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喜欢美国,但是美国在他一无所有情况下,借助他的劳作,给了他安身立命、提家携口、安居乐业的经济能力,他还僱了一个家乡司机,再僱了一个家乡厨师,改造了自己居家的陈设,保持住了故国的生活习惯。不久后,他到欧洲大陆安居,最后在瑞士仙境般的琉森湖傍,买下自己的心仪之地,按照故乡故居盖了自己心仪之宅。在那里,他找到了心灵的安宁,终于重新开始创作了。——这就等于美国使他拥有了一个僱来的故乡生活!

但他依然不喜欢美国。二战一触即发,欧洲无处躲藏,他忍痛离开第二故乡,再度选择美国流亡。这一次,美国给他了全家人身安全与和平。

可是他依然不喜欢美国。而美国依然敞开胸怀,用他不喜欢的方式拥抱他……。他不能拒绝这种拥抱,因为他必须生存,而且是安全地生存,才可能有意义地生存。他终生抱怨美国,虽然如此,是美国使他保持了他对亚美尼亚文化的热爱,让他穿戴着伦敦著名Davile街做工精良的西装,像一个绅士一样生活,散步、骑马、开船、飚车、打高尔夫球、沉浸于古典音乐……。最后,是美国,成了他的埋骨之地。而且,他在临终前加入了美国籍。

他是一个出色的钢琴演奏家,但他有时候偷懒,在演奏时把完整的曲子设法省略一部分。他还会糊弄他的观众——他视他们的反应决定演奏的时间长度:如果演奏期间他们咳嗽,他就准备省略乐段;如果他们咳嗽得厉害,他就真的省略一段变奏;他承认,有一次因为观众咳嗽此起彼伏,他把演奏的钢琴曲省略了一半。就这样,他还说,他圆满地结束了整场音乐会!

他说他有时觉得,出席他的音乐会的观众,只是为了寻求噪音和刺激,他们根本就不懂(他的)音乐!有一次,他竟然为他们弹了十五次《克雷力主题变奏曲》,其中只有一次还马马虎虎过得去,而最后一次,他竟然切断了那乐曲,结束了演出,观众们根本不知道!还有一次,也是在美国巡回做钢琴演奏,他竟然弹着弹着忘记了下面的乐谱,于是他就鸦雀无声地坐在琴凳上发呆,很久才想起接下来该弹什么。他的听众依然对他报以热烈的掌声。他们原谅了他。

拉赫玛尼诺夫1

图1:拉赫玛尼诺夫在美国的钢琴演奏会上,演奏自己的作品。(图片来自网络)

他说:他听不懂现代音乐,虽然他花了很多时间希望弄懂,但是他最终不懂!所以,他认为世界也根本不懂他的音乐。——这些沮丧的感受,大都是他在美国演奏的记忆和经验。

美国真的不是他的故乡。美国真的没文化。美国真的不如欧洲让他喜欢。可美国一如既往,在世界困难的时候拥抱世界、收留世界、给世界安宁、让世界才尽其用,最后,由于不能让这些世界产生回到故乡的感受,遭受世界的抱怨。

美国观众对他俗浅的癡情和对古典音乐无知的热情,完全不妨碍他练琴精益求精,直到精疲力竭。他说,若是把曲目弹奏完美,第二天他可能会累死。

他说:他的音乐之源,除了他的家庭,就是他的信仰,这是他音乐的灵魂。他说,他的音乐全部来自内心的感受。不需要逻辑分析,他的音乐直抵灵魂。他固执地努力,要赋予自己的沉思以音乐,这是他创作的动机。伟哉!这符合音乐的本质。“时代可以改变音乐技巧,但是不能改变音乐的本质”。

他不常去教堂,但他虔信东正教。他最喜欢的声音竟然不是音乐,而是教堂的钟声。那是他灵魂的声音。

这个人,就是出生、成长于俄罗斯,却被苏联封杀的伟大作曲家、指挥家、钢琴演奏家、持不同政见者、旧时代贵族,谢尔盖·拉赫玛尼诺夫。

他埋骨在纽约城外的一块墓地,这个地方正确地叫做“众神归属地”(Velhalla)。他的死亡证明上只有一个简单的词语标注他的身份:作曲家。“作曲如同我呼吸我进食,是我存在的方式”。

