颗粒未进,当夜受审,那地方像地下室,因为蒙着头一瘸一拐朝下走了几十级台阶,且听到脚步的回音。每跨一步,腰软得挺不直,耳朵嗡嗡嗡的,且痛得直冒汗,膝盖骨像脱了臼,也像里面生了锈。
进了审讯室,去掉头罩。里面没有民国与汪伪时代的炉火,也没有皮鞭砖块和满是胸毛的行刑手。灰色的墙上有“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老生常谈。左右墙角上方装有摄像头,左墙角有只铁桶,还有几根木棍、一些绳索,以及一只盛满水的搪瓷浴缸。墙上挂着一根白色的塑料水管,墙的四周设有下凹的水槽,并有出水口,大概用来冲洗血迹、呕吐物和失禁的屎尿,其设计灵感可能来自杀猪的屠宰场。屋顶中央悬着电扇,不紧不慢地扇着。还有两个铁环。两根拇指粗的钢丝绳横在我的头顶,不知派什么用处,其承受力,悬挂五六只肥猪亦不会下垂。
老虎凳摆在行刑室中间,样子像根据民国的老虎凳改制而成,与时俱进,现改称为“安全椅”。安全椅曲尺形,扎实宽敞,构造复杂,增添了两个扶手,以及铐子铁棍之类,乃木头金属材料混合物,估计流水线批量生产,非独家土法上马。坐在上面,脚跟不塞厚砖头了,也用不着没命的挥皮鞭了,这大大减轻了行刑手的劳动强度。
坐上去前给我套了白色的护腕,连脚脖子也套了脚套。这么细心,大概担心皮肉上留下动刑的痕迹,我思忖最近几天可能拍视频叫我电视台亮相,否则有何必要这么小心翼翼?手脚给收放自如的铐子固定,胸部小腹及小腿处各横了一根手指粗的铁棍,胸部的那根几乎贴住我的胸骨。
三位警察戴着耳机与手套,手持电棍子等待命令。幕后操纵者躲在深色大玻璃背后,躲在右面房间随时发布命令,聆听我的口供、喘息与求饶。这时我仿佛看到了他的体态及架势,锦衣玉食养尊处优,头发三七开,挺着弥勒肚,夹着红中华或叼着大雪茄,操一口蹩脚普通话,不时脱口而出“赤那、阿啦”。手上戴只大金戒指,上面还嵌着一块钻石或翡翠。一边饮黄山绿茶或嚼口香糖,一边下命令,副手不时跟他交头接耳。就事件的性质规模及结果来看,估计朝廷有可能派特使亲临现场“窗口指导”。
起初小儿科,当然也可以说热身运动,用啤酒扳头扳手指。扳一下问个问题,不满意继续扳,即使满意,换个问题仍继续扳,扳昏了头,如实交代依然继续扳。先扳拇指,再扳中指,后扳小指,然后换只手继续重复,乍看还以为给我套白金戒指。手指逆向弯曲成圆弧形,指指连心,从手指通往肩膀的一根筋似乎要断裂,每扳一下,疼痛即漫延到腋窝,脑壳都发胀,忍不住一声嚎叫,晓得到了极限,再扳一下,然后换只手指。如此反复,毫不厌倦,按步就班,井井有条,一点没有操作热情,就像程序化的流水作业。
然后用缝被针刺趾甲缝,刺一下问个问题,比如,早不动手,晚不动手,为什么7.1那天动手?有几个邮箱?有没有使用Skype?去过境外网站,看过《玖评》吗?回答不满意继续刺,我不明白何谓Skype,何谓玖评,没答理,认为我不老实则继续刺。
刺趾甲缝跟扳手指一个套路,一个个趾甲刺,刺完左脚,再换右脚,一个都不放过。操作比较细致刻板像例行公事,不像给江姐钉竹签的军统那么蛮干。即便嚎叫,连续不断嚎叫,哪怕破口大骂,也不影响操作进程。趾甲缝渐渐渗出血珠子,片刻功夫十只脚趾血糊糊的了。吃不消疼痛,脚板乱动,反而加深了深度与疼痛,有好几次好像不是刺趾甲缝,而是在皮肉里乱捣,有意乱捣,其疼痛程度如坐针毡,也像鱼儿吞了鱼钩。
