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不小心,不惑之年的我被公司淘汰出局,下岗了。我本属自由浪漫之人,想得通,无“岗”一身轻,“从此君王不早朝”,乐得在茶馆听占今长短、窗前看云起云落。

然而,老婆的脸色却不好看,话更难听。说什么,一个大男人总不能吃软饭(“软饭”指靠女人养活)。

唠叨久了,惹得我怒向胆边生,心—横,雄起声音说:“好,我马上下海,挣大钱给你看!”

可是,大海无边,如何下于手!摆个地摊档次太低,开个火锅馆竞争太烈,且眼下都不是挣大钱的干活。正思量间,窗外一声嘹亮的汽车喇叭如十月革命一声炮响,让我在黑暗中看到了光明。

对,弄辆车,搞经营。

此念—出,顿觉满室异香。我从小对汽车就有万般情爱,下岗前又开过公司—辆旧长安,亲身体验过在“嗬嗬”的风声中飘飘欲仙的感觉。如今自己驾车经营,又当老板又遂心愿又挣大钱,一举三得,何乐不为。

首先想到出租车,但转念一想,出租车老在市内转来转去,用不着太久便会心生烦厌。不行,“都市的柏油路太硬,踩不出脚印。”搞客运?也不行,客运—般是固定线路,不合我海阔天空的浪漫情怀。最后我决定搞运输。搞运输,四海为家,可近可远,可南可北,可固定往返也可以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搞几年下来,既挣了钱又饱览了大好河山,还增长了见识。噫,又是一举三得。

接来便考虑买新车还是旧车。最后决定买新车。原因很简单,跑长途车况不好麻烦多,更主要的是我虽会驾车,却不善修理,买新车放心。

一个月后,在那个“多情自古伤离别”的“冷落清秋节”里,我豪情万丈地驾车出发。

老婆、女儿,妈妈和同学张三前来相送,在依依惜别的目光里,我感觉到了汽车的分量,手中这辆价值九万多的东风车,是由老婆细碎的私房钱,女儿多年的压岁钱、老妈三万元的赞助款,张三二万元的信贷款组合成的。

但不管怎么说,“临行喝妈—碗酒,浑身是胆雄赳赳”,“敢问路在何方,路在脚下。”

车轮滚滚,日月悠悠,转眼三个多月过去限。在这段集老板与“丘二”于一身的日子里,我起早摸黑,餐风露宿,终于从理论上讲赚了八千多元。所谓从理论上讲,是扣除成本之后应得的净收入。但实际上我得不到这么多,一是两家货主拖款,二是因为被所所谓的违章罚款共一千多元。这两笔冤枉钱,我没算入成本。

但不管怎么说,理论上赚钱也是赚钱:望着计算器上那加减出来的钞票,我坚信前途是光明的,虽然道路曲折。

一次,我拉着满满一车红橘到邻省的兰城。一路上,道坦人稀,山秀水碧,我轻踩油门,巧拨排挡,潇潇洒洒地前行。

“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白云下面马儿跑……”感觉好极了。

过一山乡村镇时,突然窜出一条狗,狗是人类的朋友,千万碾不得。我一边猛踩刹车,—边向右打方向。不料,狗没碰着,却把路边一个支出的塑料凉棚挂倒了,而倒下的竹竿,恰巧又碰着了一位小姑娘的头。我慌忙跳下车,先看那小姑娘,只见地揉了揉头,虽呈吃惊状,但却无痛苦状,我松了口气,幸亏碰倒的是竹竿,不是砖头。然而,我还来不及查看凉棚,四周如地道战般地钻出了无数好汉,让我转眼陷入了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之中。

“啷个说?1”

“赔!”四周一片兴奋的嘈杂。

“我帮你把凉棚支好,”我喃喃地说。

“支好?想得好!赔二百块钱!”

