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个晚上都没睡好觉,早上很早就醒了,躺在床上,望着满屋的家具:西式立柜、硬木花梨木雕花大柜、沙发、钢琴、硬木八仙桌、玻璃门书柜、紫檀木茶几……,心中想道,假若真像母亲说的那样,不让我们住那么多间房,这些家具怎么办?

卖掉?对,卖掉它们,然后住两间房,简简单单的几件家具,跟我们班那些出身好的同学家里一样,这样,就不会有人再说我家里是资产阶级了。

想到这里,禁不住對那些家具又留恋地看了几眼:虽然它们是毫无生命的家具,但它们却陪着我渡过了难忘的童年,每次的嬉戏、玩耍,以致罚站,都与它们息息相关。

它们真的要离开我了吗?

不想再想下去,翻身下床。母亲已经上班去了,留下一张字条:

“把信封里的房契拿出来,交给大妈。爸爸的信在桌上,你自己看吧。”

“珍达、贝女:你们好!

回来这里已近一个月了,发生了很多事情。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如火如荼地开展起来了,想来北京也如是,这确是一场荡涤资产阶级旧思想的大革命。

我从旧社会过来,受资产阶级教育,当然有不少旧思想。现在革命群众为了帮助我,不让我在门诊看病了,而是在医院参加如扫院子、清潔病房和厕所的工作,在劳动中接受革命群众的教育,改造自己的资产阶级世界观。

你们不必担心,我的身体很好,作了医生几十年,倒没体会过清洁工是怎样清扫医院的,所以说,我对组织的安排,是完全没有一点意见的。

请你们多保重!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胜利万岁!

子忠上”

我把信读了几遍,才明白父亲又被揪出来劳改了。第一次是五三年,父亲被错打成贪污犯,劳改了一段时间,才恢复医生职;第二次是五七年,父亲判成极右分子,院方令他离开北京,到河北安平县劳改了几年,因表现好,又调至承德市;这回是第三次了。

我的心急促地跳起来,父亲的右派帽子不是被摘去了吗,怎么这次又揪出来了?一定是父亲又说错了什么话。

唉,爸爸呀,你五七年那次戴右派帽子,直到今天,我们都脱不去右派家庭出身的压力,这回你又说错话,唉,还好你不在北京,不然学校同学一旦知道,我可怎么办?

我怎么这么倒霉,摊上这么个家庭!如果像跟我們班同學李铁城家庭多好,爸爸在工厂当工人,妈妈在纺织厂作女工,生活虽清苦,但李铁城却是工人出身,说出来都响当当。

我将这信掷在一旁,背起书包上学去了。

立秋以后的天气怪得很,一会儿热得比夏天还热,一会儿冷得瑟缩发抖,都不知犯的是什么神经病!今天早上起床的时候,还见到瓦蓝一片天空,刹时间便聚了这许多厚厚的乌云,像是要下雨,可又没有雨点落下。

骑车骑到东华门大街,突见路边的一个铺面房前围了一大群人,在我印象中,这家是一间裁缝铺,专给人做旗袍的。

北京的这类临街的铺面房,多是做小买卖、小生意的,前铺后居,临街的玻璃窗子上,用油漆漆着大字,写明做旗袍、做西服、卖饺子等等的营业范围,晚上打烊后门与窗便挂上木板,表示不再营业——本店休息。

这东华门大街上的裁缝铺也是如此,大清早应该还没开门营业——窗门还挂着木头板子,那铺子大门却洞开着,里面也没灯,黑乎乎的,一群人吵吵嚷嚷地围了个水泄不通。

我下了车,钻进人群。

“怎么回事啊?”旁边一个人问。

“老不死的,顽抗到底、死路一条!”

“冲进去,把他们抓出来不就得啦。”

“你冲一个试试!”

“你以为我不敢?这怕什么的,啊?”

“唉,你不知道……这事棘手哇!”

众人听见这么个说法,好奇心陡起,非让他把这“棘手”的原因说出来不可。

“唉,我们一大清早就到这儿来破四旧了,这裁缝铺专做旗袍,旗袍是什么人穿的?封建皇族穿的,穿来干嘛?剥削劳动人民。这四旧说什么也得破,对不对?”

“对!对!”众口呼应。

“结果,我们到这儿来,砸了半天门,没人开,这不存心跟我们作对吗,我一脚把门踹开,就冲进去了……”

这中学生说了一半,让另位中学生接着说:

“他冲进去了之后,大红着脸又退出来了!问他怎回事?他说那裁缝跟他老婆一丝不挂搂在一起,扭头跟他说:‘你要抄要打,随你便’!后来,我们又派了个女生进去,结果,那女生也红着脸退出来了,羞得直想哭——她这辈子还没见过光屁股的男人呢。

“你们说,这怎么办?”

众人一下子没了主意,静寂下来,有个小学生出主意:

“等他们起了床,不就穿上衣服了吗?”

