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年春节前夕,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的林道群兄来问我说,“余英时先生已同意给我写一幅墨宝,不好意思再让他老人家给我邮寄,你能否帮我去取一下寄来。”我即拍胸脯说没问题。过了几天,好像是大年初三,我正好在王子镇上闲逛,不想迎面碰到余师母。拜年之后顺口提起了林道群墨宝之事。余师母答说,“纸和墨都已经买好了,等他闲下来时就写。”四月里为余先生在最后一期“苹果树下”的文章,又闯过一次余府。那篇文章上附的书法是余先生1985年为董桥先生写的墨宝,内容是余先生1978年大陆之行时写下的两首渗透着中国情怀的七绝“凤泊鸾飘廿九霜”。去年离1985年正好又是29年了,余先生看到那字时仅说了,“他们用了这幅字”,我间或听到了一种感叹时光飞逝的话外音。

端午节刚过后的周一黄昏时分,意外地接到余先生的电话,告诉我说给林道群的字写好了,隔天傍晚可以去取。我大喜过望,第二天准时来到竹林清幽的余府。余先生对我说,写字就像作诗一样要有一种Mood(“兴致”)才能写得好;又说,林道群在香港,所以找了一首与香港有关的旧作。余先生的行书秀丽柔和,给林道群的墨宝是余先生1973年向哈佛大学告假两年,准备赴任新亚书院院长,临行前给老师杨联陞写下的一首赠别七律。诗曰:

火凤难燃劫后灰,侨居鹦鹉几旋廻。已甘寂寞依山镇,又逐喧哗向海隈。
小草披离无远志,细枝拳曲是遗材。平生愧负名师教,欲著新书绢未裁。

余先生最为擅长写七律。这首律诗的前四句无疑凝聚着一种相当感人的情怀:大劫过后,即便是凤凰涅般,也很难在废墟上再建新天地,但是就像佛经上说的陀山鹦鹉,因为眷恋自己曾经侨居过的土地,明知不济,也要“以羽濡水”,助一己微薄之力。这便是促使已甘寂寞的诗人奔赴喧哗海港的缘由。这是我所看到的余先生最早的关于陀山鹦鹉的文字。这种眷恋之心,在十二年后的一篇随笔中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发挥,这就是1985年余先生给《明报月刊》“中国的情怀”专栏写的“尝侨居是山,不忍见耳”一文。

余英时先生所说的“中国情怀”实际就是一种文化乡愁。余先生曾说:“所谓‘中国情怀’其实便是一种中国文化的情结。此情古人早已有之。李陵《答苏武书》所谓‘远托异国,昔人所悲;望风怀想,能不依依’便已道出此中症结。”余先生又说:“我的‘文化认同’始终是中国,不是西方,虽然我对西方文化优美的一面也十分欣赏。”我仿佛豁然之间感悟到,“中国情怀”与董桥先生说的“旧时月色”是相通的:都是一种对特定时期的中国文化的眷恋之情,是一种文化乡愁。

1985年余先生在《明报月刊》上的那篇畅谈“中国情怀”的文章,首先刊出了几首他1978年的中国之行中写下的诗篇; 两年之后,又应董桥先生之请,将其中的两首七绝书写后赠送给了董桥。

1978年访大陆感怀两首七绝:

一弯残月渡流沙,访古归来兴倍赊。留得乡音皤却鬓,不知何处是吾家。
凤泊鸾飘廿九霜,如何未老便还乡。此行看遍边关月,不见江南总断肠。

此行还有一首五律“河西走廊口占”(作于1978年从兰州至敦煌途中) :

昨发长安驿,车行逼远荒。两山初染白,一水激流黄。开塞思炎漠,营边想盛唐。时平人访古,明日到敦煌。

1979年春天,离余先生中国之行仅四五个月,钱钟书随中国社科院学术访问团回访美国,钱余再次相逢,倍感亲切。此时余先生在耶鲁任教,曾亲自驱车到火车站迎接钱钟书,在车站见面时,余先生正要伸出手与钱握手时,钱忽然很热情地和余先生行“熊抱”礼。余先生猜想说:“这大概是当时大陆行之已久的官式礼数。我一时不免有点张皇失措,答礼一定不合标准”。(见“我所认识的钱钟书先生”,载《师友杂忆—余英时怀旧集》)这里我想是余先生存心幽默,因为当时大陆学人之间根本没有拥抱的习惯,而钱的礼数明显是在留学时学会的,而且只会用在自己感到特别亲切的人身上。当天晚上,余先生受校方之托,在家里设宴招待中国访问团。为表达未尽的情感,余先生又写下了赠诗。