拉赫玛尼诺夫的存在方式对流亡的俄罗斯音乐非同小可:“无论我居何处,都是俄国音乐。这个世界,也许只有俄罗斯贵族在被革除俄罗斯国籍时如丧考妣;只有他们把自己的国家种植在自己精神里,当作自己的命根;只有俄罗斯的流亡者,把自己的文化缝在衣服里、记在肌肉上,走到哪里,带到哪里。所以,只有他们有资格说:我在那里,我的祖国、我的文化就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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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2,众神归属地。拉赫玛尼诺夫在纽约郊外的墓地。(图片来自网络)

比起“一生都在等待被枪毙”的肖斯塔科维奇,拉赫玛尼诺夫幸运得多。十月革命爆发,1917年12月,他匆忙远离了那片土地。年届不惑,他的音乐事业早已在峰巅,他的存在在俄罗斯音乐节举足轻重,而圣诗《彻夜祷》两年前在莫斯科首演深孚人心,使他成为俄国音乐界最著名的作曲家之一。可是他看穿了布尔什维克与沙皇俄国势不两立,知道自己属于俄国而不是苏维埃,于是借助瑞典演出的邀请,举家踏上去国之路。此去之后,苏联政治灾祸连连,他一生到死,竟再无机会踏足故土。虽然失去祖国,他逃过了十月革命的颠覆、内战的混乱与饥馑、专制暴政的杀戮。

多年之后,在俄罗斯最黑暗的日子里,他写道:

从俄国传来的消息一个比一个悲惨,斯大林和他的党羽们,看来决意要毁灭我们深爱的祖国了。

他忍无可忍,1931年初投书《纽约时报》,他写道:

在任何时期和任何国度,都不存在一个如这个政权般作恶、犯下过如此多暴行、大规模屠杀的违反普通法(common-law crimes )的政权。十三年来,共产主义的压迫者们给俄国人民带来的恐怖暴虐,难以形容。他们就是一群职业杀手!

他终于接受了那个残忍的事实:“对我而言,俄国的大门永远关闭了。……在俄国,自由艺术家不复存在,只剩了无权的受害者。”明知公开的指责将断绝他的回国之路,但义愤与良知使他无法保持沉默。从此,这位俄罗斯子民成了苏联的敌人,他的所有作品均在苏联被禁。这一次,他真正失去了自己的祖国。

失去这个沉重的俄国,成为他难以承受的负担。在美国庭院、巴黎街头、瑞士湖边……几乎任何地方,他都触景生情。他不得不感受悲悯、忧伤和失去祖国的痛楚。他的脸跟帕斯捷尔纳克的一样,被苦难拽得很长;而他暮年的眉宇跟索尔仁尼琴的一样,刻有一道著名的“六尺眉皱”(The Six-foot Scowl),那是日夜苦思的积累,也是经年悲情的记号。他的家人反对此说,但是人们从未看到过他开怀大笑,连微笑都难以见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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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3 ,拉赫玛尼诺夫著名的“六尺眉皱”是他内心悲情的记号。(图片来自网络)

他再未有成功感,尽管他拥有无数异国他乡的听众。

他日益越怀疑自己生存的意义,尽管他的作品传遍了世界。

在他1943年“归属众神”十年之后,业界预言,拉赫玛尼诺夫取得成功的那些作品,不可能继续成功下去,当时的音乐家们也从未对这些作品表示格外的赞赏。迄今为止的事实证明,没有比这个被时髦追赶的预言更错误的预言了:拉赫玛尼诺夫的音乐诉说爱与悲情这一人类命运主题,同时深具俄罗斯风格,如同他的祖国在这个地球版图上的特征:连接欧亚两大洲的热情、跨越十一个时区的宽广、北冰洋的苦寒、太平洋的深厚、森林和草原绵延不绝的沉吟。这一切加起来,如拉赫玛尼诺夫的自述,也许是“漫长黑暗的终曲”。

在激进主义席卷全球、现代音乐杂章四起的上个世纪,拉赫玛尼诺夫确实没有耐心教导他的听众,但听众从未离他而去。除非世界不再认知爱与悲情,拉赫玛尼诺夫不会消失。

2017年11月9日深夜于华盛顿郊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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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站刊登日期:Tuesday,August 7,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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