行刑过程主要问受何人指使,目的什么,经费来源,交往人员,有无知情者,跟境外敌对组织有无联系,平时要否收听皮皮西与柿油鸦周电台,哪儿来的作案工具,动手前有没有吃酒和吃什么药物……话题集中,比较具体,也挺焦急。好像不计较杀多少警察,只担心受人指使,有敌对势力操纵。我回答:“有些委屈如果要一辈子背在身上,那我宁愿犯法。任何事情,你要给我一个说法,你不给我一个说法,我就给你一个说法。我可不知道7.1刚巧是西林党生日,硬要说我捣蛋,只好说天意。”
扳完手指、刺了趾甲缝后,用电棍子电我。先一个个来,后来一齐上,每人双枪一起上,并使用了大号电棍子,重点电我的小腿与脚板,尤其脚底心。每电一次问个问题,问题稀奇古怪像有神经病。比如,问我信仰,我说没信仰,电我,改口说信佛教,电我,道教,电我,儒教,电我,基督教,依然电我,再改口说信共产主义,没想到还电我,并提示我是否信法轮功,吃不消只好说信法轮功。得了这口供,反而没命地刺了二三下,搞得我不知说啥为好,真怀疑醉翁之间不在酒,为了用刑而用刑。此外,吹毛求疵超出想像,连失业待业无业都要计较,非要我改口称自己无业。
眼看我痛得昏过去即停止操作,大概晓得失去知觉的肉体等同于绝缘体。我龇牙咧嘴满头大汗,肚肠翻江倒海,根根神经在洗衣板上搓洗,想呕吐,除了胃液又吐不出什么。我坚持说到大楼玩,水果刀是捡的。你说是我的,就要以证据支持你的判断。我没有贿赂医生,病历单是真实的纪录,也不会使用“福特晓泊”绘图工具添色放大渲染病态的生殖器。我不晓得什么柿油不柿油,即使收听所谓的敌台也是公民的权利。
见我不顺着他们的思路走,还用塑料袋套我的脑壳,用塑料绳扎紧我的脖颈。扎三五分钟放一放,又扎三五分钟再放一放,就像做游戏挺有规律。
塑料袋套在脸上,起先空气鼓鼓的,能吸一二口气,后来密不通风,薄膜贴在脸上,就像一件湿透的衣服贴紧你的身体。我的脸胀成猪肝色,鼻孔徒劳地一开一合,却吸不到一丝氧气,眼珠子突了出来,一泡尿流了出来,放屁像放小鞭炮似的,粪便也处于清仓的临界状态。这时候,老虎凳不住摇晃,咯咯咯,乓乓乓,铐住手脚的四只铐子也不住地响动。
眼前又出现一道白光,刺得睁不开眼睛,想起小时候跟父亲看的电影《威尼斯面包师的儿子》里面一句台词:他们在上,我们在下,本来不是一条路上的人……不由得连连哀号。
实在吃不消,我承认蓄谋已久,用望远镜观察了警察所,既然他们出示了旅馆搜到的购货发票,也承认在松江买了各种装备,包括水果刀、防尘面具,以及催泪瓦斯等,甚至交代了用伟哥启动生殖器最终失败的情节。为了防尘面具防毒面具,榔头铁锤,水果刀剔骨尖刃刀这几个名称,他们斤斤计较,最后只好认同他们的称谓。