赠钱钟书夫妇七律

艺苑词林第一缘,春泥长护管锥编。渊通世竞尊嘉定,慧解人争说照圆。
冷眼不饶名下士,深心曾讬枕中天。輶轩过后经风雨,怅望齐州九点烟。

第六句是说钱钟书夫妇相互提携激励,传为学界佳话。1991年,余先生重访马省康桥拜会老师杨联陞,曾将这首律诗书写后赠给杨,并注云:

与莲生师宛君师母相别一年重聚康桥。此乐为近来所未有。饭后谈诗,因录旧作赠钱钟书夫妇七律一首,以求教正。英时敬书。于纪念册-1991年5月23日

1980年后钱钟书新著《管锥篇》问世时,每册都寄赠余先生,扉页题字之外,印刷错字都亲笔改正。余先生接书后又赋诗三首:读《管锥篇》:

卧隐林岩梦久寒,麻姑桥下水湍湍。如今况是烟波尽,不许人间有钓竿。

“避席畏闻文字狱”,龚生此语古今哀。如何光武夸柔道,也为言辞灭族来。

桀纣王何一例看,误将祸乱罪儒冠。从来缘饰因多欲,巫蛊冤平国已残。

最为有趣的是,1985年钱钟书给香港作家宋淇的信中曾这样说:“今日作旧诗者,亦有美才,而多不在行,往往‘吃力’,‘举止生涩’;余君英时,周君策纵之作,非无佳句,每苦无举重若轻,‘面不红,气不喘’之写意自在。” (参阅宋以朗:《宋淇传奇》第174-175页) 余先生恐怕至今尚未看见过钱的这段文字,见到之后余先生大概反会感到钱是在恭维他,因为钱是在拿余先生与中国诗歌全盛时期的王右丞和苏东坡等专业诗人相比拟了。

余先生的律诗与陈寅恪和钱钟书写的律诗有些相像,都带有浓重的韩昌黎诗风,常常是用典甚多。余先生从年青时代起就喜欢陈寅恪先生的著作,28岁时即写成“陈寅恪《论再生缘》书后”一文,被陈先生称为“作者知我”,此后余先生在《陈寅恪晚年诗文释证》一书中又对陈诗有诸多精辟的解读。如下面这首便用了多种典故:

七律咏周恩来(1976年)

化骨扬灰散作尘,一生伴虎有余辛。先机抱器归张楚,晚节藏鈎赚大秦。
始信秀才能造反,更无宰相解安民。万千寒士应垂泪,谁为神州护早春。

本诗中的几个典故如下,伴虎:典出民谚“伴君如伴虎”。抱器:典出《易·系辞下》:“君子藏器於身,待时而动,何不利之有。”比喻怀才待时。张楚:典出司马迁《史记·陈胜世家》:陈涉(陈胜字涉)乃立为王,号为张楚。藏鈎:相传汉武帝暮年宠爱的最后一位夫人初入宫时一直把拳头攥得很紧,武帝亲自展其玉手,发现手内有一小钩,遂赐名钩弋夫人,其子刘弗陵即位后史称汉昭帝。秀才造反:典出清代李宝嘉《文明小史》:“秀才造反,三年不成,无论他们有没有这回事,可以不必理他,就是实有其事,且派个人去查一查,看他们为何作此举动,再作道理。”早春:典出当代人费孝通《知识份子的早春天气》,以早春喻知识分子。余先生自嘲用了“今典”。

余先生曾说:“如果以传统的宰相来衡量周恩来,他如何能望王安石、甚至张居正于万一?”但是我想,周总算比明朝的开国宰相李善长好多了,李善长在77岁时被朱元璋赏赐腰斩,而且家族里70余人株连至死。然而周晚年的几件事充分显示了宰相在皇帝面前也没有尊严可言:1975年,周最后被推进手术室前曾大呼“我不是叛徒!”;周作手术要毛的批准,而毛拖了好长时间才批准,耽误了病情;周逝世后,众高层领导劝毛去瞻仰周的遗体,毛说:你们不能强行让一个人去做他不愿做的事情。

下面按照创作的大致年月和相关人物,排列笔者所收集到的余先生诗作,以及相关的背景之作。

赠杨联陞师(1965年)

七载师门无限思,重来桃李又盈枝。如来升坐天花坠,便是伽蓝解笑时。

杨联陞和诗:

古月寒梅系梦思,谁期海外发新枝。随缘且上须弥座,转忆当年听法时。

古月指胡适,寒梅是清华校长梅貽琦。

和杨联陞师 (1973年5月12日)

未行先自讨归期,怕向名场竟入时。岭外梅花任开落,康桥风雪最相思。

七绝 观昆曲《思凡》,《游园》有感(1968)

