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语

这是一棵根深叶茂的参天大树!

从远古的洪荒中走来,人类一石一针,一刀一笔,点点血汗,培育了这棵大树。

刺绣,瓷绘、剪纸,根雕、木雕、面塑、皮影、面具……千年风雨,百代传承,它是人类智慧的结晶,是最贴近自然和最能震憾我们心灵的艺术。一个木碗,一个泥娃娃……所有手工制造的东西都带着匠人手的余温,饱含着鲜活的生命气息。

然而,在现代科技文明和社会急功近利的双重挤压下,它正日渐枯败。

著名的东阳木雕正渐渐人去楼空;千年的苏州刺绣已改为电脑作色;独特的滩头画剩下最后一对老艺人……

人类在走向新的文明途中,一定要抛弃他祖先的千年累积?

其实,在拥挤喧杂的现代生活中,心灵渴盼着一种回归。含蕴着乡土气息的传统工艺文化原本浸润着浓郁的精神素质和审美意趣,它召唤着一种人文情怀,传递着一种心灵抚慰。在这个层面上,它获得新的存在价值。

脚踏这块浸润着数千年文明的辽阔疆土,分明听见苍穹里有急切的呼唤在回响——

——握住我古老的根须吧,孩子!

(《中华手工》2001年第一期2002年8月)

在横断山深处

——访康区民间手工

早就听说过康巴汉子,个头大多一米八,脸膛黑亮,目光严峻,一把腰刀横跨腰间,走在道上,虎虎生威,扑面一股逼人的阳刚之气。

十多年前,在成都听说有一位法国女郎(该女郎天性浪漫)只身前往康巴,一心要寻觅一位康巴汉子,孕怀一胎“优良品种”。还有,传说希特勒曾派遣党卫军到喜马拉雅山区寻找纯种的雅利安人后裔,准备从克什米尔的米纳罗人和康巴人中选择部分英俊魁梧的男子,带回德国,培养最优秀的雅利安人种。

有一首歌唱道:“哦,我心中的康巴汉子哟,血管里响着马蹄的声音,胸膛是野性和爱的草原,任随女人和朋友自由飞翔。”

2002年4月中旬,我们翻山越岭进入康区,不是寻觅“野性和爱的草原”,而是采访康巴汉子叮当敲打的声音。

走,去那高山深谷

“横断山,路难平,天如河,水似银”。每当听到《长征组歌》中那个男高音唱这几句歌词,我心中都油然而生一种悲壮雄浑、苍凉遥远之感。

横断山,有多大,是一付什么模样?

浩浩青藏高原,喜马拉雅、冈底斯等大型山脉沿纬度一路狂奔2000多公里后,突然悬岩勒马,向南倏地拧身,转为南北走向——这一转,便形成举世闻名的横断山脉。这儿,群山高耸,峡谷深幽,金沙江、怒江、雅砻江、澜沧江等滔滔大江在高密群山的挤压下吼叫着,向南奔泻。

从行政上说,横断山区东界在四川汶川——都江堰——泸定——盐源一线以西;西界在西藏类乌齐——察隅——云南腾冲以东;北界在青海事囊谦——色达——玛曲——南坪附近;南界在云南龙陵、丽江一带。总面积近50万平方公里,占青藏高原面积约五分之一。

在这高山深谷之中,居住着占藏人数量一半以上的康巴人(传统的康巴地区与横断山脉的地理范围基本一致)。那些剽悍的康巴人是如何来到这高山深谷的,在这远离平川的偏荒之地发生过什么样的故事,本文无法探究详说,我们的任务是采访康区民族手工艺,我们要去的地方是位于横断山深处一个叫河坡的地方。

河坡属于四川甘孜卅边境的白玉县,位于海拔6000多米的雀儿山下,与西藏一江之隔。

从成都向西,首先翻越二郎山,此山一过,眼前便呈现出西部世界的辽阔苍茫。大渡河在远远的山脚下奔流,嗬嗬山风顺山谷扑面而来,正是夕阳西沉时分,西方的天际云乱峰叠,让人顿生一股豪迈和悲壮之气。接着要爬的是海拔4298米的折多山。汽车吃力地盘旋而上,折多山云遮雾绕,白雪皑皑,窗外寒气袭人,路旁积雪深厚。翻过折多山,豁然一片冰清玉洁的天地,回眸望去,一折一折的雪峰背映碧蓝的天空,那般宁静和圣洁,让人回想起口含冰糖,仰卧芳草的纯真儿童时代。

再向西,坑坑洼洼的土路弯弯曲曲。风刮来,尘土遮天蔽日。不时遇上险路,全体乘客下车,司机匹马单枪闯过险境之后再让我们上车。多亏沿途景色颇佳,一小时20多公里的“蜗行”也不觉得太烦。

