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一意孤行:李杨自述》
作者:李杨
出版社:重庆出版社

我经常和院子里的小朋友一起玩过家家,模仿大人们在舞台上排练话剧,开心得不得了。我们分别扮演不同的角色,也常常为了争演好人吵得不可开交。后来,我发现,导演才是电影的灵魂,所有的演员都受他的支配调度。于是,虽有当演员的愿望,但更多的是对导演的崇拜。这就是我的童年生活。非常感谢我的父母给予我的艺术熏陶,是他们让我很早就接触到了戏剧和电影艺术,接触到这个神奇的魔力非凡的艺术。

那时的电影厂拍电影是国家每年配有指标的,一年能分到两到三部电影指标就算大厂了。西安电影制片厂一年才分配两到三部,北影可能稍微多一点,也不过五六部。电影圈论资排辈的情况非常严重。许多老导演都捞不到拍电影的机会,哪能轮到年轻人。老一代的电影艺术家谢铁犁、陈怀凯、谢晋等,因为地位高和名气大,几乎所有的中国电影都是他们在导。

当我报完到,来到宿舍之后,却发现自己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我推开宿舍门,里面坐着一个看上去要比我大上好几岁的同班同学。他站起来自我介绍说,他叫毕福剑。见到毕福剑后,我小小的虚荣心得到了不小的安慰,自信心顿时爆棚。其实毕福剑只比我大几个月,但从面相看,长得的确是有一点儿着急。不过他的面相几乎几十年如一日没有什么变化。

我在校的几年间,几乎每个学期都有同学因为谈恋爱而背上处分,有的人甚至被开除学籍。但是,虽然有如此严厉的惩罚,广院学子们为了爱情仍然甘愿冒险。再说,广院的学生中俊男靓女的数量很大,颜值在北京高校中是有名的。一到周末,外校的大学生们乌泱乌泱地往广院窜。这时候,广院的同学们还能那么沉得住气不吃窝边草,不先下手为强吗?爱情的力量是任何东西都无法阻挡的。

在德国留学期间,我也兼职做演员。我经常在电影和电视剧中扮演的亚洲人角色,不是坏人就是愚蠢的傻瓜。这让我十分郁闷。后来想想,在中国的外国人不也是常常扮演此类角色吗?为了赚钱,我一下子就像阿Q一样心理变得平衡了。

当地有一个露天温泉池塘,自古以来摩梭的男男女女都在那里赤身露体地沐浴聊天。这是他们相互认识和交往的场所,就像一些西方国家的天然浴场一样。当地的汉族干部觉得男女都光着身子混在一起泡温泉,既不雅又不道德,违背了社会主义礼仪风尚。他们就砌了墙,把温泉隔成男区和女区两个部分。但是墙白天刚修好,晚上即被当地摩梭人推倒,隔离墙前后被推倒了18次之多。

好不容易找到电影制片厂的朋友,希望他帮我进入电影制片厂工作,人们批评我太天真。他说,他们自己都快没工作了,在自谋生路。那时候,几乎中国每个电影制片厂都在卖地赚钱养活职工。听了朋友的肺腑之言,我就像被浇了一盆凉水一样相当失望和沮丧。由此看来,我对中国的概念和认识还停留在我出国的1987年。当我踏出国门的那一刻,我的中国印象就被按下了暂停键。

我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可是北京的郊区啊,怎么一点儿国际大都市的味道都没有。特别是与我租住的地区相比,完全是两个世界。改革开放都这么多年了,我们城乡之间的贫富差距依然这么大。欧洲国家的乡村美丽如画,城市周边的村镇都是最好的地方,有钱人都选择住在城市周边的郊区,而不愿意住在城里。可是我们的城乡接合部却完全是另外一种样子。

我十分固执地说:“绝对不要少年宫培养的演员。你再去找。”这天,他又找了一些少年带回宾馆。我让他们进来面试,鲍振江用摄影机拍摄。有一个男孩子让我觉得很有意思。他进来的时候斜着贴着墙边走,老往人后面躲,怯怯的。回答我的问题时有些紧张,时不时露出农村少年憨憨的笑容。我问他叫什么。他用带着强烈乡村口音的普通话回答说:“我叫王宝强。”

我让大家把身上所有的金属物摘掉,交给服装师保管。煤老板告诉我,不准女人下井,场记、服装师和化妆师等女同胞只能待在矿上面的办公室里休息。她们的工作只好交给其他人分担。如果女人来了例假,连煤矿的大门都不准进。

慢慢地,我悟到这样一个不是道理的道理:要在中国的剧组里生存,当导演的必须把自己变得像流氓一样,像大爷、像皇帝一样才行。谁干活不好,张嘴就骂。有一次,一个工作人员因为失职导致工作延误,我开口就骂。让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其他人统统都老实了。打那以后,我布置的任务,他们就会马上去执行,而且执行得不错。我心里纳闷,这些人岂不是下贱吗?难道是做奴隶做习惯了吗?非得打着骂着才干活。我骂了他们,反而获得了尊重。他们开始觉得我像个导演样子了,很牛叉!当我尊重这些人,将这些人当人看待,他们反而要欺负我。连司机都敢跟我叫板。

我设计的另外一个结尾:善良的元凤鸣提着宋金明和唐朝阳的骨灰盒来到他们的家,结果发现他们的身份证和地址全是假的。查无此人。元凤鸣无奈地提着两个骨灰盒离开了。他到哪里去呢?不知道。

有一次,一个记者问我:“李导,是不是因为你拍了《盲井》,给坏人提供了教材,中国才发生了很多类似的案件?”我说:“太笑话了。《盲井》在中国根本都没有公开发行,会有杀人犯们去买《盲井》的盗版DVD,通过《盲井》学习犯罪技巧吗?照你这么说,中央电视台法制栏目岂不成为犯罪技巧大学了。”

我只是就事论事,把那一段历史真实地记录下来。想让大家去看看,当年的中国独立电影是怎样诞生的,一个电影人的梦想是如何实现的。现在的中国变化非常之大,发展非常之快。特别是中国的电影事业在迅猛发展。像我过去这种拍电影的情况,恐怕不会再现了。那个时代已经过去。

余世存工作室 2018-09-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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