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巴黎罗丹美术馆

在一个春风拂面的四月,我沿着塞纳河,边走边问,找到了渴慕已久的罗丹美术馆。

这位米开朗基洛之后欧洲最伟大的雕塑家,早已用《思想者》那“痛苦的力量”征服了我困惑的心灵,而《永恒的青春》中迷狂的激情则唤起了内心一种忧伤的感动。思索的痛苦、热烈的情爱、灵肉的冲撞、连同凝固的艺术的魅力,交织成一股不可抗拒的磁性灵光,牵引着一颗敏感而矛盾的心,去作一次虔诚的朝拜。

走进大门,在扑面而来的妩媚春光葱郁茵绿中,赫然耸立着阴沉的《地狱之门》!

虽然早已在平面的书本上熟读了大师的巨作,然而,当面对凝重宏大的立体实物,惊心动魄的震撼依然排山倒海涌上心头。

《地狱之门》的顶上,是人类始祖亚当和他的影子组成的“三个影子”;下方的门楣是地狱的入口,那著名的《思想者》俯首其中;下面的门分为两部分,一侧表现情爱的迷乱与狂欢,一侧展示地狱的悲惨和痛苦。186个裸体人物,挣扎、缠绕、曲扭、呼喊、祈求、拥抱、迷乱、颠狂、颤栗......

在凝固的赤裸雕像中我看到生命本源惊涛裂岸的奔涌;在寂静的地狱之门中我听到灵肉火光四射的挣扎。

《三个影子》体格虽然健壮,但精神和肉体的重压让他们身躯歪扭头颅低垂,亚当的犯罪,给人类带来了永恒的劫难。他们走到地狱的边缘,一边承受着苦难,一边注视着脚下的地狱。

《思想者》是《地狱之门》中最突出的雕像,也是罗丹倾注了巨大艺术力量创作的“个人艺术里程碑”。他双眉紧蹙,目光深沉,强有力的身躯痛苦地弯屈着,痉挛般的脚趾抓入泥土。他凝视着身下的悲苦与挣扎,陷入紧张而深沉的思索。他身上的每一条肌肉都在诉说内心的激荡,反映起伏澎湃的思潮。《思想者》最初被罗丹命名为《诗人》,意在象征但丁对地狱中罪恶的痛苦思考,它表达了作者与诗人但丁一致的人文情怀,对因犯罪而入地狱的人感到矛盾的痛苦,对人类的苦难表达了极大的悲怜和同情。

在现实五彩缤纷的欲望中,在女人妙不可言的胴体里,在情欲光焰炽烈的欢愉里,出身于基督教家庭,深受基督教浸润的罗丹,不可能不陷入矛盾的痛苦和灵肉的挣扎。人为什么要被打入地狱呢?因为他犯罪。人为什么会犯罪呢?因为人有不可抗拒的欲望:名誉、金钱、情欲......由此,人的欲望就是罪恶的深渊,对欢乐的追求(尤其是对虽“不道德”但却能带来极大欢乐的情欲的追求)就是导向罪恶的途径。追求欢乐而又心怀恐惧,渴望人世的幸福而又担忧地狱的惩罚,不可抗拒的欲望与不可抗拒的命定,组成了从但丁《神曲》到罗丹《思想者》中一个共同的矛盾痛苦与灵肉苦闷。

大理石雕像《吻》(1886年)是罗丹的一个杰作。它既是取材于《神曲》中保罗和佛朗采丝卡爱情悲剧的作品,更是作者本人和卡密尔·克洛岱尔迷狂情爱的写照。

保罗和佛朗采丝卡是《神曲》中的一对恋人,他们婚外的恋情在中世纪是重罪,注定要下地狱。但丁在地狱的寒风狱中遇到了这对虽遭受惩罚但仍然相拥相依的情侣,同情、感动、矛盾、痛苦一起涌上心头,诗人不堪重负,竟昏倒在地。

克洛岱尔是一个鲜活而美丽的才女,她在19岁光彩夺目的年华里走进了43岁的罗丹的生活。在随后15年的“情人生活”里,她既是罗丹的模特、学生,更是罗丹的“灵感启示者”。罗丹艺术生涯里佳作迭出丰碑屡现的时期,便是他与“灵感启示者”相依相恋的这15年。

伫立在立体的雕像前,那赤裸裸燃烧的生命激情让我产生一种莫明的感动和悲伤。人世间热恋情侣热血沸腾的亲吻,一定是生命中美丽的焰火,在刹那间绽放的缤纷里,有一种圣洁、一种感动。可是,在时空的长河里,这种美丽如电光石火,除了雕像凝固的永恒,血肉的世界,谁能将这一分美丽保留为永恒?