雀儿山海拔6300多米,(车过桠口处5050米),此山位于横断山脉腹地,川藏交界处。从车窗望去,怪石穿空,群峰凸兀,天地间笼罩着一股肃杀森然之气。天哪,当初是怎样把公路修进来的?!雀儿山口上那路边的坟莹让我肃然起敬。

最后一段路程没有车,我们背起行囊,在两名喇嘛的陪伴下,沿金沙东的一条支流——赠曲河往山里走。好在这儿海拔不高(3100多米),步行两个多小时,离开成都5天之后,我们终于到达了位于横断山脉深处的康区民族手工业生产地——白玉县河坡区。

看,去那大山深处

河坡区工所位于赠曲河边,只有一条凸凹不平的约20米长的土街。这儿没有电,也没有一家旅店和饭店,但却是该区1960平方公里的经济、文化、商贸中心。

民族工艺品的生产地集中在该区河坡乡。乡长吾吉介绍,该乡523户人家中有316户从事手工生产。吾吉乡长(藏族,一个个头1.8米的魁梧汉子)气势豪迈地朝四周大山一挥手:“那些山上,山里面,到处都有匠人,到处都在打造,已经有七、八百年历史。”

我抬头朝那一座座荒凉冷峻的大山和远处的多尼雪山望去,心想,如此著名的白玉藏刀,如此著名的河坡手工业,为什么“生长”在如此天荒地老的大山深处?

河坡乡有一条白龙沟,顺沟而上,是一座海拔5000多米的美丽雪山——多尼山。800多年前(公元1132年,南宋绍兴三年),西藏宁玛派(红教)的一位高僧当巴德西爬山涉水来到这儿,慧眼相中了此方山势。他停下来,创建了整个康区的第一座藏传佛教寺庙——著名的嘎拖寺。

嘎拖寺气势宏伟,建筑群顺山势自下而上,层层叠叠。到1958年,该寺已拥有经堂48间,修学堂42座,坐经房5间,印经院11间,僧房513间,另有灵骨塔院、释尊殿及密宗神殿,是我国藏传佛教宁玛派六大寺院之一,也是该教在康区最大的朝拜圣地,其属庙遍及西藏、青海、云南等省区和蒙古、印度、不丹诸国,共有子庙140余座。

建立寺庙必须塑神像、刻经版、制佛具,这需要手工匠人和手工艺品。寺庙建立,八方人士前来朝拜,寺内主持、活佛等也不时外出交流。这为新技术的内传,原料的进货,产品的外销,提供了条件。白玉县县志在《白玉藏民族工艺品的文化内涵》一章中说:“河坡之所以成为白玉乃至整个康区的手工业中心,溯本探源,无疑是与康巴第一座佛教寺庙在河坡建立,有着重要关系。”

我们专程前往嘎拖寺,沿途山势陡峭,但景色绝佳,寺庙在海拔4000米以上,面对着一座仍覆着皑皑白雪的神山。山风嗬嗬扑面,隐隐有冰清凉意,先让人产生几分超凡脱俗,远离尘世之感。

嘎拖寺在“文革”时被摧毁,成为一片废墟。80年代重建,现在尚未恢复以前的气势。不过,它里面藏蓄的各种手工品——从法号到印经版,从手工绘绣到康卡——都让我们赞叹不已。一对两人多高的法号,不知花费了手工匠人多少心血,一把巨大的手工门锁,据说就是河坡匠人的杰作。可以说,嘎拖寺催生了河坡民族手工艺,嘎拖寺也汇聚了河坡匠人巧夺天工的杰作。

听,山间叮当的敲打

从嘎拖寺出来,顺山而下,山沟里,稀稀落落散布着能工巧匠和他们集卧室、厨房、作坊、仓库、牛圈等于一体的藏式房屋。

山谷寂静,远远地,便听见叮叮当当的敲打声。河坡区工委副主任德清绒布(兼翻译)把我们带进一幢宽敞华丽的房子。房子共三层,一层关牲畜,二层是厨房和仓库,三层最显赫,为卧室、经堂和手工作坊。作坊位于光线最好的一角,里面有一个小火炉以及一些简单的工具。

主人为兄弟俩,63岁的彭措和60岁的呷玛,他俩共有一个妻子——50多岁的白喜。

河坡地区盛行一妻多夫制,德清绒布和乡长吾吉告诉我,河坡百分之七十至八十的家庭属于一妻多夫——几兄弟共娶一个妻子。

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的《寻找康巴》一书介绍,在世界民族中,只有四个民族实行一妻多夫婚姻,其中就有藏族。50年代调查,旧西藏一妻多夫制家庭占24%,而康区大大高于这一比例。康区的一妻多夫婚基本为兄弟共妻。有的父母事先会给女方和几个儿子说明,几兄弟均参加婚礼,有的只给长子举办婚礼,其余弟兄长大后逐步加入。一妻多夫最多的有七、八个共妻。所生子女为几兄弟共有。子女对家长的称呼主要有两种,一是称大哥为爸爸,其余为叔叔。二是一概称爸爸。

