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耀邦辞世,风波骤起

一九八九年四月十五日上午七点四十八分,中国改革开放的伟大旗手胡耀邦逝世。下午四点多,我在中关村听到了这一噩耗。

阴沉的天空此时稀稀落落地滴下些许雨点,天人同悲呀!

信佛的我确信天人感应。我的心情比天气还糟,一种失落、沮丧、悲愤、惋惜的复杂情感充斥心胸。我开始抱怨老天不公平,难道还要让中华民族承受更多的苦难?该死的不死,不该死的却早早逝去,按易经象数,这不是好的征兆!我叫来司机,沉闷不语地径直坐车回家。晚七点的新闻联播印证了这一不幸的消息。我关上电视,打开一瓶尘封多年的五粮液,破例喝了小半瓶。晚饭没吃几口,怀着一颗失落的心,半醉不醉地昏睡过去。

第二天我在外面跑业务,又给厦门公司通了几次电话。第三天四月十七日的中午,我才到中关村上班。这段时间,长春地质学院的费教授正带着十多名本科生、研究生在我们的公司进行项目攻关兼打工。一到公司,我就看到这些学生表情凝重,似乎有些躁动不安,不时悄悄议论着什么。原来哥哥六桥给部分学生放了半天假,同意他们去各大专院校探听消息、了解动态。此刻哥哥正在办公室听学生汇报,我自然乐于旁听。

一位短发文静的女生在笔记本上抄录了北大、人大新近贴出的大字报、标语和挽联,边说边念。北大三角地的大字报称胡耀邦是改革先驱、民主希望,要求为胡平反申冤,彻底否定反对所谓资产阶级自由化,呼吁继承胡的遗志,进行政治改革,要求民主自由。

贴出的标语有“不该去的去了,该死的没死”、“朽翁听政,独裁极权”、“打破独裁政治,建立民主政权”等等。

挽联有“英雄胡不长寿,后辈谁来耀邦”等。

人民大学的大字报更有特色,一首嘲弄四项基本原则的顺口溜写道:“民主不能大,自由不能化,政府不能骂,小平不能下。”

一首署名悲夫的《悼胡公》藏头诗是:“悼君唯恐是非多,胡公又奈邓公何。耀目曾经华夏客,邦国何事恁蹉跎。”

还有直批邓的大字报:“猫养七二鼠食尽民脂民膏,魂系民心喊捉鼠打鼠毕竟魂仍是忠魂,黑猫白猫不抓老鼠才是好猫,赌棍恶棍只欺良民不如拐棍。”

邓爱打麻将,于是有用麻将术语写成的对联“借西风作胡胡公胡,抛四条伐民民十万”,横批是“去他妈的”。“四条”自然是影射四项基本原则。

有的大字报号召“敲响公有制丧钟,迎接新的共和”、“军队国家化,政治民主化”、“废止政治集权,剷除官倒腐败”等等。

据学生汇报,北大学生已提出成立各大专院校联合悼念胡耀邦工作委员会,酝酿罢课游行,其他院校同样沸沸扬扬。天安门广场纪念碑周围自发的悼念活动,已有些一九七六年“四五运动”的影子。

这些消息动态令我振奋、欣慰,一场伟大的自由民主运动正蓄势待发,中国的前途大有希望。我当时想,如果这场学生运动能把握坚持改革、反对倒退的基调,就太好了。但是个别学生显然已把矛头对准了邓小平。尽管在情在理,但在策略上是错误的!我为此深感不安。学生的爱憎是单纯的、自发的。由于没有新闻自由,他们对中共上层的内幕知之甚少,对中共的本质、对以邓为首的老人政治认识不足。他们没有成熟的组织系统,也就不可能有统一的深远谋略。将矛头对准手握军权的邓小平,党内赵紫阳为首的改革派便会势单力孤。一旦爆发声势浩大的民主运动,赵紫阳就会凶多吉少,重蹈胡耀邦的覆辙!

旁听完学生的汇报,我和妻子到景山东街一处四合院里去看我的母亲。母亲八十多岁,身体健朗,头发多半还是黑的,喜欢独居,只是近两年在我的坚持下,为老人雇了保姆。

下午临走时,老太太拉住我的手,叮嘱道:“老疙瘩,你别忘了文革时给你写的信。济公斗蟋蟀呀,接受教训吧,别再瞎掺和!这个胡书记死了,社会上好像又要不安生了。”我吻了一下妈妈满是皱纹的额头,宽慰她说:“老妈,济公斗蟋蟀的时代过去了,现在是蟋蟀斗济公了!您放心!您儿子学乖了,一门心思挣钱,政治上的事我再也不搀和了!”我有些奇怪,老太太身体虽然健康,可脑子己有些糊涂,怎么会有这样的预感?莫非如市井俚语所言,人老精,马老猾?

