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小戎在望 修戈待袍泽 2018-09-20

(青年戴德生)

1854年初春,一位金发碧眼的青年,来自英格兰最北端的约克郡,经历近半年海上拔涉来到中国。他清瘦俊朗的面孔散发着一片天鹅绒般柔顺气息,教人情不自禁望却了那深藏的倔强;双眸中有天国秋水凝注,望得见几个世纪后的希望。

他便是史上最伟大的来华传教士戴德生,仅凭英俊面目便足以颠倒红尘。但在当时中国人眼中,那是再典型不过的丑陋“洋鬼”面目。从这一年开始,他将拖着病弱的身躯献身中华。

戴德生先进入教士们设在英租界内的总部学习中文。在那里他遇上一位同样刚刚来到上海的中国人,由香港韩山文牧师介绍而来的。他能使用英文与外国人交流,中文也有相当造诣,是太平天国天王洪秀全的族弟和最初的合伙人之一,他希望传教士们能想办法送自已到南京去,凭借自已与天王的关系建立一个传教点。上海的传教士们大多对韩山文支持太平天国的态度大大地摇头,并反对韩山文的计划,不肯帮忙。广州和香港的传教士接触了大量受官军迫害的难民,很多人同情太平天国;但上海不同,这里的难民大多是太平天国的受害者,在上海的外国人圈子里,反对太平天国才是主流论调。

(历经明、清、李自成三个政权的汤若望)

这位名叫洪仁玕的客家人并不令人讨厌,他的中文才干也是传教士们所需要的,他成了英国传教士麦都思先生的助手,帮助麦先生注释中文版《圣经》。麦先生还是刚成立的英租界工部局(相当于市政府)董事,他跟随麦都思不仅研习神学,还帮助麦先生处理一些市政管理的事务。全新的眼界激发了他对西学更大的兴趣,原来那是一套蔚为大观的博大文明,远远超乎他的想象。他每天抽时间出来到传教士办的墨海书院(中国第一家出版社)学习科学。从他后来的人生轨迹来看,似乎是想暗自准备,效法当年汤若望、南怀仁到南京去,靠天文学在族兄的政权里站住脚根。但与他同行的两位朋友都不怎么受传教士们欢迎,他们经常来找他,被视为不三不四的人。关于那两人因为缺乏记载我们不知其底细,洪仁玕在上海的日子过得非常惬意。

年轻逞强的戴德生要马上投入独立工作,他在上海城北门内租了一所小木屋,想以此为根基到农村去传教。按条约规定外国人可以进入上海居住,中国朝廷认为“上海”二字是指城厢,而外国人则认为是指整个上海县。新任道台吴健章系商人出身,他认为允许外国人出城有利于商业繁荣,于是睁只眼闭只眼不管。但秋天渐深时,连绵不绝的阴雨使戴德生病倒了,他身体本就不太强壮,也还没有完全习惯中国的气候和水土、卫生状况。他躺在床上忽冷忽热,身体非常衰弱,有时甚至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窗外炮声忽然响起,街坊上一片混乱,有人忙着逃跑,有人紧闭门户不敢出声,一颗炮弹落下把他的房子打穿。乱事起了,洪门会党正在攻打道台衙门。城门已经关闭,街上兵荒马乱,而他正住在双方战线之间,他被“包围”了。戴德生每天数着可怜的食物度日,连天阴寒的秋雨夹杂着炮击,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战争又何时结束?一旦战争分出胜负,遭洗劫甚至横祸皆有可能。一天夜里他被冲天的火光惊起,当爬上半已坍塌的木屋顶望去时,只见风助火势正在向自己漫延而来,除了祷告他已无计可施。这时阴绵的秋雨再度袭来,不是带来煞人的愁意,有如甘霖般将火势浇灭。

(小刀会铸造的钱币)

“我在寒冷、饥饿、危险的黑夜中守望无眠,甚至感到完全孤立无助……但有什么比这样的环境,更能显出神话语的甘美、与神同在的真实?教我不再蒙羞,使我更加坚定。”

戴德生以羔羊般的柔顺喜乐置生死于度外,困境中的曾国藩却在寻死觅活,一倍的年龄差并不能使曾国藩比戴德生拥有更强大的力量,在戴德生灵魂深处有他至死都无法触及的神圣之物。他整备了一支庞大的舰队,请广东来的船匠打造各种湖南没有的战船,比如著名的鸦片走私船快蟹。他亲率舰队,湘军水陆并进攻击陷落贼手的岳州,未料太平军中更不乏水战高手,他们的队伍中有许多在珠江上以船为家的胥户,以及被英国人赶上岸来的海盗,水性更好,操舟更练。湘军初试身手之战,水师几近覆没,曾国藩望着心血就在眼前毁于一旦,雄心跌落尘埃,更想到朝廷会将自己当作战败的替罪羊处死!万念俱灰之下他投水自尽,以其死于屈辱,何不搏个殉节。不过他被慕僚救起了。当然,这也是清代战败官员们贯常的表演,以期朝廷问罪时能罪减一等。清朝皇帝很少用“胜败兵家常事”一类的常言来安慰臣下。可恶的是有时候慕僚们看到大人自杀吓得四散跑了,遇上这种情况大人只能悔恨自己平时未能好好做人。

