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立作家 2018-05-08
作者 贾庆军

贾庆军(1975—):男,河北望都人,史学博士,宁波大学人文与传媒学院副教授。从事中外文化比较研究。

综上所述,古代或前现代的人与现代人的宇宙设想和道德追求就有了差异。

前现代人总把宇宙的本源归结为一个灵明的存在,如天或道(儒、法、道)、本真(释)、神及神造形式(古希腊)、上帝(犹太教、基督教)、真主(伊斯兰教)等。这就使他们强调道德或精神的优先性。这样的道德或精神与绝对的永恒的宇宙本源相对应,也就具有绝对和永恒之特征。而如此就容易形成一种永恒等级秩序,造就精英等级统治。即使是强调功名利禄的法家统治,也依然是打着天的旗号的精英统治。这种精英统治很容易变成少数人的专制,大众的需求就受到压制和剥夺。

现代人则都成为了唯物主义者。现代社会的三种变形皆以唯物主义为基础:自由民主社会的宇宙论乃是机械唯物主义(宇宙是个大机器),其道德论乃是自然功利主义(自然道德乃是趋乐避苦、自我保存),其认识论乃是主客体简单反应论;人民民主(社会主义)社会的宇宙论乃是辩证和进化的唯物主义(物质第一,意识第二,两者互动),其道德论乃是历史唯物主义(道德的阶级性和历史性),其认识论乃是主客体辩证认识论;国家社会主义(法西斯)社会的宇宙论乃是权力意志论(宇宙乃是人类意志的产物),其道德论乃是种族优越论,其认识论乃是意志决定论。但其意志、种族都属于经验范围,仍未脱出唯物主义范围。

而现代唯物主义还有另一种隐蔽的变形——虚无主义。这就是后现代主义的宇宙观和道德观。宇宙和历史皆是无规律和无本质的存在,自然和人皆乃碎片化的存在物。这就由唯物主义极端的可知论转变为极端不可知论。无论可知还是不可知,皆是从物质的角度来说的。而那个碎片也是物质的碎片,最终要么是将其绝对化,要么是虚无化。

可以看出,无论哪种唯物主义,皆不再接受超验的宇宙本源了。宇宙就只是一个自然物质的存在物。而现代人性论及其社会就建立在这样的宇宙论基础上。

自由民主社会认为宇宙就是一个固定的机器,在按照自己固定的规律运转,这样的宇宙乃是一个静态的存在。在此静态宇宙基础上,人性也应是固定和静态的。据他们观察,自然界的固定本性就是趋乐避苦和自我保存,所以,人性也应和自然界一致,是功利的和自私的。在这种低级的自然状态中,人是自由和平等的,现代自由民主社会就建立在这样的人性论(也即自然人权)基础上。我们可以称这样的唯物主义为静态的唯物主义。而马克思主义者称自由民主社会的人性论乃是唯心的,这就有点不得要领了,自由民主社会的人性论也是唯物的,只不过其唯物乃是静态形式的。

人民民主或社会主义社会的唯物主义乃是进化的唯物主义。人们不满于静态唯物主义中人性的自私和低级的状态,向往更高级和完善的人性。低级的个人自由平等也应该被高级的集体自由平等所取代。于是自然宇宙和人性就有了一个历史进化的过程。达尔文的进化论将宇宙描述为一个进化的过程,马克思则将自然界的进化理论引入人类社会。人类历史就成了人性不断进步和完善的历史。人性也因此具有了历史性和阶级性。在这个历史序列中,民主(自由民主、人民民主、共产主义)高于专制(奴隶社会、封建社会),而人民民主社会中的人性(无产阶级德性或集体主义德性)又高于自由民主中的人性(资产阶级德性或个人自然功利德性)。共产主义则是历史的终结,阶级和人性也将在这里终结,这是个无阶级的天使社会。

奇怪的是,与静态唯物主义相比,进化唯物主义反而更具有唯心倾向。首先,进化的本源依靠先天假设。仅仅是低级的物质性因素是不可能实现自然和历史之进化的。无论怎么强调物质环境和生产力的重要性,这些物质因素却不可能无中生有的自动进化,真正导致物质环境或生产力进化的主要因素是人。而促进生产力进化的并不是人身上的物质性因素,其进化源泉恰是人的头脑智慧。这一智慧或精神因素才是生产力或物质世界进化之源。而人这一智慧因素也不可能是无中生有的,这必然是人先天具有的能力,人脑之智慧就如一颗包罗万象的种子,它是在后天中逐渐萌芽展开出来。一切智慧的萌芽必然先包含在人脑中,低级的智慧不可能自动进化成高级的智慧。在这一意义上,人智慧的展开必然是先天和后天结合的产物。

