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君子于役 2018-05-08
作者 小戎在望

西藏的南冠客(下)

横渡

言归正传,1901年8月20日,一队藏军押送这斯文.赫定及两名随从,重新度过扎加藏布江,这是西藏最大的两大高原湖泊色林错和纳木错的水源。渡江后,西藏卫队完成了他们的使命,回转那曲。

当三人接近总部,有枪声传来,原来是正在捕猎的西尔金和涂厄都,都道是死别原来是生离,故人相逢喜极而泣。

无法去往拉萨,探险队需要变更目标和计划,另一个方案很快浮出水面:向南穿过西藏,去印度!如果遇上不可抗拒的阻力,就掉头向西,前往拉达克(在今天印控克什米尔,居民以藏人为主)。

接下来的路途将极为艰辛,除了喜马拉雅山高耸入云之外,还有冈底斯山和念青唐古拉山两列大山,也要比先前遇上的可可西里和唐古拉山凶险,大山之间的峡谷里布满夺命流沙,趟过这些流沙地带的危险程度丝毫不亚于攀爬那云霄之外的高山。当然,还有政治问题,西藏当局是否容许白人在他们的土地上到自由旅行?毕竟目前风声鹤唳,高原上疑云密布,西藏当局根本不知道哪一个敌人,会从哪里,以何种藉口挑起战争。

队伍带着病号、罗布人卡尔培特赶路。9月1日,队伍行进了一个礼拜,从山口上俯瞰高原,游牧民的牛羊星星点点洒落在草地,薛瑞伯喇嘛和夏格杜尔去问他们买奶和油时,藏人表示有禁令,不准卖东西给他们。哥萨克骑兵大怒,拿出在俄国军队里的凶蛮劲来,藏民被他吓唬住,只好卖了些东西给他们。

买卖东西是小,但他知道,继续向南,迟早都会被拦截下来。但探险家的伦理和政治家不一样。政治家审时度势,以利害关系决定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而探险家则无论自然环境还是政治环境,都要一头向前,直到撞上南墙。明知前面是一道不可逾越的障碍,也要亲自去证明它的不可逾越性之后,才接受失败。

这种精神如果放在对付自然环境上,能非常简单地打动旁观者,无论他们对探险这一行业是否熟悉。但如果放在对付政治环境上,有时人们心生疑惑,认为他们不近人情:别人好言规劝你不要向前你不听,非要把事闹僵让人用武力来阻拦你。

9月3日,左右两侧各有六、七名武装骑士,和探险队保持一定距离如影随形。晚间扎营时,一位藏民首领带人来到营地,向赫定通告,自己奉命前来阻止探险队继续前往拉萨,而且沿途藏民都被告知:禁止向探险队出售物品。他们的理由一如以往:如果探险队不听劝告继续南下,则自己将面临砍头之罪。

此时赫定正带着奥尔得克沿着扎加藏布江漂流,准备考察色林错,负责和藏民交涉的哥萨克骑兵态度蛮横,需要物资时持枪强买。哥萨克老粗对自己人一片赤诚,一旦不把对方当自己人,在俄军中养成的蛮横习性便暴露无疑。双方危机有进一步扩大到趋势,西藏当局对俄国非常忌惮,他们不知道这几个哥萨克的来头和来意,不敢轻举妄动,怕闹出外交事件,让俄国获得借机入侵的藉口。

于是几个哥萨克大兵见藏人忌惮,更加放肆无礼,已经超出了赫定能够控制的范畴。前来监视的藏军规模越来越大,63名骑士形影不离跟随着探险队,赫定明白时间已经越来越紧迫,藏军随时都有可能采取强制措施,他需要抓紧时间测量色林错和紧邻的纳灿错两湖,两湖尤其是纳灿错的地理和水文状况都十分复杂,他根本分不开神,更加无暇顾及局势发展。

卡尔培特已经病入膏肓,到了9月7日,他再也支撑不住,队伍被迫暂停,在湖岸边埋葬了卡尔培特。穆斯林们满腔热泪,为卡尔培特举行了一场恋恋不舍的葬礼。穆斯林们退场后,探险队的基督徒和佛教徒们又按各自习俗在卡尔培特的坟茔前悼念。监视的藏人在一旁围观,觉得非常新奇。他们认为在死人上花那么功夫简直不可思议,应该把尸体扔在荒野让野兽吃掉。这些话使探险队的队员们非常愤怒,他们显然曲解了西藏人的丧葬习俗和其中的伦理。有一些内容是听错了,有一些是理解错了,在当时,西藏文化对外人来说一无所知,还有更多的内容,根本不可能存在相互理解的可能。