幸而陆军获胜,虽未尽克,却也足够救下曾帅一命,仅被朝廷革职留用。

(当代人造的山寨岳州古城)

14年后,当戴德生与权倾南国的两江总督曾国藩因扬州教案相逢时,戴德生依然是那位柔顺如羔羊的传教士;而曾国藩早炼就整个帝国内首屈一指的权谋城府,百毒不侵。

当小刀会占领整个上海城,清军败走,乱事稍趋平定,戴德生的同事们找到他并将他接回英租界休养,这时洪仁玕仍在充当麦都思的学生和助手,但他已经越来越不受传教士们欢迎。他与小刀会频频接触,指望借助小刀会的力量到南京去。在传教士们眼里,与作乱的流氓地痞们勾勾搭搭,令人厌恶。洪仁玕经常外出,有时还带些不三不四的人到传教会来,传教士们疑心他们躲在屋里吸鸦片。可是小刀会始终不相信他是天王的族弟,多番奔走毫无结果。冬天来临的时候,传教士们在洪仁玕的屋里发现了一枝鸦片烟枪,尽管他辩称那非他之物,是他朋友留下来的。但按照章程,那同样要被开除。

洪仁玕被赶走了,他只好回香港去找一条活路。此时另有一条船,绕过南美洲最南端的荷恩角,穿越太平洋,正向中国海岸驶来。一位沉静腼腆的青年,一身简朴的洋装,三寸乌发在海风中凌乱。这位名叫Awing的26岁青年无法掩抑住近乡情更切的喜悦,连惯常忧伤深邃的眼眸也跳跃不已。他辞别故土在美国求学8年,终于获得了梦寐以求的耶鲁大学毕业证,如今故土在望,越发思念慈亲。与他同船而行的传教士们回忆说:“快靠近中国海岸的时候,容闳非常兴奋,他每天都在教我们中国话,下船时候他走在最前面想给大家当翻译,可是他说的中国话,连他的同胞也听不懂。”

(耶鲁大学校友纪念册上的容闳)

来不及捂嘴窃笑自己已经改了乡音,他迫不及待赶回香山老家省母。寡母仍住在祖屋内,8年后那低矮老旧的陋室越发摇摇欲坠。他扑进屋内,拉住母亲的手跪入膝下,心中千言万语却一句也说不出来,唯有相互凝望热泪如注。

母亲的手抚弄着阿闳的脸庞,良久才发现儿子发式已变,她立刻止住眼泪说出第一句话:“还是薙发的好。”

阿闳含泪连连点头,不觉前襟已经湿透。只有从变乱中熬过来的人们,才能体会到在这母子相见时刻,话语中的无边悲怆――洪流正在摧残着地上残存的最后一丝人性,若被当作“长毛乱匪”捉了去,便只有身首易处,葬身鱼腹,哪里会有什么说理之处?这世道上到处是狼子凶险之辈,为了一丁点芝麻大的嫌隙或者蝇头赏赐,甚至根本不需要任何原因,会到官府那里告密害人性命,防无可防。

容闳需要找一份工作,首先第一件事是需要先补习中文,他已经很多年没有使用过故国的文字。他虽不是传教士,但传教士们愿意为他提供食宿,并让他进汉语学校里去补习中文,直到他找到工作为止。他的老师是一位圆脸的客家难民,天王洪秀全的族弟――洪仁玕.

(为纪念伟大汉学家理雅各发行的邮票)

洪仁玕回到香港时,恩师韩山文已在他滞留上海期间病逝,英年35岁。他又成了英国传教士理雅各先生的助手,重拾教书匠的行当,一边在传教士办的新式学校里教孩子们中文,同时教初到中国的外国人基本汉语对话。理雅各对参加中国内的政治活动并不热心,研究汉学,了解并梳理中国文化,把这个古老神秘的国度全面介绍给西方人,才是他关注的重点。和正统儒生不同,洪仁玕涉猎百家,对中国文化没有一家之说的先入之见,这正是理雅各所需要的。洪仁玕一面跟随理雅各研习加尔文派教义(他已经追随韩山文系统研习过路德派),一面在避难香港的难民中传教。传教士们非常喜爱他,认为他为人温和礼让,信仰坚定,最擅长从细节处悄无声息地体恤他人,拥有中国文化和基督教文化所推崇的双重美德。他已经成为一名完完全全的新教徒,先前的太平教义早荡然无存,安定的生活让他渐渐忘记了族兄和太平天国。

但是事态又一次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变化:随着乱事越来越汹涌,大量难民涌入香港,使香港繁华起来。有了人气,先前离开的外国人们也纷纷回来了。人道的法律、公正的审判、简练清廉的行政、繁荣的商贸、眼花了乱的新技术……任何一位常年生活在中国并有基本判断能力的人,都不会对此熟视无睹。很多难民闲谈中指望他去说服族兄洪秀全交好英国人,用英国人的技术打垮清廷易如反掌。传教士中也有不少人希望他到南京去,以便日后在南京建立教区改变太平教信仰。尽管老师理雅各坚决反对,但潜能默化的影响已非师生情谊可以压制。他已耳濡目染一个完全不同于旧中国的新世界,3年后,在理雅各暂时回国期间,他在一群传教士的资助下,再次踏上寻找族兄洪秀全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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