其次,历史进化的阶段性和标准不可能从单纯的历史中判断得出。如果一个人能够判断出各个时代或阶段的时代特征和道德标准并做出进化的路线描画,那么这个人一定是站在历史之外。否则他不可能越出自己的时代去判断其他时代的特征和方向。这种判断行为反而证明,人的精神和意识是超历史的。这与历史唯物主义正好产生了矛盾。再次,进化唯物主义本来信奉不断发展变化和运动之原则,最终竟然出现历史进化的终结,这就使人不免怀疑其逻辑的彻底性。这种逻辑的跳跃更接近于信仰。当进化唯物主义嘲笑静态唯物主义那不变的人性乃是唯心的假设时,它自己不小心也陷入了唯心假设。

国家社会主义(法西斯)则认为,无论是静态的唯物主义还是进化的唯物主义,都还陷在模仿物质现实的框架里,都还不够高级。静态唯物主义那羞羞答答的自我保存和自然本能太低级了,进化唯物主义的阶级德性还是用一种主观臆造的物质规律来约束自己,不免束手束脚和小家子气。这都是变相地向物质臣服,自由因此变得虚无缥缈。而且,这两种唯物主义又不可避免的带有唯心的特色。现代唯物主义本身不可能割裂其唯心之特征。既然前两者都需要借助预设,那么为何不预设得更彻底、更自由和更高级呢?既然都是主观预设,那么为何不把这一主观性推到极致呢?这一主观性的极致就是人类意志。可以说,一切思想和观念都是人类意志的产物,而世界正是在人类意志指导下生成的。所以,意志才是世界的源泉。唯有绝对的意志才能实现绝对的自由和价值。如果说静态唯物主义和进化唯物主义皆服从于物质规律,法西斯则试图突破物质的束缚。

但由于现代人都明确要拒绝超验和先验的预设(尽管有的无意识地保留了预设),所以,即使是强调精神和意志的法西斯,也只能从经验中寻找其对应物。最终法西斯的意志变成了种族的意志。将绝对的意志自由赋予某种种族,使法西斯带来了比自我保存和阶级德性更为严重的灾难。如果说自由民主还将其本能限制在自我保存限度内,人民民主还将专制限定在阶级范围内,则法西斯的暴力则是突破了一切限制。只要其认定自身乃是高贵精神和意志的代表,就可以对其他人或种族进行无度的摧残和奴役。这才展现出其绝对的自由。试图带来更自由和高贵德性的法西斯,反而带来了史无前例的暴力。

作为权力意志学说的创始人,尼采所向往的高贵和自由是个人性的,而不是集体的或种族的。但由于尼采也拒绝了超验和先验的存在,其意志最终表现为经验意义上的激情和欲望。这一激情和欲望依然是低级状态的存在,只不过是比自由民主更彻底罢了。其突破了自我保存的界限。如此,法西斯之意志就仍没有脱离出唯物主义的范畴。法西斯在贬低唯物主义的同时仍接受了唯物主义预设。而尼采的个人意志最终被种族或国家意志所取代,也是逻辑的必然。为了体现对自由民主的低级的个人自我保存和人民民主的片面阶级德性的优越性,法西斯必然会以种族或国家的整体存在来取代之。国家社会主义或法西斯就成了唯物主义和历史主义的最为极端之产品。

可以看出,现代唯物主义越往上发展,就越表现出意志和唯心之特征,其专制的倾向也越明显。唯物主义推到极致成为唯意志论,也是够吊诡的了。在反过头来看,更接近唯物和现实的恰恰是那低级的而谨慎的自由民主者。越是将物质宇宙贬得一钱不值,越是强调进化,越是追求更高级的存在,就越容易走向砖*制。

但三者对物质的态度基本一致,即都是可以认知的且都可通过科技来进行驾驭。三者都承认科技的价值。不同的只是科技的地位。静态唯物主义和动态唯物主义都强调科技的重要性。他们认为的自由可以说就是对物质规律的认知和使用,即用科技来实现所谓的自由。唯有法西斯认为,物质和科技不足体现人的自由,人的自由在其意志而不是科技理性。

综上所述,现代唯物主义对自然和人的物质性观察导致的是人的自然本能或激情欲望的大释放:从静态唯物主义自我保存的自私本能,到动态唯物主义进化的利他阶级激情,再到法西斯打破一切界限的种族血液激情。唯物主义逻辑或说现代逻辑在这三种形态上基本上被展现出来了。而后现代逻辑(虚无主义、相对主义)不过是法西斯逻辑的个人版。