仍不满意口供,不满意的原因,他们不理解我为啥不找具体的人泄愤报复,而对警察发动攻击,并有意对妇女保安网开一面,于是继续用电棍子掏我的口供,逼我交代心理轨迹,以及作案的政治动机,我痛得没命的嚷:你叫我说什么,我就说什么,总可以了吧?让我死吧,一枪,毙了吧!一刀,砍了吧!吊死也可以!服毒也可以!千刀万剐也可以!五马分尸也可以!声音歇斯底里,汹涌澎湃,就像洪水那样泛滥。是你们惹事,不是我惹事。穷到这个地步,根本没油水可榨,为啥当时不放我一码?生殖器碍你们什么事?事情闹到这个地步,没法收场,怎么能怪我!把我一枪毙了,不就完了!生殖器没用了,现在反而不电了,电吧,戳吧,反正没用了!我就这样叫着,像困兽那样叫着,歇斯底里的声音经久不息。吃不消噪音,后来用布团塞住了我的嘴巴,以后的嚎叫变成了连绵不断的呜呜。
折腾五六个钟头,休息了个把小时。休息的时候,拿掉布团,递了杯牛奶凑到我嘴边。不管它是牛奶还是毒鼠强氰化钾,我都当作救命稻草,仰着脖子一口气喝了下去。老实说,我宁愿以此了结一生,也不想坐在老虎凳上活受罪了。牛奶冰凉冰凉的,有点腥臭,还有点苦味,根本不像平时我喝的牛奶。喝了下去倒没什么动静,也不觉得身体有啥不舒服。几个行刑手看我喝完,笑了,托着我的下巴,叫我张开嘴巴,检查了一下喉咙,走了出去,估计吃夜宵去了。我饿着肚皮满头大汗坐在老虎凳上,等待他们开会研究,研究我究竟个体复仇,还是背后有敌对势力操纵。
突然听到一声尖叫,隔壁房间传过来的。尖锐的嗓音,像女性。不一会,又听见什么东西重重的摔到了地上。后来又听见类似“嗬嗬嗬”的响声,像气喘放大的声音,不过很轻,又像狼羔跌进陷阱的叫唤,那压抑的叫唤,仿佛嘴里像我一样塞了布团。一下子静寂了,过了一会又高潮迭起,如此反复,折腾了半个钟头。我猜测行刑手也有可能到那边去工作。待他们进场,果然其中一个头上仍亮着汗水。
解开铐子放松铁棍,将我从老虎凳上放下来。我倒在地上,脚板脚趾痛得没法站立,人处于半死半活状态,他们仍把我架到墙角的浴缸边,按住我的头往浴缸里揿。嘟嘟嘟的,浴缸冒出汽泡,实在憋不住气,鼻孔进了水,呛得我直发抖,就像刚才给电了的样子。隔了三五分钟,他们拉我出水,随后又按下去,如此反复,我不停的像困兽那样挣扎颤抖嚎叫咳嗽。整个过程没问一个问题,纯粹为了惩罚。
约摸下半夜二三点,刑讯结束,在口供上签字,并按了手印子。口供上写的什么我不知道,他们也不让我阅读。落入他们之手,迟早命丧黄泉,说实话,我根本不在乎罩什么罪名。
依旧赤脚给我上了脚镣,死人似的,两人拖了我二十多米,将我关在一间开着电灯的单人牢房里。牢房十平方左右,潮气很重,有的地方还有青苔。墙角顶端装有摄像头,对我24小时监控。面朝墙壁,人成大字形,用铐子将我固定在墙壁上,其形态,就像一个钉在十字架的耶稣。两腿脚趾疼痛异常,站立极其艰难,全身重量只好由两个手腕承担。肩关节咯咯咯的,两个手腕也给铐子勒得神经发麻,我大声呵了一声,耳朵嗡嗡嗡的,就像无数的蚊虫在我旁边缠绕。
严重脱水,胃里无食,口渴饥饿得要命,思想却陷于停顿,脑子一片空白,既无喜怒又无哀乐,仿佛灵魂出窍,徒剩下一具躯壳。身子稍微动一动,脚趾膝盖骨钻心的痛,镣声一股劲的响,甚至还有严重的呕吐感。我曾猛地撞了记墙壁,只听见卟的一声,一无痛觉,才发觉那儿软绵绵的,估计这堵墙头,至少靠近脑壳那个地方是用塑胶泡沫之类的材料组成。蚊虫嗡嗡地在我身边缠绕,只好任凭叮咬。迷迷糊糊,似睡非睡靠在墙上好几个钟头,大脑才恢复正常。
(未完待续)
江苏/陆文
2008、10、7
文章来源:博讯作者文集