一曲思凡百感侵,京华旧梦已沉沉。不须更写怀乡曲,故国如今无此音。
妙舞清吟旧擅场,传薪雏凤试新妆。还魂一记真千古,喜煞诗灵玉茗堂。

余先生跋云:“张充和女士莅康桥演《思凡》、 《游园》二出,及门高弟李卉饰春香,

盖初试也。观后感赋两章并以志盛。一九六八年四月卅日余英时稿。”

张充和和诗:

横流葭苇总相侵,再整衣冠再陆沉。此曲微茫如可听,恹恹如缕赖知音。
哀乐前缘上下场,新忧压遍旧时妆。散花人亦劳劳者,诸法同源各异堂。

浣溪沙 赠张允和

绝艺惊才冠一时,早从烂漫證前知,便携歌舞到天涯。闲写兰亭消永昼,偶裁凤纸寄相思,任他镜里鬓添丝。

七绝 赠张充和 (1981)

充老如何说退休,无穷岁月足优游。霜崖不见秋明远,艺苑争看第一流。

注解:霜崖指昆曲大师吴梅,秋明是书法大家沈尹默。

贺陈雪屏丈八十大寿(1981)

其一

国手能安劫后危,十年筹策算全棋。平生志业归青史,晚岁行藏付墨池。
天以仁心增寿考,人凭老眼望明时。揭竿且与仙翁约,一局长生睹紫怶。

其二

始信姻缘有宿因,十年侍座倍情亲。楸秤早已输先着,翰墨真当愧后尘。
席上爱斟新酤酒,灯前每话旧时人。太平他日开家宴,浮海同归醉好春。

陈雪屏(1901-1999)先生是余先生的丈人,曾任台湾省教育厅长,行政院秘书长和总统府资政等职。1938年胡适当驻美大使后写的那首著名“过河卒子”六言诗,就是在1942年由胡适书写给陈雪屏先生的。余先生的祝寿诗曾请张充和书写成书法作品后,赠送给老人。

七律四首《寿钱宾四师九十》(1985年)

其一

博大真人世共尊,著书千卷转乾坤。公羊实佐新朝命,司马曾招故国魂。
陆异朱同归后案,墨兼儒缓是初源。天留一老昌吾道,十载重来献满樽。

第三至第六句分别写钱穆的下列四部著作:《刘向、歆父子年谱》,《国史大纲》,《朱子新学案》和《先秦诸子系年》。

其二

浪卷云奔不计年,麻姑三见海成田。左言已乱西来意,上座争参杜撰禅。
九点齐烟新浩劫,二分禹域旧因缘。辟杨距墨平生志,老手摩挲待补天。

其三

挟策寻幽事略同,先生杖履遍西东。岂贪丘壑成奇赏。为访关河仰古风。
白鹿洞前流泽远,苍龙岭上叹途穷①。儒门亦有延年术,只在山程水驿中。

①原注(下同):苍龙岭乃华山绝险处,韩昌黎诗“华山穷绝径”,殆即指其地。《国史补》遂有韩公不得下山之传说。先生《师友杂忆》言及白鹿洞及华山韩公故事。

其四

海滨回首隔前尘,尤记风吹水上鳞。避地难求三户楚,占天曾说十年秦②。
河间格义心如故③,伏壁藏经世已新。愧负当时传法意,唯余短发报长春。

②《法言》:“史以天占天,圣人以人占天。”

③河间竺法雅首创格义之学。

笔者有幸在去年亦获一幅余先生的墨宝,书写的即是上面第二首律诗,我想也是余先生自己感到较为满意的一首。其中第二句中的“麻姑”又称寿仙娘娘、虚寂冲应真人,汉族民间信仰的女神,属道教人物。据《神仙传》记载,麻姑修道于牟州东南姑馀山(今山东莱州市),中国东汉时应仙人王方平之召降于蔡经家,年十八九,貌美,自谓“已见东海三次变为桑田”。故古时以麻姑喻高寿。又流传有三月三日西王母寿辰,麻姑于绛珠河边以灵芝酿酒祝寿的故事。这四首祝寿诗也由张充和女史写成书法作品后赠给钱穆,一直挂在钱先生的素书楼大厅里,直到1990年钱穆被陈水扁赶出素书楼。

失题二首 丁卯二月(1987年)署名“观于海者”。

其一

胜水残山一线悬,三年看画世情迁。草间早绝鸣虫响,海外新传化鹤旋。
有国竟成龙战野,无家空话鸟巢禅。从来兴庆争朝夕,谁解庄生论小年。

其二

骤雨狂风九域阴,紫薇移座帝星沉。生哀霸业终孤岛,死忍寒鸦失故林。
青骨成神留塚浅,白蛇出塔报冤深。蓬莱日日催絃管,奏向人间是怨音。

1987年刊于《明报月刊》上署名“观于海者”七律两首

追念钱穆先生 (1995年)