不久,藏军的跟踪规模越发庞大,已经不是在跟踪,而是包围。赫定明白他们已经得到拉萨的命令,要摊牌了。于是在扎营时,他主动把营帐扎到对方大帐跟前。见状,两位当地首领从大帐中出来,赫定在自己的帐篷外恭迎。

双方的谈判刚开始时气氛友好客套,但随着不可逾越的分歧渐渐变得剑拔弩张。已经走到这一步,再加上探险家的天职,服软是不可能的。每向前多走一步,都意味着地理学上新的成就,除非藏人果真动武逮捕他们,甚至对他们发起武装袭击,否则不会接受任何要求后退的提议。

赫定宣称自己一定要向南,如果藏人动武他们将给予反击。并让这两位首领明白,如果真的动武,藏军的火绳枪在探险队的步枪面前就象过家家都玩具。这两位首领也很快明白了双方在武器装备上的巨大差距,人数上的优势完全不足以唬住对方。

他们态度软化,但仍坚持不让探险队前行,只要赫定率队回头,他们就会奉上各种所需补给。

藏人显然不是谈判高手,几招下来底牌完全被对手摸清,他们说:“我们既不开火也不动武,你们的每头牲口我们都派二十个小伙子拽住,让你们寸步难行。”并把达拉喇嘛的手谕给他看。手谕要求两位首领率领治下军民,阻止欧洲人南下,令他们返回北方,否则两位首领将被处斩。

他们不敢对赫定把话说得太重,转而拿薛瑞伯喇嘛出气,说薛瑞伯身为喇嘛给外人带路。薛瑞伯也不示弱,反讥称自己并非对方治下之民,凭什么对他训斥吼叫。双方争吵起来,赫定只好把音乐盒拿出来,调大音量放在他们中间,才打断了他们的争吵。

第一次谈判陷入僵局,不欢而散。当晚赫定独自一人到两位首领大帐中回拜,称自己将不再南下,但也不愿北归,准备向西前往拉达克,一路勘测。双方相谈甚欢,直到半夜。从此,探险队和这些藏人就在一起赶路,一起宿营,好象是同一伙人似的。赫定乘船测量河流,来到恰规错时,“陪客”的藏军规模已经来到了五、六百人,看来真的在策划着,必要时二十人一组拽牲口。双方对对方都礼敬有加,赶路时英俊的西藏青年们,武器上扎着随风飘展的红绸子,在队伍前为探险队表演花式骑术助兴。

藏人送给探险队两匹马,并调拨四十头牦牛供探险队随时使用,这下一路漫漫征程都不会缺牦牛使了。而赫定则回赠他们怀表、左轮手枪、匕首等物。双方虽然相互严防,却又非常融洽地相处在一起,结为知心好友,真是一片神奇的高原!

色林错1

赫定绘制的色林错一带湖泊分布草图,其中中文为汉译者添加

色林错2

色林错一带当代卫星数字地图

色林错一带遍布着大大小小许多湖泊,咸度不一,他带着船工库楚克,测绘这些湖泊,大队人马则在岸上赶路。其间发生了一点小小插曲,两人在湖上遇上风暴,被迫抛锚在一个湖心小岛,风暴持续了好几天,他俩在小岛上被困住。

约定时间仍未和大部队会合,两位藏人首领怀疑他耍鬼点子溜了,派出大量巡逻队到处搜寻二人下落,最后二人被前来营救的彻尔东和奥尔得克接应走,当他重新出现在营地时,两位藏人首领非常高兴,当晚设宴庆贺。

这期间队伍中有位藏军士兵也去世了,他被弃尸荒野,任由猛禽啄食,让异域文化的人们觉得非常残忍悲痛。

次日,对赫定已经完全信任有加的两位藏人首领,次仁多杰和次仁杨度,留下一支小规模的卫队继续护送探险队,他们各自率部返回本乡。而他与藏人次仁多杰之间的故事,还远远没有结束。

卫队由一名藏军军官率领,不停地更换人员马匹,最重要的任务是防止赫定前往圣城拉萨,一旦他折向南方立刻阻止。但违反了几次禁令,因为他想避开前辈探险家走过的路线,印度人喃辛、英国人鲍尔、李陀戴尔都曾趟过这一带。他需要为这一带的地图增加一些新内容,这是探险家的天职。

虽说这一路不停地有藏人提供的牦牛可以使用,但骆驼和马匹仍在不停地倒毙。赶骆驼人买买提托克塔年纪也较大,赫定让他骑着队伍剩下的唯一一匹“多余”的马赶路,残存的马匹基本都驮着病号。老人乐天豁达,从不抱怨,他总是说笑着面对一切,他已经没有力气驾驭赶骆驼,给他派的“职责”是病号队伍的押运员,实际上是藉此变相地给他病号待遇。