虽说现代唯物主义斩断了和整体宇宙的联系,但又有成为整体或绝对的冲动。在其理论中出现的种种先验预设(静态唯物主义的永恒人性、进化唯物主义的进步预设、法西斯意志的永恒复归等)表明其最后的根基更接近宗教信仰。而在这一切的背后,最大的预设恰恰是“物质”。现代唯物主义所谓的“物质”宇宙基本上乃是一个形而上的预设,这个“物质”恰是一个上帝式的存在,这一普遍而不可见的“物质”不知如何诞生了这个宇宙中形形色色具体的物质。在这一意义上,这一上帝般的“物质”恰恰是最唯心的。无论是静态唯物主义滋生的科技理性,还是进化唯物主义产生的历史理性,还是法西斯终结一切历史的意志泛滥,最终都建立在某种信仰基础上。还是康德说得对,任何想要规定出世界整体本质的冲动,结果都会陷入信仰。

既然最终都会落入信仰,那么现代唯物主义对前现代思想的嘲笑就变得可笑了。而前现代思想中对灵明本源的预设反而更能够解释现代进化论和永恒复归理论。人类的精神或灵魂在前现代反而更有存在的理由。而在现代,精神家园已被唯物摧残得无处可逃。现代唯物主义在某种程度上是合理的。如老子和阳明所言,道必由万物来显,但不由万物生。唯物主义符合了前半句所言,即必须在万物中进行探索,发掘其奥秘,万物乃是道奥秘所在之地。但道之奥秘并不是由万物决定或垄断了的,认为揭示了物之奥秘就可以驾驭道,就可以无法无天,这就是狂妄了。万物不过是道之奥秘的体现,本源不是万物,而是道。万物还不能代表全部之道。唯物主义将现实物质世界绝对化,就显得狭隘了。唯物主义无法为灵明存在提供根基,而对道之体悟最为敏感的是人之头脑或智慧。进化唯物主义部分承认人之主体性和人的精神的主动性,但这一承认仍是有限的,仍被限定在特定的环境或时代中。现代唯物主义不可避免地限制了人之精神自由。

所以,无论是前现代对灵明宇宙的预设和对德性的向往,还是现代唯物主义及其自然本能的大释放,都容易走向绝对,导致伪神四起。古代思想中容易出现伪神,而现代唯物主义则在拒绝神的同时又造出了新神。只有两者相资借鉴、互相补充,才会有可能呈现出一个完整的宇宙。

通观人类历史,其实我们可能一直生活在对某种绝对的追求中,但大多数的绝对是虚假的。无论是以道德(儒家、基督教、人民民主)还是荣誉(斯巴达、法西斯),以威权(法家、罗马帝国)还是民主(雅典、罗马共和国、自由民主),亦或是若干混合统治(混合中总有某项是主导性的),都是以片面来代替整体,在满足了人某方面的要求时限制了另一方面的需求。

而且,古今政治都导致了某种强者崇拜或成功崇拜。古代所谓的强者或成功者就是官(权力),不能获得权力或不喜欢权力之人就被视为弱者或失败者;现代的强者或成功者就是商业精英,不能获取金钱或比喜欢金钱的被视为弱者或失败者。两者都是极端,都未能真正践行自身所奉行的法则:古人未能真正实现天地生生之大德,今人也没有真正践行人人自由平等之承诺。

针对此种情形,老子的教诲真可谓当头棒喝。《道德经》第2章言:

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故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是以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万物作焉而不辞,生而不有,为而不恃,功成而不居。夫惟不居,是以不去。

这段高明的相对论或辩证法经常被人们所忽视。在这里,老子一举否定了有形世界具体事物的绝对性,所谓的善恶、美丑、难易、长短、高下、前后等全都是相对的存在。由此类推,所有这个宇宙中的事物都是相对而生的。具体事务的绝对和单一状态是不符合道的。如此,人类人为划分的一系列对立就是伪命题的,如人类与自然、精神和物质、理性和本能、自由和专制、公和私等等。所有存在都是相对的,都依赖于对立面才成立。所有对立面都是这个世界所含有的内容,不能执一废一。

那么,这不就是绝对的相对主义了么,相对主义本身构成了绝对,不是自相矛盾么?后现代的思维逻辑就是如此。他们反对所有绝对的、单一的存在,向往着差异(德里达)、异轨(德波)、局部革命(福柯),将多元、碎片、相对的生活绝对化。