永恒的是什么呢,是惩罚犯罪的地狱。也许,正因为如此,如此美妙欢愉的《吻》被放在了《地狱之门》中。也许,正因为如此,这对赤裸的肉体仿佛有种焦虑的战栗,好象预感到两个灵魂所希求的结合是无法实现的。“巧合”的是,那痛苦思索着的《思想者》也创作于1886年,他注视着足下地狱中的《吻》,会有怎样的感受?

1883年春天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克洛岱尔睁着她美丽动人的深蓝眼睛,一头撞上了罗丹闪烁着艺术之光的心灵。在随后的15年里,情爱与泪水、温润与狂热、欢乐与悲苦、灵肉与艺术、天堂与地狱......激情的火光、创作的灵感、艺术的辉煌,交映碰撞,组成了一段回肠荡气的千古绝唱。

火光黯淡之后,克洛岱尔透支了一个女人一生的情爱与幸福,罗丹则留下了以《永恒》为主题的一系列雕塑作品。

《永恒的青春》和《永恒的偶像》就是其中的两件代表作。

《永恒的青春》(1884年)造型非常夸张,动感十分强烈。两个洋溢着生命活力的男女热烈拥吻,青春在燃烧的情欲中透射出忘我的迷狂。凝视这组雕像,既有一种被艺术唤起的美妙,更有一种被青春点燃的感动;既看到崇高爱情和肉体欲望的欢悦,又感到心醉神迷中隐含的感伤。

如果说《永恒的青春》展示了两性间的迷狂激情,《永恒的偶像》(1890年)则传达了人类情爱的灵魂升华。雕像中的女人,象一尊圣洁的女神,男子背着双手跪在她脚下,轻轻地吻她的胸膛。这儿,已没有强烈的动感,忘我的迷狂,感受到的,是宁静中充满圣洁感的崇拜与沉醉。

《永恒的青春》是不是罗丹与克洛岱尔燃烧爱情的艺术凝固?《永恒的偶像》是不是对作为“灵感启示者”的一个永恒的纪念?我想,在短暂的生命旅程里,渴求永恒也许只有寄托于雕像的艺术,艺术的雕像了。

最后又想到克洛岱尔。这位本身就极具才华的雕塑家,在罗丹烁目的光焰里,模糊消隐了。她才华横溢的雕塑,被认为是罗丹大手笔“恩泽”下的作品;她真炽热烈的爱情,是没有“永恒”回报的悲剧。更令人感伤的是,在极度痛苦、孤寂、贫困中,她绝望地砸毁了自己的作品,精神走向了崩溃。1913年,克洛岱尔被扭送进了疯人院,从此再没出来。她与世隔绝地在那儿渡过了她生命中最后也是最漫长的30年。没人清楚她在那30年里的生存状况和心路历程。1943年,这位为世界贡献了美与艺术的女人,在莫德贝鲁克精神病院孤独地走完了一生。她没有任何遗产,在她僵硬的身体旁,只有一张冰冷的铁床和一只带着豁口的便壶。

后来,人们终于从她那些未被毁掉的、史诗般的作品中(如《沙恭达罗》、《命运之神克劳索》、《波尔修斯和蛇发女妖》、《火边之梦》、《成熟》等),看到了这位蓝眼睛美女的绝世才华。在她去世37年之后,人们为她恢复了名誉,卡密尔·克洛岱尔这个名字连同其作品,被美术界载入了史册。

可是,这对克洛岱尔还有多大的实际意义呢?

伫立在《地狱之门》前,注目这件烙上了克洛岱尔身影和生命的传世巨作,一丝困惑的冷风从“地狱之门”里徐徐吹来——

——罗丹和克洛岱尔会不会象保罗和佛朗采丝卡一样,在地狱的寒风中紧紧拥吻,走向永恒?

木公的博客2008-04-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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