但这样一个“职务”,老人仍尽心尽职,他总是在队伍最后一个压阵,帮助和监护那些掉队的人和牲口。因此每天,他总是最后一个到达营地的人。有一天天已经很黑了,买买提老汉的牲口回来了,人却找不到。赫定派两个人去找他,发现他睡着在一个山洞里,自称自己太困,在马背上睡着了掉下来,然后就一直睡在原地。

他在医疗帐篷一头倒下便睡,然后再也没有醒来。这已经此行损失的第二名队员,在这茫茫藏区。次日,大家竭尽所能,按照伊斯兰教仪式安葬了买买提老汉。伤痛在心,却不能轻易表露,乐观豁达的情绪对余下的队员更加重要,此去拉达克还有漫漫长路,多亏有藏人帮忙,否则前路难以想象。在永远望不到尽头的崇山峻岭中行进,比被困在沙漠深处还要命运叵测。

10月20日,高原上的冬天早早降临,气温来到了零下18.9度。45匹骡马还剩下11匹,35头骆驼还有20头幸存,队员也已经有两人于这高原长眠,若有来世,或可托生此地以为故乡。

从色林错湖到现在一个半月过去了,队伍还在波仓藏布江边艰难地跋涉,距离拉达克的路程大约还有三分之二,食物基本靠哥萨克打猎,和罗布人在江上捕鱼。有时遇上藏民的毡房,可以购买一些绵羊。

接下来的路途中,藏人卫队开始开小差,旧队员急着想回家,新队员不肯应召。没有了藏人卫队不仅意味着将失去牦牛,还将失去身份的保障,前路上各种刁难难以预料。即便在有卫队的情况下,也会有不敢担责任的藏人首领,不让他们通过自己的辖区,理由是要求他们出示拉萨方面开具的护照。

要是能去拉萨办得着护照还会有今日?面对这种无礼要求,赫定回答说:我们可以找一处水草丰美的地方扎营等待,你去请示拉萨,到时候要是请回来一条让你自缢的白绫,不要怪我。

卫队曾经一度开小差,因为征召不到新队员,旧队员则认为自己已经完成了职责所系的路段。准备留下牦牛给探险队,然后自顾回家,探险队接管了他们的牦牛独自赶路,但后来他们又追了上来,开小差的责任恐怕比跟着探险队一路受苦更加让人无法承担。

牲口仍在不停地倒毙,马只剩下了一匹,系堪巴旁玻所赠。历尽艰难,顶着零下三十度的严寒,终于在12月3日来到西藏和克什米尔边界的班公错湖边。

班公错

这是一个狭长的怪湖,一眼望不到尽头,湖体大部分在西藏境内,一端插入克什米尔。因为湖体过于狭窄,它在中国境内的一段是淡水湖,在克什米尔那一段又是咸水湖。随着冬天来临,湖水正在上冻,随行的新疆人虽然不懂,但作为北欧人的赫定却轻车熟路,在他指导下,用驼鞍和帐篷支柱制作冰上雪橇,沿湖面滑行。

等雪橇造好,又过了两夜,湖面上的冰层已经足以承载骆驼的重量,在湖上滑行惬意而愉快。但行进到克什米尔一侧时,因为湖水盐度升高,结冰情况并不理想,队伍只能放弃雪橇登岸,在巨石湖岸上攀爬赶路。赫定派出两名信差,先行前往拉达克首府列城求助,在新疆时他就曾致信英印总督寇仁勋爵,请寇仁在他进入印度之后给予援助。12月12日,两位拉达克人带着十二匹马和三十头牦牛,带着大量给养前来迎接。

这趟艰难的历程终于结束了!给了西藏卫队一笔不菲的酬劳打发他们回国。探险队分成几部分,西尔金和九名新疆人先行穿过喀喇昆仑山口回家;夏格杜尔陪同赫定游览印度;其余人在列城休整。在印度过了几个月“文明人”生活之后,1902年5月13日,赫定率领探险队回到喀什噶尔,在这里遣散队员们,接下来就是依依不舍地辞别,每一个拿到犒劳回家的人,依次与大家哭泣分手。

最后离开的彻尔东和薛瑞伯喇嘛,三人在里海附近的彼得罗夫斯克分别,彻尔东回故乡阿斯特拉罕,而薛瑞伯喇嘛则继续他的漂泊之旅,他要到卡尔梅克人那里寻找一个喇嘛寺安身。(卡尔梅克人是居住在里海西岸附近的一支蒙古部落,主要信奉喇嘛教。)

所有分别的眼泪都已流完,接下来,便是亲人重逢的热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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