而老子的高明就在于,他并没有将相对绝对化。“有”的世界里是相对的,甚至“有”和“无”也都是相对的,但其源头却是绝对之“道”。作为整体之存在,如道、天、地等,才有可能成为绝对,而具体的事物就只能在相对中。但这也不能说他们不能通达绝对或整体。毕竟万物都依绝对之道生存,从道而来,就有可能通达绝对之道。只是通达绝对的道是有条件的,即其能够开发尽自身的道之奥秘,从而能够突破相对之束缚,通达道本身。这样的存在物在我们这个有形的世界上无疑是微乎其微的。因此,那些提出了绝对法则和理论的思想家也无疑是夜郎自大、自欺欺人的。其所谓穷尽了宇宙真理之言语也不过是狂妄自负而已。

在我们这个相对的宇宙中,阴和阳、强和弱、善和恶、精神和物质、自由和专制、平等和不平等、公和私、分裂和统一、历史主义和虚无主义等一些列的存在是相互依存的,把一方面绝对化都将带来灾难。强行绝对化反而会致使其相互转化。阴中有阳,阳中有阴;每一个强者都是从弱者而来,而弱者(无产阶级、基督徒)的革命会导致新一轮的强者崇拜;善恶密不可分,本属于一体,善的不合时宜就是恶,而善的强制化也会变为恶。所谓正能量之说也是如此,只剩下一维的存在就无所谓善恶了。

这时恶或负能量必定会打着善(正)的旗号出现,这不仅不会助长善,反而更模糊了善恶;精神离不开物质,物质也离不开精神;自由会转化为专制,专制中亦含有自由;平等中蕴含着不平等(不顾差异的强行平等反而导致不公平),不平等中也蕴含着平等(差异的自然等级就是一种公平);自私到一定程度会转化为无私和利他,无私到一定程度会转化为自私;只有完全通达于道,才有绝对的统一。而没有通达时,就是暂时的统一或分裂,或者这两者并存。两者并存时(如民主共和等)可能更接近于道;历史主义画地为牢,不承认更丰富的存在,如此反而是历史的越界,将自身绝对化和唯一化,最终模糊了界限,无法定位自身,走向虚无主义。虚无主义从否定一切历史的和既有的存在,如果其逻辑贯彻到底的话,最终也要否定自身,从而拥抱历史主义。综上可知,这些对立面是共存的,强制清除对立面,不仅不会清除之,对立面反而会戴着对方的面具存在。只有承认相对存在,并看到它们其实来自于一个本源,进而将这两者融为一体,推到极致,才有可能通向绝对。

即使有人天纵奇才,确实领悟到了终极奥秘,那么这一奥秘也只适合于他本人,而不能强加于他人甚至所有人身上,否则,只能导致理论或思想的暴政,如斯宾格勒所说,“伦理的社会主义”,即强行将一己之道德强加给所有人。而通达绝对的人其实就不适合在相对世界存在了,这时他就成为被人们所瞻仰和崇拜的神一样的存在了,但也仅是崇拜而已。他从此就不可以插手人间事物了,所谓“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所以,老子的辩证法是相对与绝对共存的辩证法,并对这两者都限定了条件。如此,其既没有走向绝对主义,也没有走向绝对相对主义。在辩证法发面,西人黑格尔是集大成者,但黑格尔的辩证法则无论哪方面都是绝对的:绝对的矛盾(不断革命、阶级斗争)和绝对的统一(阶级专政、共产大同)。没有划分相对存在和绝对存在的界限,是导致黑格尔辩证法走向疯狂的症结所在。而老子显然要清醒得多。

我们再回过头来看传统和现代,无论是现代自由民主相对之绝对,还是古典和现代道德统治之绝对(或者说片面的绝对),都是真正的绝对的部分展现。所谓真理就在谎言中,道就在过与不及中。所以,我们不能将古今一切成果照单全收,更不能一举废弃。我们的任务就是从中体悟辨析出真正绝对的蛛丝马迹,以便使我们不至于扭曲得过于离谱。而这就需要我们以一种更大更完整的理性而不仅是现代狭隘之理性来进行考量了。古人的整体宏观体悟和现代理性之条分缕析相结合,对于破解宇宙密码不可或缺。而擅长于将物质和精神打通为一体的中国古老思想智慧(道家、佛家、心物一体的阳明学等),更是值得参考的宝贵资源。

最后,本文所展示的逻辑和体悟亦只是片面之言,这个世界的奥秘深邃无限,正所谓“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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