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吁拯救“欧洲”于危亡之中

“在法西斯主义被打败了的四分之三个世纪后,在柏林墙倒塌了 30 年后,新的文明之战又开始了。”

2019 年 1 月 25 日,来自 21 个国家的 30 位世界著名知识分子在法国《解放报》发表了一封名为《为欧洲而战——否则破坏者会摧毁它》(Fight for Europe – or the wreckers will destroy it)的公开信。公开信包含法语、英语、德语、俄语、土耳其语、波兰语、希伯来语、阿拉伯语等多个语言版本。

他们称,欧洲这个理念正处于危亡之中,批判、侮辱和遗弃的声音从四面涌来。欧盟和自由民主价值观如今面临着自 1930 年代以来最大的挑战和危机之中。 1930 年代是法西斯主义兴起的时代。

“除非能有一些变化,除非能有力挽狂澜之举出现,除非能有新的抗争精神产生,否则我们将迎来一个灾难性的选举结果。居心不良者取得了胜利,但对于那些仍相信伊拉斯谟、但丁、歌德和夸美纽斯精神遗产的人来说,他们却仅有可耻的失败而已。蔑视智力和文化的政治势力若取得胜利,这就意味着仇外心理和反犹太主义的灾难将会降临。”公开信写道。

这份公开信的起草人为法国哲学家伯纳德-亨利·莱维(Bernard-Henri Lévy),其余签署人包括法国作家米兰·昆德拉、白俄罗斯作家S·A·阿列克谢耶维奇、土耳其作家奥尔罕·帕慕克、秘鲁作家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英国作家伊恩·麦克尤恩和萨尔曼·鲁西迪、奥地利作家埃尔弗里德·耶利内克、德国作家赫塔·米勒,等等。

英国《卫报》等媒体转载了这份公开信。其中,《卫报》还采访了鲁西迪、麦克尤恩和帕慕克三位联署人。

鲁西迪说:“欧洲正处于过去 70 年来最严重的危机之中,如果我们相信欧盟和自由民主理念,那现在是时候站出来公开表明态度了。我希望英国议会有勇气呼吁第二次公投。这不仅能终结英国脱欧的灾难,而且有助于拯救欧盟。”

麦克尤恩称,自己对时局非常悲观,但对尝试转变时代精神仍抱有希望,所以签署了这份宣言。

帕慕克则称,欧洲的理念对非西方国家同样重要。“没有欧洲的理念,自由、女权、民主、平等这些价值观在世界其他地方也很难得到捍卫。欧洲在历史上的成功,让我们更容易捍卫这些对全世界人们来说都至关重要的理念和价值观。没有这些理念,欧洲只剩旅游和商业。欧洲不只是个地理概念,它首先是个理念集合体。而现在欧洲的理念正处于危机之中。”

据《纽约时报》报道,公开信起草人莱维在采访中将民粹主义称为“新法西斯主义的烟幕”,觉得联署是对欧洲共同的爱。现在欧洲处于紧急状态,他们感到害怕。

莱维还称,联署人们体现了欧洲之魂。他们希望能在 2019 年 5 月的欧洲议会选举前呼吁公众采取行动,不愿向掘墓人投降。从 3 月到 5 月,莱维还准备去欧洲各个城市分享自己的观点,影响更多人的投票。

莱维,来自:flickr

 

正如莱维所提到的,这份宣言直接针对的是 2019 年 5 月将举行的欧洲议会选举。这也是英国脱欧后,欧洲议会的第一次选举,预计将有超过 5 亿的欧盟选民选举出席欧洲议会议员。欧洲议会是欧盟唯一一个直选议会机构,与欧盟理事会同为欧盟的主要决策机构。

另据《纽约时报》统计,包含欧洲议会选举在内,欧洲将会在 2019 年迎来 14 次选举。这也意味着 2019 年对于欧洲的民主制度是极为关键的一年。

但是,你从近年来诸多国际新闻中也多半知道如今世界上的民粹主义和民族主义势头很猛,政治极化色彩很浓,很多国家的自由民主制度处于危机当中。所以许多观察家认为,在这次的欧洲议会选举中,那些鼓吹民粹主义、民族主义,反对移民的政党的支持率会上升。事实上,这些政党之前在自己的国家已经取得或多或少的胜利,原有的中间政党大多呈现疲态。