河坡地区属于后一种。吾吉乡长说形成一妻多夫婚姻主要是经济原因,几兄弟各娶各的老婆势必导致分家,一把壶一口锅怎么分?几兄弟在一起,财产集中,势力大,干活也便于分工。所以,河坡以家庭为单位的手工业有一个显著特点:共妻的兄弟们分工合作——你进原料,我打制,他销售(或者共同打制,专人销售),而妻子则负责后勤并兼农业劳动。

大山里的河坡人朴实、善良、忠厚,妇女更是吃苦耐劳,所以,纵然几兄弟一个大家庭,但少有争风吃醋的纷争,更无鸡飞狗跳的打斗。夜晚,只要有一个兄弟进了妻子房间(妻子单独有间房,进去的兄弟将自己身上的一件佩器挂房间门口)。其他兄弟们便平平静静地望“器”而退。如果有一个兄弟另有所爱而又渴求百年之好,他必须面对离开大家庭而又不能分得财产的后果,这个爱情的代价太大,所以一些兄弟宁愿选择情人。当然这就得让那些女人一辈子独自抚养私生子。曾在河坡当了九年区委书记的张世康(藏族,现任甘孜州检查院副检查长)告诉我,当年搞人民公社靠工分吃饭,有的女人独自拖两个甚至三个私生子,生活极其困难,我去给她们做工作,要他们告诉我孩子的爸爸是谁,把他的工分宰一部分下来供孩子,但是,不管怎么说,没有一个女人吭声,再苦再累她们独自承担。河坡的女人真的很让人感叹,也让人感动。

我望着那一件件几兄弟共同打制的手工品,心想那精精美美的雕刻一定含蕴着河坡女人细细密密的血汗。

一妻多夫虽然有利于家庭手工制作和家业兴旺发达,但也会有一些遗憾,例如,40岁的大哥可能有一个17、18岁的小兄弟,小兄弟初入洞房,就面对着与大哥年龄相当的妻子。还有,由于河坡大多家庭都实行兄弟共妻,再加上出家当喇嘛的男人不少,所以,女人过剩,不少女人不得不形单影只走向命定的黄昏。

当然,这些遗憾可能与河坡的手工艺直接关系不大。

呷玛、彭措两兄弟很幸运,他们共有四个儿子。在手艺传男不传女的河坡,这是一笔令人羡慕的“大财富”。还有,呷玛是个精通十八般武艺的匠人,会打铁、精雕刻、善木工、能绘画,打造佛器更是一把好手。他自己设制了一间华丽的经堂,里面从两米多高的镀金菩萨到细小佛器,再到墙上的唐卡绘画,全部出自他的双手。由于呷玛家威威武武六个男人,个个身手不凡,所以全家日子过得殷实,属于上等富裕之家,眼下,呷玛正在给嘎拖寺做佛器,他们是虔诚的教徒,呷玛本人便是扎巴(寺庙里等级最低的僧人,可以结婚)。我们采访时,呷玛正在敲打一个铜面佛器,他一锤一锤敲得非常有力,非常投入,脸上凝聚着一种虔诚庄重之气——纯粹为了钱而敲打是不会有这种神气的。

离开呷玛家,顺沟而下,到了麦达村的呷多家。呷多是大哥,有两个弟弟,三兄弟共娶一个老婆,生了三个儿子,四个女儿(若将子女分摊在三兄弟头上,也不算超生)。我们去时,只有呷多和妻子、一个女儿在家,两个弟弟到西藏昌都销货去了。呷多主要打寺庙用的法号和其它佛具,也打藏刀。在呷多的作坊旁,有一间修饰得富丽的经室,里面两个慈眉善目的喇嘛正在诵经,朗朗的经文诵念与当当的手工敲打交互生辉。

河坡乡的则吾村在海拔3700米以上,我们一大早气喘喘吁吁往上爬,从下往上望去,那村舍在山与天交界处——碧蓝天空上一道剪影,很美,但似乎也有一种地老天遥的洪荒之感。该村是河坡乡佛器手工做得最好的地方,以做工精细、雕花精美著称。村长则措(37岁)介绍说,该村共45户人家,几乎家家打手工。所谓几乎,是有四、五户人家没有男人——爸爸死后只剩女儿,而男子不会上门。没有男人,便没有手工。女儿们靠做农活、采菌子虫草等为生。则措村长也打佛器,但主要是绘画。他们两兄弟共一个老婆。老婆不在家,几天前出去做工了,去哪儿村长不知道,干什么活也不知道。“也许是在修公路,也许在帮人修房子,不要紧,她会回来。”村长毫不在意地说。