华胥一梦百年身,归骨难招故国魂。学史应时知进退,知人论世应浮沉。他山乐土无非客,是处侨居不忍心。遥望五湖枫叶落,康桥依旧漾波痕。

读陈寅恪先生《寒柳堂集》感赋二律 (1997年)

又谱玄恭万古愁,隔帘寒柳报残秋。哀时早感浮江木①,失计终迷泛海舟。
岭外新篇花满纸②,江东旧义雪盈头③。谁叫更厉红羊劫④,绝命犹闻叹死囚⑤。

①原注(下同):韩昌黎《宋李翱》:“譬如浮江木,纵横岂自如。”

②先生辛丑七月答吴雨僧诗:“著书唯胜颂红妆”。并自注云:“近八年来草论再生缘及钱柳因缘释证等文凡数十万言。”

③《世说新语》支愍度事先生诗文中屡用之,盖自誓不树新义以负如来也。此用先生《辛卯送朱少滨退休诗》原句。

④旧传丙午丁未为厄会,必有事变,谓之红羊劫。1966年恰值丙午之岁也。

⑤先生卒前不久被迫作“口头交待”,有“我现在譬如在死囚牢”之语。

看尽兴亡目失明,残诗和泪写孤贞,才兼文史名难隐⑥,智澈人天劫早成;
吃菜事魔伤后死⑦,食毛践土记前生⑧,逄蒙射羿何须怨⑨,祸世从来是党争。

⑥先生己酉预挽夫人联有“废残难豹隐”句。

⑦“吃菜事魔”乃宋人斥摩尼教语。先生有诗“老去应逃后死羞”。

⑧“食毛践土”乃清廷公文中常语。先生曾戏言:“生为帝国之民,死作公产之鬼”。

⑨先生壬辰《吕步舒》诗,有感而作,闻先生生前死后受门弟子之害最甚。

多年后的2007年,余先生赋诗四首七绝,赠送给章诒和,并为其写成了书法。

“反右”五十年感赋四绝句赠章诒和

右袒香肩梦未成,负心此夕泪纵横。世间多少痴儿女,枉托深情误一生。
未名湖水泛轻沤,池浅龟多一网收。独坐钓台君不见,休将劫数怨阳谋。
横扫斯文百万家,更无私议起喧哗。九儒十丐成新谶,何处青门许种瓜。
辱没冤沉五十年,分明非梦亦非烟。人亡家破无穷恨,莫叩重阍更乞怜。

赠章诒和七绝四首

陈先元先生看了余先生的四首绝句的书法之后评论说:“余英时赠章诒和诗,讽咏有味,抄录在此,感慨俱在诗中,其余无劳多言。‘右袒香肩梦未成’,陈寅恪咏“反右”句,‘分明非梦亦非烟’,邓拓告别《人民日报》句,适可借用。”

邓拓的原诗则充满了当年士人在一片莺歌燕舞气氛之下的豪言壮语:

“笔走龙蛇二十年,分明非梦亦非烟。文章满纸书生累,风雨同舟战友贤。屈指当知功与过,关心最是后争先。平生赢得豪情在,举国高潮望接天。”

贺史景迁荣休(2009年)

舍开莲叶笔生花,文史通才第一家。今日杏坛将息影,伫看浓墨写中华。

最后是余先生在2011年贺董桥七十寿辰的七首七绝,差不多每首都把董桥的各种著作书名巧妙地镶嵌在诗句之中;七首绝句扼要形象地刻画了董先生七十华诞之时的主要文化生活的轮廓,从少年负笈渡海求学,直到董先生在《苹果日报》社长任上写完《从心篇》的专栏文章。

题《董桥七十》

少时浮海记潜修,文史中西一体收。 下笔千言瓶泻水,董生才调世无俦。
镂金刻玉妙成篇,流水行云说自然。 昌谷名言应记取,补修造化不由天。
阳春白雪复何疑,散墨眉批寄远思。 欲向集中寻雅趣,看他故事白描时。
古物图书爱若痴,斯文一线此中垂。 祇缘举世无真赏,半解乡愁半护持。
东篱采菊见南山,人道渊明镇日闲。 读到刑天舞干戚,始知猛志在胸间。
忆旧怀人事皎然,分明记得是从前。 官书自古诬兼妄,实录唯凭野史传。
赢得从心足自豪,韩潮苏海正滔滔。 吾胸未尽吟诗兴,留待十年再濡毫。

以上是笔者迄今所收集到的余先生的所有诗作,希望以后当面同余先生进一步核实增补其它遗漏的诗作,再作更深入的解读和注解,修订之后或许可以出一本余先生诗集。

《书屋》2015年04期 – 知网空间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