这个趋势一般会从 2016 年的英国脱欧和特朗普当选美国总统开始算起。自那之后,相关现象就层出不穷。

比如在英国,脱欧陷入僵局, 2019 年 1 月 21 日,特蕾莎·梅首相提交了脱欧协议被否决后的替代计划;在德国, 2019 年 1 月 13 日,右翼民粹政党(AfD)投票表決通过一份宣言,称他们提出改革欧盟的要求不获接纳,将在 5 月举行的欧洲议会选举中,推动德国脱欧;在法国,因为不满政府拟从 2019 年 1 月起加速提征燃料税,巴黎在 2018 年 11 月兴起了一场“黄背心”运动,马克龙的执政和法国民主制度均面临危机。最近,“黄背心”运动的参与者正组建竞选团队,准备参加 5 月的欧洲议会选举。除了“黄背心”们,更不容忽视的是马克龙曾经赢过的对手勒庞。据法新社报道,根据 Elabe 民调机构,如果今天投票,黄背心得票将位居第三,而马克龙总统的政党共和国前进将位居第一,勒庞领导的前身为国民阵线的极右翼政党——民族团结将位居第二。

再比如《金融时报》专栏作家吉迪恩·拉赫曼(Gideon Rachman)在文章《民粹主义的至暗时刻?》中称,民粹主义如今已成为一种全球现象。从巴西利亚到布达佩斯、从罗马到马尼拉,都是民粹主义政客在掌权。意大利和巴西 2018 年进行的选举尤为突出。一个西欧主要国家和拉美最大国家的政府现在皆由民粹主义政党执政。如果意大利民粹主义代表人物马泰奥·萨尔维尼(Matteo Salvini)的联盟党(League party)在 5 月的欧洲议会大选中表现出色,他可能启动国内大选,使联盟党崛起为意大利主导的政治力量。

吉迪恩·拉赫曼提醒人们除了关注右翼民粹主义,左翼民粹主义在 2019 年的影响也不容小觑。“驱动右翼民粹主义的是文化问题。与此同时,左翼民粹主义将继续强调少数群体权利和经济因素。对左翼民粹主义者来说,未来一年可能是硕果累累的一年。”他写道。

至于广义上自由民主制度的危机,那就更多了,比如俄罗斯的普京、土耳其的埃尔多安、埃及的塞西、匈牙利的欧尔班、伊朗的哈梅内伊,等等。

还有,在斯洛伐克和马耳他,调查政府最高层腐败问题的调查记者近来相继遭遇暗杀,而两起谋杀案都未获侦破;在奥地利,极右翼的自由党(Freedom Party)是联合政府的一部分,该党已被指控对一个政府机构进行清洗;在西班牙, 20 多名加泰罗尼亚政界人士可能因“叛乱”而面临长期监禁的刑事处罚;在波兰,政府将国家广播电视机构变为宣传部门,一系列新法律为政府在法院安插自己人扫清了道路……

2018 年 11 月 11 日,在巴黎举行的一战停战百年的纪念活动上,联合国秘书长古特雷斯发出了类似的声音:“在我看来,今天的一些元素和 20 世纪的初期和 30 年代存在很多共同点,让我们有理由担忧一系列不可预测的事件有可能会发生。”

关于这波思潮,也有许许多多解释和对策,比如在《我们时代的精神状况》一书中,一些知识分子就认为这是全球化危机和新自由主义危机共同作用的结果:由于对全球的相互依赖关系缺乏政治上的调节而产生的这些问题,遭遇到在制度和文化上都缺乏准备的社会;美国作家约翰·朱迪斯在《民粹主义大爆炸》一书中指出了民粹主义与法西斯主义的不同,并认为虽然民粹主义有着种种不足,但它是对危机的早期警告,凸显了广为接受的政治智慧之中的裂痕;普林斯顿大学政治系教授扬-维尔纳·米勒(Jan-Werner Müller)则在《我们能从“冷战自由主义”学到什么?》一文中,希望今天的自由主义者需要放弃“历史进步是必然的”幻想,可以学习冷战时期的自由主义者相信在民主程序之下的冲突的合法性,冲突是对自由的保障,但这个冲突必须忠于人道尊严之精神,等等。

回到欧洲,现在很多人确实对欧盟不甚满意。 2018 年 6 月,欧盟委员会官方民调机构欧洲晴雨表发布的最新调查数据显示,在调查的 34 个欧洲国家( 28 个欧盟成员国, 5 个欧盟候选成员国)中,有 13 个欧盟国家的多数受访者不信任欧盟,不信任比例最高的三个国家分别是希腊(69%)、英国(57%)、捷克(56%)。大多数欧洲人(45%)认为欧盟是朝着错误的方向前行,只有 31% 的受访者认为欧盟的前行方向是正确的。希腊(65%)、比利时(56%)和捷克(54%)是认为欧盟在朝着错误方向前行的受访者比例最高的三个国家。

