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小戎在望 不知君子于役 2018年5月20日

穿越戈壁去新疆

(各族队员在戈壁滩上的营火边)

1927年5月9日,考察队从北京西直门火车站出发,作为谈判对手较量了多月的中国同行,如今变成了目标一致的同事,气氛总算回归科考这一主题上来。一个月前竖在双方之间高高的籓篱,在这送别的时刻轰然倒下。

和前面几次干净利落、说干就干的爽快节奏相比,他这一生最后一次探险,拖拖沓沓前后一共八年。造成这种拖沓的原因,并不是考察队本身,而是政治局势。尽管政局变化莫测,危机重重,但考察队仍成就斐然,其中最为耀眼的成果莫过于居延汉简的发现,在中国现代科考史上,这是可以和楼兰、敦煌的相提并论的伟大发现之一。这支考察队同时也成为中国地理学、地质学、气象学、考古学、生物学等学科研究的开端。他率领的探险队被誉为“游动的大学”,年轻的中国学者和中国学生,能得到机会与当时世界上首屈一指的专家长期共事,对婴儿一般的中国学术界,是一笔可遇而不可求的非凡财富。

我们的叙述也不再仅仅围绕他的探险活动展开,因为这次探险活动已经与新疆乃至中国的政局完全纠缠在一起,无法分离。这八年是新疆现代史上最富戏剧性的八年,三位土皇帝杨增新、金树仁和盛世才,以及作乱的巨寇马仲英,轮番你方唱罢我登场。世道人心在变乱纷纷的政局里动荡沉沦。

杨增新是云南蒙自人,科举出身,清末在新疆历任多处道台,先前斯文.赫定并没有在新疆和他打过交道,因为他1907年才到此。辛亥革命后,哥佬会在新疆建立革命政府,但影响力非常有限。俄国也虎视眈眈出兵吞并阿尔泰(今天阿勒泰地区)。整个新疆基本处于群龙无首的状态,各界推举出几名候选人物来主持大局,杨也在此行列。前面几位都行明哲保身之道纷纷退让,轮到杨增新时他“当仁不让”,用灵活的手腕将哥佬会势力不动声色排挤掉,然后又挫败了沙俄想乘乱侵吞中国领土的阴谋。从此深得临时大总统袁世凯赏识,坐稳了新疆督军的位置。

杨增新是位典型的中国旧式士大夫,他打骨子里看不起老百姓,同时又以为民谋福为执政目的和人生追求。这类人认为没有英明的人来管着,老百姓除了会胡作非为根本一无是处,必须有“贤人”引导他们安居乐业。这种矛盾心理的直接后果,就是一面独断专行,以自己的意愿为法律;一面又奉行廉洁、简朴、以民为贵的政策。和当时西北各省一片兵匪横行的乱象相比,杨增新统治下的新疆寡兵轻税,勉强算得上平安、祥和,老百姓也基本可以安居乐业。他对新事物并不十分感冒,对他来说,共和与帝制之间差别仅仅是不再行跪拜之礼而已。

一桩小事就足以把杨增新其人淋漓尽致地展现给后世。某次,杨增新带两名卫兵出门,看见鞋铺里有个当兵的,正躲在顾客身后偷鞋。他便停下脚步盯着那个做贼的兵痞不动,卫兵见状,拖出来三下五除二割了头,把人头装进个铁笼子里,挑在鞋铺外示众,整个过程杨增新一直站着一言不发。

赫定一行在包头下车,这是当时中国铁路在西北的终点。从此,就要依靠骆驼了。中国人的强行入伙令欧洲学术界对此次科考信心全无,团长不能按自己的意愿挑选队员,这在探险史上从未有过成功的先例。在包头全员聚齐后的第一顿晚餐时,赫定发表了激动、深情的演讲:要让那些悲观的预言家们看看,我们每一个人,欧洲人和中国人能和谐地在一起工作生活,共同努力实现一个崇高的目标!

要整备一支庞大的驼队并不容易,领队拉尔生出生于内蒙的一个瑞典传教士家庭。他精通瑞典、英、汉、蒙、俄多国语言,还能说一些别的语言,在这一带已经生活了三十多年,也有过赶骆驼的经验;助手是在半路招募,和他同样出身的另一名23岁年轻人生瑞恒。队伍从包头租了一些骆驼向北,在胡济图河边扎下营后遣散驼队,拉尔生去雇驼工、买骆驼。蒙古驼工也帮着奔走,这些蒙古人非常可靠,来来回回跑了很多趟,深入到蒙古草原,身上动辄带着成千上万的大洋,从未失信,他们买回来的骆驼全都是精壮、结实上等牲口。

买骆驼时间拖得很久,7月22日,在几个小队先行出发后,大队人马终于整备妥当,向新、甘、蒙交界处额济纳河出发,要在那里建立第一个气象站,再从那里向西南方折入新疆,这一路需要穿过许多贫瘠的戈壁荒滩。考察队里除了他自己和拉尔森,其余人并未经历过多少艰险锤炼。这一程有不少地图上的空白地带可以填补,进入新疆茫茫沙海前,先来一次事先功课,把队伍磨合锻炼成型,这是他一贯的经验。

