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窗现出鱼肚白,房间明亮起来,放在五斗橱上的两条被面亮灿灿的,显得分外鲜艳。我看了看手表,说,今天无论如何去苏州。新娘推开汤婆子,搂住我的脖颈说,明天走,不行吗?我说结婚超假三天,再不上班,担心人家闲话。最近油漆组在染织厂工作,活儿忙得要死。新娘没说话,不过,眼神显出恋恋不舍的样子。我有些不忍心,于是被窝里摸索了一会。临起床,对她说:你口袋里还有十五元,我刚从生产队拿了二百斤米,日常开销嘛,反正有我爷娘,你安心呆在家里,拿点绒线活做做,我至多个把星期就回家。

吃了碗新娘烧的饭泡粥,嚼了几块四川榨菜,跟她和妹妹告别。背了洗好的铺盖卷儿,走出家门,见新娘眼泪汪汪,我也眼泪汪汪了。风刮得正紧,天空灰蒙蒙的,似乎还飘着星点雪花。两个戴着红袖套的县工纠队员,骑着车子在我身旁一闪而过。待乘上七点十五分的二班车,外面居然时断时续下起了蒙蒙细雨。

下车,到宿舍放好铺盖,赶到染织厂已近九点。油漆工们正在热火朝天的干活,有的内室嵌面漆,有的刷石灰水,我满脸堆笑,“小陈、小薛”的挨个儿发喜糖。我对王师傅特别优惠,还偷偷塞了包“大前门”。

王师傅四十多岁,也是常熟人,是工程队的基本工和油漆权威,尽管不是组长。我和小章亏了他,才到这儿做临时工,而且四级半,工钱每天二元二角多。当然最主要的,工程队任务重,缺少油漆工,尤其男工。王师傅这人好相处,平时只要不时递上一支烟,说个黄色笑话,基本可以跟他搞好关系。他时常一边抽我们的烟,一边说,你们两个插青作孽个,这世人身混不出头哉,做煞,也不会转正为基本工。如果对他的调色没有异议,他更喜欢你了。王师傅有个怪癖,就是门窗上刷的灰漆,一定多加蓝色,他说这样鲜艳一点,也经得起日晒夜露。

为了抱牢饭碗,我和小章热络的重点是小赵,因为她是油漆组组长,每天给我们记人工,搞好了关系,回家探亲也算我们出工,一个月多记四五工是不在话下的。我们接二连三吃了甜头,对她越发殷勤了。当然,献殷勤也有感激的因素,因为刚到油漆组,玻璃嵌油灰一窍不通,是小赵亲自教会我们的。

小章的殷勤比较原始,比较直观,有点情欲的意味,不像我含蓄,隐晦曲折。他有时献“无锡肉骨头”、“苏州豆腐干”,有时则送上几只软糖。最露骨的一次,他当着我面给小赵洗饭盒。那卑微的模样,让我想起了古代的太监。据他说,有一次还顺便帮她洗了工作服。我说,你这样发展下去,迟早一天帮她洗短裤。他甚至有过贼念头,想请小赵看电影、上饭店。我曾规劝他,这有点像嫩牛吃老草,不像是搞好关系,这种开销,我可不想跟你劈硬柴(AA制)。他才断了这念头。

小赵近三十岁,身材苗条,脸色苍白,给人感觉不是保养的缘故,而像是营养不良。奇怪的是,她穿的工作服尽管宽松松的,仍掩不住胸脯的高耸。为这个问题,小章时常沉思,也曾躺在宿舍的床上,津津有味跟我讨论了不止一次。他讨论的积极性,显然带有意淫的成份。不过我理解,他毕竟单身汉,对女人胸脯的好奇情有可原,谁叫小赵有这么多肉呢。我坦诚的对他说,这个我没机会探索,没法给你一个具体的答复。小章有点失望,我只好安慰:从外表来看,她那两只馒头肯定比我的老婆大,尽管我不了解它俩坚实的程度。此外,小赵明明年龄比我们大,至少大我们四岁,却定要我俩叫她为小赵,不许我们称她为赵师傅。

小赵没有王师傅那样的怪癖。对调色不计较,对完成任务却看得很重,仿佛油漆是她家的活儿。她的情绪基本跟月经的周期无关,只跟油漆的进度同步。任务如期完成,受到工程队书记表彰,脸上就开了一朵花,步履轻盈得像舞蹈演员,她当着我俩的面,曾轻轻哼过“好一朵茉莉花”。

尽管不知小赵工作的动力,我却把握她的心理,晓得她只希望按时完成任务,不受上级的批评。因此给她出主意。比如,油漆中混松香水,这样刷漆起来轻松,既可以加快工作的进度,又节约油漆。拌面漆填料,也可以加松香水。遗憾的是,小赵嗤之以鼻,说这不是投机取巧偷工减料嘛!