车开到西四丁字路口已是下午五六点钟,正好赶上学生的游行队伍由北向南走。各大专院校的学生井然有序地排着纵队,举着小旗,打着横幅标语,一边前进,一边有组织地呼喊着口号。

车被阻,我和妻子下车观看。几分钟过去了,我惊喜地发现这支游行队伍一眼望不到尽头。规模如此之大,人数如此之多,组织如此之好,真是前所未见!我热血沸腾,情绪激动,终于看到、等到这一天了——年青一代的觉醒!我孜孜以求的自由民主已现出曙光。我让司机把车开走,与妻子徒步伴随着浩荡的队伍向天安门涌去。

游行的学生五六人一排,纵队前行。他们有的头缠白布,有的臂戴黑纱,多数学生的胸前戴着白色纸花,似乎都穿旅游鞋。他们是要赶在明早八点禁入天安门广场之前到达那里追悼胡耀邦。清华、理工、农大、师大、交大、科技大学、民族学院等各大专院校的学生举着各自的校旗。北大的学生经过时,围观的群众向他们挥手鼓掌,有的用手指做出V字形向他们致意。学生们也不停地向围观群众做着V字手势致谢。学生们高举着的横幅上写着“要民主,要自由”、“不要专制”、“反对独裁”、“反腐倡廉”、“打倒官倒”、“政治改革刻不容缓”、“废除特权”、“绝对权力=绝对腐败”、“民主、自由、法制、人权”等等,此外还有众多痛悼和颂扬胡耀邦的文字。群情激奋的学生不时地呼喊着类似的口号。行进了一个多小时,后面的队伍仍持续不断。配戴臂章的学生纠察奔前跑后维持秩序。

傍晚,街灯已亮,我忽然想起自已应该做点什么慰劳学生。当时行至缸瓦市。附近没有找到商店。小商亭的饮料也已售罄,我于是把仅有的七条希尔顿香烟全买下来,分发给游行的学生。我和妻子一直随队伍经西单走到天安门广场西侧,便停了下来。华灯明亮,人流潮涌。广场上人山人海,总有一二十万众,蔚为壮观。晚八点之后,广场人群渐少,游行的学生开始陆续缓缓汇集到人民大会堂附近的广场静坐。我估计,静坐的学生少说也有五六万人。

看到风尘仆仆的大学生有的气喘吁吁,有的汗流满面,我便走到南池子路口附近,与两个摊贩商定,把两辆平板车上的几百瓶汽水买断,但有一个附加条件:摊贩负责开瓶并主动向学生分发。

一男一女两个商贩爽快答应,而且异常主动热情地上前为学生服务。随后又有几个中年知识份子模样的人也参加了进来。其中那位四十多岁的女摊贩征得我同意,用我的板砖大小的摩托罗把手机联系,又运来了二十箱汽水。

学生们喝着汽水,不住地向我俩道谢。一个戴纠察臂章的学生一边喝着汽水,一边跟我说:“官方通知,明早八点到中午十二点天安门广场禁止通行。我们新成立的学生联合会决定串联组织起来今晚进驻广场,不给政府造成违法的口实!”

灯火辉煌的广场上空,一轮圆月高悬,临照着明天为胡耀邦送行的莘莘学子。已经十点多了,我们随身带的二千多元现金己所剩无几。我俩没吃晚饭,此时才感觉肚子饿了。在妻子的催促下,我们恋恋不舍,坐计程车离开了天安门广场。

第二天下午,长春地质学院的学生说,有百万民众自发地沿街伫立为胡耀邦的灵柩送行。十多万在广场苦等一宿的学生,派三个代表跪交请愿书,却无人理睬、倍受冷落。追悼会后,二十多所高校代表发起成立了北京市高等院校学生自治联合会,简称高自联,并决定从二十四日开始全市无限期罢课。

我对跪交请愿书不以为然,转而又想,这或许是一种讽刺或抗议。共产党统治下,公民不就是子民吗,当然要跪着了。学生抛弃了共产党导演控制的学生会,以民主的方式自发成立自已的学生会。这在一党专政的体制下非同小可,可以看成是对四项基本原则的挑战。我钦佩学生的勇气,也为由此引发的后果担心。毕竟党国体制主要是靠欺骗、收买和枪杆子来维持的。但是转而又想,学生们自发追悼胡耀邦名正言顺,只要注意策略,不授人以柄,政府是无可奈何的。此时的我,振奋中夹带着忧虑,没有介入的冲动,只是乐观其成罢了。

四月二十五日,晚间新闻竟提前一天播出了四月二十六日《人民日报》社论《必须旗帜鲜明地反对动乱》,给学生自发悼念胡耀邦的活动扣上“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动乱”的大帽子。这篇社论极像文化革命时的大批判,仿佛出自文痞姚文元的手笔。随后又播出了《北京市政府公告》,重申不准游行《十条规定》。

晚上,在我家附近的工运学院院内(现名劳动关系学院),人们三三两两地传递着相关消息,发泄着对当局的不满。我从几位要好的教授讲师那里了解到了一些有关《四·二六社论》的内幕。根据陈希同、李锡铭的汇报,李鹏、杨尚昆向邓小平汇报请示,邓勃然大怒,扬言手中有几百万军队,不怕学生造反,不要怕流血,不要怕骂娘,不要怕国际舆论,要尽快把动乱镇压下去,并把学生运动定性为一场有计划的阴谋,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动乱,甚至又气急败坏地贬损一番胡耀邦。

胡耀邦死后享有如此宏伟盛大的哀荣,邓小平当然感到非常愤怒。他这番杀气腾腾的独夫式的讲话,使他的形象在我心中一落千丈!

出处:北京之春
整理:2019年4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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