一路测绘、发掘。行程非常繁忙艰难,其中最繁忙的人是队医和植物学家赫默尔,一路上时常遇上走西口的商队和背井离乡来开荒的流民,赫默尔医生不仅要照看队里的病号,路上还会不停地遇上旅人或居民,知道这是欧洲人的队伍前来求医。赫默尔医生从不拒绝,更不会因亲疏贵贱有任何区别待之,必要时,他还要担负兽医的职责。后来赫默尔在青海一路行医一路考察,连土匪、强盗也对他敬让有加,因为他们也需要找赫默尔看病。

除了科学家,队里还有七名汉莎航空公司的职员,包括几名试飞员,都是身经百战的空军出身,这几名德国退伍上校白天是猎人,夜里是守卫队长,还要担负起地图测绘和气象测量任务,对优秀的飞行员来说,这些并不难掌握。而中国的队员则谦逊礼让,他们把好待遇全部让给欧洲队员,甘心为最不起眼的小事竭尽全力,凡有需要隐忍牺牲的事,中国人就会抢着去做。他们每天都在飞速进步,地理和气象观测到水准很快就达到欧洲队员的高度。赫定把自己一生用无数出生入死积累的经验,毫无保留地全盘相授,能够在世界上最顶尖地理学家率领的科考队里工作,他们深为自己感到幸运。

队伍遇上的困难主要来自管理,队里从未有人有过管理大型驼队的经验,队员们的身体素质和经验参差不齐。拉尔生和赫定认为行军床、遮阳伞盖、桌椅板凳……诸如此类的东西,应该全部扔掉或者劈了当柴烧。让骆驼驼着这些东西赶路简直就是犯罪行为,在戈壁滩里骆驼就是生命线,保护骆驼就是保护自己。但大部分队员并不具备他俩的素质,赫默尔医生坚决反对在地上起居,那样做不出几天就会一个接一个地病倒。

才出发的头一天,就遇上了一场大规模的骆驼暴动,拉尔生率领的大队,除了13头之外,一百多头骆驼几乎全部甩掉身上的行李四散逃走。狼狈的拉尔生只好带人四处去追寻逃走的骆驼和散落的行李,花了好几天才把驼队重新整备好。

(部分中方团员)

拉尔生和他手下的蒙古人,对待暴动骆驼的办法就是给它们继续加重,让它们举步维艰无力再反抗。队伍行进的速度比路遇的大部分商旅都要慢得多。赫定认为暴动的原因是之前骆驼们在营地里过惯的闲散安逸的日子,对负重行军产生了本能的抗拒。但蒙古人向他保证绝非如此,是骆驼受到当地神明召唤,一次自我牺牲的献祭行为。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骆驼暴动一直不断,直到驼队彻底疲弱下去。拉尔生并非管理驼队的高手,他手下的蒙古人也不比他高明多少。这些草原上的好汉们忠直刚烈,两肋插刀在所不辞,但要论持久忍耐的能力和干活的用心程度,他们要比前几次的新疆人和拉达克人逊色不少。原本膘肥满壮的驼队,逐渐消瘦枯槁下去,考察队不得不陆陆续续招募破产的汉人农民入队,增加人手把骆驼严密看管起来。这些汉人种地需要给官府缴纳重税,还有土匪不断袭扰,他们的土地完全谈不上灌溉,只能靠天吃饭。汉人驼工忠诚度普遍不高,很多人工钱一到手就想办法离队。有个打杂的老头还趁着风暴连夜偷走了考察队最好的两头骆驼,一些粮食和厨房的钱。他以为风沙会掩埋自己的足迹,但暴跳如雷的蒙古好汉们就算天涯海角也要把他追回来乱棍打死,偷骆驼是蒙古人最不可饶恕罪行。连涵养很好的徐炳昶教授都觉得不可容忍。尽管没有脚印,蒙古好汉们分析了老头可能的逃走路线,然后分头去追,几天后把这个贼人连脏擒获。两个蒙古人用绳子拴住老头的脖子,一人一拽住一头把老头拖回营地,一路上还反绑着双手,铁链锁脚。怒不可遏的蒙古人把老头偷走的粮食全部撒向天空,干果砸成齑粉,他们绝不吃这些肮脏的东西。

蒙古人想按照他们的习惯严惩这个偷骆驼的贼,科学家们则不想闹出血案想放了他了事,赫定一生曾经遇上过几次队员偷东西背叛的场合,有时他不予追究,有时做象征性的惩罚。但团员中激进的中国队员黄文弼认为外国人无权在中国领土上对中国百姓动用私刑,应该交给中国官府去审判。最后赫定只好把这个难题交给徐教授全权处理,徐炳昶也认为应该把这个贼交给官府,让官府去判他坐牢。这并不比被乱棍打死强多少,后来在额济纳河边把他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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