跟小赵一起工作不吃力,哪怕一平方米的厚玻璃,一块接一块从底楼搬到四楼。一百斤的油灰,我独自上肩,咚咚咚的走到顶楼,只要小赵在场,我就觉得做戏没做给瞎子看。当着小赵的面,我敞开胸怀,大把大把的擦汗水,发现她的脸上也有心疼的表情。有一次工作间换衣服,她居然没避着我,只是侧了侧身子,让我看到了她雪白的肌肤,和多少感受到包裹在她胸罩里面的乳房的体积,说实在的,这都给了我安慰,也给了我遐想。我还高兴的是,小章千方百计想探索的东西,竟给我轻易而举的了解了。

跟小赵一起工作,更多的是乐趣。比如,递玻璃时,有时可看到她嫩嫩的手臂,和微露的胸脯。运气好的时候,甚至能看到她乳房的颤动;还有一次,上工地厕所,拐弯处居然跟她撞了个满怀。她惊慌失措、面红耳赤,我心里乐开了花。还比如,给单扇窗嵌油灰,重心不稳,很容易掉下去,小赵就叫我按住她的大腿,她踮起脚尖,将身子伸出窗外,完成这艰难的活儿。我死死抱住她的腿儿,也不知生怕她出啥意外,还是留恋她那两条腿儿。小赵的腿儿细长而结实,肌肉紧绷绷的,大概每天踏脚踏车的缘故。恍惚之中,我还闻到一股说不出名目的芳香。不管我抱得如何紧,哪怕闭着眼睛,把半爿脸贴在她的屁股上,她大概全神贯注,一点都不觉得我的异样。有一次已经完成任务,我仍抱住她的腿儿,她不由笑了起来,叫了声“小陆”,见我不理睬,又叫了声“小陆”,那一声笑,无邪的笑,不逊于秋香的笑,还有那两声“小陆”,很多年后仍回荡我的耳边。

随着夏天来临,油漆活儿越来越繁重,小赵脸上经常有乌云,特别是她走出书记办公室的辰光。我还看见书记到工地,当着我们的面,把小赵大骂了一通。我心里疼啊,脸都胀红了。

小赵不好意思催促同事出力出汗,有时候就拿两个临时工出气:乡下人,勤力点!懒煞哉,看样子想歇生意!小陆,你又要回家哉,活儿要不要做哉!

我和小章忙得上气不接下气,体力消耗十分结棍,精神压力也很大,觉得有点像奴隶社会。我们吃午饭近一斤,中午也不休息。即使这样,只要听见星期天我们回家,小赵就拉下脸。小章束手无策,因为他的小恩小惠、低声下气都不顶用了。他对我搓搓手,怎么办?这个共产党员难服伺!看样子,星期天又要加班。这样下去,我怎么有时间和女朋友碰头?

小章也许吃不消繁重的活儿,也许有了新的门路,后来离开了油漆组。这对小赵是个打击,也许她晓得失去了一个强劳力。她对我的态度好了不少,吃中饭曾偷偷塞给我两个鸡蛋,还关切地说,星期天早点下班,去怡园、观前街玩玩。有一次中午休息,她对我说,小章让我失望,居然问我要了一桶醇酸清漆,他说马上要结婚,油漆家具用,随后拍拍屁股走了,事前也不跟我打招呼。今后做重活,小陆,全靠你了!王师傅像老爷,我差不动他。你要帮我挣面子啊!小赵一边说,一边还对我搔首弄姿,当然这只是我的感觉。自此以后她有了变化,就是当众叫我陆师傅,私下却叫我小陆,仿佛我俩有什么暧昧。这时候我才明白,小章在她心中的地位不是我所能想像的,不禁有点吃醋。

小赵对我这么信任,且委以重任,我很高兴。那段时间,我觉得自己既像她的奴隶,又像她的狗腿子,整天围着她转,完全忘记了我来苏州打工的目的,连老婆的印象也似乎模糊了。她去工程队开会,我也魂不守舍的,眼巴巴的等待着她的归来。

即使这样,小赵对我仍有意见,有一次她问我,活儿这么多,为啥星期天非要回家不可。我不好意思说出内心的欲望,也不好意思说苏州没有幸福的泉眼,只好说,老婆需要照顾。一个人在外面孤单单的,她也孤零零的。她大惑不解,好像不是过来之人,不晓得男人的苦处,也好像没听懂我的意思,我只好暗示,如果星期天你来慰问,或许好一点。

小赵说,慰问就慰问呗。我家反正离这儿不远。这个星期日,你不要回家了。她说这话时,天真无邪,眼神清澈,看样子一点不知道我脑子里在动歪念头。

好多年后,我仍记住那天的情景。午饭后,我点燃一支烟,躺在铺在地上的草包上,等待着小赵的到来。一会儿,她穿了的确良黄色连衣裙,头发梳成了“米拉式”,脚上套了双红色的皮鞋,像仙女一样飘进油漆间。

小赵盯着我燃烧的眼神很吃惊,她的嘴巴微微张开,她的脸庞出现了红晕,她没想到慰问竟会出现这样的场景。她看着我慢慢脱掉工作服,一句话不说,赤裸着上身向她走去。她想说话,却发不出声来。想离开,却迈不出脚步。想拒绝,又没有气力。她失神的站在油漆间的中间,石像那样一动不动。即使我捧着她的脸蛋,亲着她的嘴唇,甚至跪下来搂住她的大腿,站起来搂住她的腰肢,她亦一动不动。这时候的小赵,仿佛不是油漆组长,也不是共产党员,我第一次看到她单纯而又善良的真面目:她的嘴巴小巧玲珑,她的牙齿洁白像霜,她的头发黑润如漆,她的眼睛似同秋波,她是前世的秋香,今世的梅花仙子呵!

写到这儿,我又看到小赵像仙女一样飘进油漆间,她穿着的确良黄色连衣裙,头发梳成了米拉式,脚上套了双红色的皮鞋……你听,她又在问:小陆,这个星期天,要不要回乡下哉?

江苏/陆文
2008、6、28

文章来源:博讯作者文集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