同济大学德国研究中心研究员杨云珍在分析了这份调查报告后称:“在国家政府层面,政治辩论中充满了激烈的反欧盟言辞。对欧盟的评论,已经根植于欧洲议会的政治群体中。 2014 年欧洲议会选举,极右翼成为最大的赢家。今天,欧洲议会党团中,几乎每个跨国党团中都有极端政党存在。……当欧盟竭尽全力想争取年轻选民的支持时, 63% 的受访者认为新的政党和运动能够比现任的政党找到更好的解决办法。”

另外,现在许多欧洲选民的投票意愿偏低,所以很多人担心这恰恰会给那些极端选民创造机会,帮助极右翼政党、民粹主义政党等获取更高的支持率。

所以,在这 30 位知识分子看来,此时呼吁公众关心这个话题,通过欧洲议会的投票捍卫欧洲和自由民主的价值观就显得尤为重要。

萨尔维尼称, 5 月的欧洲议会选举是精英、银行家、金融家、移民、朝不保夕者与劳动人民之间的选择,并会和波兰组成怀疑欧盟的“意大利—波兰轴心”。同为民粹主义代表人物的欧尔班则称,此次选举是欧洲告别自由民主制度的机会。需要说明的是,并不是所有民粹主义者都希望退出欧盟,一些人声称他们也爱欧盟,只不过想要欧盟走向另一个方向。

马克龙和默克尔则批评了民粹主义者们,还在本周重申了德法两国在战后的友谊,警告勿忘血腥教训。布鲁塞尔的欧盟官员认为,民粹主义者和亲欧政党都可能会在此次选举中获胜,或者至少是两者均有所斩获,这会使得民粹主义者更加强大,但是他们同时面对着占多数的、强大的亲欧欧洲议会议员。当然,前提是这些议员得团结起来。最终结果很可能是议会组成更加复杂,联盟建设更加微妙,欧洲议会越来越无法通过立法来应对移民和欧元区改革等重大挑战。

签署公开信的 30 位知识分子称自己是真正热爱欧洲的人,希望公众为欧洲而战。“在民族主义者和认同主义者的攻击下,我们必须重拾行动主义的精神,否则我们就会湮没于怨恨和仇恨之中。迫在眉睫的是,我们要向那些灵魂和精神的纵火犯发出警告,他们从巴黎猖獗至罗马,在巴塞罗那、布达佩斯、德累斯顿、维也纳和华沙等地停留,挥舞着试图焚毁自由的火光。”公开信写道。

但是,正如历史学家托尼·朱特在《论欧洲》一书中所提醒的那样:“如果把欧盟看作万灵药,像咒语那样吟唱‘欧洲’之名,在顽固不化的‘民族主义者’异端明前挥舞‘欧洲’的横幅并高呼‘悔改,悔改!’,那么我们总有一天会发现,‘欧洲’的神话不仅完全无法解决这个大洲的问题,反而阻碍了对他们的认识。我们将发现,政治正确的做法几乎被等同于掩盖地方难题,仿佛仅仅提到欧洲的承诺就可以解决当地实际存在的问题和危机。……‘欧洲’不仅仅是地理概念,但也不是答案。”

附录: 30 位知识分子的公开信全文

《为欧洲而战——否则破坏者会摧毁它》

欧洲这个理念正处于危亡之中。

批判、侮辱和遗弃的声音从四面涌来。

他们哭喊着,“我们受够了‘建设欧洲’!”、“让我们重连自己的民族之魂!”、“让我们重拾自己‘丢失的身份’!”这些民粹主义者的提议已经蔓延到整个欧洲大陆,哪怕“民族魂”和“身份”这样空洞的概念往往只存在于不怀好意的政客们的想象之中。

欧洲正承受着来自虚假先知的攻击,他们因饮恨而神智不清,却抓住一切机会宣扬自己的胡言乱语。英国和美国这两个伟大的盟国,曾在上个世纪两次将欧盟从自相残杀中救出。可现在,我们却被他们抛弃了。欧洲大陆竟如此轻易就受到了来自克里姆林宫日益肆无忌惮的干涉,欧洲作为一种理念就这样在我们眼前瓦解。

这就是欧盟在今年 5 月选举前所身处的政治氛围中。除非能有一些变化,除非能有力挽狂澜之举出现,除非能有新的抗争精神产生,否则我们将迎来一个灾难性的选举结果。居心不良者取得了胜利,但对于那些仍相信伊拉斯谟、但丁、歌德和夸美纽斯精神遗产的人来说,他们却仅有可耻的失败而已。蔑视智力和文化的政治势力若取得胜利,这就意味着仇外心理和反犹太主义的灾难将会降临。

