度、尼泊尔一带土著对白人的称呼,意思是“主人”。

赫定仍试图向他解释,自己既非英国人,也非俄国人,甚至还试图让他弄明白瑞典在什么地方。此时藏人牵来两匹马,作为失窃马匹的赔偿,赫定还没完全反应过来他们的意思,顺嘴说道:“我不要!”不一会,换了两匹完美无瑕的骏马来,赫定看见骏马非常中意,也反应过来,这是对方礼貌的逐客令。

即便撤离,也要在所有努力都尝试过之后,此时赫定明白一切都只是徒劳,好奇地问对方为何如此慎重,自己只是三个外乡人而已,现在更只是一个。

堪巴旁玻答道:“拉萨方面的指示,对你们以国宾之礼相待。”

随后,堪巴旁玻把他送回帐篷,一支十六人的藏人卫队,外加六名杂役,负责“护送”他们离开。另有六头绵羊、奶水、酥油和面粉相送。辞别时,二人已经结为好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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