“二百块?!”我大惊失色。

“还要把娃儿弄到医院去检查!”一个汉子恶狠狠地说。

有人开始爬车搬红桔了。

我知道遇到了大麻烦。这儿是人家的地盘,强权就是真理。只得投降。在赔了一百元凉棚钱,二百元医药费,外加—箱红桔之后,我才被放了一条生路。

车,缓缓驶离了村镇,从反光镜里,我看见那“受伤”的小姑娘正欢天喜地吃着红枯。

临近春节,业务开始忙了起来,近一个多月没有返空的现象。我摩拳擦掌,抖擞精神,准备节前猛干一番,挣点白花花的银子过个好年。

—日,我驾车行驶在—杳无人迹的郊外,突见右边立着一块崭新的限速二十公里的标牌,我暗自好笑,这荒郊野外,怎么限速二十公里?刚转过—个小弯,从树后面倏地跃出两名威严的执法官。

“你超速了,罚款一百五!”一张罚款单递到眼前。

我试图争辩,执法者将脸一沉要扣车证。我暗暗叫苦,在鸡蛋和石头的较量中,我除了蚀财消灾之外别无他法。

事后,听其他同遭此劫难的司机说,春节前,大家都要找点钱,“有办法之人”的办法是,早上出发,将限速二十公里的“机关”立在路旁,然后埋伏在树后守株待兔,过往车辆前赴后继—一落网。干到黄昏,“猎人”扛着“机关”点着钞票,满载而归。

这使我想起我小时候诱捕麻雀的情景:支一个簸筛,牵—根绳子,撒一把米,然后埋伏在门后……

春节到了,我给老婆交上一大堆收费单和罚款单,证明血汗利润都在里面,并不是我用去泡妞了,收费单中有正规公章的,也有乡镇自制的;罚款单中有说我车身不干净的、超速超载的、态度不好的,甚至还有说驾驶执照章盖得不端正的。

但是,我并没有被种种困难吓倒。创业阶段,本是艰难时期。也许,春节后路上要干净些。

据哲人说,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但是,我终于坚持不下去了!在那个阳光明媚的春天,我决定金盆洗手,告别浪漫情怀。事情起因于—个浪漫的夜晚。

那天,我长途跋涉二千多公里.历尽艰辛将货拉到了目的地。当天,货主爽快地付了两千元,我一高兴,便下馆子喝了—个头重脚轻。

夜风柔柔地吹,红烛悠悠地摇,一周的疲劳在酒精的抚慰下悄然而逝。正朦胧间,一阵暗香袭来,我定睛一看,一个艳装女郎,正笑盈盈地站在面前。

“大哥,你独自喝酒,太闷了,让我陪陪你?”

孤身他乡,阳春夜晚,有个红颜殷殷陪酒自是赏心悦目。问题就出在喝了几杯之后,女郎便要扶我上楼,说是要按摩肌骨以消除疲劳。问题更出在正渐入佳境时,几个天兵天将破门而入。

一看见那代表执法的威严标徽,我便知道这次“车祸”出大了。

当晚,我不得不去了另一个地方过夜。

第二天,我被放出来,不仅囊空如洗,反而还欠了有关人员和有关部门三千元钱。我急忙给老婆打电话,叫她速寄钱来,以换取被扣的证照。当然我没说此次“车祸”是由于自己“革命意志不坚定”的后果。

唉,路难行,行路难。我把握不住这个市场经济的脉搏,也把握不住我自己.我本想狠狠谴责自已的“软弱意志”,但隐约又想起托尔斯泰那段关于个人过错与社会犯罪孰大孰小的评沦,更想起雨果关于法律在执法上犯的罪比个体犯罪更大的精彩评论。

行路难,路难行!我一咬牙壮士断臂将车跳楼卖了,收回几个钱还了朋友张三。

但我却欠了老妈、老婆、女儿。

失败的沮丧中,听见郑智化的歌声:“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么,擦干泪,不要怕,至少我们还有梦.”

(《中国商人》2000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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