我们,以下联名签字的人们,即代表了那些拒绝向这场迫在眉睫的灾难俯首的人们。

我们把自己看作是真正热爱欧洲的人(虽然这个群体的数量比我们想象中要多,但他们却易于选择沉默和安静),我们深知这会带来的危害。在法西斯主义被打败了的四分之三个世纪后,在柏林墙倒塌了 30 年后,新的文明之战又开始了。

我们的信念继承于的那些伟大的思想,我们深信这是一股足够强大的力量,能使欧洲人民超越自己,也超越曾发生了战争的过去。我们相信,这些曾抵御了过去极权主义黑暗的力量,也能抵御如今极权主义的新迹。欧洲正处于危在旦夕之境,我们不能放弃。

因此,这是一个来自新浪潮的邀请。

因此,我们呼吁在选举的前夕采取行动,绝不向欧洲理念的掘墓人投降。

因此,我们才要再次举起传递欧洲精神的火炬,尽管它曾犯下过错,也有失误和偶尔怯懦,但它仍然是每一位信仰自由男女的灯塔。

我们这一代人错了,就像 19 世纪加里波第的追随者一样,我们重复那句祷文:“Italia se farà da sè”(意大利会自己创造出自己),我们曾相信欧洲大陆会自我凝聚在一起,却不需要为之战斗,也不需要为之努力。我们告诉自己,这就是“历史的方向”而已。

我们必须和这个陈旧的想法决裂。我们别无选择。我们现在必须为欧盟的理念而战,否则它将在民粹主义的浪潮中消亡。

在民族主义者和认同主义者的攻击下,我们必须重拾行动主义的精神,否则我们就会湮没于怨恨和仇恨之中。迫在眉睫的是,我们要向那些灵魂和精神的纵火犯发出警告,他们从巴黎猖獗至罗马,在巴塞罗那、布达佩斯、德累斯顿、维也纳和华沙等地停留,挥舞着试图焚毁自由的火光。

在这场奇怪的“欧洲”落败之中,地平线上已浮出欧洲道德感溃败的危机,这会摧毁曾使我们的社会变得伟大、光荣和繁荣的一切。一个自 20 世纪 30 年代以来最大的危机已经出现了:对自由民主价值观的挑战。

《为欧洲而战》签署人全名:

法国哲学家伯纳德·亨利·莱维(Bernard-HenriLévy);

法国作家米兰·昆德拉(Milan Kundera);

英国、美国籍作家萨尔曼·鲁西迪(Salman Rushdie);

奥地利作家埃尔弗里德·耶利内克(Elfriede Jelinek);

土耳其作家奥尔罕·帕慕克(Orhan Pamuk);

希腊、法国籍作家瓦西利斯·亚历克萨基斯(Vassilis Alexakis);

白俄罗斯作家 S·A·阿列克谢耶维奇(Svetlana Alexievich);

美国、波兰籍历史学家安妮·阿普尔鲍姆(Anne Applebaum);

丹麦作家J.C.龚达尔(Jens Christian Grøndahl);

以色列作家大卫·格罗斯曼(David Grossman);

匈牙利哲学家阿格妮丝·赫勒(Ágnes Heller);

阿尔巴比亚作家伊斯玛·卡达尔(Ismaïl Kadaré);

匈牙利作家哲尔吉·康拉德(György Konrád);

葡萄牙作家安东尼奥·洛博·安图内斯(António Lobo Antunes);

意大利文学批评家克劳迪奥·马格利斯(Claudio Magris);

英国作家伊恩·麦克尤恩(Ian McEwan);

波兰历史学家亚当·米奇尼克(Adam Michnik)

德国作家赫塔·米勒(Herta Müller);

俄罗斯作家柳德米拉·乌利茨卡娅(Ludmila Oulitskaïa);

荷兰哲学家罗布·里曼(Rob Riemen);

西班牙哲学家费尔南多·萨瓦特尔(Fernando Savater);

意大利记者罗贝托·萨维亚诺(Roberto Saviano);

意大利政治家、记者艾乌哲尼欧·斯卡法利(Eugenio Scalfari);

英国历史学家西蒙·沙玛(Simon Schama);

德国作家彼得·施耐德(Peter Schneider);

波斯尼亚和黑塞哥维纳社会主义共和国作家阿卜杜拉·西德兰(Abdulah Sidran);

法国、摩洛哥籍作家蕾拉·斯利玛尼(Leïla Slimani);

爱尔兰作家科尔姆·托宾(Colm Tóibín);

西班牙、秘鲁籍作家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Mario Vargas Llosa);

波兰作家亚当·扎加耶夫斯基(Adam Zagajewski)

来源:好奇心日报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