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史是一个狂人辈出的时代。但有的人狂是真狂,有的人狂是佯狂,有的狂是人性的舒发除狂无以寄托,有的狂则是为了狂以外的目的,所谓“翩然一只云中鹤,飞来飞去宰相衙”,虽然,为利益狂似乎可以原谅宽恕的。最令人叹惜的是:那些狂士们一遇上组织化的力量、政党性的力量就自折了羽翼,一为文人便无足观,在现代史上变成“一进组织便无足观”了。而那些一狂到底的些狂士们却也不免为政治借势借力了。在这些狂狷之士中,刘文典算得了一个响当当的汉子。

刘文典年轻时师从大名人章太炎,学有专攻,其《淮南鸿列集解》、《庄子补正》、《三馀札记》、《读〈文选〉杂记》都为一时称誉。1916年他27岁时,即被聘为北大教授。“五四”运动前后,担任《新青年》杂志英文编辑,介绍叔本华等哲学著作,译有《进化与人生》、《进化论讲话》、《生命之不可思议》等。证明他不但是中国古典文学、哲学(指《庄子》)大师,而且对于英文、德文、西洋哲学,也有较深厚的根底。

刘文典是国学大师,但他能名闻全国,却始于他对“虎而冠者”的蒋介石的顶撞。1928年,刘任安徽大学校长期间,学生闹学潮,蒋介石传令刘文典当面向他汇报。刘文典对蒋介石给教育部下达的文件里使用了“责令、责成”“纵容学生闹事”等词十分不满,自以为“我刘叔雅并非贩夫走卒,即是高官也不应对我呼之而来,挥手而去!”见蒋介石时,他戴礼帽著长衫,昂首阔步。蒋介石冲口问:你是刘文典么?刘文典不仅没叫他蒋主席,反而傲然说:“字叔雅,文典只是父母长辈叫的,不是随便哪个人叫的。”蒋要刘交出在学生风潮中闹事的共产党员名单,并严惩罢课学生。刘文典说:“我只知道教书,不知道谁是共产党。”蒋说:“你这校长是怎么当的?不把你这学阀撤掉,就对不起总理在天之灵!”刘毫不相让:“提起总理,我跟他在东京闹革命时,还不晓得你的名字哩!”刘还说:“你是总司令,就应该带好你的兵。我是大学校长,学校的事由我来管。”说到激烈处,两人互相拍桌大骂,一个骂“你是学阀”,一个骂“你是新军阀”。结果,学阀拧不过军阀。蒋介石把刘校长关进大牢,经蔡元培等人营救,刘文典免去牢狱之灾。

刘文典的另一件轰动全国的事是,1932年夏,他以清华大学国文系主任身份请陈寅恪拟国文试题,陈除出了“梦游清华园记”的作文题外,还出了对子题“孙行者”,让久违了对对子的学生们多不知所措,引起舆论大哗。

刘文典的《庄子补正》共10卷,于1939年出版。由于陈寅恪作序给予较高评价,使刘的身价倍增,获得了“庄子专家”的美誉。每上《庄子》课时,他开头第一句总会自负地说:“《庄子》嘛,我是不懂的喽,也没有人懂!”言下之意,他如不懂,别人就更不懂了。曾有人问他古今治庄子者的得失,他口出狂言:“在中国真正懂得《庄子》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庄周,还有一个就是刘文典。”还有一种说法是“有两个半人懂《庄子》”,除庄周、刘文典外,还有“半个”,那“半个”,一说是指日本某学者;一说指冯友兰或马叙伦,因他俩都曾从哲学的角度讲授过老庄;一说是指中国的庄子研究者和所有的汉学家。

刘文典看不起文学创作,他认为“文学创作能力不能代替真正的学问。”一次有人问他可知道名噪一时的巴金,他喃喃自语:“我没听说过他,我没听说过他。”在西南联大教书时,他不把朱自清这些“才子”出身的教授放在眼里。当西南联大要提沈从文为教授时,刘文典愤愤不平:“陈寅恪才是真正的教授,他该拿400元钱,我该拿40块钱,朱自清该拿4块钱。可我不给沈从文4角钱!”又说“沈从文是我的学生,他要是教授,我岂不要做太上教授了吗?”在昆明时,某日空袭警报响起,师生们争先恐后往出跑,沈从文恰巧与刘文典擦肩而过。于是他对同行的学生说:“陈寅恪跑警报是为了保存国粹,我刘某人跑是为了庄子,你们跑是为了未来,沈从文替谁跑啊?”

大名士吴宓对刘文典也很敬重,常把自己的诗作请他润饰,还喜欢听他的课。刘文典也不介意,他讲课时喜欢闭目,讲到自以为独到之处时,会忽然抬头看向坐在后排的吴宓,然后问:“雨僧(吴宓)兄以为如何?”每当这时,吴宓照例起立,恭恭敬敬一面点头一面说:“高见甚是,高见甚是。”惹得学生们在底下窃笑。

刘文典跟传统中国狂狷之士一样,追求修辞的极致,语不惊人死不休。这方面有很多例子,比如流传至今的“观世音菩萨”,刘文典就借用来表达对诗的看法,他说,什么是诗,观世音菩萨即是。观世者,观察客观世界也;音者,音韵之美也;菩萨者,觉有情也。学生向他讨教如何写好文章。他信口说:“只须注意观世音菩萨就行了”,学生不解。他说:“‘观’,是要多观察;‘世’,是要懂得世故;‘音’,是要讲究音韵;‘菩萨’,即是要有救苦救难,为广大老百姓服务的菩萨心肠。”

余世存工作室 2017-03-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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