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奇是人类的本性。猎艳也是。如果从诗歌的题材来看,余秀华很有可能是个伟大的“艳诗”作者,轻度性骚扰患者和面对男性的麻烦制造者。

她是一个正常的人类。这一点无庸置疑。镜头下,她的摇摇晃晃可以解读为身姿的曼妙;同样,她的口吃和一部分先天性歪斜的面容也正是为了灵魂的“出窍”——她扮演某种时刻的金蝉脱壳。这既是一种诗歌练习,也是用沙子分泌孕育的肉珠。

你不必想像,你只须去看见。在纪录电影《摇摇晃晃的人间》中,导演的呈现不需要多少野心。余秀华的智商和情商与她的欲望成正比。七情六欲的余秀华仅仅披着一件不讨好别人的外衣。她自有欢愉,但这种欢愉难以讨好他人。因此“困顿”出现了。人卡在自己的“色身”中。如何将风情万种变成一往情深,将交尾变成幸福,将欲念转化为忠于自我?或许,我们的“美学”不够用了。至少,绝大多数时候,美学趋向于失效。生理基础的强大远远超越于精神臆想。而大多数人难以自欺欺人地承认:心灵比美貌更重要。

你可以理解世界上最奔腾的发动机,安装在一个拖拉机的机身上吗?再换句话来理解:一个拖拉机的机身,也可以修炼出一个马达运速很快的发动机吗?

余秀华不容小觑。她的诗歌,充斥着这种尖锐的对立,而又走向妥协。发动机犯难,而拖拉机永远拖着后腿。灵魂和身体是一对连体婴儿:你必须同时接受。如果不,撕裂的结果是:华丽与悲凉,无可救药。

但她是可以成为一个思想者的。影片中弥漫着巨大的诗意。麦浪、村庄、野地。田园的永恒的交响。她日日苟且,但心远地自偏。空旷无言,去又丰满地涂抹水草招摇。与诗意相平行的另一条隐性线索,是她的几次简单发言,她看待事物的方式,具有无比正确的价值观。她原本是个思想的显露者,包裹在难堪的身躯中。平庸者最幸福,而天才委实痛苦。

她不要看读者的提问稿,相信即兴发言最妙。高。她争取婚姻的忠于自我,遣责母亲的道德绑架。高。她调情,喜欢美男子,稍许花痴,透露出某种不性感的轻佻,这恰是她无比具有这种权利的体现。她是权利的使用者,高。

我更看重她诗意隐藏下的对常识的尊重,她所践行的人的尺度,以及她对自身权限的尊重。正如她尊重词语、尊重造物、不惧改造命运、承受反差,用痛苦酿造醉意。她是“一个自行发完病毒的病例”,她注定要走在惊世骇俗的途中。她为此积累了勇气,撕毁某种伪善的假面。人类秩序的化妆术,在她这里,成为纵情声色的裂镜。

留给导演范俭的难题,如何近距离,如何再近一些。如何不干涉、不介入的纪录。遵守教科书般的教条。显然他干得不错。余秀华是个很好的演员。因此他们在认识上有高度的匹配性。她在镜头下没有不适感。由于思想的成熟,只要离开情欲,她有高度的自信。她有高度的自我检视能力。拖拉机摇摇晃晃,但奔突叫嚣,偶尔失重,但绝不停滞和翻车。

这是一个普通的生命。与你我一样。但人人皆具一幅有色眼镜。重视皮囊,无视人格的健全。所以,人生是娑婆世界,因此缺憾,达不至完满彼岸。她不是奇花异果,每个人都有差异性正是人类的共同性。

她的摇摇晃晃是寻找自由的舞蹈,当然,这样说有美化的嫌疑。我们要正视她的摇摇晃晃,然后将其当作“如常”。惊讶于残疾或异己,恰恰说明,这种大惊小怪不是一个正常的尺度。

因此,导演必须正视这个悖论,当你观照摄取,就已经是猎奇的思维在顶撞。因此,导演不得不时常说服自己,猎奇是为了不猎奇。

这个刻奇的世界,各种观念辗转流毒,我们猎奇,余秀华猎艳。彼此相安无事,这才是正常的。拔高或贬低,同情或谩骂,都是多余。

导演范俭做得很克制,他尽量去还原一个真实的余秀华。这多少带有“逼视”的成份。正是在这样的“逼视”之中,观众“窥伺”到一个全方位的、大写的人。

全片甚至可以看作是一个故事片:一个不知名的女性如何逆袭成网红?一个网红如何摆脱她的名存实亡的婚姻?对一段婚姻的不同理解如何在母女之间造成难以弥合的决裂?这种决裂如何加速了母亲的病逝?影片最终呈现的思考是:自由的代价究竟是什么——或许会更加痛苦,但自我的选择来临时,这比外界强加于人的无择、无动于衷、麻木、道德训诫要刻骨而分明得多。

中国人向来缺少“自我意识”的觉醒力。恰恰在余秀华身上发作了——而她恰恰是外界认为最无需具有自我意识的人。影片助推了这种“意识的觉醒”。在许多深刻而现实的段落中,余秀华被困在自己的身躯中,却从未停止过与外界的“撕逼”大战。她撕下母亲的嘴脸、丈夫的嘴脸,也撕下自己的嘴脸。她与她欣赏的人打情骂俏,这些细节也被一一摄入,成为人性中重要的一个见证。

整个影片以诗意的沉浸和现实的冲撞编织成影像之网。在其中,你可以流泪,可以反思,也可以代入到一个意识卓然而身躯败北的个体之中,从中体会人世的艰辛、求索和对命运的执拗翻转。

我为其中的深味而感动、湿润,我窥见的是一道闪电,撕开帏幕、划向命运。余秀华轰隆隆驶过。

余秀华和演员梅婷

越来越多的“作者型导演”加入了对纪录片的拍摄。这意味着某种复兴的可能:当我们的口味日益被市场和消费调弄乃至败坏时,“非虚构电影”似乎指出了某种光明的图景。

严肃并非没有观众,而认真也并不一定会输。可见中国电影的底线是多么脆弱,防守并不具有意义。但是,“自我意识的觉醒”恰恰表明:那个拯救世界还是拯救自我的命题,再次被确认,拯救自我就是拯救世界。

余秀华和范俭,双双走出了一道摇摆之路。顺着他们的足迹,看沮丧的主人公,面对沦丧的世情,发出了斩立决的信号。

她的轻佻被翻转成轻盈;而她的失重,就像分离丈夫和母亲,虽然空落落的,却意味着重心的回归。

余世存工作室 2017-06-30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