“你懂个屁!他们就是以一丝不挂对抗破四旧!”刚才那中学生反口道。

挂着板子的门依然洞开着,里面黑咚咚的,我很想挤进去看个究竟,但没这个胆量。裸体对抗,全北京市大概都没几个。

×××××

自从昨天早上在学校门口被人家问了出身之后,心里直到现在还不痛快,我并非憎恨揭了我的“短”的郭秋生,而是对我的家庭有着一种说不出来的遗憾。

今天的校门口居然与昨天一样,摆放了许多桌椅,我纳闷:怎么,还要问出身吗?心里又“格登”一下子,硬着头皮进去。

“喂,哪一班的?叫什么名字?”

我一一回答了他。

“你们家抄家了没有?”问的人脸上毫无表情,但我的心却剧烈地跳起来。

“没,没有。”我心中知道我的家是足够那抄家标准的,现在没抄,谁知明天、后天会如何?

因昨天的那场不大不小的争吵,小桌后面的同学全认识了我,此时,这七、八个人都抬起头来望着我,我推着车快步走开了。

回到教室,心仍突突地跳,忽然想到,他们这样问我,知道我家没抄,会不会拉一大队人去我家抄呢?地址很容易找,我们入学时,谁都要填表,那表格写得一清二楚……

想到此,我开始坐立不安了。虽然我不喜欢我的家庭,但绝不想有外人到我家乱抄乱翻东西,那毕竟是我的家,是我从小长大的地方,一桌一椅一凳,都与我有着深厚的感情。

但是,这几天来,见到的与听说的抄家越来越多了,这潮流迟早会捲到我们家去,然而,那是哪一天呢?

“喂,快去看新大字报!”杨玉凡从外面伸个头进来,大喊一声。

我随着大家走出教室,在楼门口一幅革命对联“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的旁边,贴出了一张新的大字报,浅绿色的纸,墨迹未干,上书大标题——“我就是混蛋”,内文则表示作者出身资本家,即剥削人民的反动阶级,而她本人便是典型的混蛋。

很明显,作者是在呼应这革命对联,勇敢地站出来,并勇敢地指证自己就是混蛋,以期得到革命师生的谅解,甚至同情。

这位作者杨维维,是高中三年级的一个女生,半年前才入了团,十分的千辛万苦,她写了三十多份与家庭划清界限的决心书,平时穿着得又非常朴素,还帮助打扫教室、校园,最後终于打动了团组织,发展她入了共青团。

这次,贴对联的几个人,都是以前学校团组织的头头,出身高干,杨维维平时对他们言听计从惯了,为了这对联,便寫出了“我是混蛋”的大字报,以作响应。

看大字报的人越聚越多,但出声评论的却少,我扫了一眼我们班的同学,都是出身非红五类的,但默默地一句话不说,看完便走了。看来,这响应的效果并不理想。

对面布告栏上贴了一张大红纸,上面写着:

“最高指示

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

经过严密地调查与选拔,我校第一批红卫兵终于诞生了,这是毛泽东思想的伟大胜利!我们红卫兵一定要誓死保卫党中央,誓死保卫毛主席,紧跟伟大领袖,永远革命不迷航!”

下面写了五十九個人的名字,全校一千多人,怎么只有五十九人当选红卫兵呢?原来,入红卫兵的第一关是出身关,出身高干、革干、革軍、革烈、工人、贫下中农的,方可考虑;第二关才是表现好,有革命战斗力,并努力学习毛著的先进同学。

光具备第二关的条件,而出身又不甚“红”的,根本不在考虑范围之内。

而我们那所学校,出身贫下中农的没有一人,出身工人的,也少之又少,剩下的绝大部分是小知识分子和高级知识分子家庭出身的,即使清白职员出身的,也不能入红卫兵,只能入“红外围”。

而占小部分的高干、革干、革军、革烈出身的同学,在学校的人数极少,但人家腰杆子卻比绝大多数同学都硬。

那五十九人的红卫兵,就从这极少数中选拔出来的。

人名下面,写了一行小字:“凡是参加了红卫兵的同学,八月十八日都将到天安门广场,接受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接见。”

按我的家庭出身,我连想都没想过加入红卫兵这回事,只是在那张红纸上寻找熟悉的人名,国振强、郭秋生、方钊、廖安安、陳小鹰、傅延生、李铁城……。

杨玉凡捅了我一下,向旁边使了个眼色,我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赵晓莉拨开人群,低着头,狠命地向外冲——五十九人之中没有赵晓莉的名字。

没有赵晓莉的名字,就说明国振强他们最终没有接受她加入红卫兵的要求,也就意味着不能去天安门广场参加毛主席的接见。

我第一次看到平时倔强、清高的赵晓莉,竟伏在教室的一角,泣不成声,肩头哭得一耸一耸的。

杨玉凡走到她身边:

“哎,别哭了,我们也没被选上当红卫兵呀,不当红卫兵也一样干革命嘛。”

“你别管我,呜呜呜。”晓莉虽哭着,却强压着一股怒火。“少管我闲事,滚一边去,呜呜呜。”她的身体痉挛似的扭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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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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