则吾村的措布(40岁)是我们采访的十几家手艺人中唯一的一夫一妻家庭,也是最穷的一家(属于建卡贫困户)。他主要打造经堂里用的佛器。但是,由于他常常没钱买原料(白铜1斤25元,黄铜1斤13元),只能做点小佛器。他有两个未出嫁(也不会再出嫁)的姐姐同他一块生活。他本来已有了一儿一女,但觉得家里男人太少,还想要儿子,于是再生,于是又生了两个女儿。一家8口人,主要靠他一个男人支撑,姐姐和妻子有病干不了活,他感到承受不住。现在,他最大的压力是负了2000元的债。其中1000元是私人借款,利息很高。已经借了一年零三个月,他根本还不起。他说,靠打手工他还不起钱。他准备进山挖虫草卖。不过,现在挖虫草的人太多,又乱挖。以前每天可以挖几百根,现在最多几十根。可能还是还不起钱。他很伤心,晚上睡不着觉,因为日子再苦都不怕,钱不能不还。

我们采访时,他14岁的大女儿一直殷殷地陪着她爸爸。我问起他的几个孩子,他说,当地有个规矩,女儿生下来名义上要抱给一个人家,今后才能出嫁(不一定是嫁抱给那家人)。他的三个女儿都是给了的——她们的舅舅——因此可以出嫁。但是,他估计没人会要他的女儿,因为家里太穷了。“我打手工挣点钱都花在老婆和姐姐治病上。我这辈子去得最远的地方是40公里外的县城,去给老婆治病。我希望我有能力,但是我改变不了这个家了。”

措布的作坊,也有一间经堂,但与呷玛和呷多家金壁辉煌的经室一比,显得非常寒碜。里面只有两张唐卡画。但那毕竟可以让他的心灵得到一点安慰和寄托。

河坡手工中,最著名的是河坡藏刀,刀刃锋利、雕琢精美。原料有白铜、黄铜、铁、鲨鱼皮(鲨鱼皮从印度——拉萨运来,刀子则远销昌都、拉萨和印度、尼泊尔等国),打得最好的是根嘎村的嘎觉家。嘎觉家有五兄弟(老大60岁,老幺42岁),个个都是能工巧匠,而且,他们拥有一位既贤惠又能干的妻子。据张世康介绍,该妻子对五兄弟非常公平,非常体贴,在吃、穿等方面,一视同仁,决不偏心眼,她的贤惠,保证了家庭稳定团结,从而促使了家业的兴旺发达。

不巧的是,我们到的当天,嘎觉家的老父亲去世,一大帮喇嘛正在家做佛事,这一做就要做49天。我们去了三次,均不得入内。最后只好拍了他家的房屋,买了几把他家做的藏刀。

根嘎村另一个打刀人牛美多吉(28岁)给我们展示了制作藏刀的全过程。我们惊赞一把雕工精美的藏刀就是用那几根简单得近乎原始的工具凭着脑子里的图案随手敲打出来的。牛美多吉的技术也不错,他的烦恼是,他只有三个女儿,没儿子。在河坡,手艺可以传给外人(不需拜师送礼),但是,绝不能传给女儿。我问他怎么办,他说,他还年青,还可以努力(生儿)。

他妻子不在家,外出劳动去了。我们采访的家庭中,男人大多在家做精细手工,女人外出干农活或其它体力活,见不着面。家里见不着,但一路上到处可以见到妇女挑抬搬运。令人想起当年大寨的铁姑娘。

愿,象大山一样坚守

几乎与嘎拖寺庙一样悠长的河坡手工带着它独特的宗教和婚姻特色走进了新的世纪。西部大开发,旅游先行的滚滚热浪已经越过了二郎山、折多山,正向雀儿山汹汹逼近,6000多米的雀儿山天堑一旦“失守”,河坡必定遭遇现代文明的“攻击”。很快就会有电,会有机器。河坡一锤一钻的手工敲打,会不会让位于一模一样的批量生产——就像我在康定看见的机器生产的藏刀,就像我在苏州看见的电脑绘制的刺绣。还有,交通逐渐改善,游客、商人鱼贯而入,河坡在享受物质文明和经济发展的畅快时,会不会失却一些它祖传千年的东西。就像我在垆沽湖、九寨沟所目睹的那种失却、那种遗憾。

我站在赠曲河边,向那叮当的敲打挥手作别,向那路边的妇女脱帽致敬,向那苍茫的大山深情回望。心底,默默的祝愿:河坡,愿你像水一样的畅流,山一样的坚守。

写于2002年5月(此是我为《中华手工》杂志采写的第一篇文章。

木公的博客2008-01-11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